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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二節

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二節

在搗根藩,服侍主君的右筆都是代代世襲,少有變動。不過,擔任其他職務的武士,若是兒子成材,佐伯老師總是悉心栽培,安排適合的職務。這種時候,最省事的辦法就是讓藩內重臣招贅收為養子,而笙之介也有婚事上門,藩內最資深的右筆迦納家沒有兒子繼承家業,亟欲為女兒招贅。
不過,她生的長男居然擁有剛毅的個性。隨著年歲漸長,他的才幹逐漸展現,與丈夫形成強烈對比。里江對這孩子疼愛有加。勝之介自然很敬愛里江。他也逐漸養成輕視父親的想法。母子倆意氣相投。
然而,上頭遲遲沒下達處分。聽說主君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認為此事講得過於簡單,難掩不悅之色。
「坂崎大人畢竟也不是萬能。」最後他回答。「而且這麼做尚嫌太早。」
「要我去江戶?」他的聲音在顫抖。「為了什麼?」
這樣的懲罰未免太輕。當中應該另有隱情。不過,只有我這麼覺得嗎?笙之介常這樣自問自答。難道就沒有其他人感到懷疑嗎?主君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笙之介喜歡這樣的父親。
里江陡然眼尾上挑。
江戶留守居確實是重要的職務。坂崎家也是歷史悠久的名門,在藩內權大勢大。但正因為是留守居的職務,所以坂崎重秀長年待在江戶,不太熟悉藩內情勢。像這次小納戶收賄一事,從頭到尾都發生在搗根藩內,笙之介不認為詳情會傳進人在江戶的重秀耳中。
里江絲毫不以為意,「老師和黑田大人不是很熟嗎?要收你為助理書生是很容易的事。既然這樣,這次不也是一樣的情形嗎?」
至於笙之介,講白一點,就是懦弱。也不擅長劍術,被人用竹劍打得滿臉和手腳紅腫,從道場返回家中又挨里江一頓訓的情形不勝枚舉。他以架設在庭院的稻草人當對象,請大哥指導劍術,結果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情況也不知凡幾。如今雖化為無限懷念的回憶,但回想起還是感到隱隱作疼。
勝之介身為父親職務的接班人,當時在小納戶里擔任下級差吏。年方二十的笙之介則在藩校「月祥館」就學。這裏的老師佐伯嘉門之助很賞識他,讓他求學,同時替他安排,想拔擢他為右筆
「勝之介找不到借口前往江戶,但你有。」
前年天保五年(一八三四年)七月一日,古橋宗左右衛門突然被藩內的目付傳喚。
「我大哥知道這件事嗎?」
笙之介流下淚來,挨了老師一頓罵。
「笙之介,我要你去江戶。」
但里江渾然未覺。「沒錯。你為大哥效力的時刻終於來了。」
其實是這樣的……里江趨身向前,悄聲說道。
「坂崎大人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再也找不到這麼有力的幫手了。」
「關於此事,新嶋家怎麼看?」
剛繼承古橋家家業的宗左右衛門就此雀屏中選。也許是看準他沒多大出息,人們硬是將里江和他送作堆。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
