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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

1922

亨利及時扶住她,她才沒有跌倒。亨利幫她上了最近偷來的車裡,又是一輛福特。
「你沒必要,」我說著,又一次掀起木製井蓋。我想,一開始我就該使井蓋處於高開的狀態——事前考慮周到,幹活省去麻煩,我爸過去常這麼說——現在我才明白,我也許永遠做不到。在感覺到(或者認為我感覺到)阿萊特那最後一次盲目的抽|動后,我便不這麼想了。
「可我來這裏只為了貸筆短期的小款子——這你已經非常體諒地答應了——這個新建議要再稍微考慮考慮。」我腦子裡生出一個新的念頭,它讓我又驚又喜。
「可能吧。」他不是在裝不開心,他確實不開心,即便事情正以我們所希望的方式發生著。
但是,當她從迪蘭回來(我們的鄰居哈蘭·考特利用他的福特車帶她走了大半的路,然後讓她自己走了最後的兩英里),亨利懇求她「放手吧,這樣我們還照樣是個家」的時候,她大發脾氣,扇了他一個嘴巴,告訴他不要像狗一樣搖尾乞憐。
這種話我曾經聽過——正如到過這間辦公室的許多來訪者一樣,我想象得出來——於是例行公事地笑了笑,這也正是這句話所要達到的效果。
「情況不一樣。我們擁有你原先八十英畝地的抵押,這就夠了。至於你要如何處置那一百英畝地,我們毫無興趣。」
「要是你打算讓我和你對半分——」
「哦,我最好抓緊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他撇了撇嘴,擺出一副鄙夷不屑的表情,這讓我對他的厭惡變成了憎恨。這種轉變是在剎那間發生的,今天我依然感覺到在我心頭的那種憎恨之情,雖然眾多的其他感情已經從我心中燃燒泯滅了。
他鼻孔張開的樣子表明他不喜歡這句話,可是他沒接我的話茬。他說的是:「如果他回來,說他見到了他母親,讓我知道,好嗎?我們已經把她作為失蹤人口登記在冊。這樣做是有點愚蠢,我知道,但法律就是法律。」
「上帝會照顧你的孩子的。還有香農。你知道,他們曾經真的是可愛的一對。大家都這麼說。有時候果子熟得太早就會遭霜折。這不像話。太不像話。」
兩天之後,亨利放學回家(現在卡車歸他用了),顯得慌亂而內疚。
三十五美元。
把二百美元塞進口袋(或者更可能是一百五十美元;記住,有些錢掉在地板上了),逃離了第一農業銀行之後,亨利消失了一陣子。用刑法術語說,他「隱匿」
「我要回去,得走了,如果我想要在天黑前到家的話。這一兩周我用不著那七十五美金,因此你還有時間。我不會來跟你要這錢的。如果你不給,就不給。只是別說你拿不出,因為我知道得更清楚。威爾弗,你本該讓她把那些地賣給法靈頓公司的。如是你做了,她還會在這兒,而你手裡頭會有錢。我女兒也許不會大肚子。」
不過他又點頭了,好像我問了個問題。
「當然可以……但是孩子們已經在嘀咕了。」
「后齒的兩顆已經沒了。」瓊斯說,「阿萊特少了兩顆后齒?」
「爸,我不能朝井裡面看。」
他笑起來,好像這是他本年度聽到的最滑稽的笑話,然後便朝屋後走去。他會在路上停下來朝窗子裡頭看嗎?會的,如果他是精明人的話。我也聽說過,他是個行家裡手。至少,他年輕的時候是這樣。
「不要踩到血。這裏要清掃的東西比我想象的要多,我們只能小心。不要弄得滿屋子都是血跡才好。」
萊斯特來訪兩天之後,兒子和我給奶牛鼻子戴了件籠頭,牽著她繞過牛棚。走到離井還有一半的路時,亨利止下步子,眼裡流露出沮喪的情緒。
疼得太厲害了,我手臂上的所有肌肉都被拴住了。我朝後趔趄了一下,又驚又疼,嚎叫起來,錢撒了一地。我的手指頭還鉤在那鬆緊帶裏面,這時帽盒子「嘭嘭」地出來了。蜷縮在盒子上面的是一隻樣子再熟悉不過的挪威鼠。
地關上了,亨利穿著罩衫,光著腳,從屋子裡走出來。他瞥了我們一眼,完全是若無其事的眼神——好兒子!——然後就去任何一個血氣方剛的鄉下小夥子都會去的地方了:看拉斯整他的卡車,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學點東西。
「關於他褲子里有把槍,應該上好保險栓。」
對於中部的農民而言,當芝加哥農產品交易市場在第二年夏天崩盤的時候,大蕭條便開始了。但是,一九二二年的夏天就如同農民們所希望的那樣完美。唯獨一件事美中不足,這與我們的另一頭母牛女神有關。關於這,我馬上會講給你聽的。
「爸爸,我覺得我不能,」他低聲說道,「她是我親媽呀。」
「威爾弗,這話說到點子上了!」那隻手指頭又豎了起來。這次它在來回搖擺,像是校準者時鐘的鐘擺一樣。
有些時候,我就坐在廚房桌邊,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苦咖啡。有些時辰,我就在玉米地里走著,從上一壟走到下一壟,聽著玉米劍一般的葉子在微風中嘩嘩作響。時間已是六月,玉米長勢正旺,幾乎像是在開口說話。這情形讓有些人心裡不安(有些傻瓜說這實際上是玉米成長的聲音),可我卻一直覺得安靜的沙沙聲響讓人舒適。
我叫威爾弗雷德·勒蘭德·詹姆斯。我寫這封信坦白交代本人的罪過。
「是我,」我說著,站起身來。我感到十足的鎮定。要是他坐著車身一側帶星的福特警車過來的話,我或許就沒這麼鎮定了。
「知道,」他說道,邊「砰」的一聲放下了擋泥板,金屬的「咣當」聲再一次嚇得悄悄往回走的小雞飛了起來。
「查查奧馬哈吧,」我笑著說道。
「嗤!衣冠楚楚的人是我爸爸。企鵝就是我們喊姊妹的修女們!」她笑了起來,「你是個鄉下佬,對吧!多傻!不管怎麼說,我服刑的監獄叫做——」
我把酒瓶從屋裡拿到門廊上,就在我試圖給她斟酒時,她卻用手遮住了那個空杯子。
「進去給治安官倒杯檸檬汁。」我對亨利說道。
「是的。」
鼻孔里滿是那股臭氣,我幾乎能看到阿萊特坐在管道的另一端,肉上爬滿了臭蟲和蛆,在流膿滴水;她的臉開始從頭顱上剝落,露齒的微笑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嘴唇下永遠的骨頭笑容。
「答對啦!」她吐了口煙,眯著眼。
她已經把手從酒杯上挪開,我不失時機地把它斟滿。
因為我比瓊斯知道得更多。幫你父親殺了你母親之後,偷幾件新衣服、手裡拿著撬棍在年邁的老太婆面前揮舞又算得了什麼呢?沒什麼大不了的。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等那二十三美元花光之後。可能在奧馬哈。在那裡,他們會拿住他。然後一切也許都會敗露。差不多肯定的是,一切都會敗露。
「兒子,我才是殺死她的人。」
和阿萊特坐在搖椅上的時候,我想我聽到了一個也許是乾嘔的輕微聲音。我記得我當時想,到那一刻真正來臨時,兒子終究還是會下不了手。
亨利把手伸過桌子,碰了碰我長滿硬節的雙手。我驚了一下。
「快了,」我說,「快了。」
生氣無濟於事。男孩子需要跟媽媽討論類似這樣的事情,但是,他媽媽現在卻坐在填實的井底,毫無疑問,還有一群死老鼠在伺候她。
那裡沒有一點點血——就這點而言,我們是夠幸運的——只有銅錢那麼大小的一塊血跡在毯子旁邊。這滴血看起來像是刮鬍子留下的。我把它擦乾淨,然後回到我們的卧室看亨利進展如何。他現在似乎好多了,我自己也感到好受多了。我想,曙光來臨似乎總會驅散最最可怕的事情。但是,當我們的公雞喬治發出天亮時分第一聲雄赳赳的啼叫時,亨利跳了起來。然後他笑了。笑聲不大,可還是能覺察出一絲不正常。
事實並非如此,我們都知道,可這點不宜深究。也許我的八十英畝地跟哈蘭·考特利的四百英畝地相比不算什麼,但是我畢竟也是個土地擁有者,還是個納稅人,我不會被人用氣勢威逼嚇到的。這就是我說話的要點,這一要點,瓊斯也領會了。
我仔細地考慮了這個問題,因為我們的身家性命取決於我的決定。治安官瓊斯年事漸高,體重愈長。他不是個懈怠之人,不過,若沒有充足的理由,就很難把他請動。
是雷克斯在叫,一次,二次,三次。
「他跟她逃跑了,我知道了。」瓊斯說,「但若是哈蘭過來告訴你這事,他為什麼扔下你這副樣子不管?是什麼東西咬了你?」
不過,他會幫我幹完要做的事的,這一點我絲毫也不懷疑。不論他怎麼看待我,整件事里還有個姑娘,而他不想讓她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是我強迫他做的,那小姑娘不會理解這一點。
「回去告訴她別再煩我,」我對老鼠們說,「告訴她,她作的孽夠多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叫她別再煩我。」
「他們會的,而她會贏。」在我們經常談話的地點乾草垛,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亨利。對此我並沒有十成把握,但是我已經做出決定,雖然還不至於過頭地把這個決定稱為「計劃」。
「但是,」他舉起手指頭,這讓我想到銀行裡頭的斯圖本華沙先生。
我首先想把管子堵住——別的事不做,我先要把這事兒做了——可是,當嘔吐平息時,清醒的思維重又佔了上風。阿刻羅伊斯是首要大事。她是頭好奶牛。更要緊的是,她是我的責任。我有個藥箱放在牛棚小間里,那裡,我常常放些書。從藥箱里找到了一大聽羅萊牌抗菌藥膏。箱角放著許多乾淨的碎布。我拿了一半,回到阿刻羅伊斯的牛圈。我把圈門關上,這樣就把挨踢的危險減少到最低程度,然後坐在擠奶凳上。現在想來,當時我隱約覺得自己活該被踢。我邊撫摸她的身體,邊喃喃自語,「噓,乖,噓」,可親愛的老阿刻羅伊斯一動不動,雖然我把藥膏塗在她傷口上時,她痛得渾身哆嗦。
沒有血,也沒有血腥味,因為房間通風透氣好些天了。床鋪整理過了,不是照阿萊特的習慣擺放的;風格更像軍營,雖然我的雙腳使我遠離了那場奪去瓊斯兒子性命的戰爭。平腳板男人只能殺老婆。
一部分井蓋已經掉進井裡。一部分懸在井邊。我將子彈上膛,扛槍,瞄準艾爾菲斯。她躺在下面,脖子斷了,頭側向岩石井壁。我等著手穩定,然後扣動了扳機。
「是亨利嗎?你來告訴我有關亨利的情況嗎?」
