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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孝史 第二節

終章 孝史

第二節

「唔,沒錯。」
「因為遇到火災的關係?」
透過孝史和葛城醫生,答應派兵到蒲生邸駐守的安藤輝三上尉,是皇道派的青年將官里對起事最持保留意見的人,可是一旦他決定出兵,就奮戰到底,直到最後一刻,他旗下的士兵和軍官沒有半個人叛離。另外,大家都以為已經遭到暗殺的岡田首相其實還活著,他混在前來弔唁的賓客里逃出去了。昭和天皇對這起暗殺大臣的政變大感震怒,甚至宣誓不惜親自率兵討伐叛軍。這些全都是孝史以前不知道的事,現在都知道了。
「啊,好像有。」
沿著來的路線走回去,穿過櫃檯前面的時候,孝史發現裏面的小房間好像有人。
他那樣子好像不是在對孝史說話,而是在對空酒瓶說話。
「平松先生今年肯定會受勛的,」小野高興地說道:「呀,真是了不起啊。」
孝史只是微笑,沒有回答。相反地他卻說:「爸爸很偉大。」
大廳的壁紙燒得不是很嚴重,火舌似乎是往上竄的樣子。櫃檯後面的門也沒被燒毀,就這麼打開著。陽光從戶外照進裏面的房間。
沒有錯,就是這張照片,房子的全景。中央頂著小小的三角形屋頂,冒出一管煙囪的舊式洋房。孝史的蒲生邸就在那裡。
「呀,這有點意思吧?這是平松大師在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〇)的佳作。當時,平松先生不像現在這麼有名,所以畫也不怎麼值錢。不過,換作今天,它可真是無價之寶呦。」
他反覆利用工商電話簿和查號台,花了兩個小時才找到。在新橋、銀座地區的中心位置,有一棟古老的混凝土大樓,小野照相館就開在它的二樓。
太陽暖洋洋的,市區到處開滿了櫻花。稍微走快一點,身體開始流汗。
「嗯,有啊。」
孝史四下張望,想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溜進飯店裡。幸好,白天這條街上沒什麼行人,他看準時機,穿過封鎖線,毫不猶豫地跨進大門。
「也就是說,雖然你們失去了土地,但熱愛攝影的血脈卻代代傳承下來了。」
只是,她與孝史之間隔著整部昭和史,那重量沉得用單手都拿不起來。
「我沒變。」
孝史又再度露出笑容。
兩人走出飯店大廳,來到馬路對面的某棟大樓矮牆坐下。櫃檯服務生從上衣前面的口袋掏出香煙,點燃它。他的指甲都是黑的,聽他說之所以幾番偷跑回來,是為了尋找燒剩的私人物品。當然,一看就知道,他想拿回的不只是私人物品而已。不過,孝史並不打算追究。
平松——輝樹?