新嶋家是里江的娘家,他們收容被處以閉門思過處分的笙之介兄弟倆。由他們提出重立古橋家的要求並非不可,但需要時間。這場風波平息前,不宜輕舉妄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和古橋家沒有血緣關係,又與這起事件無關的藩內重臣代為發聲——里江打的算盤不難理解,但終究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里江完全沒聽笙之介的話,她目露精光,眼中冰冷的水隱隱透著寒光。
原諒收取賄款的一方卻還嫌太早,哪有這種事呢——里江說。
五年前,確實是這家店以藩國御用商家的身分獲准在城內進出的那年。根據投標結果,由這家店替換先前的御用商家。當時負責安排投標的正是古橋宗左右衛門。波野千說,賄賂就是從那時開始。
佐伯老師昔日在江戶的昌平坂學問所求學,現在仍會請人從江戶送許多書來,那裡也有不少熟識。誠如里江所言,要找借口的話多得是。
「如果對方是佐伯大人的夫人倒還另別論,但她不是女傭嗎?」
波野千的控訴具有強力的證據。宗左右衛門給他的文件上頭記載賄款的收授、金額、藏匿的方法等。細部不太一樣的文件多達五年份的量,全保留下來。波野千的店主應該就是防範這麼一天,暗中保留這些文件。
今日母親徒步前來。她眼中的寒霜已融。笙之介太過開心,完全沒想到母親所為何事。
「若能重立古橋家,最高興的人莫過你爹了。笙之介,這你知道吧?」
「就算他們察覺出什麼,我也是為了勝之介好。他們應該會默許我這麼做。」
「明明只有那麼點女人的淺薄見識,還愛耍權謀。難怪古橋家會垮。」
親子間也有投緣與否的問題。看在個性剛直好勝的勝之介眼中,應該會覺得父親的溫和是怯懦,而父親面對和自己個性南轅北轍的長子,很早便對他有顧忌。兩人不論長相還是體格都沒半點相似。
「你爹read.99csw.com切腹自盡,收賄的罪行已有交代。勝之介尚有大好的未來在等著他。不只他,你也是。」
照搗根藩的傳統,不憑世襲,憑實力取得重臣職位的人向來都是武官出身。雖然這種風氣有點跟不上時代潮流,但在崇尚武藝的傳統風氣下是多年來的慣習。
笙之介猛然憶起,在很多事情上,只要一見笙之介比不上他大哥,母親總會露出這種表情。期待的笑臉倏然消失,接著流露出失望,就像在說……
然而,母親此時眼中堅定的目光是怎麼回事?大哥也是這樣的眼神嗎?
坂崎重秀與里江已故的第一任丈夫是叔侄。雖然年紀相差一輪,但從小關係親如兄弟,所以里江與他很熟識。他也將侄兒如花似玉的媳婦當成妹妹看待,疼愛有加。
笙之介相當泄氣。
新嶋、黑田、佐伯知道此事,連阿添都知道。
「你應該也知道波野千重新掛上招牌營業,贈獻賄款的一方獲得上級原諒了。」
——連野狗都餓肚子,表示治理這塊土地的人領導無方。
「家母想暗中派我去江戶,但好像保密不到家。」
笙之介說到一半,嘴形定住不動,無言。因為紙門敞開,走廊傳來阿添的聲音。里江與笙之介的身分是罪人的妻兒,儘管兩人是母子,但還是極力避免私下密談。
他害怕逼問后,母親口中的回答。
深入調查后,對宗左右衛門不利的事浮上檯面,那就是他收取賄款的流向。
偏偏這時突然冒出宗左右衛門的收賄疑雲。
「娘,我了解您的心情。我也認為懲處太寬鬆。可是這……」
笙之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阿添出身甲州韮崎。佐伯老師在江戶求學時,阿添便以女傭的身分服侍他,跟著他到搗根藩。阿添為何離開生長的地方到江戶又有無親人,笙之介一概不知。也許老師也不清楚阿添的來歷。
太丟人了——里江緊咬著嘴唇。
宗左右衛門完全不知道這麼一回事。