那場搶劫之後,亨利的錢足夠買輛車——一輛像樣的旅行車——不過他很明智。(寫到這裏,我又感到一陣自豪:雖不強烈,但不容否認。)像他這般年齡的孩子,也就一周或者兩周前才開始刮鬍子的,四處招搖地去買一輛差不多全新的二手車?無疑會把警察引過來。
「抓住她的腳,」我說,「我們現在就需要把這活兒弄好。亨利,你可別暈過去,因為我一個人沒法做。」
「媽媽下井了,我才不管呢!」他邊說邊唱,「媽媽下井了,我才不管呢,因為我的主已經走遠——遠了。」
「是的,沒必要嘛。銀行家的辦公室,就是牧師的懺悔室——沒有多大差別。威爾弗,城裡最優秀的男人曾坐在那張椅子上。最優秀的男人。」
「如果沒有親友出現,」據陳屍所的塔特紹爾醫生說,「我認為他將被安葬在公地。」
有時候,戀人的眼實際上看得過於清楚透徹。
「我絕不會走!」他高聲叫嚷出來,驚得烏鴉從籬笆上飛起,打著旋飄進湛藍的天空,像燒焦的紙片。
腳踩著垂死的老鼠,我在那裡站了老大一會兒。它的身體內部已經粉碎,內臟變得稀巴爛,可它還在扭來扭去,試圖咬上一口。最後,它終於不再動彈。我又在它身上站了一會兒,想確定它沒玩裝死的花頭精(老鼠玩裝死——哈!),確定它已經死了后,我才一瘸一拐地走進廚房,一邊留下血腳印,一邊還迷迷糊糊地想到警告珀利阿斯當心「只穿一隻涼鞋的男人」的神諭。可我不是伊阿宋;我只是個因疼痛和驚奇而變得有點瘋狂的農民,一個似乎遭到懲罰、用血玷污了睡眠之地的農民。
再說,他愛戀著這姑娘(或者認為他愛戀著,對於十五歲的孩子來說,這根本就是同一回事兒)。更糟糕的是,他不得不撒謊,而她會知道那是撒謊。人們說,戀愛中的人眼裡看不出謊言,可那是傻瓜的信條。
不接受你的道歉,她怒目而視,似乎在這麼說。等他們看到我這張死臉上到處都是老鼠的咬痕,衣服下面內衣被啃光了,你肯定會在林肯坐上電椅。我這張臉將會是你見到的最後一張。當電烤著你的肝、燒著你的心的時候,你會看到我,而我會哈哈大笑。
他變得氣勢洶洶起來。
他臉色發白:「爸爸!」
他伸出手來。我打量著他的手。
我向他解釋道,那樣干不是把阿萊特送進地獄,恰好是把她送上天堂。
我會讓他今晚好好吃上一頓,我心想,我會讓我們倆都好好吃上一頓。不吃牛肉,就吃冰櫃里的豬肉——「瞧那邊。」他沒精打采地說道,邊用手指著。
「這地毗鄰赫明頓河,緊挨大西部鐵路線,考慮到我的客戶願意為這塊地支付的金額,很奇怪,真的。」
他笑了。
把活兒干好可不是件小事,因為任何一個農民都會告訴你,人的嘔吐物就跟沒有蓋好的垃圾桶一樣,會招惹來犯的動物。像浣熊和旱獺什麼的,但更多的還是老鼠。
「他們不能就那樣把她打發走了。」
「她走了,不顧我們的死活。我們當然很遺憾,可同時呢,家務活兒不等人,上學也不等人哪。」
「那你就沒問題。我這邊要處理的事情很多。你回來時,最壞的部分就會處理完了。」
看到他過來時,我們已經又快又賣命地鏟好了土,現在,除了艾爾菲斯的一條小腿之外,再也沒什麼東西冒出來了。蹄子在井口下面約摸四英尺。蒼蠅如雲一般圍繞著它飛來飛去。若是治安官當真來看一眼,一定會感到驚奇的。不錯,當牛蹄前面的塵土開始上下波動的時候,他會感到更加驚奇。
「是涼快些,」我應聲道,「不過我不會邀請你到屋裡去,就跟我不會握你的手一樣。」
然後便是萬籟俱靜。我們站著,我抓住亨利的肩頭,仰起頭,聽四處的動靜。汗水從我的頸后往下流著。雷克斯再一次叫起,然後停了。要是考特利一家有人被驚起,他們會認為雷克斯一直在衝著浣熊叫呢。
她呷了呷第二杯酒。若是只呷上兩口,她還可以把酒杯放下,然後上床睡覺。如果到了第四口,我就不妨直接把酒瓶子給她,更不用說我準備在手邊的另外兩瓶了。
就這樣,搶劫者被搶劫了。亨利和香農在涼颼颼的秋日天空下手拉手地走到附近的一家農舍,當農民出來開門問他能否幫忙的時候,亨利用槍抵著他的胸口,說要他的車和所有現金。
不過,那個姑娘不是我能接觸到的。我遇到的唯一的維多利亞是後來的版本。
「那真是美元打折到便士。」他說,然後,又用明顯心滿意足的口氣說道,「阿萊特會在墳墓里打滾的。」
她是否曾經試圖阻止他?記者問。試圖說服他放棄那樣做?沒有,農民說。她只是轉過身去,站在那裡,好像認為要是她沒有看到,事情就跟沒發生一樣。那農民的雷奧老爺車被發現丟棄在麥克庫克火車站附近,座位上留了張便條:把車還給你。能做到的時候,我們會把偷的錢寄給你。我們從你那兒拿錢,只是因為身陷困境。你真誠的,「情侶匪徒。」這名字是誰的主意呢?很可能是香農的,便條上是她的筆跡。他們用這名字是因為不想暴露真名,不過,這樣的事情總會生出不少傳說。
陪審團現在就跟我在一起,遠遠超過十二個,沿著房間四壁的護壁板排隊站立,油亮亮的小眼睛望著我。要是女傭拿著新床單進來,看到那些毛茸茸的陪審員,她會尖聲高叫著跑掉。不過沒有女傭會來,兩天前我就在門上掛上了請勿打擾的牌子,到現在,它還在那裡掛著呢。我沒出去。
聖誕節早晨(我是在冰冷的客廳里呷著威土忌,陪伴著我倖存的奶牛度過的),我數了數抵押貸款還剩下的錢,意識到這錢還不夠支付暴風雪導致的損失。我不大在乎,因為我已經對農場生活沒了興趣。
我走到外面,輕拍著阿刻羅伊斯的頭。
我的棕色舊夾克掛在我坐著的椅子後背上。
傻男孩才會徑直到聖歐塞比亞天主教教養院去,讓奧馬哈的警察誘捕呢(正如瓊斯治安官篤定地預料他會那麼做一樣),亨利可機靈得多了。他估摸出教養院的方位,但沒去接近它。相反,他找了最近的賣糖果和冷飲的小店。他猜得沒錯,只要可能(也就是說,只要她們表現好,值得院里准許她們放一個下午的假,而且口袋裡還有些錢),教養院的女孩子們會經常光顧那裡,雖然她們沒有被要求穿校服,但是,從她們邋遢的連衣裙、沮喪的目光以及言行舉止——輕佻而又羞怯——來識別出她們還是相當容易的。那些挺著大肚子、又沒戴結婚戒指的女孩更是格外惹人注目。
他只說了這些,便暈倒在牛棚後面長滿雜草的灌木叢里。一下子,全靠我一個人承載被我謀殺的妻子的屍首重荷。我考慮著把這個怪兮兮的捆子放下——現在這個捆子的外裝全歪斜了,被我砍斷的手探了出來——考慮的時間都夠叫醒他的了,不過我最終還是覺得讓他躺在那兒更仁慈。我把她拖到井邊放下,掀起了木頭井蓋。我把木頭井蓋斜靠著兩根木樁放著的時候,迎面噴出井氣:那是死水和爛草的臭氣。
可我心中最期盼的還是,亨利或許會來。可他沒有。倒是阿萊特來了。
「萊斯特先生,潛逃了,逃亡了,不辭而別,午夜遷移。作為美國俚語的熱心讀者和學生,這些字眼我會自然想到。但是,當消息傳出去的時候,拉斯——和鎮上大多數人——會僅僅說『她出走了,離開他了』。或者,在這種情況下,離開他和孩子了。我自然想到她會到法靈頓公司她那些愛豬的朋友那裡去了,接下來,從她那裡聽到的信兒會是一則通知,她在賣她父親的土地。」
「可以,先生,你可以放。」
我告訴了他。我本以為這次談話又會引發一場關於香農的爭吵,可是,在某種程度上,我需要爭吵。整個星期,他隻字未提香農,儘管我知道香農已經離家。梅爾特·多諾萬到家裡來借玉米種的時候告訴了我。
「把他修整好,」在我終於能夠冷靜說話時,我對赫伯特,卡斯汀說道。
他聽著。聽到某些地方,他開始點頭。
「祝你新年愉快,你這個騙錢的婊子養的。」我答道。見到他臉上驚恐萬狀的表情,也許是我這一生中遇到的最後一樁美事。我現在已經在這兒坐了五分鐘,咬著鋼筆頭,努力想回憶起一樁好事——比如一本好書,一頓美餐,公園裡一個愜意的下午——可是我卻想不出來。
她戒備地望著我。就算只喝了一杯酒,也已經讓她淚眼婆娑了(好像一部分的她想要得到所有的酒,可又無法得到,正在為此哭泣呢)。在落日的餘暉里,她的眼睛呈橘黃色,像是裏面點了蠟燭的南瓜燈的眼睛。
這裡是我在一九二二年學會的東西:總有一些更糟的事情在等著。你認為你已經目睹過最恐怖的事兒了,那種把你所有的夢魘凝聚成一種實實在在的、稀奇古怪的恐怖事兒;唯一的安慰就是,再沒什麼情況比它再糟了。即便有,一看到它,你的大腦會馬上短路,別的什麼就再也不知道了。可事實上,還會有更糟糕的事兒,你的大腦也不會短路,不知為何,你還會繼續活著。你也許明白,所有的快樂都從你的世界里消失了,你的所作所為讓你不可能獲得自己希望得到的東西。你也許希望,乾脆做個死人算了——可你還是繼續活著。你意識到你身處自己創造的地獄里。
我們把她抬走,順著過道,穿過客廳,從前門走出,如同男人們抬著一件傢具,上面裹著搬家工用的毯子。一到門廊的台階上,我的呼吸就變得略微輕鬆些了。門前庭院里的血很容易就可以掩蓋。
「我知道你不富有,但是你還要加把勁兒,擔負起自己的責任來。她在教養院期間——修女們叫做產前保健——要花三百塊。我在電話里跟卡米拉修女談話的時候,她管這叫做捐助,不過,當我聽到這詞兒時,我知道是一筆費用。」
可我無法冷靜。
或者,也許我大聲說出了這句話。這我記不清了,天曉得,其他什麼都記得,就是把這一點給忘了。
我身後開始傳來尖利的笑聲,一種近乎瘋狂的笑聲,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一直從背側傳到後頸。亨利醒了,站了起來。
「兒子?」
「你們倆像賊一樣,這倒是不假。」她說。
就在他站起身子的那一刻,我說:「能親親我嗎?」
「你不可以這麼做,」我說,「因為你沒有錢。有錢搞定一切,他說的。咳,我要說的是:沒錢搞砸一切。我懂這個道理,香農也會懂。她現在還有個孩子要照應——」
「爸爸,我想喝杯啤酒,好嗎?」
除了找法靈頓公司的律師之外,所有這一切都是背著我乾的。如果她不是想把它當做是揍我的棍子的話,她照樣會背著我干那事兒。
啊,是的。那些我胡謅的阿萊特從柜子里取走的錢。
「從日出到日落。農事艱辛啊。」他感喟,彷彿是個內行。
「我聽不懂。」
「要是不發生就更好了。」他痛苦地說道。
「返程時在拉斯·奧爾森的店裡停下來加油。記住我的話,否則你就不是坐在方向盤後面回家,而是要步行回家了。」
「她也會那樣做的,」我說,「如果我們聽之任之的話。」
我看著他,既驚訝,又不驚訝。然後我走進屋裡,給兩人各自倒了杯啤酒。我遞給他一杯,說道:「明天後天都不能喝了,記住。」
「是啊。」
他把我像一袋糧食般扔進了他的車裡。
