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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一節

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一節

在櫻花盛開的時節,池畔邊朵朵綻放的櫻花,與映照水面的櫻花雙重映襯,美不勝收,人稱「鏡櫻」。
噢——治兵衛望向那株櫻樹,眯起眼睛。
「說起來,這就像玩具一樣。作得很精細吧?」
「看來我的功力還不到家。還是輕鬆一點的古書比較適合我。」
「而且,料理店送這東西給客人當伴手禮也是好辦法。或者是充當叫外賣隨附的小禮物。」
「枝葉長得真不錯,不過……」
笙之介深感納悶。那扇不易開關的紙門,治兵衛為何能悄然無聲地打開又關上呢?每次笙之介都冷不防嚇了一跳,讓治兵衛撞見他慵懶的模樣。
治兵衛朝《料理通》合掌一拜,仔細地重新包好,接著取出另一個用半紙包成的包裹。
「在現今世道愈來愈難營生。去年鑄造業也改采迎合市街生活的形式,生意才好轉。當生意變差時,更需要多花些心思在生意上頭。」
「這東西很貴重吧?」
「沒錯。原本缺的第二本,加上去年剛出的第四本,我全都買到手了。」
笙之介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回事。不光建築本身,就連傢具和生活用品也都描繪其中。
勘右衛門是深川北永堀町的這座富勘長屋的管理人。地主福富屋從事木材批發業,宅邸在冬木町。這帶許多土地都歸地主福富屋所有,因此這裏的長屋在命名時,開頭都采「富」字。富吉長屋、富善長屋、富長長屋,每個名字聽起來都很富貴吉祥,不過只有富勘長屋將負責管理長屋的管理人名字也加進長屋名稱。勘右衛門本人也被取了「富勘」的綽號。
面對眼前這本金光閃閃的《料理通》,他不禁反問:我到底是什麼人?又在這裏做什麼?明明關上紙門,但似乎有一陣寒風冷不防掠過胸前。
「雖然養眼,但似乎對心臟很傷。」
「你連墨也沒磨,看得出神,是從那株櫻樹看到了什麼漂亮的構圖嗎?」
「應該小事一樁吧。笙兄不光能畫能寫,更有一雙巧手。」
——我真的愈走愈遠了。他心中感觸良深。
「我可沒睡哦。」這番話聽起來很像是替自己找借口。
笙之介當然是在治兵衛底下工作后才知道這件事。笙之介從小生長的上總國搗根藩距江戶約兩天路程,雖是幕府創立之初便有的藩國,卻是只有一萬五千石的小藩。加上現任藩主千葉家的家風尚武,嚴謹剛直、質樸檢約,藩士們自然加以仿效,奢華的料理書根本毫無用處。就算有,笙之介的老家古橋家只有八十石的奉祿,根本買不起。如今微薄的奉祿也遭收回,父親與世長辭,身為家中嫡子的長兄寄宿在藩國的親戚家中,過著閉門思過的日子,家中經濟變得更拮据。
「我打算以此當範本,製作全新的『起繪』販售。先從這一帶的料理店作起。九_九_藏_書
而且我湊齊這四本書,想向你炫耀一下——治兵衛如此說道。
「不過,我今日前來並不全然談公事。」
村田屋是深川佐賀町的一家書店,在大川東側這帶最具規模。客源廣,從商家到旗本、大名的下屋敷,都是他們的顧客。
——然而……
治兵衛開心地搓著手,動手解開牢固的繩結。
「這東西若不試著組裝一次看看,哪會知道是什麼情況啊。」
「你說是很少見的東西。」
「其實我剛才說少見的東西,指的是這個。」
「對這帶的窮人來說,八幡宮的二軒茶屋和八百善一樣是遙不可及的地方。」
情勢開始有點詭異。「你說的情況是?」
「我?」
「這東西叫作『起繪』。」治兵衛說。「剪下后組裝,就能作出一間『八百善』。」
你可以替我組裝嗎?治兵衛問。
換句話說,他要笙之介負責設計製作。
「桌袱……」
「先看這個。」治兵衛將書本擺在書桌上,然後一字排開。共四本。每本都有精美的裝幀,鑄模作出蔬菜浮雕圖案的藏青色封面上印著淡黃色的長方形書名。
確實如此。村田屋也是為了這些客人製作廉價的手抄本,做起租書店。拜此之賜,笙之介得以糊口。
文化文政年間,料理書蔚為風潮,各種設計和內容的書籍紛紛問世,民眾爭相閱讀。尤以《料理通》的名氣最響亮,因為名店八百善出的書,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五天前,笙之介前往村田屋,獲得這次的工作。約定的交件日還早,所以他能悠哉地坐著賞櫻,渾然忘我地看著櫻花只開一成,微微透著寒意的景緻。
「笙兄,你又在打瞌睡啦?我叫了好幾聲呢。」
「自從過年後便沒再來信。想必沒什麼改變。」
「就算最後沒作好,也不會叫你用工資賠償,我不會說這麼小家子氣的話,你儘管放心。」
——可是……
「我明白了。我會試試看。但不確定能否拼得好……」
——你要是敢跟富勘告密的話,會有什麼後果,你應該知道吧?