說到笙之介為何知道這段往事,自然是從里江聽聞得來。對古橋家和宗左右衛門深感不滿的里江,每次話及當年,總是直接跳過婆媳不合的第二段婚姻,聊的全是純粹因命運捉弄而破滅的第一段幸福婚姻。里江往往無限懷念地談起往事,引以為傲,然後對眼前的落魄牢騷滿腹。里江可能也很明白這點,講這件事情時總會挑對象。年幼時的笙之介常是她挑中的人選。
笙之介想問清楚,但話到喉頭時,他緊抿雙唇,雙手握拳擺在膝上,久久無法言語。
「可是……」笙之介先冒出這麼一句,在接著往下說前,他極力在腦中思索。
笙之介差點就點頭了,但他極力忍住,抬起臉來朗聲答道:「沒錯」。
父親應該覺得顏面無光。不過,就算有人想起過往,聊及這件醜事,父親從不生氣,也不辯解,只是一臉難為情地沉默不語。
里江略顯怯縮,頻頻眨眼。笙之介察覺她神色有異。
阿添低著頭,雖然行了一禮,卻沒說話,步履蹣跚地離去。里江始終不發一言,把臉別開。
「黑田大人會向佐伯老師下令,讓你到江戶為月祥館辦事。」
閉門思過三天後,天尚未明,古橋宗左右衛門于自家庭院前切腹。
母親移膝向前,以手勢示意笙之介靠近。
她在後來才補上笙之介的名字。
查明原因便會明白,那一定是里江的娘家在背後幫忙。當時和現在,笙之介都這麼認為。除此之外,沒其他可能。向來對里江態度冷淡的新嶋家也對勝之介充滿期待,這並不足為奇。
「笙之介先生。」阿添喚道。
「大哥他期待我的表現……」笙之介暗自低語。
宗左右衛門切腹后,里江臉上不再有任何表情。笑容自然不用提,淚水也不會見過。眼神冷若寒霜,皮囊下好像完全結凍,厚實的寒冰一角從兩道眼皮間露出。她很少說話。偶爾開口,儘是固定的問候語與感謝詞。經這麼一提才想到,母親在事件后未曾叫過笙之介的名字。
「你還真是『落櫻紛亂』呢。」
見現場沉默的氣氛凝重,笙之介開口道:
「阿添女士,這是家母。」
笙之介的出生地——上總國搗根藩,沒聽說過當時流行栽種牽牛花。就算真的流行過,他父親古橋宗左右衛門應該不會知道。他在小納戶任職,主要工作是管理衣服和日用品,對和服、陶瓷器、漆器多少有些相關知識,但無一專精。說到他的嗜好,就屬養狗了,一聽到誰家的狗生了小狗,便馬上去要回家養,看到骨瘦如柴的狗,就不自主拿食物餵養,最後養在自家庭院里,惹來妻子里江一頓痛罵。
阿添替醬菜桶蓋上蓋子,嘿咻一聲起身。她不論蹲還是站,背始終一樣彎。
笙之介比昔日在老家生活時略顯瘦削,眼睛更有神。夏日的某天,笙之介的母親里江意外來訪。
當初替大哥展開求官行動時,母親不也採取同樣的作法嗎?
「你不是為了求學問才留在這九九藏書裏嗎?」
這名老婦以眼角餘光確認是笙之介后,挑明說道:
「是談到要派我去江戶的事嗎?」
這次應該就是仿照老師的口吻了。
笙之介受您關照了——母親可有向阿添這樣問候一聲?完全沒有。
里江一直背負名門之後的身分。儘管娘家無她的容身之所,但正因如此,她更緊守著這份矜持。面對降格不少的第三度婚姻,她當然不覺得幸福。而且看在好勝的里江眼中,丈夫愈看愈像是一頭被雨淋濕的喪家之犬。每件事她都看不順眼。
好遙遠啊……笙之介暗忖。
留守居是常駐在江戶藩邸,負責替藩國與幕府交涉,並聯絡諸項事務的重要職務。對無法獨立,總是窩在老家也從沒去過江戶的笙之介而言,除了聽過名稱外,其他一無所悉。
里江的表情無比開朗。「這點你不必擔心。坂崎大人會請黑田大人安排。」
阿添那張臉,活像是洗得皺巴巴的皺綢直接晒乾,滿布皺紋,很難判斷那究竟是笑臉還是怒容。此時,她眼中帶著笑意。
宗左右衛門大為錯愕。因為他完全不記得這麼一件事。
「誰叫她見識淺薄。她以為行動隱密就不會被人發現。」
——那這就不殘酷嗎?這就不悲慘嗎?