「萊斯特會讓他那麼做的。他會衝著瓊斯大叫,因為他的奧馬哈老闆正衝著他大喊大叫。這事兜了一圈又一圈,沒人知道它會在哪裡停止。」
「我正盼著呢。」我回答。假如我得手的話,那天晚上一件更齷齪的事將在我和她合睡了十五年的床上發生。
「很傷心地說,我確實需要。」我思忖他是否知道其中的原因。他也許知道了;他確實是個狡猾的老傢伙。但是,哈蘭·考特利也是這樣的人。而且,那年秋天,哈蘭還是個不知廉恥的老傢伙。
「爸?」亨利用睡得糊裡糊塗的聲音叫我,「爸,是你嗎?」
一直到我們繞過牛棚的拐角處,老井出現在眼前,亨利都算得上正常。井的四周用木樁圍著,防止有人不小心踩到木製的井蓋上面。星光下,那些木樁顯得陰森恐怖。一看到木樁,亨利就開始大喊,卻又叫不出聲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維多利亞眼睛睜得大大的。
儘管我曾經看到,他們一起步行兩英里路到赫明頓中學時,亨利偶爾會拉著她的手。
「好啊,」我說。我試圖做好準備,應對我確信即將來臨的事:你那井裡還有頭奶牛嗎?一頭名叫阿萊特的奶牛?可我錯了。
「她不會鬧我們鬼,是嗎?」但是他把鬧鬼(haunt)發音發成了haint。這類鄉下土話常常令阿萊特搖頭翻眼。就是在現在,也就是八年之後,我才終於意識到,haint這詞聽起來多麼像「討厭」(hate)啊!「不會的。」我說道。
是它們支撐了她。沒有它們,她只會是幽靈,心懷歹意,卻無助無救。她成了它們的女王,也成了它們的傀儡。她宛若無骨,踩著一種與走路無關的、令人恐怖的步子,來到了廚房。老鼠在她的周圍奔跑著,有些愛慕地仰望著她,有些憎恨地看著我。她在廚房裡晃來晃去,巡遊曾經屬於她的領地,泥塊從她連衣裙的裙邊掉下(此時已沒有被子和床罩的痕迹),她的頭在被切斷的喉管上方快速地上下擺動,前後翻滾。有一回,頭一直向後倒到肩胛骨,然後猛地向前,伴隨著低低的肉被撕裂的聲音。
《世界先驅報》對這位不幸的詹姆斯先生很感興趣,並向可能了解他的讀者征尋信息。他的屍體目前停放在奧馬哈的陳屍所,等待其親友來處理。
「房子也不錯。女人離開這樣的好房間好房子一定是瘋了。」
她瞅著兒子看看,像個女人在打量一個擅自摸她胳膊的陌生男人一樣。當我看到兒子冷冷地回望的時候,心裏好開心啊。
「真他媽的荒謬,我不想聽。我不會說亨利沒壺撒尿或者沒窗子把壺扔出去——我知道你做得對,威爾弗,或者說,在你能力範圍內做得對,但也只能這麼說了。這些年光景不錯,你還只是比你的銀行貸款提前了一步。一旦年辰蕭條,你打算咋辦呢?而通常都是這樣,好幾年壞幾年的。如果你能從那一百英畝地拿到現金,情況就不一樣了——現金緩衝艱難歲月,這大家都知道——但是,阿萊特走了,那些地擱在那兒,像是個便秘的老太婆坐在便器上面。」
她的四周包圍著她忠實的侍從。是它們不知道用什麼方式把她從井裡弄出來的。
「她會以更壞的方式對你說話,而且更有可能會笑話你。如果你捫心自問,兒子,你會清楚這一點的。」
他好像沒聽到我的話。他正朝外看,目光掠過田野,落在位於地平線上的、他的新糧倉所在的位置。他的臉色沉重憂傷,但是我寫了太多,不願扯謊:那樣的表情並沒感動我多少。一九二二年是我一生當中最為糟糕的年頭,這一年我變成了一個連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人,哈蘭·考特利不過是在充滿崎嶇和痛苦的一段道路上的又一個麻煩罷了。
「漢克。」
「爸爸,我聞到她的味道了!」
亨利撓了撓胳膊,邊撓邊打了兩個響指。
「在做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之前,仔細考慮一下。有時候女人需要用手跟她談話,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過後,她們就乖了。敲打一頓才會卿卿我我的嘛。仔細想想。」
「她甚至可以教大學的。我們計劃等她一到十七歲,就送她到那所學校去。」
「不!」
「我能啟動發電機,放放收音機里的《坐乾草大車參加出遊會》嗎?」
「那樣太慢太疼,」我說,「她會掙扎的。」他接受了我的意見,彷彿我在殺妻之前已經殺了一打女人,因而了解各種奧妙。可我沒有。我只知道,在我所有的半吊子計劃當中——換言之,就是那些一直想除掉她的白日夢當中——我一直瞅著現在手裡攥著的這把刀。因此會是這把刀。
他的啤酒杯半空著,放在門廊台階的欄杆上。然後,我聽到他在牛棚里說:「噓,乖,噓。」
「別過來,」
「威爾弗,如果你乖,過會兒就讓你把我衣服裏面的酒吮干。」
「沒有。在跟我自己說呢。」
他走上門廊台階,「在萊姆比斯卡以東的州界處,巡查人員發現了卡車,但是沒有孩子的任何跡象。如果事情一發生你就來報告,我們興許會對他的健康狀況了解得更清楚。對嗎?」
讓人覺得蹊蹺的是,在衚衕里,我感到自己的心跟兒子最貼近。這衚衕緊挨著加樂汀大街藥店和冷飲店(斯拉夫特的糖果和最佳的家制軟脂奶糖是我們的特產),距離聖歐塞比亞天主教養院只相隔兩個街區。那兒有個貨箱,可是太新了,不大可能是亨利在等一位夠膽大的姑娘用消息換取香煙時坐在上面的那隻。不過,我還是權把它當成是真的。我喝醉的時候,這麼假想就會比較容易。在加樂汀大街出現的大多數日子里,我的確是酩酊大醉。有時候,我佯裝又是一九二二年了,是我在等待維多利亞·斯蒂文森。如果她來了,我就用整整一包香煙跟她做交換,讓她為我帶個口信:要是一個自稱是漢克的年輕人現身打聽關於香農的情況,告訴他走開,別煩人家。到別處去。告訴他,他父親想要他回農場,也許兩個人一起努力,他們還可以拯救農場。
「他說了,與其一個人單獨留在這裏明擺著吃苦受罪,倒不如冒險嘗試幸福地在城裡生活,我信他了。」
那些吻甜蜜熱切,是年輕人特有的那種。
我看到,她的鼻子在麻袋裡面看上去就像鯊魚鰭一樣。我也看到他面露恐懼,我知道他堅持不了多久。
我指了指蔥鬱的玉米地。
「你知道水在哪兒。」
他點點頭,朝車子走去。拉斯已經在方向盤後面坐好。瓊斯示意他挪開——治安官屬於那種自己開自己車的人。我在考慮那個劫持商店的年輕人,極力告訴自己,我的兒子亨利不會幹那種事,即使他被逼無奈,也不會狡猾到穿上從別人家牛棚偷來的衣服。不過,亨利現在變了,殺人者學會狡猾,不是嗎?這是人的求生技能。
「今天我不能去上學了,爸爸。我太累。而且……我想人們會從我的臉上看出問題來的,尤其是香農。」
「但我也不能怪罪你,因為你妻子今年春天離家出走了,在這樣的時候你注意力分散是自然的事。因此到你這兒之前,我在家裡劈了將近半堆木頭,想消煞消煞那門子怒氣,這肯定有效。我握了你的手,對不對?」
曾經有人是這樣;但不是很多,自從到了本世紀。可我沒說出這些話。我說的是,我沒錢讓他們另立門戶。也許,等到一九二五年,如果收成和價格持續好轉的話。可現在呢,我們一無所有。還有個嬰兒在路上——「本來會有足夠的錢的!」他說,「要不是你為了那一百英畝地,成為這樣一個卑鄙的傢伙,本來會有很多錢的!她會給我一些的,而且她不會像你這個樣子對我講話!」
「過來幫我的忙,」我說道。
我看到眼淚從他眼裡滴落到鉤針編織的毯子上。然後,他低聲說:「好。但要是我得在旁邊看著……我沒把握能不能……」
「因為高級治安官會到這裏來,瓊斯老了,但是他不蠢。一口填好的井會令他懷疑為什麼要填、為何時間如此接近等諸如此類的事情。不過一口正在填的井……而且理由很充分……」
亨利伸手要了便條,維多利亞給了,換了支「甜美伍長」。上面只有四個字:明早。兩點。
「那我還可以……跟香農做朋友了。」
「等會兒喝。我先要用用你的茅廁。自從上了五十五,簡直是走到哪兒就尿到哪兒。真他媽的不方便。」
我把她放到床上,幫她脫了鞋,任由她睡在那裡打呼嚕。她雙腿叉開,一隻手離開床墊,垂懸在空中。回到客廳,我發現亨利站在收音機旁邊,這是去年阿萊特不停嘮叨我買的。
「她不能這樣講香農。」他低聲說道。
亨利用手捂住臉,說:「她懷孕了,爸爸,他們發現了。我知道肯定就是這事兒。我們想結婚,可我擔心他們不讓。」
她朝亨利轉過身來,抓住他的胳膊,酒濺在他手腕上。不顧他厭惡的嘟噥聲,她突然面目猙獰地直視著他的臉,說:「在玉米地里或者牛棚後面和她躺在一起的時候搞定她,你就不是傻逼。」
直到我們喝完了第二瓶(事實上是她喝的),外加第三瓶的半瓶,她的下巴才垂到滿是酒漬的胸口上,開始打呼嚕。因為下巴下垂,喉道有所堵塞,因此,呼嚕打這裏經過時,發出的聲音就像是一條發脾氣的狗在低沉地吠叫。
「哦,既然你水喝好了,那麼我們最好就直奔主題吧。我還有整整一天的活兒要做。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了。」
「的確。」
「和你一起住在這兒,爸爸,」他說,淚水順著他的面頰涌下。
還是沒有反應。
「我不會打只有一隻手的人。」他說,「不過,希望你長話短說。我們就在門廊這邊說清楚,因為從今往後你都別想再進我的家門。」
「我告訴她要保密的。」
我等待它再動彈一下。或許是等她的手從被子裡頭溜出來,用被砍斷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腕。
瓊斯說,「這是私密談話。」
「你打算咋辦呢?」我問,「我覺得你來這趟,腦子裡不會沒有什麼想法吧。」
「兩周之內,每晚我都在你住地的後頭等你,從子夜到天明,上面寫道,你若不出現,我就當你我之間結束了,然後我就回赫明頓去,永遠不再打擾你,即便我會永遠愛著你。我們是很年輕,可是我們可以謊報年齡,在別的地方(比如加利福尼亞)開始美好的生活。我有些錢,而且知道該怎樣掙得更多些。如果你想給我捎信兒,維多利亞知道該怎樣找到我,但是只能一次。次數多了就會不安全。
我看見沒用枕套裹著的被子那一頭伸展開來,然後傳來水花濺起的「啪啪」聲。這聲音比我嘔吐的聲音要響得多了,不過還伴有「嘎吱嘎吱」的撞擊聲。我知道井下的水並不深,可我希望水能深到足以把她湮沒。那「嘭」的聲響告訴我,水還沒有深到那個程度。
「可我們呢,爸爸?我們不會下地獄嗎?」