「我爺爺是地主也是買賣房子的,攝影是他的興趣,不過,我父親選了攝影當本業,然後我又接著做下去。」他說。
「呀,真是多災多難啊。」
「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平松輝樹先生會畫她的肖像呢?」
「聽說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人生死不明?」
孝史微微一笑。或許吧!畢竟我經歷了二二六事件。
「不過,你這個人也真怪。說了你別不高興,你不是差點死在那房子改建的飯店裡嗎?雖說那飯店跟我家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如今,這擁擠的馬路有市內電車在跑,他曾看到戰車從這裏轟隆轟隆地開過。這條馬路曾經被大雪深埋,人行步道旁有一家麵包店,老闆人很親切。另外他曾經在一家叫法蘭西亭的西餐廳前,撿起被雪浸濕的號外——
二二六事件對之後的政局產生怎樣的影響,他也多少知道了。事件結束后不久,原本廢除的陸軍大臣現役武官制再度復活,而且沒有軍方的首肯,陸軍大臣無法就職,也不能組織內閣,議會宛如軍方的傀儡,任其操弄。就孝史看來,覺得文官的狼狽相既可悲又丟臉,也不禁想起葛城醫生夾雜著嘆息說出的那番話。https://read•99csw•com
小野更加挺起已經突出的小腹,得意地吹噓:「是平松輝樹的畫呦。」
「嗯,曾經座落在此地的那幢蒲生邸的照片。」
關於日本是如何走向戰爭的,雖然某些部分仍叫人難以理解,孝史已盡量客觀地收集了相關資料。同樣地對於戰爭結束——最後如何走向戰敗的整個過程,他也想確實掌握。不過,這些工作做起來還真是困難重重,且令人難過,就連調查戰後的糧食短缺也是如此,因為他總想起阿蕗的臉。
「話說回來,你來這裏做什麼?」
二十六日破曉的起事,一直到二十九日清早展開的鎮壓行動,這其中的過程是否和自己在蒲生邸經歷的事相吻合,他一一對照、確認著。他原本不懂,為何起事部隊會一下子就被警備部隊和戒嚴部隊給鎮壓住了;又為何二十七日宣布戒嚴令后,街上的氣氛反而變得比較祥和,慢慢地他總算都了解了。陸軍大臣是怎樣用假情資誆騙青年將官的,奉飭命令的下達又是怎樣不清不楚的。關於這起政變,至今為止還有許多無法解開的謎,也讓他了解為什麼陰謀論會甚囂塵上了。
父親的喜悅、母親的眼淚、妹妹的開懷大笑,這些當然都讓他感動。在門口跟母親相擁的時候,他多少也有抱頭痛哭的衝動。
是吧,我說是吧!孝史覺得很高興。
有關二二六事件的書籍,他也讀了一大堆。在閱覽室的一角,他把這些書攤開,試著在其中找尋自己熟悉的事物。在雪地上行軍的起事部隊,堅守在拒馬後的步兵。在一堆黑白照片里,孝史始終找不到去接葛城醫生時,攔住盤查自己的那名士兵的臉。
終於把嘴巴閉上,潤潤乾澀的喉嚨后,孝史問道:「平松輝樹是那麼有名的畫家嗎?」
他似乎想不起來。感覺有些遺憾,又覺得這樣未必不好——
「怎麼啦?還不睡。」
「咦,這可奇了。」
「是這樣嗎?我不懂。」
就這樣,晚安——丟下這句話后,孝史上樓去了,太平睡眼惺忪地瞪著他的背影。等明天醒來,他就會忘了今天的這番話,以為是在作夢吧。
「沒問題,我想去看看。我自己去,你不用擔心。」
照片就掛在右邊牆壁的最上排,從窗子射入的光反射在玻璃上,所以很難看清楚。
「請等一下,我去拿腳凳來。」
當時,他從飯店二樓的緊急逃生梯憑空消失的時候,到底到哪裡去了?孝史曾經問過平田,他回說:「不過是個小小的惡作劇。」還說跟蒲生邸內發生的事無關。現在孝史總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太平要兒子也過來喝一杯。他已經喝了不少,眼皮很重,好像快睡著了。雖然不喜歡聽父親啰唆,不過,既然他已經醉了,應該沒關係吧,孝史想著便在父親的旁邊坐下。
「不,沒什麼要緊。只是,我覺得它很漂亮,在飯店看到它的時候就很喜歡。」
現任老闆是小野松吉的孫子,年約四十齣頭,體格魁梧。或許因為如此,他很會流汗;襯衫的袖子整個捲起,好像很熱的樣子。