「好一個高傲的女人,傳言果然不假。」
她應該是被人利用了。
父親無法斬殺野狗,並非因為膽小,而是憐憫那隻野狗。不過,倘若狗染上狂犬病,放任不管會有危險,而狗本身也在受苦,父親考量到此應該就會斬殺。他就是如此深具責任感。
繼承家業的是大哥。笙之介反而輕鬆許多。不過,日後離開家,不知道父親變成怎樣:心中不免擔心。父親低調地擔任基層職務,在家中養狗,與傭人親昵的閑聊,在庭園自辟的菜園種蔬菜和地瓜,每次望著父親的背影便隱隱感受到一股落寞之情,久久無法言語。
就算阿添說的內容和老師說的一樣,但在表現方式上應該有不同。笙之介希望有不同。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叫我替你介錯。
笙之介深感錯愕。這麼說來,母親與坂崎重秀直接跳過佐伯老師,擅自推動這件事。
這下宗左右衛門無路可退。
怎麼可能沒察覺。里江不論是派人傳話,或是委託信差送信,寄人籬下的她,舉手投足全瞧在新嶋家眼裡。
說來諷刺,里江嫁入古橋家后,沒多久便生下勝之介,接著又生下笙之介。
勝之介小時候聽別人嘲笑父親是「不犬流」,覺得很不甘心,勤練劍術。歷經千錘百鏈,待人們都對他另眼看待后,他開始瞧不起父親。尚武的藩內風氣更助長這種想法。笙之介認為,大哥與父親關係不睦源自於此。這是不幸的循環。
打從剛才起,里江一直都採用「你爹」這種說話方式。
笙之介大吃一驚。這不是出其不意的震驚,而是原本凌亂沒有頭緒的事,突然一下子完全兜攏所產生的驚詫。
重立古橋家,當然是指立勝之介為古橋家之主,請江戶藩邸的人居中協調……
「老師說,如果古橋夫人日後還是這樣沒完沒了,笙之介去遠一點的地方也許是個好辦法。」
「是為古橋家效力。」
令人眼花繚亂,宛如一場惡夢的夏天已過,黎明將至,秋蟲在前庭輕聲鳴唱。
「是的。」
笙之介頓時慌起來,他說並不是老師要我這麼做的。因為阿添教導我很多事,所以我很自然這樣稱呼她。
他不是你的丈夫嗎?
我知道了——笙之介應道。眼下僅能這麼做,而且他只想早一點請里江離開。
「這也是助理書生的工作之一。」
「我要你請坂崎大人幫忙,重立古橋家。和他商討此事。」
主家千葉氏當初師承鹿島新陰流,融入居合拔刀術的呼吸法,創立獨門劍法「都賀不念流」,流傳至今。身為都賀劍派創始者的劍士,姓「不念」,意思是「出刀時不存雜念」。在持劍交鋒時,腦中若存太多雜念,往往落敗。它的意思是心無雜念,全神貫注于迅捷如電的一刀。這並非單純的居合拔刀術,當中有兩、三回的交鋒技巧,裡頭還融合體術。
如今回想,那種程度的不安和寂寥,與現實中向他襲來的感受相比,根本不值一哂。
明明嘗過一次苦頭,怎麼還學不乖?新嶋家如果察覺此事,為什麼還默許她這麼做?是因為他們認為母親請江戶留守居幫忙,根本就找錯對象,最後終究白忙一場才任由她去做嗎?難道就沒人訓斥她、勸阻她嗎?