晒衣場位於門口反方向,前方種有一株櫻樹,樹面向運河的河堤坡道紮根,樹榦往水面上斜傾,長得枝繁葉茂。
十天前,這株櫻樹與河堤之間有一面木板牆,雖然嚴重斜傾,但姑且完整。如今少了它,行駛在運河上的扁舟和貨船https://read.99csw.com可以清楚看透屋內,而且冷風直貫,實在很吃不消,倘若強風加上大潮,甚至會有水花濺來。因此,那扇木板牆可說是助益良多。
「其實我已跟『平清』洽談過這件事。他們很感興趣,覺得這主意很有意思。」
「不過,正因為是有名的八百善,這東西才有價值吧?」
《料理通》是江戶首屈一指的料理店「八百善」針對店內提供給客人的料理所寫的書。按春夏秋冬編排菜肴,每一道菜的烹煮法都附上解說。光這樣就夠豪華了,還附上眾多文人和畫家的文章、圖畫、彩色版畫,堪稱豪華至極。
早說不就得了。
不,這不是武士該思索的問題。
「最近可有接獲什麼書信?」
提到這件事,治兵衛開心地莞爾一笑。
治兵衛在狹小的土間脫好鞋,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自己走進房內。笙之介這間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光書桌就佔去一半空間,治兵衛的目光迅速朝書桌上掃過一遍,確認過草稿紙上什麼也沒畫后,嘴角輕揚。
他不是嫌麻煩。笙之介的個性很適合這種精細的手工業。他甚至樂在其中。
笙之介急忙揉揉眼睛,將硯台和洗筆筒挪向一旁。治兵衛小心翼翼地將帶來的包袱擺在桌上。
另一方面,村田屋也經營租書店的生意,由治兵衛負責。他們兄弟倆共同分擔家中生意。笙之介與興兵衛只有一面之緣,興兵衛雖然待人謙和,但擁有犀利的眼神,不太像商人,反倒比較像軍學家,租書店這種工作接觸的對象大多是女人和小孩,並不適合他。而治兵衛懂得和人開玩笑,也喜歡聊東道西,閑話家常,笑起來總是雙眼含笑,很適合這項工作。
——如果要從我這裏開始拆,那我希望能分到一些。
但這棟長屋的孩子們合力推倒那面牆,拆來當柴燒。因為入春后乍暖還寒持續五日之久,若不這麼做,恐怕會活活凍死。整面木板牆在短短五天里被拆得一塊不剩,不過,當初就是從笙之介住處開始拆。
「笙兄,你很好奇這是什麼對吧?」
做生意還真是不可思議。在這裏生活半年多,與治兵衛往來頻繁,但笙之介至今有許多事想不通,無法接受。那樣做可以大賣;這樣做會博得好評;這樣會引顧客上門;那樣會把顧客趕跑。全是當初在藩國里不會想過的事。
治兵衛掛在嘴角的柔和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吹進屋內的河風,確實寒氣砭骨。笙之介拉上紙門,擋住眼前的櫻樹。
「不,早饒過他了。他現在正四處跑呢。」
笙之介以這套說辭替太一掩護。
平清是深九*九*藏*書川一家知名料理店。治兵衛不只和他們有生意往來,可能常以顧客的身分光顧。村田屋經營穩健,生意興隆。
勘右衛門對笙之介說——我看你和他處得不錯,才偷偷告訴你這件事。
「長崎的地方料理。普茶料理則是禪宗的素齋料理。」
「這不是《料理通》嗎?」
送走治兵衛后,重新將那扇不易開啟的紙門關緊,笙之介坐向書桌前,嘆了口氣。