我對她說,如果她堅持己見,我會從她手中把地買過來。這將不得不等上一段時間——八年,也許十年——但是,我會分文不差地把錢付給她的。
「我得跟兒子好好談談,亨利——漢克,他現在喜歡被這麼叫喚。他已經長大了,到了需要有人跟他商量的年齡了,因為我的東西將來有朝一日都是他的。」
他鎮定地看著我。
可我錯了。
透過下得越來越密的大雪,他看到了一個像是建築物的東西,於是把香農從車裡弄了出來。她設法在風中走了幾步,就再也走不動了。這個懂三角學、也許會成為奧馬哈師範學校第一個女畢業生的姑娘把頭靠在她年輕戀人的肩上,說:「我再也走不動了,親愛的,把我放在地上吧。」
「你要提防的是她的父親。他是個心硬脾氣倔的男人。人不壞,可是心硬。」
她把另一隻閑著的手握成拳頭,探出中指,然後用它繞著褲襠點點戳戳地畫了個圈:左大腿,右大腿,右肚,肚臍眼,左肚,然後再回到左大腿。
「香,聽我說。因為我是你的朋友。夏天一向是忙季,阿萊特走了,漢克跟我比獨臂的糊裱工人還要忙。晚上回家后,我們吃上一頓——一頓美餐,如果你碰巧在的話——然後讀上一個小時的書。有時候他談到如何想念他媽媽。然後我們就睡覺,第二天起來又要幹活。他幾乎沒空來向你求愛,哪裡還談得上去找別的姑娘。」
我覺得我妻子出了什麼事嗎?她一定出事了,難道我不這樣想嗎?否則,她要麼會聯繫他處理那一百英畝地,要麼乾脆兩腿夾著尾巴(比喻的說法)溜回農場。或者,我認為她有可能在路上迷上了某個三流演員嗎?此類事情確實在時不時地發生,是不是?這倒方便了我,是嗎?第二次他出現的時候,看起來是煩透了,可他這回偏偏猜對了事情的原委:我妻子是在農場出了事嗎?那就是事情的真相對不對?那就是她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原因吧?「萊斯特先生,如果你是在問我是否謀殺了自己的妻子,我的答案是沒有。」
他把燈放在我一直讀著的一本書的旁邊:辛克萊爾·路易斯的《大街》。我從來沒有讀完這本書。不忍卒讀。藉著燈光,我看見地板上的點點血斑,還有就在床邊的那攤血。
這不過是家小銀行,沒有僱用保安。不過,斜著身子進來的銀行出納是個健壯如牛的小夥子。從長相上看,他是羅爾巴切爾家的人;我跟他父親一起上過學,要是亨利不死,會跟他妹妹曼蒂一起上學的。
「每次我們去看那個老東西,我媽媽都囑咐我把耳朵堵起來,因為布萊德理老大伯嘴裏吐出來的每兩個詞中就有一個要麼是詛咒,要麼是髒話。」我用有些酸溜溜的方式講著,開始享受這一齣戲了。
我一躍而起,跳到她身上,像個狂熱的情人,把她拽回到被血浸透的枕頭上。
「我不怪你生氣。把它看成是……不是比喻,比喻不妥,是一種寓言吧。」
我填上了井,可她還是找到了出路。這次我認為她不是一個人。我想我聽到兩組躡手躡腳行走的腳步聲,不是一組。或是——三組?難道是三組?難道本來會在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里當我媳婦的那個姑娘也跟他們在一起?我想是的。三具屍體沿著過道,輕手輕腳地來了,他們的臉(剩下的部分)因為老鼠的啃嚙而變形,阿萊特的臉還是側向一邊……被一頭垂死的奶牛踢中。
「你認為她一旦酒醒了就會回來,是嗎?」
當他把車子開出前院,把死去的公雞和「哞哞」直叫的奶牛拋在身後的時候(還有老鼠們!不要忘了它們!哈哈!),我再次試圖告訴他,對香農和亨利來說,也許為時不晚,還有可能挽救他們。我聽到自己說,這些都是可能的事,好像我是狄更斯故事里將要降臨的聖誕幽靈。然後,我就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十二月二號,西部的報紙上都在報道「情侶匪徒」
「我想,你知道我不是自個兒要來這裏的。我認為夫妻之間的糾葛不礙別人的事。可事情非得這樣,對吧?《聖經》上說,男人是女人的頭;如果女人要學乖,應該是她丈夫在家裡教導她。《哥林多前書》。如果《聖經》是我唯一的頂頭上司的話,我會照《聖經》上說的去做,這樣生活會更簡單一些。」
艾爾菲斯墜落在我妻子的身體上,可是阿萊特那大笑的臉依舊清晰可見,依舊面朝井的上方陽光照耀的世界,依舊好像在看著我。老鼠們已經回來。掉入它們世界的奶牛無疑會讓它們退回到那個最後被我作為老鼠大道想起的管道里,但是,接下來,它們嗅到了新鮮的肉味,又匆匆跑出來試探。它們已經在一點點地啃嚙可憐的老艾爾菲斯了,當她還在「哞哞」直叫、踢蹄(現在更是軟弱無力)的時候;其中一隻老鼠坐在我亡妻的頭上,像頂駭人的皇冠。它在麻袋上咬出了一隻洞眼,用它伶俐的爪子把她的一綹頭髮從洞眼裡拉了出來。阿萊特的面頰,曾經是那麼圓潤那麼漂亮,現在只剩下些碎片子掛著。
「目前我正被芝加哥、奧馬哈和德梅因三地的法靈頓公司聘用。」
有時候,夜裡頭,我躺在床上,就能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個數字。它閃著紅光,像個交通警示燈,叫你不要穿過馬路,因為火車就要開過來了。可我就是要穿,結果,火車把我碾倒了。如果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有個耍奸使詐的人,那麼,每個人心裏也就都有個瘋子。那些夜裡,每當那個閃閃爍爍的數字讓我難以入眠,我心裏的瘋子便會說,這是個陰謀,考特利,斯圖本華沙跟法靈頓公司那些不擇手段的律師是同謀。當然,我知道並非如此(起碼在白天吧)。考特利和律師萊斯特後來也許和斯圖本華沙談過話——在我幹了我乾的事情之後——但是,斯圖本華沙剛開始肯定是無辜的,他當時實際上是在想辦法幫我擺脫困境……當然,也設法為「家鄉銀行和信託公司」做點小生意。但是,當哈蘭或者萊斯特——或者他們倆一起——看到機會後,他們就抓住不放了。那個耍奸使詐的人智勝一籌:你覺得那怎麼樣?那時候,我什麼都不在乎了,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失去了兒子,可你知道我真正怪誰呢?阿萊特。
我回到卧室,跪著蹲下,開始撿血跡斑斑的錢。因為只能用一隻手撿,所以這活幾千得很緩慢。有一次,我撕裂的手撞到了床邊,疼得我嗷嗷大叫。我能看到鮮血玷污了藥膏,把它染成粉紅色。我把現金放到梳妝台上,甚至都不想麻煩用本書或者阿萊特那該死的裝飾碟子壓住。我甚至記不得為什麼之前覺得有必要把錢藏起來。我把紅色帽盒踢進柜子里,然後「嘭」
「媽媽總是執意要我念禱詞,你知道嗎?」
但是,是啊,總有些更糟的事兒在等著。
這一回他的笑容里有了一絲後悔。我能看到他兩眼已經在四處張望了。僅僅因為他接受命令,在這夏季大熱天里疾行二十英里到鄉下來,就低估了這傢伙可不妥當。
我聽見我母親說,用冷水洗血,威爾弗,記住。
「香農,考特利,我的孩子看到你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他沒錯。嗨,要是我在他這般年紀,我也會向你求愛的。」
這個不再跟眼睛連在一起的笑容變得更加醜陋。好像她不是在用一張臉,而是在用兩張臉來嚇我似的。她的身體移動了,靠著床墊,使得床墊向一邊滑去。頭上的那隻老鼠很快便躥到床墊下面。艾爾菲斯又「哞哞」地叫了。我想,要是亨利現在回來,朝井裡看一看,他會把我殺了,因為是我使他捲入了這一切。也許我就該殺。可若我死了,就會留下他獨自一個人在世上;孤單在世,他便會無助無援。
一個有力而溫暖的擁抱,但是,相比較而言,這個擁抱對香農來說可能感覺更好。因為阿萊特處在我們之間。一九二二年夏天,阿萊特處在我跟別的任何人之間。對亨利來說,同樣如此。這一點香農剛才就已經告訴了我。
當然,這意味著她已經調查過那個計劃的可能性,發現它有問題。無疑是背著我乾的。
接著,我就看到它逃跑的方向了:通向廢棄不用的牲畜井的管子。好啊!老鼠大道!井現在已經被填得嚴嚴實實,管子是它們唯一的出口。沒有管子,他們早就被活埋了。
聽到這個,他笑了,是過去那種開心的笑。
他們作為在逃犯人的生活開始了。
「她到底有沒有錢呢,詹姆斯先生?」
「我們本來就不該做的。」他這麼思量著,然後又低聲有力地說了一遍。
「別,別管我。我要睡覺。」
「過來吧,先生。」他說。
「我也這樣想。」
「香兩天沒上學了,」他說,「於是我回來的路上在考特利家停了一下,打聽她是否還好。我想她也許得了西班牙流感什麼的。他們不讓我進屋。考特利太太叫我走,並說等她丈夫幹完活,他今晚會跟我談話的。我問我是否能做些什麼,她說,『亨利,你做得已經夠多了。』」
「別再回來,除非你真有業務要辦,」凱文說,「而且,除非你舌頭規矩一點。」
「坐下來,好嗎?」
等我走到牛棚門口,用肩頭把右邊的那扇門頂開時,我能聽到其他奶牛開始同情地「哞哞」直叫起來,不過,這些叫聲與那把我吵醒的號叫聲相比只能算是平靜的問詢……如果我不把這叫聲的源頭除掉,它也會把亨利吵醒。門右側有個鉤子,鉤子上面掛著盞弧形碳燈——我們在牛棚里不用明火,除非絕對迫不得已,尤其是在夏天,這時節棚頂層放的都是乾草,每個玉米穗倉庫也都堆到了頂。
「是的,」亨利面無血色地說,「她喝得太多。」
如果膝下無子嗣與你共享、然後繼承那一百八十畝或者一千畝土地,擁有它們又有什麼意義呢?我裝著在考慮阿萊特把玉米良田變成屠宰場的瘋狂計劃。我懇求她給我時間來習慣那個想法。她同意了。在接下來的兩個月當中,我做亨利的「工作」,使他接受不同的想法。這確實是要多困難有多困難。他雖然有她媽媽的長相(女人的長相是蜂蜜,你曉得的,引誘男人上蜂窩去挨蜇。)但是沒有她該死的倔性子驢脾氣。
「是嗎?」
不過,她把悲劇發成了「交易一啊」這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回到過加樂汀大街,因為對我而言,阿萊特的謀殺已經破壞了這個毫無瑕疵的、年輕的奧馬哈太太最初善意的動機。她認為這是浪漫。我納悶,要是她聽到我的妻子在被血浸透的麻袋裡發出最後的尖叫,或者,要是她瞥見我兒子那張少了眼睛、缺了嘴唇的臉,她還會覺得這是浪漫嗎?