此事尚未完結。還有內幕未公諸於世。笙之介不禁這麼想。
「你不覺得很不甘心嗎?」里江低聲地問道,接著像要打消剛才的問話般搖搖頭。
阿添女士——笙之介羞愧地喚道,「請您行行好,別再說了。」
光陰如流,從不停下腳步回顧潛藏於人們心中的牽挂和渺小的希望。笙之介在月祥館工作,日子就像流水般晃眼即逝。轉眼又是新的一年,梅花的新苞即將綻放,鏡櫻會在短暫燦放后凋謝,在搗根藩的山腳下布滿新綠。梅雨季來臨,阿添嚴格教導他防止書籍長霉的方法,歷經幾次滂沱雷雨後,惱人的烏雲散去,悶熱的夏季將來。
「落櫻紛亂是吧。」笙之介試著重複九-九-藏-書一遞。「這句話聽起來真美。」
另一方面,則在各種情況下都稱呼大哥——勝之介大人。有時像是畏怯,有時像在討他歡心,有時則像在訓斥,母親會改變口吻稱呼大哥,但就是沒叫過笙之介。
里江眼中的寒冰雖融解,但冷澈如昔。
不——里江急忙改口。
搗根藩主千葉有常,當時四十五歲。家臣們並不認為他是英明的賢君。但他可一點都不昏庸。聽佐伯老師說,搗根藩千葉家表面上沒有內訌,但血緣至親與姻親間暗中較勁,勢力爭奪,並不是這幾天才有的事。此事主君比誰都清楚。這次的收賄風波其實也是這樣的糾葛浮出檯面,古橋宗左右衛門只是顆被犧牲的棋子,或是代罪羔羊。主君早已看穿此事背後另有內幕。
里江似乎也從笙之介的沉默中感覺到什麼。她道出極為造作的一番話。
「現在說這些也無濟於事。浪費時間罷了。」
以前人們常批評里江沒幫夫運,是悍婦,當時因為她姿色秀麗,常落人口實。聽說她年輕時非但在搗根藩傲視群芳,甚至號稱是上總國第一美女。如今年老色衰,餘韻猶存。
對笙之介而言,這是求之不得。雖然武道不行,但文道是他的強項,也是他的最愛。雖然尚未見過婚事對象,但這是小小的藩國,略有耳聞。傳聞對方長得像夏日綻放于搗根海邊的文殊蘭,這自然是好上加好。笙之介的父母也很高興。
雖然看不見未來,但入睡后,清晨會到來,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和昨天一樣,一再重複,儘管如此,笙之介心中還是抱著期待。
「如果你認為再繼續追求學問也無濟於事,那也無可厚非。助理書生說來好聽,不過今後你的身分與下人無異。同儕想必會以輕視的眼神看你。儘管如此,如果你仍想追求學問,我還是你的老師。」
勝之介與笙之介在新嶋家閉門思過一個月。之後上級准許勝之介重回道場,笙之介重回月祥館。勝之介應該會仰賴新嶋家安排出路,笙之介則有佐伯老師打點。月祥館原是身為儒學家的佐伯老師經營的個人私塾,在前任藩主主政時被立為藩校,背後有在千葉家代代擔任家老的黑田家作後盾。如今老師官拜搗根藩「藩內學問指南」的職務,擁有藩儒的地位。至今仍與黑田家往來密切。老師利用這次的機會,請託讓笙之介當助理書生。
她說了什麼?
小納戶算是文官,很適合宗左右衛門。但繼承家業的勝之介是藩內有名的劍士。他其實想擔任武官,周遭人都深知他的心思。母親里江和勝之介一樣,希望他能擔任武官。
「因為昨天黑田大人派人前來傳話。我端茶去時,老師還笑呢。」
他至今仍堅信父親宗左右衛門的收賄風波是遭人捏造陷害。父親蒙受不白之冤。不過,當時有不利於父親的證據,而和這項證據息息相關的,不是別的,正是母親的求官行動。
——為什麼?