什麼都沒有了,連畫框都被拿掉了。牆壁沒有變黑,可見它不是被燒掉的,大概火災后被搬走的吧九_九_藏_書
「我的腦袋不好。」
——所以,算了吧!別再執著過去了。
「我剛剛去看已經不見了,被火燒掉了嗎?」
「我是個幸運的人。」
「你看她長得這麼美,聽說腦袋也很不錯。對了,我想起來了,她女兒還曾經代表日本參選過環球小姐。」
一邊點頭,孝史一邊笑。笑完后,他仰頭看著畫中的珠子。
「哪裡?」
隨著回到家的日子越來越長,原本只顧著歡喜的父母,眼神也逐漸添了疑惑之色。每當母親不小心與孝史四目相接時,就會急忙眨眼,露出笑容。父親面對心中有太多消也消不去的疑問時,就會用粗糙的手指好像跑進沙子似地拚命揉眼睛。在時間將這一切沖淡前,孝史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平河町第一飯店,從只是飯店的墓碑,變成燒焦飯店的墓碑。四周還圍著禁止進入的黃色布條,而且上面還掛著寫有「危險」二字的黃色牌子。
「這些都是我爺爺和我父親拍的。」
那是一幅女性穿著和服的肖像畫。畫中人只有上半身,似乎是坐在椅子上。在她背後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擺著插了玫瑰的花瓶。擔任模特兒的女性已經不年輕了,但臉上卻掛著媲美紅色玫瑰的嬌艷笑容。
是平田。
「有什麼不對勁嗎?」
他來到蒲生邸;在展開新的人生之前,他造訪了即將被拆毀的蒲生邸。到留下最後紀錄的蒲生邸一游,是為了留下自己的照片、是為了這樣的惡作劇。
小野說,那張照片無法給孝史,但可以幫忙翻拍。
櫃檯職員把煙蒂往腳邊一丟,踩熄了它。不知他怎麼突發善心,竟然說:「那張照片是原飯店所有者捐贈的。你去找他,說不定他手上還有幾張,加洗的什麼的。他原本好像是這一帶的地主,攝影是他的興趣,那間房子的照片也是他買下時拍的。」
「小野先生為什麼會有這幅畫?你認識畫中的女性嗎?」
瞬間,孝史的腦海里浮現蒲生大將的身影。說不定他還在這裏;說不定他從過去來到現在,正憑弔著飯店燒毀后的遺迹。為了拜訪一無所知的未來,他還特地穿上軍裝,用拐杖支撐著行動不便的身體。
因此,當母親聽到孝史說想去看飯店燒毀的遺迹時,她的臉色非常難看,拚命阻止他去。不過當孝史說,去了說不定能想起什麼時。母親噤口不語,只是偷瞄孝史問道:「真的沒問題嗎?」
「在哪裡呢……」小野也張大眼睛到處找,「相片還真是太多了。」
這麼一說,他還在照片旁邊留下文章,說明蒲生大將的一生以及這幢房子的盛衰。
「那是因為我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關係啦。」
「這、這是——」
他在自己的房間睡覺,也不會作夢。身體果然非常疲倦,他經常覺得想睡,需要休息。每當睡醒睜開眼睛,發現是自己躺慣了的床,心裏總在想,會不會出現奇迹,讓他一覺醒來又回到蒲生邸?會讓缺了一半的心真正感到激動的,只有懷抱這樣的幻想的時候。遺留在昭和十一年的另一半,正呼喚著孝史。
孝史以平常心度過突然回家造成的騷動和混亂。
孝史也曾被誤認為是這位大人物。
櫃檯職員叼著煙,用讓人發沭的眼神盯著孝史的臉。
一樓的電梯前廳也未受到火舌的直接侵襲。一部分的天花板被熏得焦黑,不過應該是二樓地板傳來的熱造成的。孝史急忙往曾經掛著蒲生邸照片的地方走去。
孝史安靜地保持微笑。
「幹嘛?沒事講這個。」
「很舊的照片吧?我記得是在昭和二十三年(西元一九四八年)拍的。」小野說。「買下這棟房子,過沒多久就決九九藏書定把它拆掉了。從照片上或許看不出來,其實這棟房子曾經遭到空襲,裏面全燒壞了,連磚牆都被熏得變了顏色。那戶人家是好說歹說才住下的,想必相當不方便吧?有的房間都不能用了,所以才決定拆掉。不過畢竟是難得一見的洋房,所以我爺爺才想說至少幫它拍張照片,留作紀念。」
他在飯店的時候,對客人不理不睬,出來飯店后,還是那麼惹人厭。真想趕快把話題結束。
「請問……電梯前面原本不是掛有照片嗎?」
這幅畫被送到這裡是在昭和的三十五年。這麼說來,在那之前,珠子和貴之已經跟輝樹本人見過面了。他們會以怎麼的方式相遇?又是如何達成和解——互相接受對方的呢?