我站起身來。工裝褲的背帶從肩頭掉下了一根,我用拇指把它鉤回原處。
那雙單調的灰眼睛打量著我。
「你父親把怯弱傳染給了你。更糟糕的是,他把貪婪也傳染給了你。」
「哦,是嗎?嗯,我想是這樣的。」
年輕人跑了出去,邊跑邊摘掉臉上的印花大手帕。門衛等了片刻,然後跟了出去。他舉著雙手(沒有https://read.99csw.com隨身攜帶武器),以防萬一外面他真有朋友。當然沒有。亨利,詹姆斯在奧馬哈沒有朋友,除了那位肚裏的孩子在不斷長大的姑娘。
那該死的東西撕斷了阿刻羅伊斯的一隻奶頭!她用頭抵著一根棚柱子,望著我,疲憊地「哞哞」低叫,像是在說:這麼多年來我給了你牛奶,沒惹出一絲麻煩,不像一些我可以點得出名的牛那樣,你為什麼讓這樣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血在她乳|房下面流成了一片。甚至在我震驚和極度反感的時候,我仍然認為,她不會因受傷而死去的,但是眼前看到她——看到老鼠,嘴裏還含著那隻無辜的奶頭——使我滿腔怒火。
「我認為他是去尋她母親去了。我認為她也許跟亨利聯繫上了。」
這些事情,是在那兩個短命的孩子還活得好好的時候,阿萊特告訴我的。她告訴我這些事的時候,老鼠就爬在我四周,她渾身臭氣,我感染而腫脹的手正火燎火燎地疼。
「房間不錯,」他說道,手裡拿著那頂斯泰森帽子,步履沉重地往過道走。
「我不明白——」
「你在告訴我你的妻子已經……?」
就像她與這個罪惡毫無干係似的!「律師向我保證這塊地是我的,隨我處置,我會把它賣了。至於你們倆嘛,你們就一起住在這兒,聞聞烤豬的味道,自己燒飯,自己理床。你,兒子,可以白天耕地耙田,晚上讀讀他那堆不朽大作。那些書沒給他帶來過多少益處,但是你也許會讀得更透些。誰知道呢?」
「這孩子有腦筋,大男人聽他的!終於還是聽了!祝賀!」她一飲而盡,舉杯還要加酒。她抓著我的胳膊,朝我靠得很近,近得能聞到她氣息里的酸葡萄味兒。
直到最近,我心裏有個聲音嘀咕道。
「時乖命蹇,是不是?半個房子和半個牛棚坍陷。赫密·高頓說,你弄了個奶牛跟你住在一塊兒。」赫密·高頓是個跑鄉下送信兒的,也是位出名的長舌頭。
「是的——」
我又熱又累地進屋準備午飯時,發現門廊上放著個焙盤子,上面有東西蓋著。
「可是爸爸,那樣不公平!」他大聲喊道。他坐在乾草垛上,顯得非常稚氣,不像十四歲,倒更像十歲。
「也許他會自己回來,什麼壞事都沒做,若是這樣,我們就可以把整件事作為一筆,我不知道,一筆壞賬,勾銷掉。」
亨利問到我有關井的情況時,我就說過,我們觀察他,判斷他精明的程度。如果他很精,我們就帶他去看。我們不能顯得好像有事瞞著。如果你看到我打了響指,那就暗示,我認為我們得冒險行動了。不過我們得默契一致,亨利。如果我看不到你也打響指,那我就閉嘴默不作聲。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你喜歡嗎,咸爾弗?值得嗎?把葬禮費用、下葬費用、陳屍所費用、運屍費用,以及處理我兒子殘肢斷體的費用加起來正好超過三百美元。我用房屋抵押款支付了。除此之外,我還有別的什麼錢呢?葬禮完畢,我回到空落落的屋子裡。
她說她知道「男人燒的東西」是什麼樣子——儼然她已經三十歲,而不是十五歲似的——還說,她想保證我們倆一周至少吃上兩頓像模像樣的晚餐。雖然我只有一隻她媽媽留下的焙盤可供比較,但是我必須說,哪怕才十五歲,她已經是個高級廚師了。亨利和我只會把牛排扔到爐子上的平底煎鍋里,她卻有法子把老得嚼不動的肉調得美味可口。她在斜挎包裡帶了些新鮮蔬菜——不僅僅是胡蘿蔔、豆子,還有(對我們來說)異國風味的東西,像蘆筍啦,又肥又嫩的菜豆啦,她把它們跟腌制的小洋蔥和鹹肉一起燒。甚至還有甜食。此時此刻,在這寒磣蹩腳的旅館房間里,我閉上眼睛就能聞到她做的各式糕點。我可以看到她站在灶台邊上,一邊打著雞蛋或者甩著奶油,屁股同時還在晃來晃去的情景。
同時,老鼠們開始從護壁板里轉移進來了。原先的正方形已經變成幾近閉合的圓圈了。它們都知道這是後記,在一次無可挽回的行為以後,發生任何事情都無關緊要了。可是我會寫完。我活著的時候它們不會得到我,最後小小的勝利將屬於我。
「我討厭對香農說謊,爸。所有這一切都很骯髒。」
思維是個好笑的東西,對吧?由於滿腦子斯圖本華沙先生不請自來的抵押貸款提議,我壓根就沒留意,我開到銀行的卡車已經被亨利用上學開的T-型車換了。
我走進濕物間去拿槍,然後進屋,想看看——如果可能的話——到底是什麼東西把她嚇得全速奔跑,逃離她的新安身之地。是老鼠,當然。其中的三隻老鼠就坐在阿萊特最寶貝的餐具柜上,用漆黑而莊重的眼神看著我。
他開著T-型車去了學校,我則開著卡車到了赫明頓鎮。在那裡,只等了五分鐘,斯圖本華沙先生便把我帶到了他的辦公室。
「她說了嗎?」亨利問道。他聽上去又驚又喜。
「現在處理好她了。」我把陳舊的木頭井蓋拉低,放回原位,心裏明白,要做的許多事情還在前面:井得填滿。唉,不過這事已經被耽擱得太久了。這井是個安全隱患,我在井的四周打上木樁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顯然他運氣背,少掉了一隻手,成了殘疾人,可是他了解書,又有很好的推薦。」誇爾斯說,「他平易近人,但總是與他人保持距離。我相信,在申請這兒的崗位之前,他曾在工廠干過活,他還告訴同事們,在失去手之前,他曾在赫明頓縣擁有一個小農場。」
隨後,我把床罩從自己身側扯落,裹住她的頭,卻沒來得及堵住她頸動脈的第一次噴涌。血全噴射在我臉上,熱乎乎的血順著我的下巴、鼻子和眉毛滴落下來。
「是的,她不會這樣對你講話,」我贊成道,並讓自己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
我相信每個人心裏都住著另外一個人,一個陌生人,一個耍奸使詐的人。
「生活向來就不公平,」我說,「有時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得到你必須得到的東西。哪怕有人受到傷害。」我頓了頓,打量著他的臉龐。
他點點頭。
內布拉斯加州奧馬哈市
「記得。爸爸?」
可是他沒有。也許兒子認為,要是他打退堂鼓,我會恨他;也許他已經將她託付給了天堂;也許他記起了她的中指在她褲襠中間淫|盪地畫圈。我無從知曉。我只知道他低低地說了聲:「永別了,媽媽。」然後用麻袋罩住了她的頭。
那是一九二二年的最後一天,威爾弗雷德·勒蘭德·詹姆斯進城的全部遭遇。
「想跟亨利談談嗎?」我問他,「我可以叫他來。對這事兒,他跟我一樣感覺糟糕。」
「讓她別叫了。」
我告訴了他。
我讓它停了。
亨利還在睡。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他睡得很多,我就由著他,儘管平常在夏季里,一旦學校放假,我就會用各種雜活把他的日子填滿。他呢,晚上要麼到考特利家裡坐坐,要麼就跟香農一塊兒在我們那條滿是塵土的路上來回散步,兩個人手牽著手,看著月亮升起來。我是說他們不接吻的時候。我希望我們的所作所為不會破壞他如此甜美溫馨的消遣時光,但我認為它已經被破壞了。是我把它破壞了。當然,我的預感沒有錯。
「我不知道。星期五你叫我起來吃早飯的時候,她就不見了。收拾好行李走了。」
「至於說阿萊特出了什麼事,我要再說一遍,因為這話值得重複:你不能怪自己。」
「決不會的!」
「你需要省點力氣,你需要感激阿萊特,因為要不是她,我絕不會到這兒來的。」
翌日,我開著卡車進城,幹了我壓根想都沒想到要乾的事,如果我不需要借那三十五美元的話:我在銀行抵押了房產,拿了七百五十美元。最後,我們全會被給自己的謀划套住。我相信是這樣。最後,我們全給套住了。
「某種腸胃流行病正在蔓延,」她說,「我想知道他是否得了這病。他離開學校很突然。」
亨利搖搖頭,緩慢地,但是用了力氣。
一種恐懼的表情流露在他臉上。
「是的,再碰上個難纏的老婆,日子就更難了。我想是她派你來的吧,可我不明白為什麼——如果僅僅是些法律文書,我想,縣治安官的副手就可以送過來給我。」
他搓搓屁股,又露出律師特有的微笑。
我拿著杯子,指了指停在牛棚邊上的那台黑乎乎的拖拉機——「我想,什麼玩意兒我都能修得好。」
「哎呀,他可是蠻討喜的,」她說,「而且為愛瘋狂。我也為香農難過。她是個好姑娘。這像是莎士比亞的悲劇,不是嗎?」
他吃驚地看著我。
「這當中派我什麼份兒呢?我想我有必須承擔的份兒。」
「我們一直在談奧馬哈。我想,他想去那兒。」
「嗯?」
「萊斯特先生沒有跟你一起過來,我感到很驚訝。」我說。
「我想跟她取得聯繫,但是我不想被當場逮到。我給你兩塊錢,幫我給她捎個信兒吧。」
我把兩個杯子都加滿。我的杯子里只倒了幾滴,因為我剛剛只喝了一口。
一九二二年三月,赫明頓的天空是銀燦燦的,每塊田地都變成了雪紗一般,我相信,在那時,農民威爾弗雷德,·勒蘭德·詹姆斯心中那個耍奸使詐的人已經對我妻子下了判決,裁定了她的命運。這是宣判死刑的判決。《聖經》上說,不知感恩的孩子像蛇牙,可是,糾纏不休、不知感激的老婆比蛇牙還要銳利。
「我到你家去要告訴你的消息。你記不得了,對不對?對此我並不驚訝。威爾弗,你是個患病的美國人。我當時確信你會死去,而且我認為不等我把你弄回鎮上,你也許就會死。看來,上帝跟你還沒結束。」
縫紉的報酬比拉集裝貨架要高,而且,對我來說也更輕鬆一些。不過,縫紉樓層漆黑幽深,幹了四個月左右,我就開始看到老鼠們在一堆堆的、剛剛染成藍色的勞動布上面奔跑,或是蹲坐在運貨的手推貨車下面的陰影里。