笙之介誕生於文化十二年(一八一五年)。聽治兵衛說——
至於母親里江,她和父親感情不睦的原因一看便知。里江的娘家是新嶋家,位階遠比古橋家高,甚至有在藩內擔任重臣的親戚,照理是不會嫁入古橋家。
江戶的留守居握有強大的權力,有時甚至能左右藩國的興亡,因此並非人人都能擔任,必須兼具智慧與經驗,人脈也很重要。搗根藩代代都由坂崎家擔任,特別是現今的留守居坂崎重秀更是知名的厲害人物。笙之介聽過人們對他的評價。而且坂崎重秀與里江並非素不相識。儘管與她的娘家新嶋家及古橋家素無淵源,但與里江有一層關係。
「我和坂崎大人講好了。書信往返太費事,不如直接請你去江戶一趟,這是坂崎大人的吩咐。」
里江眉頭一蹙。「和女傭一起工作對吧?」
「我聽說你都在這裏煮飯、汲水。是真的嗎?」
古橋家向來生活儉樸。若說到比較奢侈的作為,應該就是里江懷念昔日娘家的生活,同時為了誇耀出身,儘管家中奉祿不多,卻雇不少傭人。對了,父親在庭院種田,並不是為了貼補家用,他單純只是喜歡種田。像古橋家這種奉祿不高的武士家,僱用的侍從大多不是武士,而是領地內的農家子弟,宗左右衛門就是向他們學習種田。他似乎認為這是奉祿的來源,最好能對實際情況有一番了解。但里江很討厭他這麼做。這的確不像一般小納戶會做的事。
然而……
「要求學問,不論在哪裡都行。」阿添面向醬菜桶說道,「到外頭去,仔細想想面臨的遭遇,對往後的路會有助益。」
不過,與其說笙之介不像他大哥,不如說勝之介是古橋家的異類。因為宗左右衛門的劍術完全不行。他年輕時,城下外郊有隻飢餓的野狗向他狂吠,宗左右衛門雖然拔出佩刀,可是非但沒斬殺那隻野狗,就連靠近也不敢,落荒而逃。最後那隻狗被他的朋友斬殺,他則淪為眾人的笑柄,大家都說「古橋的劍法不是不念流,而是連狗也斬殺不了的不犬流」。
「娘,難https://read.99csw.com道……」
這擺明在批評母親,但笙之介無從反駁。阿添拉出腌黃蘿蔔乾,用力以骨瘦嶙岣的雙手搓揉。如同她用力的動作,阿添繼續毫不客氣地說:
所以才找你幫忙啊,笙之介——里江的聲音顯得很興奮。
里江想再次透過昔日的人脈來重振古橋家。
父親對笙之介這樣說道。而母親和兄長各自因不同的原因與父親不合。
里江請娘家新嶋家幫忙,暗中四處託人幫忙。這少不了花錢打點。里江上下使了不少銀子,憑古橋家的奉祿根本沒這個能耐,如今上級追查的就是這筆錢從何而來。
「那年江戶市內正好流行栽種牽牛花。一些熱中此道的人,配對各種牽牛花,努力栽培出不同顏色或形狀的新品種。當初我靠這方面的入門指南書大賺一筆。」
「今天我來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沒時間聊那些不必要的事。」
「拜訪在藩邸擔任留守居的坂崎大人。坂崎重秀大人。」
「娘,您好像忘了。」笙之介略帶挖苦地說。「現在的我是在這裏受佐伯老師關照看管。如果沒有老師的許可,別說去江戶,連踏出領地半步都辦不到。」
「咦?」這下更令笙之介羞愧了。
兩度回到娘家的里江,就連娘家的人也不知如何安置。原本武家的女人就不該待在娘家。他們很想替里江找個歸宿。但里江是個敢和婆婆對罵的悍婦,消息傳開后,甚至有人說里江的第一任丈夫是被她剋死,要找到再嫁的對象自然不易。
「我到江戶見到坂崎大人後,該做些什麼才好?」
北風吹起時,笙之介由新嶋家遷往佐伯家居住,照料老師的生活起居。他的身分是助理書生。老師的妻子早逝,無子承歡膝下,獨自寡居,一名駝背的女傭負責打點。這位名叫阿添的女傭教導笙之介煮飯、燒洗澡水、打掃茅廁。她是位嚴厲的老師。
但文件上的筆跡,怎麼看都像是他親筆所寫。
「在。」
面對笙之介的詢問,里江用力頷首。
「坂崎大人很同情我們的遭遇。我有他寫的信,提到一定能再重立古橋家,也理應重立。」
笙之介深愛父親溫和的個性。但他認為,當時父親應該將天生的溫和個性拋在一旁,拒絕這門婚事。不過話說回來,若真是這樣,笙之介不會降生這個世上。
笙之介是家中的次男。大他兩歲的大哥勝之介遵循搗根藩的藩風,個性驍勇,自幼投入劍術修行。多年苦練有成,習得一身精湛劍術,年方二十便擔任藩內道場的代理師傅。
店主被處以磔刑,儘管招牌留下,但理應成為空殼的波野千竟然在隔年天保六年獲准重新營業,此事令笙之介覺得不對勁。而且新店主是之前淪為罪人的前任店主的弟弟。