太平一臉無趣又眨了一下眼,隨即舉手搔起稀疏的頭髮,「幹嘛、這樣講?」
小野一個勁地點頭。「不可能不認識吧?她是原本住在蒲生邸的大小姐,名叫珠子。」
把杯子放下,孝史也對著空酒瓶講起話來:「我一定會好好活著的。」
太平默默地替兒子倒酒,兩人小口小口喝著啤酒。就在孝史的杯子空了的時候,太平突然像喝醉般說道:「你,好像變了很多。」
他失望地轉身離去。他想再看一次蒲生邸的照片,如果可以,他想擁有那張照片,不過,看來只好死心了。
「臭小子,你到底在說什麼?」
「她也不是泛泛之輩呢。」小野說:「大東和計程車,你聽說過沒有?那可是全日本最大的計程車公司呦,而她正是會長夫人。」
「不,你變了。」
是那名櫃檯服務生。
「聽說珠子小姐在平松先生還未成名之前,就暗地裡資助他很多。」
阿蕗一定能夠平安度過戰爭與戰後時期,直到平成年間的現代,她也一定都還健康地活著。然後,在今年四月二十日的正午,來到淺草雷門與孝史相會。
「是嗎?」櫃檯職員偏著頭,「我不清楚耶。有可能,因為所有備品都弄濕了,現場採證過後要整理的東西也很多。」
「這是我住在那家飯店的時候得到的啟示。」
小野搬來腳凳,替他把鑲框的相片拿了下來。孝史坐立難安,不停地在旁邊踱步。終於把相框拿在手上時,他的手指都發抖了。
孝史開始頻繁地跑圖書館,其中一個理由是為了躲避家人查探的目光,但真正的原因卻是為了翻閱資料。想知道的事、想調查的事如山一般高。孝史想知道幾乎是一無所知的昭和十一年——不,他想知道整個昭和史的演變。
果不出他所料,住的地方決定在神保町,之前表哥曾經住過的房間。孝史很清楚對重考生而言,房租是貴了點,不過,他知道父母親會擔心,所以打算盡量順他們的意。
「沒做什麼,只不過來看看自己差點丟了小命的地方。」
於是母親帶著祖母去訂作助聽器,孝史一個人走向平河町。他從赤坂見附車站開始走。頭上的傷已經快好了,回來後有一陣子身體各處都還是會酸痛,現在也都消失了,走起路來已經不覺得辛苦了。
「……」
歲月流逝了,並不代表一切也會跟著流逝——
張大嘴巴,孝史抬頭看那幅畫。
「咦,怎麼你只看一眼就知道它是什麼來頭了嗎?」小野好像蠻佩服的,連音量都提高了。「還真是不簡單啊。」
「我只是在學爸爸。」
畢業典禮結束后,他馬上跟母親、妹妹,還有奶奶到東京辦理補習班的手續和尋找租屋處。
櫃檯服務員偏著頭,「這個嘛……叫什麼名字來著?」
至於向飯店索賠的事,他全權交給律師處理。雖然成立了受害者自救會,將傷者和罹難者家屬集合起來,不過,九-九-藏-書孝史只是把拿到的資料看一看,在必要的事項上簽名、回答、交出同意書,並沒有直接參与抗爭。雙親也鼓勵他這樣做。當然,他們也是考慮到孝史的身心的創傷,不過,真正藏在兩人心底沒說出口的是:他們害怕自己奇迹似生還的兒子再跟其他受害人有任何接觸。
在翻閱著一張張照片、一頁頁文字的空檔,他突然想起那位麵包店老闆;想起在護城河畔,那對惶惶不安的男女;想起頭戴軟呢帽、身穿褐色外套的男人們說大話的樣子;想起彷彿快要凍結冒著白煙的皇居。士兵們踩在雪地的深刻足印歷歷在目,斷斷續續傳來的軍歌伴隨著三聲萬歲仍餘音在耳。
小野做出快要昏倒的姿勢,「什麼嘛,你不是說你知道這幅畫嗎?你不是從畫風看出它是平松先生的作品嗎?」
在蒲生家,與武人的血液一起流動的,是深厚的繪畫天賦。嘉隆有這方面的才華,憲之雖然沒有,但到了兒子輝樹這一代卻開花結果。