「閉嘴!你的聲音會傳出去的!你的——聽,傻孩子,你又把那該死的狗撩起來了。」
我還記得那晚的剩餘時光,但那就與看發霉相冊上的老照片一樣。老鼠咬穿了我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的虎口膜——咬得真的厲害,但是某種程度上說也僥倖。
我笑著把紙條塞進工作服的前口袋裡。
「肯定,我會照辦。」
「要是除了剛剛說的,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就應該閉嘴。我知道你是哈蘭的朋友——」
因為正是她把那兩張票子放在她那頂婊子紅帽子裡頭讓我找到的。你明白她有多麼歹毒、多麼工於心計了吧?因為不是四十美元把我拖下水的,而是在四十美元跟考特利為他懷孕女兒的輔導老師所索要的數目之間的那筆錢;他要那筆錢,是為了讓她可以學習拉丁文,學習三角學,功課跟得上。
「是的。你沒事吧?你還會暈過去嗎?」
「你認為,他們會把整塊地買走嗎?」
法靈頓公司想要那些土地來建他們該死的屠宰場,阿萊特讓他們相信他們將會得到那些土地。這就隱含著危險,危險就暗示著白日夢和半吊子計劃再也不頂用了。
八月份的一個晚上,收割已經完成,老餡餅的人也拿到了報酬,回到了居留地,我在夜裡醒來,聽到了奶牛「哞哞」的叫聲。
我出了個低價,低得讓哈蘭嘴巴往下張開,眉毛向上豎起。那時,我才注意到一股味道從整潔的、設備齊全的屋裡頭飄出來,與這屋子十分不搭調:炸焦了的食物的味道。做飯的顯然不是薩莉·考特利。
某個惡魔——當耍奸使詐的人離開時進入人身體的傢伙——讓我說道:「亨利想跟她結婚,給孩子一個姓。」
「好。把卡車開到西邊籬笆邊上的土堆那裡——」
「嗨,假如是我的兒子,我也許也會這樣。你知道嗎?如果他是我的兒子,哈蘭·考特利是我的鄰居——我的好鄰居——我也許會跑到他家,對他說:『哈蘭,你知道嗎?我認為我的兒子要去見你的女兒。你要通知那裡的人多留意嗎?』可你沒有那麼干,對不對?」
他上了卡車,沒搭我的腔。拉斯朝我招招手,萊斯特厲聲對他說了句什麼。拉斯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說,任你罵任你嚷,返回赫明頓鎮上,反正二十英里路。
起初,我太震驚了,說不出一句話來。
瓊斯說,「不過,我覺得必須向你交代這件事,於是我就這麼做了。再說,我們也不知道別人會說些什麼,是不是?話傳起來很快。大家都長了一張嘴,不是么?閑話又不值什麼錢。就我而言,這個話題結束了——讓萊姆縣的法官為萊姆比斯卡發生的事情操心吧,這是我的座右銘——但是你應該知道,奧馬哈的警察正在密切注視香農,考特利所在的地方。你知道的,就是防止你兒子聯繫到她。」
這麼做是有道理的。她屬於那種只要喝了兩杯,就忍不住要喝四杯、然後六杯、再后整整一瓶的人。爾後,要是還有,再來上一瓶。
我帶兒子走出牛棚,把井指給他看,他卻號啕大哭起來。
「我們的一頭奶牛掉進老牲口井裡頭去了。」亨利說道。
「我沒事。我只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子笑。我糊塗了。因為我放鬆了吧,我想。一切都過去了!」他不禁「咯咯咯咯」
阿萊特告訴我說,他們死了,可他們沒有;也就是說,當阿萊特跟她的隨從們來拜訪我的時候,他們還沒死。她要麼是在撒謊,要麼是在預言。對我而言,兩種都一樣。
「嗯……瞧著吧。一切由你自己決定,孩子。出來,到門廊上來。」
他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
「謝謝您來這裏,麥克雷迪夫人。我能否請您別把這事告訴別人呢?」
「是嗎?」我問道(語氣有些過於熱切)。
儘管有一瞬間我在想我會被連帶著拽進那該死的井裡去,兩條胳膊會拽得脫臼,可我們還是抓著籠頭繩子。接著,鼻鑽斷開,向上飛回,朝兩端斷裂開去。艾爾菲斯掉了下去,痛得「哞哞」直叫,腳蹄不斷地擊打用岩石砌成的井壁。
我把手收回到身邊。
我拉上靴子,然後把點22夾在左臂下面,大步走到牛圈前。我用力拉開門,然後後退。阿刻羅伊斯是「驅走疼痛之人」
在下午三點左右的光景,我回到屋裡。
「也可能只是個手頭缺錢的遊民。」
為了這一百畝地,我們在一九二二年冬天和春天爭得不可開交。亨利夾在當中,不過他倒更偏向我這一邊。他長相像他媽媽,但在對待故土的感情上,他更像我。
不過,倒不是她們那驚恐、幾乎勾起人淫慾的興緻吸引了我的注意,完全是別的什麼東西抓住了我。出納窗口上方有一根三英寸寬的櫟木欄杆,在欄杆上奔跑的——「當心那隻老鼠!」我高喊道,並用手指著。
然後我到了街上,嘴裏噴出冬天寒冷的空氣,那空氣看起來像是香煙的煙霧。
可他還是吃了。我們倆人都吃了。我煎了雞蛋、鹹肉,還有土豆。我們吃得一口不剩。苦活兒讓人胃口好。這道理人人都懂。
「骯髒會洗掉的。」
我拉低井蓋,踉踉蹌蹌地走到牛棚。
廚房水泵邊上的抽屜里,我放著一大卷繃帶——阿萊特總是把那抽屜叫做「受傷柜子」。我開始把繃帶卷放開,但是,後來火爐上冒氣的大壺吸引了我的注意。身體還是完好無損的時候,當這樣一種劇痛似乎要耗盡我的體力還只是個理論假設的時候,我曾把水放在上面燒,準備用來洗澡。
「現在仍然是一切都安排好了。但是首先——差不多是馬上——她將去奧馬哈的聖歐塞比亞天主教教養院。這一點,她還不知道,可是就快要發生了。薩莉曾想送她到迪蘭——薩莉的姐姐住在那裡——或者,到我住在萊姆比斯卡的叔叔嬸嬸那裡,不過,我不相信他們哪個能把我們決定的事辦得妥當。惹出這種麻煩的女孩也不該到她所認識和喜愛的人們那裡去。」
「這樣想,你不過是難過罷了。」
一聽到這話,我便笑了,她漂亮的臉蛋也頓時放鬆下來。
「看出什麼了,治安官?」
我用手去摸點火按鈕,推了一下。一圈藍白色的光芒蹦了出來,光艷奪目。起初,我的眼睛被搞花了,什麼也看不清楚。我只聽到那些痛苦的叫聲和蹄子的「咚咚」聲,是一頭奶牛試圖躲避傷害它的東西。那是阿刻羅伊斯。等眼睛稍稍適應了點,我便看到她把頭朝兩邊甩,不停後退,直到後腿撞到了圈門——走道右邊第三個——然後,再次蹣跚向前。其他奶牛也在拚命掙扎,完全是一片慌亂。
「幹得不錯。棒極了。」
「哦,我得到了一則關於預算的好消息。應該告訴萊斯特先生,對吧?他可不會喜歡。不過要是他像他自認為的那樣聰明,我想,他會更早、而不是更遲地知道詳情,並在辦公室等她。人一旦缺錢,總能找到辦法應對,對吧?」
他雖然低著頭,但我看到了他拔腳時投來的目光。這全是你的錯,那種表情在說,全是你的錯,因為你放不開。
我有一種愚蠢但又非常強烈的預感,我再也見不著他了。我相信,這是大多數父母第一次看到孩子獨自離開時會有的感覺,他們知道:如果孩子到了沒人監護也能出去辦事的時候,他就不再是個孩子了。不過,我不會花太多的時間沉湎於感覺之中;我還有重要的活兒要做,況且我打發亨利出去,正是為了能夠獨自處理那件事。當然,他會看到奶牛出了什麼事,而且很可能猜得出是什麼東西乾的,可我覺得我還是能夠讓這件事給他帶來的心理負擔輕一點。
是老鼠奔跑的聲音。剎那間,我斷定無疑。
發套!我把這卷《大英百科全書》拿給了那位老太太(她披了一件白色貂皮長圍巾,那東西又細又黑的眼睛冷冷地看著我)。
「我想你出門到這裡是來辦公事的吧。我妻子的事情。」
「你會睡覺的,」我說,「不過是在你床上,不是在外面的門廊上。」
「是的,」我答道,「要杯檸檬汁嗎,法官?是阿萊特做的。」
「既然如此,我覺得你行。也許還不能去奧馬哈——甚至林肯也不行——不過,假如你慢慢開,你一定會平安到達鎮上的。」
「還有十字架要背負。」他犀利的眼光又鎖定在亨利身上,「孩子,萊斯特先生告訴我,你有事瞞著。這一點他很肯定。你確實如此,是嗎?」
「那不是孤兒院!是個乾淨、健康、繁忙的地方。他們是這麼告訴我的。我一直在打聽情況,得到的所有報告都是好消息。她要勞動,要上課,再過四個月,她還要生孩子。生好之後,孩子會被送走,讓人領養。聖歐塞比亞天主教教養院的修女們會處理這件事。然後她會回家,再過一年半,她就可以去師範學院,正如薩莉希望的那樣。當然,也如我所想的那樣。薩莉和我所想的。」
不過,我首先買了一瓶威士忌。
「現在老鼠是她的東西了。」
「做了就是做了,覆水難收,」我說,「這話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孩子?」
「他好嗎?你找到他了嗎?」
他告訴我,他為銀行工作,而銀行不是地產機構。他稱我為詹姆斯先生。在那間辦公室里,我叫威爾弗的日子結束了。
「我已經了解得夠多的了,對吧?你兒子把哈蘭·考特利的女兒搞大了肚子,現在可能已經像兔子一樣往奧馬哈跑了。他知道油箱快乾的時候,就把車子開下馬路,進入高高的草地里。很聰明。他是從你身上學到了這份聰明吧?還是從阿萊特身上?」
一直緊隨其後的是我的卡車。見此,我的心狂跳起來,接著又沉了下去,因為我看清了坐在方向盤後面的人是誰:拉斯·奧爾森。
她死了,我答道。
他停住了,喉嚨里有些哽咽,接著喊了出來,「我的……小……姑娘……她太小了,無法當媽媽啊!」
我抓著它的尾巴,把它提到廚房,扔在垃圾桶里,又把垃圾桶拿到外面的泔水坑旁邊。在滂沱大雨中,我一|絲|不|掛,可幾乎沒有意識到。我大多數時候意識到的是我的左手,因為它疼得太厲害,一跳一抽地,大有要把整個意識泯滅掉的勢頭。
「也許這樣對大家都好。『寧可住在荒地,也不要和尖嘴動氣的女人住在一起』。這是諺語書上說的。孩子,她走了,你開心嗎?」
「我把錢遞給他的時候,他說謝謝你。」