笙之介回想起老家,倒也不全然都是討厭的回憶。儘管他像父親一樣個性敦厚,與大哥相比,一無是處,但里江不會虧待他。母親就像要彌補自己與丈夫之間感情疏離的遺憾,對兄弟倆投注濃濃的愛。不過,當天真無邪的孩子開始有主見,個性逐漸養成時,笙之介從中明白,母親對他大哥充滿期待,對他卻幾乎什麼也不求。其實應該說,母親要求的,他沒有一樣具備。
爹應該是覺得這對你太殘酷了。笙之介不自主應道。勝之介聞言便朝他撲來,像要一刀斬了他。
上級接連審訊數日,始終沒有進展,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轉。宗左右衛門不記得這麼一件事。但文件鐵證如山,怎麼看都像是他的筆跡。但他根本沒寫過。不管上級如何要求解釋,他也只能說沒寫過這種東西。
里江再度緊咬著嘴唇,咬得嘴唇都發白了。
「你應該也很清楚,你的青雲之路斷送了。」
他很高興母親恢復生氣。雖然自己的反應有點孩子氣,不過與母親重逢,笙之介不勝欣喜。
「在甲州有句話是這麼說的。」
笙之介無話可說。
「新嶋家什麼都不知道。」里江沒看笙之介,低頭望向膝蓋,很快地說道。
古橋家被廢除家名。勝之介與笙之介由新嶋家看管,里江遵從這項處分。波野千的店主遭磔刑,他的妻子被逐出藩外,外加三百兩罰金,只有波野千的招牌保留下來。這次他們就算被沒收財產也不足為奇,但因為店主自行控訴此案,其行可敬,罪減一等。
那為何里江會落魄地嫁入古橋家呢?全因為里江是梅開三度。她的第一任丈夫早逝,嫁給第二任丈夫后,深受婆媳問題所苦,兩人爭吵不斷,加上始終沒有生育,兩年後離異。
可想而知。
接著每天都在忙碌中度過。說他與下人無異是誇張點,不過三十幾名藩士全在月祥館上課,張羅的事務繁多,笙之介只有一早和深夜能打開書本,在硯台前寫字。其他時間都被雜務追著跑。
「那可不是愉快的笑容。是苦笑。」
「勝之介大人和我都是老樣子。你也一樣。」
「老師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里江的語氣強而有力。這是叱責的聲音。這正是母親里江。
里江被逼進死胡同。走到這一步,宗左右衛門終九九藏書於招了。他承認收賄,說全是他一人所為,錢都用在請人替勝之介媒合武官的職位上。
說到這裏,里江挺直腰板,露出淺淺一笑。那表情就像在說——這樣你全明白了吧。
——唉,果然不出我所料。
這不是在確認,而是希望里江能感受到他的想法,刻意壓低聲音緩緩說道。
原本母親與大哥就離他無比遙遠。儘管如此,父親在世時,他們畢竟身處同一條路,只是彼此有一段遙遠的距離。但現在不同,他們在不同的道路上。或許同樣都是在對世人有所忌憚的立場,因此彼此距離相近,但雙腳所踩的道路截然不同。
或許日後又有所行動。
笙之介急切地問道,里江馬上打斷他。
笙之介聽到臉色蒼白的大哥手持染血的長刀,如此沉聲低語。
宗左右衛門免除職務,奉命閉門思過。屋子周邊架設起竹刺籬,並有衛兵把守。笙之介深信這並非是最終處分,而是在查明案情真相前的暫時處置。
笙之介再也無法按捺,「佐伯老師是看我遭受閉門思過的處分,心生憐憫,才提出要雇我當助理書生的要求。這是莫大的恩情。我絕不能用這種方式利用老師。」
「娘一點都沒變……不,氣色看起來更好了。我大哥他……」
「因為經歷了各種風風雨雨,備嘗艱辛,引發軒然大|波時,人們都會這麼說。」
里江看著笙之介的眼睛,重重頷首。
雖然心情並未因此輕鬆,但略感安慰。
「那是這戶人家的女傭對吧?」待阿添離去后,里江壓低聲音問道。
阿添人在廚房。她正蹲在地上,手伸進醬菜桶里。
看來母親多次與江戶魚雁往返。對象是坂崎大人。
「你竟然稱呼女傭『阿添女士』?」
換言之,這是完全適合實戰的劍術。宗左右衛門的父親,亦即笙之介的祖父那一代,著重的是槍術。因為昔日在戰場上,槍的威力凌駕在刀之上。擅長此種流派的劍術,充分展現出自身個性的強悍。勝之介是個性精悍,充滿武士氣概的男人。
里江馬上收起笑容,就如同冰雪尚未融解前的初春淡雪。
拜託,爹的冤屈你們已經不在乎嗎?母親和大哥期望重立古橋家這件事,與洗刷父親的污名,不是同一件事嗎?