「你真是個怪人。」
只是,孝史的魂魄還有一半留在那個昭和十一年。這缺了一半的心,不管是重獲新生的感覺或是回到家人身邊的喜悅,都只能體會一半。妹妹還偷偷講說,他好像是空有哥哥形體的機械人,雖然被母親罵了,但孝史卻覺得這個比喻很貼切。
太平用只有喝醉酒的人才可能做出的慢動作,極為遲緩地眨了下眼睛,「好像……突然長大了。」
「拍照的人是小野松吉,不過,他本人早就死了。」
這次,孝史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可惜的是,她去年過世了。享壽七十七歲,不過,她也不枉此生了。家人給她辦了個超級豪華的大葬禮,兒子、孫子加一加有二十幾個。」
孝史呆站在原地,緊盯著門後面瞧。突然、冒出一顆人頭。
「哦,是這樣嗎?」
「是啊。不巧的是,這兩個人還都是房客。至少要是其中一個被燒死的是飯店員工,社會上的責難也不會這麼強烈。」
「照片?」
又失望了。
小野一臉狐疑地目送他離去。直至新橋車站為止,迎著春風的孝史都是笑容滿面地走著。
只有一次,他有機會和父親太平深談,其實,與其說有機會,倒不如說是碰巧。某天夜晚,他想事情想到睡不著,跑到廚房去找吃的,卻看到太平在那裡喝酒。
櫃檯服務生笑得有點狡猾,邊拍著孝史的肩膀。
孝史直接表明來意。小野很高興,領他進到照相館裏面。那是間兩坪多的小房間,牆壁上掛的全是裱好的照片。
不,這樣最好。「平田」是「平田」,他就是他一個人。
但是,他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我一直想講出來,我對爸爸是非常敬佩的。」
「請問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這個嘛……這我就不知道了。這幅畫也是我爺爺從珠子小姐那裡得來的,時間一久,價值就暴增了好幾倍。我聽我爺爺說,珠子小姐非常感謝他幫蒲生邸拍下值得紀念的照片。」
是蒲生珠子。
他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將臉貼近仔細觀看后,他當下就明白了。
孝史微微笑著。握著相框的手還在發抖,一笑連身體也在顫抖,那顫抖傳到相框,連照片中的蒲生邸也跟著搖晃起來,探出二樓左邊窗檯的那張臉也在輕輕晃動。
平田是「他」在這時代的化名。
孝史先找到了。他踮起腳尖一指,「有了!在那裡!」
「爸你才是。」
「這是誰畫的?」
二樓左邊的窗戶。其他窗戶全都罩上蕾絲窗帘,只有這個窗戶的窗帘略微打開,然後有人探了頭出來。因為很小,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覺——
小野奇怪地問道,並且觀察孝史的臉。接著他的read.99csw•com目光落到孝史手中的照片,突然發出驚訝聲:「咦?這張照片里有人哪。」
那個珠子是一臉陰鬱地說如果戰爭發生了,她就要去死的珠子嗎?是那個握著蒲生大將的手,淚濕臉頰,賴著不走的珠子嗎?沒想到她好好活過了戰爭和戰後,還以計程車公司會長夫人的身分,風風光光地過世。在二十名子孫的看護下,舉辦了令人瞠目結舌的豪華大葬禮。