再怎麼不濟,好歹也是位武士——成功逃過一劫的太一說起大話。說這話的一方有問題,而被點名的一方同樣有問題。
沒變得更好,也沒變得更糟——笙之介在心裏補上一句。治兵衛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微頷首,不發一語。
笙之介認識治兵衛,向他承包謄寫抄本的工作,已經快滿半年。儘管兩人交誼匪淺,但健談的治兵衛向來不願多談自己的事。因此笙之介不久前才從勘右衛門口中得知,治兵衛以前有位剛娶入門的妻子遭逢橫禍而喪命,他之後就像苦行僧般一直打著光棍。
打從方才起,他的手便一直抖個不停。
「應該是被富勘先生逮著了吧。」
「我是在賞櫻。」
治兵衛笑著說。但對笙之介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治兵衛莞爾一笑。「你放心吧。我好不容易湊齊這四本書,不可能馬上就交給你謄寫,我可沒那麼清心寡欲。我會暫時留在身邊好好享受一番。」
「沒想到還完好留下這麼一個。我作夢也沒料到竟然買得到。」
在料理書大行其道的時代,八百善同時打響料理名店的稱號。不只庶民,一般商人也很憧憬八百善,沒想到還會以這種形式四處流行。
「好了。」笙之介端出缺一角的茶碗,以開水招待。這時,治兵衛一雙天生的大眼緊盯著笙之介。
「藩校的庭園裡,有一株模樣很相似的櫻樹。剛好也是位在池畔,樹榦往水面上挺出。」
治兵衛比笙之介年長几歲。雖然沒確認過,不過年紀應該相差兩輪以上。他有搶眼的高挑身材,清瘦的體格,外加立體的五官——特別是那對濃眉大眼,太一他們常調侃說「就像擺著煤炭和炭球」,雖然整體輪廓不太協調,卻增添幾分親切,而且他一遇到有趣的事,不論在何處都能像孩子般盡情大笑,讓人覺得他年輕又充滿朝氣。
治兵衛望著朝運河門戶洞開的屋外景緻,微微縮著脖子。
「視野是不錯,不過笙兄,這樣日後不會很麻煩嗎?」
笙之介吁了口氣。
乍看判斷不出何物。約半紙大小的薄板上貼有印刷品,這笙之介看得懂。但上頭印製的圖案,他卻看得一頭霧水。笙之介湊近細看,上頭有磚瓦屋頂、走廊。這應該是欄間吧。這裏鋪有榻榻米,應該是房間。共好幾個。壁龕里還有掛軸和花瓶。read•99csw.com
笙之介這時也只能點頭稱是。「如果只是謄字的話,沒有問題,不過……」
我今天帶來一個很少見的東西哦——
——他其實很寂寞。
「料理書也是。在我們店裡租料理書的並非都是廚子。許多客人說,這書光看就飽了。」
笙之介戰戰兢兢地拿起第四本書。其他本狀況也不錯,但這本書剛出版,顏色鮮艷。
——禿頭勘太小看笙先生了。
——我正在晾乾,請勿碰觸。
全湊齊了嗎?笙之介抬頭望向治兵衛,這位租書店老闆眼中閃著光輝。
「這裏頭提到桌袱料理和普茶料理。」
面對治兵衛的詢問,笙之介翻動火盆里的木炭,將變涼的鐵壺重新擺上爐架,遲遲沒答腔。
富勘長屋裡沒人知道這件事,村田屋周遭的人也絕口不提。
「在冬天到來前,勘右衛門先生應該會想辦法。」
「太一現在還在躲啊?」
在這件事情上,笙之介同樣聽從他的吩咐。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書很養眼呢。」