沒有介錯人。最早發現異狀的是勝之介,他見父親腹部血流不止,狀甚痛苦,急忙揮刀斬下他的首級。這是后介錯。晚一步趕到的笙之介躍下庭院時,宗左右衛門已斷氣。
笙之介瞠目。因為事出突然。
佐伯老師為此事笑了。
另一方面,波野千的說辭前後一致,店主惴惴不安的模樣,同樣感覺不假。他一本正經說,他是為了守護波野千的招牌以及其他搗根藩的御用商家,抱著被判死罪的覺悟,前來提出控訴。
娘,爹是為了袒護你才切腹自盡的。那是你認為很窩囊、不曾真心接受過的男人對你最大的體貼。你不會完全不知道吧?你怎麼想呢?是否懷有一絲歉疚呢?可曾心存感謝?
「這話怎麼說?」
關鍵在於主君的心思。少了古橋宗左右衛門這位活證人,小納戶與波野千挂鉤一事,最後無人聞問。但主君應該仍舊心中存疑。他的懷疑還沒完全消除。
聽聞父親認罪時,笙之介並不驚訝。這樣的困境下,父親一定早有這麼做的心理準備。他只為了保護母親和勝之介。
——所以造成那種結果。
沒救了。笙之介頓時曉悟。娘沒救了。她得了恣意妄為的病。這就像熱病,要讓她徹底退燒冷靜,光是好言相勸根本沒用。唯有讓她試個鼻青臉腫才會明白。感覺就連那位人稱厲害角色的坂崎重秀似乎也泄了底,被裡江耍得團團轉,言聽計從,還給里江最想要的回復,他這樣的男人靠得住嗎?
暌違許久的母親,與父親剛過世時相比,氣色好轉不少。儘管雙肩仍舊消瘦,但原本一度瘦削的臉頰線條恢複原本的圓潤。
「勝之介大人看過坂崎大人的信之後非常欣慰。很期待你的表現。」
太難看了。勝之介不屑地說道。
「您好。」駝背的阿添,背弓得更彎了,她手置於榻榻米上,端來熱茶。里江連頭也不點一下,冷峻地望著阿添。阿添也沒看里江一眼。
這下笙之介終於明白,令母親眼中寒冰融解的力量,原來來源於此。
據說他疑似向御用商道具店「波野千」收取賄賂。該名商家提出控訴。對方說,他五年前便一直配合古橋大人的要求,但每年繳納的賄款不斷增加,如今無法承擔,雖知自己有錯在先,但迫不得已,還是提出控訴。
「照料老師的起居也是求學問的一種。行住坐卧,老師的一切全都值得學習。」
目送踩著輕快腳步離去的里江背影,笙之介甚至懶得嘆息,直接收拾好茶具到廚房。
事件落幕,風波平息。
老師命笙之介坐在面前,曉以大義。當然了,右筆迦納家招贅一事也告吹。
然而,暗地裡使錢謀求職位,這種作法為武士所不齒。既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揭露,與藩內重臣關係密切的新嶋家自然不可能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