我們穿過屋子往回走,亨利殿後,也許這樣他可以悄悄地把眼淚擦乾。我們和治安官一起走向他那輛門上帶著顆星的馬克斯維爾轎車。我正準備問他是否要看一看井——我甚至知道我會把井叫做什麼名稱——就在此時,他停了下來,用一種讓人害怕的和藹眼神瞅了一下我兒子。
大多數老鼠——也許所有的吧——相當靈巧地躲過了箱子。接著,它們成群結隊地鑽進一個黑乎乎的、被床墊遮住的圓洞(老鼠們一定靠著鼠多力量大,把床墊推向了一側),然後剎那間沒了蹤影。那洞是個什麼東西,我再明白不過了。那是個水管口,曾經給牛棚食槽供過水,後來水位降得太低,就派不上用場了。
「威爾弗,你來這裏想買一條魚。我還主動賣給你一根漁竿兒。多好的交易啊。」
「如果你不嘗嘗鮮,你就傻了。可你最好謹慎點。十四歲不是小得不能結婚。在中部這兒,跟你表妹結婚,十四歲不算太小。」她又笑了幾聲,端出酒杯。我用第二瓶酒給她把杯子倒滿。
「到屋裡去吧,」我說,「最糟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人累,但是頭腦清醒,而且終於鎮定了。
手槍放在口袋裡頭。等我完成最後幾頁懺悔書的時候,我會用得著它。人們說,自殺者和謀殺者皆會下地獄。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完全熟悉地獄之路,因為最近這八年我一直都在地獄里。
「我決不會在奧馬哈生活,」我說,「傻子才住在城裡頭呢。」
他把兩美金放在櫃檯上面,付了飯錢,接著犯了個可怕的錯誤。事到至今,我相信不管怎樣,他們的結局都會很糟糕,可我還是希望,我能越過多年的時間,對他喊道:不要把子彈在膛的槍放下。別那麼干,兒子!無論子彈是潮還是不潮,都要把子彈放到口袋裡!可是,只有死去的人才能越過時間喊叫。我現在明白了這一點,而且是根據個人經歷知道的。
「可她能做到嗎?」
我吐了口痰。
有個周二下午,天很熱,她來得比平常早。她父親在北邊的田裡開著收割機,亨利跟他坐在一起,後面跟著一幫人手,都是來自萊姆比斯卡的肖肖尼印第安人……緊隨其後的是綽號叫老餡餅的傢伙,開著輛收糧卡車。香農要一戽斗的涼水,這我樂意奉送。她站在屋子陰涼的一側,穿了條大連衣裙,裙子遮住了從喉到腳脛、從肩到手腕的所有部位,看起來怎麼也不可能涼爽——簡直就像是貴格會的裝束。
「我怎麼知道?」她邊說邊呷著酒。
亨利看著自己的腳。
你是說是薩莉計劃的吧,我心想,若是單憑你自己,這個發瘋的想法從來就不會在你那農民的腦瓜里掠過。
「那樣不會有風險嗎?」
不過,那個夏天他可不是一直不笑,因為有香農,考特利。他見她的次數很多(多得對他們倆誰也不好;這一點,我是在秋天才發覺的)。她開始每周二、周四下午到我們家來,穿著長裙子,帽子戴得整齊,背個斜挎包,裏面裝了不少好吃的東西。
「喏,你明白了?」
一九二二年,我對她的恨勝過了任何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感覺,而假如愛不是其中的一部分,是不會有那種情感的強度的。而且,雖然阿萊特尖酸刻薄、固執任性,可到底還是個性情火熱的女人。我們的「婚姻生活」從來沒有終止過,即使為了那一百英畝地開始爭吵之後,我們在黑暗中的交媾越來越像動物在發|情。
「是在鎮里,難道不是嗎?他們逼我把辦公室搬到城裡的那天,就是我卸任讓哈珀·伯德維爾接任的日子,如他所願。不,不,只是進城出席法庭聽證。也就做做文件活兒,不過還是得去。你也知道,克里普法官是個什麼樣的人……噢,不,我想你不了解他,你是遵章守紀的人。他脾氣臭,要是哪個傢伙不準時,他的脾氣會更大。所以,哪怕事情的結局只是說老天幫幫忙,然後把名字簽到一堆扯淡的法律文件上,我還是得匆匆忙忙到那裡去例行公事,對吧?我希望那該死的小破車在回家的路上不會出故障。」
美元打折成便士,那天,我主動要求把阿萊特的地賣給他時,哈蘭這麼說。最終,我被迫更大幅度地壓價才把這塊地賣給了科爾·法靈頓。律師安德魯·萊斯特把文件帶到赫明頓鎮我當時住的宿舍里,在我簽字的時候他笑了笑。他當然會笑。
我說。
再一次,他怔住了。然後他從后褲袋裡掏出一個小筆記本,在上面寫了些什麼,放回口袋,問道:「你並不確定你妻子跟你兒子取得了聯繫,但是——這就是你在告訴我的?僅僅就是個猜測?」
我失去了農場,那是當然。農場還在的時候,沒有人,包括法靈頓公司,會願意購買那一百英畝地。當屠宰場最後衝殺進來的時候,我被迫以低得喪失了理智的價格賣了。我肯定這是萊斯特的詭計,而且我還肯定,他為此得到了一筆獎金。
「這事沒完。」
「到奧馬哈一所很不錯的學校去了,」他說,「嗨,給了她更多自主權吧,我是這麼想的。如果她們要投票,最好還是先學習。不過,」沉吟了片刻,他補充道,「我女兒照我教導的去做。如果她懂得什麼東西對她更好,她最好還是聽我的。」
她表情凝重,或許稱得上害怕。有一會兒,我自己也感到有點害怕。他已經跟她說了吧,我心想。事情證明並不是這樣。只不過,在某種程度上,是的。
是的。
當他的親生母親開始刺耳地、但是一字一字地吐出《風騷的麥吉》時,他蹙了蹙眉頭,把耳朵側向門廊的一邊。一聽到這首下流的歌謠,亨利就會蹙眉頭,也許是因為聽到其中的和聲部分(「她心甘情願,幫他把雞|巴插了進去,因為她是風騷的麥吉」),更可能是因為看到她那含混不清的發聲樣子。早在去年勞動節周末的一次循道宗青年同道的野營會上,亨利就已經發誓拒絕酒精了。看到他震驚的樣子,我非常開心。當十來歲的孩子不像勁風中的風向標時,他們就像清教徒一樣僵硬。
「如果是聖路易斯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
「我知道你愛她,亨利——」
「不客氣,」我說,「我們都有不得不幹的活兒。」
「不會,」我說,「很快就完事。」
我努力清空大腦。以前,當我找不到放錯了的工具或某本書時,父親就會建議我這麼做。過了一會兒,我重新回到屋裡,走進卧室,將手伸進壁櫥。架子的頂端有兩個放帽子的盒子。第一個盒子別無所有,除了一頂帽子——那頂她常戴著去教堂的白帽子(在她肯去教堂的時候,大概每月一次吧)。另一隻盒子里放著一頂紅色的,可我從來沒有見她戴過。在我看來,這頂帽子像是妓|女戴的。塞進緞子做的帽子內圈裡頭、而且摺疊成藥片大的小正方形的是兩張二十美元的票子。此時此刻,我坐在一家廉價旅館的客房裡,聽著老鼠在牆裡面來回奔跑、匆匆穿梭(是的,我的老朋友們在這兒),我告訴你,那兩張二十美元的票子就是我倒霉的兆頭。
「一切正常嗎?」
這就好。起碼我不需要穿過玉米地去追她,給她套上籠頭了。
「就算是這樣也沒關係。」我回答他,「接受我的出價吧,哈蘭。要是不要的話,你就瘋了。他們會用血、豬毛、內臟填滿那條河——那也是你的河啊。」
「謝謝。這樣就讓我輕鬆多了。我回去后,還得應付克里普法官,那就已經夠我受的了。我可不想再聽法靈頓公司的訟棍對我嘰里呱啦的,如果我能避免的話。」
「那樣你就可以整天把屁股放在門廊搖椅上,讓你老婆幹活?嘿,幫我把杯子加滿吧。如果我們是在慶祝,那就讓我們慶祝慶祝吧。」
老鼠特別喜歡人剩下的東西。
「詹姆斯先生,新年愉快。」斯圖本華沙說。
於是我們就上了床。我們睡覺時,貓頭鷹在捕獵;阿萊特呢,坐在更加幽深的黑暗之中,被牛蹄踢過的下半張臉歪向一側。翌日,太陽出來了,是玉米生長的好日子,我們呢,繼續乾著累活兒。
我並不能肯定自己能立刻留意到這一點,即使腦子裡沒有比這更沉重的心事。畢竟,這兩部車我都很熟悉;都是我自己的嘛。
「不,」他說,「我來談的是阿萊特。壞消息,最壞的消息,不過你不能怪自己,因為並不是你用棍子把她趕出家門的。」
「別大驚小怪的;隨心盡性是唯一能讓她開心的事。跟她一起十四年,該教你明白這一點了吧。」
有個戽斗系在小棚子的一側。拉斯把水打得滿滿的,「咕咚」喝了個乾淨,喉結在他那乾瘦的、被太陽晒黑的脖子上忽上忽下。他又把水打滿,遞給萊斯特。他滿腹狐疑地看著戽斗,正如我當初看他伸出的手一樣。
他們的倒數第二站是內華達的迪斯。
可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即使那些時光沒有逝去……地還在。那一百畝地。
「可褲子適合出行,對吧?不管是男是女,褲子適合出行。女人也許會選擇它們。如果走得匆忙的話,就是這樣了。」
他用藐視的神情看著我。那時刻,沿著我們的路,我遠遠地看到哈蘭·考特利正在路上。我一直把他當成朋友,但是一個意外懷孕的女兒會改變這情況。
「如果有上帝的話。」我說道。
「不會結束的。」他說著,轉過身子,臉向下,對著沙發。儘管在這裏艾爾菲斯的叫聲不可能被聽到,亨利還是用雙手蒙住了耳朵。亨利聽得見。我也聽得見。我從食品儲藏間高高的架子上取下了那把小口徑槍。是點22型號的,但是,對於把牛打死而言,這槍也夠用了。假如槍聲滾過哈蘭農場和我的農場之間的地帶,被哈蘭聽到了會怎麼樣呢?這也與我們的故事對得上號。換句話說,也就是亨利能夠保持冷靜足夠長時間來講這個故事。
「是的,是的,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如果她聯繫萊斯特先生,你就會得到她的音信。如果她打算自己在外面待著,如果她腦子裡已經有這個想法的話,她會需要錢來行事的。」
床墊已經轉向一邊。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在試圖爬出井口之前,她已經把床墊推開。因為她還活著。她在呼吸。或者,起初對我來說,情況看起來就是這樣的。