「不過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這位叫珠子的小姐現在怎麼樣了?」
太平還要繼續講下去,孝史又開口,不期然地兩人聲音重疊在一起。
入口的安全門上,破掉的玻璃已經被撤去,現在只剩個框架。就算站在馬路的另外一邊,也能看透整個飯店大廳。地毯被燒得焦黑,沙發東倒西歪。不過,讓人驚訝的是,一樓的櫃檯還完好地保留下來。
何其幸福的人生啊!光是看這幅畫就可以理解,畫中珠子的微笑已經說明了一切。雖然已屆中年,但珠子還是美麗的。特別是若有所思、靜止不動的時候。同父異母的弟弟輝樹以畫家的眼光看出了這永恆不變的美,將它呈現在畫布上……
「雖然沒有念書,頭腦又不好,但爸爸還是很偉大。希望爸爸永遠保持現在這個樣子。」
太平又以極慢的動作睜大眼睛。
當小野送他來到門口的時候,他發現像是給客人等待用的角落的牆上,掛著一幅很大的油畫。剛才來的時候,他被終於找到蒲生邸照片的興奮給沖昏了頭,根本就看不到其他東西,不過,如今看到這幅畫,他真想把後知後覺的自己痛扁一頓。
「你說的輝樹,是不是輝煌的輝再加一個樹木的樹?」
警方來問案,飯店的社長親自上高崎家來謝罪,報社和周刊的記者來採訪,一切只能用雞飛狗跳、無比混亂來形容。可孝史就用一句「我不記得了」當作擋箭牌,躲過這些人的疲勞轟炸。雖然他一貫沉默以對,但並不代表他是被逼問到不知該講什麼。怎麼說也說不清的事,說了也沒有人相信的事,太多了,自然讓他成了個沒聲音的人。
「不過,他兒子或是孫子應該在經營照相館吧?我記得好像在新橋的哪裡。他也曾來過我們飯店、送那幅照片來的時候。」
「我看到了過去,然後我終於明白,過去不可能改變,未來的事想再多、煩惱再多都沒有用,該怎麼樣就會怎麼樣。但正因為如此,我才更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不需要找什麼借口,只要活在當下,盡最大的努力就好了。所以就算爸爸沒念什麼書,只要人生每個當下都有儘力就夠了。」
是嗎?原來是這樣。
「聽說有兩個人燒死了。」
「可以讓我看仔細一點嗎?」
「那張照片有什麼要緊嗎?」
啊!這個畫風——獨特的運筆方式,層層堆疊的油彩——他並不是完全沒有印象。他曾在蒲生邸看過蒲生嘉隆的畫,畫中的人是鞠惠,這幅畫則是珠子。只是,畫風非常相近,幾乎可說是一模一樣。
他指著一張張照片,開始講解起來。孝史幾乎是左耳進右耳出,眼睛一直在找蒲生邸的照片。
只有一件事,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那場空襲,他是親身經歷的,因此印象深刻。瞬間一片火海。貴之得到黑井的警告,知道會有這場空襲,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阿蕗和千惠姨一定能順利逃脫的。
驚訝之餘,孝史繼續張著合不攏的嘴,轉頭看向小野。這下小野更高興了,用力搓著鼻子。
到處充斥著噁心的臭味,讓人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他邁開腳步,打算往電梯間走去,腳下的地毯踩起來黏答答的。
「失火的時候,我沒有值班待在家裡,所以才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