附帶一提,當拆木板牆當柴燒的事穿幫,勘右衛門怒氣沖沖地四處找太一算帳時,這名始作俑者就躲在笙之介家中。他躺在折好的棉被和寢衣中間,笙之介攤開數張草稿紙蓋在上頭。
這似乎大有可為。小孩子確實很喜歡這類玩具,不過像太一這樣的孩子應該對豪華料理的店家不感興趣。就算感興趣也買不起。就笙之介所見,這些孩子的玩具不是自己張羅得來,便是親手製作。
「因為原本的木板牆沒了。視野變開闊了。」
「好好找或許找得到。像之前的廣告傳單。」
看到書名,果真如治兵衛所期待的,笙之介大吃一驚。
——笙先生,就算你瘦得像根竹竿,長得又其貌不揚,但畢竟還年輕,又是男人,有時候總還是會想要尋芳問柳,追求香艷刺|激。不過,這種時候千萬不能邀治兵衛先生一起去,或是請他介紹。這樣對他太殘酷了。
門口傳來這聲叫喚,古橋笙之介從夢中醒來。回頭一看,村田屋的治兵衛就站在門口,他捧著一個包袱,沒帶侍童,獨自前來。
因為對一般百姓而言,這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作夢也構不著。
「……我想起藩國的櫻花。」
「富勘先生的氣也消了。九_九_藏_書現在生氣也於事無補,而且他很樂於助人,應該會修好那座木板牆。」
也許他會對福富屋說「下次再這麼輕易被人拆下來當柴燒怎麼行」,於是與他們交涉,重新蓋一座堅固的木板牆。
「當初在販售時,這裏頭好像還附書袋呢。」治兵衛手拿第二本書,出示襯頁說道。笙之介眨著眼,抬眼望著他。治兵衛露出陶醉的眼神。「這是模仿八百善暖簾的設計。別有風味。因為是夾在襯頁里,在轉賣時就遺失了,令人扼腕。」
「你可別嚇著哦。」治兵衛呵呵輕笑,一副很希望他會嚇著的表情。打開包巾一看,原來是書。不,不光是書。還有一個用半紙包好的小包裹。看起來像由多塊薄板疊成。
「現在櫻花只開了一成。而且今天這樣的天氣,門一直開著,可是很冷的。」
對笙之介來說亦然。
「只要是用飯粒當漿糊黏上,熱氣一蒸就能撕下來重黏。別板著一張臉嘛,放輕鬆去做。」治兵衛將包袱勾在手上起身,最後補上一句。「話說回來,這起繪是別人送我的,我一毛錢也沒出。所以一點都不吃虧。」
相同走向的四本書,但出版年代各不同。第一本是文政五年(一八三一年),第二本是文政八年,第三本是文政十二年,最新的第四本則是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共耗時十三年。
話雖如此,勘右衛門可沒特別關照這棟長屋。他反而常說,在福富屋的房客中最沒錢,最難收取房租的人全聚在這棟長屋。事實上,這確實是一棟窮人長屋。否則也不會擅自拆掉木板牆。
「話說回來,這風景變美了呢。」治兵衛側頭不解,笙之介對他說道:
這孩子才十二歲,而笙之介好歹是二十二歲的大人。雖說是一介浪人,但畢竟腰間插著一長一短的武士刀。出言威脅的一方固然有問題,但被威脅的一方同樣有問題。
書桌上擺著一個包袱,用印有村田屋屋號的藍色包巾包成工整的四方形。
笙之介重新細細端詳眼前的「起繪」。
說完后,太一果真替他送來木柴。這麼一來,他也沒資格告密。
「沒錯。還是很值得期待。」
某日,孩子王太一握著一把斧頭向笙之介威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