這名安保人員說,「但是,沒有人報告曾聽到過槍擊聲,也沒有聞到槍開過的火藥味。檢查槍支時,我斷定,它是一把保養不善的點25手槍,但是子彈沒有上膛。
「是嗎?」瓊斯用他那雙綠貓似的眼睛直亮亮地盯著他看,「不錯!可那樣的事情要花不少錢,對吧?」
「人們說的話多著呢。閃電從來不會在同一個地方打上兩次,破鏡子帶來七年的霉運,三聲夜鷹啼叫就預示著家裡頭要死人。」我說的話聽起來頭頭是道,可我還是不停地望著那隻死老鼠。還有那片血跡斑斑的麻袋布。那是她的發套。她在下面的黑暗世界中依舊戴著它,可現在發套上有隻洞,頭髮鑽了出來。那副表情是今夏所有死去的女人當中最憤憤不平的,我想。
「你太過分了。」
她岔開雙腿,把手放到褲襠,讓我知道她癢的地方。在她的心裏有個粗俗不堪的女人——或許甚至就是個婊子——而酒總是讓她放蕩發騷。
照我目前所生活的地方來看,那句話想來真是諷刺,可我不會在此處久居的。
「我要告訴你他干過的一件事情,但是我們得為這件事情感謝他。」瓊斯說,「也許這事會使他免於蹲監獄。他把卡車底下所有的草全揪掉之後才愉快上路的。因此,廢氣不會使草著火,你知道的。引發一場草原大火,燒掉一兩千英畝的土地,陪審團可能會為此感到有些不快,你不這麼認為嗎?即使肇事者只有十五歲。」
「卡車?我?單獨去嗎?」
我抓住兩根木樁,平衡了一下身體,然後弓下腰,嘔出晚飯和喝下的一點酒。飯食掉在井底混濁的水面上,發出「噼噼啪啪」
我把那隻剩下的手朝他伸過去。他「啪」
我極力平靜地等待著,當瓊斯進行他的「抵達儀式」時:提提褲帶,擦擦前額(雖然那天涼颼颼的,陰霾密布),梳梳頭髮。
「他已經向我求愛了,是的。」她說道,然後朝遠處望去,那裡,她父親的收割機正沿著地平線在「突突」地響著。
「沒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嘛。我看到過你跟香農,考特利在一起。她是個小騷|貨,不過她頭髮漂亮,身條子也不錯。」她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光,打了個嗝。
我張口想說我不知道,可就是在這一刻,井蓋裂成了兩半,發出又脆又大的聲響。
「我知道你拿不出一百五十塊,但是你最好能拿七十五,因為那是她的輔導老師要花的費用。幫她補上功課的老師。」
「可是,我搞定了他——我搞定了那狗日的,對嗎?」
它朝管道的開口處跳去,把身體拉到了令人驚異的長度。我最後一次用槍托朝它砸了過去,槍托在管口處砸得四分五裂。
「那就過來。」
「她喝醉了還是微醉?」
當然,她去了位於迪蘭的法靈頓公司的辦公室,覺得非常篤定(和我一樣)有利可撈的他們會幫她支付法律費用。
他走了很久,久得讓我開始擔心他跑掉了。後來我看到燈光沿著短短的過道晃動著,經過他的卧室,來到我和阿萊特合用的房間。曾經合用過的。我能看到眼淚順著他慘自如蠟的臉滾滾而下。
在我的想象中,我把他推下門廊,當他試圖站立起來時,雙腳跳到他又硬又圓的肚皮,然後我從牛棚里拿出鐮刀,戳瞎他的一隻眼。而實際上,我站著不動,一隻手支在欄杆上,看著他步子沉重地走下台階。
半夜時分,我常會醒來,腦子裡回蕩著那個聲音,感覺到木樁的碎片扎進了我的掌心,我死死抓著木樁,好像是為了珍貴的生命。
「女孩兒總是想要結婚,你明白的,而且還要生孩子。加入東星會,還要打掃他媽的地板。」他嘆了口氣。
坦白,我覺得,也是個苦活兒。
那一年的最後一天,我開車到赫明頓鎮去了,在銀行里見到了斯圖本華沙先生。
我想到斯圖本華沙說的話:難道你想告訴我,沒有任何需要整修的地方?屋頂要不要補?還有那鬼鬼祟祟的眼神。好像他早已知道了一切。好像他是跟阿萊特聯手合謀的。
不是老鼠;是凍雨。夜色來臨,氣溫下降,雨也變成半固體的了。我繼續去刮剩下的血污和內臟。
「我已經放棄那個想法了。」她說。
「今晚你也許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威爾弗。」
他照著我說的去辦了。我走進廚房,拿出她最鋒利的切肉刀。他拿著袋子回來后看到那把刀,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要是我的話,不會去離我們那裡兩個街區以內的地方,這是我的忠告。警察有你的體貌描述。」她開心地笑了起來,「你跟其他六個,不過,沒人是你這樣的土包子,也沒人的女朋友長得像香農那麼好看。她是個真正的美人兒!」
你最好現在進來,是不是?她會說。或者你爸爸又忘記吃中飯了,你得拿給他,對不對?就連有關天氣的觀察也用疑問句表達:又一個雨天,是嗎?十一月下旬的那一天,瓊斯治安官到家裡來的時候,儘管我發著高燒,病得厲害,但是我沒有精神錯亂。我清楚地記得我們的談話,如同一個人也許記得一個特別生動的夢魘一般。
「你得跟她一起喝了那杯。她想慶祝。我們要賣地,遷往奧馬哈。」
「是的,先生。」亨利說道,在先生這個詞上,他略微抬高了聲音。
「我還活著就算幸運了。」他說,「他們在我腿上綁止血帶的時候,我躺在他媽的足有一英寸深的血泊中。我敢說,用了整整一盒德雷夫特清潔粉才把血擦乾淨。」
我本以為他會再一次告訴我,最壞的事永遠不會完結,可他沒說。我重新開始鏟土。我還能看到阿萊特的頭頂和麻布袋,一叢頭髮可怕地從裏面鑽了出來。在我亡妻的大腿根部,也許已經有了一窩新生的小老鼠了。
我僵住了,儘管心在怦怦直跳,還是屏住呼吸。我肯定沒有真的感覺到,我心想。
大人物總是贏。我是個傻瓜,居然曾認為會有不同的結果。我是個傻瓜,我曾經愛過的每一個人都為我的愚蠢付出了代價。
「爸爸,她喝得夠多了。」亨利說,像牧師一樣不贊成我加酒。我們頭頂上方,最初出來的星星眨巴著眼睛,掛在無邊無際的、平坦的蒼穹太虛中。這是我平生最愛見到的景象。
就在他離開銀行、一隻手把錢塞進褲袋(顯然很緊張,掉了幾張在地板上)的時候,胖墩墩的門衛——一個退休警察——說道:「孩子,你可不想干這事情。」
她告訴我,「也許他走上了歧途,可他的教養還是不錯的。你認識他嗎?」
「如果他們讓她把孩子送走,就不會有孩子了!」
他沿著台階沉重地走進屋裡。萊斯特看著他走,然後轉過身來對著我。
「詹姆斯先生……先生……破損是……」
他給我的主意看起來越來越好了,現在快是把它彈射出來的時候了。
「我也想來點兒水喝,詹姆斯先生。」
「不一定痛苦,」我說,「而一旦了結了……就好了……」
「我父親時不時地跟他做些生意,有時候帶我一起去。那是個用平板馬車的年代。他們大多時候交易的是玉米種子,起碼是在春天,不過,有時候他們也做農具買賣。那時候沒有郵購,一件好農具要繞整個縣走上一圈才能到家。」
「你連割斷喉嚨的屁事兒都幹得那麼糟糕。」
我舉起槍,然後又放下。老鼠還在前後晃來晃去的,像個鐘擺末端的活重鎚,我還怎麼開槍?此刻在過道里,阿刻羅伊斯在「哞哞」
「萊斯特怎麼想這件事?」亨利問道,顯得怒不可遏。
「我會的。」
「我來幫忙吧。」他說,聲音沒精打采,懨懨的。
走到屋外后,痛苦的「哞哞」聲聽起來又響又空洞。在迴響。像是井裡的奶牛,我想。這個想法讓我手臂上的肉發涼,我把點22握得更緊了。
「亨利,現在反悔來不及了。木已成舟。如果你不想坐牢——不想你父親坐電椅被處死——那就站起來幫幫我。」
這聲音讓我大腦清爽。現在,坐在城裡的旅館里,我也思念起了這種聲音。城市生活對鄉下人來說根本就不是生活。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城市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天譴啊。
「我認為他出走不是為了去看香農。」
新年愉快。
一聲掉到地板上。要是我稍微愣一下想一想,它又會跑掉,但是,有意識的思考已經被疼痛、驚訝和恐懼所取代,那種我想差不多每個人看到血從幾秒鐘前還是完整的身體某部湧出來時都會感到的恐懼。我甚至忘記了自己身上一|絲|不|掛,像出生的時候一樣,只是抬起右腳,踩住老鼠。我聽到老鼠骨頭在我腳下「嘎吱嘎吱」地斷裂,感到它的內臟被壓扁。血和成了液體的腸子從它尾巴下面噴了出來,帶著熱氣,弄濕了我的左腳踝。它掙扎著,扭動著,想再咬我一口;我看到它碩大的前齒在咬嚙,可是夠不著我。夠不著,是的,只要我腳踩著它。就這樣,我踩著它。我更用力,把受傷的手抵著胸部攥緊,感覺到熱乎乎的血黏在那裡的厚皮上。老鼠扭動著,「啪啪」地撲騰著。它的尾巴首先甩打到我的腿肚子,然後像草蛇一樣纏繞住它。血從它嘴裏噴射出來,黑眼睛像大理石一樣鼓突。
「什麼理由?告訴我。」
是因為老鼠,你知道的。它們又在那裡發現了我。我開始看到它們蹲伏在裝訂室一堆堆的舊書上,或者沿著庫中最高的書架東竄西跑,會心地往下朝我看看。上周,在文獻室,我為一名上了年紀的讀者拉出一卷《大英百科全書》時(這卷內容是從Ra到St,毫無疑問,含有一個條目「褐鼠」,更不用說「屠宰場」了),我看到了一張飢餓的、灰黑色的臉從書架的空白處盯著我看。正是那隻咬斷了阿刻羅伊斯奶頭的老鼠。我不知道怎麼可能會是那樣——我肯定我已經弄死了它——但是現在不用懷疑了。我認識它。我怎能不認識它呢?有一片麻布,沾有血跡的麻布鉤在它的須子上。
我心裏尋思著他的話。亨利正在長身體,力道大,也許最為重要的是,他知道怎麼殺人,哈蘭·考特利卻不會。
他用胖嘟嘟的手示意我靜下來。胖嘟嘟的,但是很結實。哈蘭算得上是赫明頓最有錢的農民之一,但他不是甩手掌柜;每逢割乾草或者收穫時節,他總是和僱工們一起幹活。
我又笑了,不過,這一回笑可不是強裝出來的。這小子有苦衷,我得承認這一點。他不想空手而歸,這也可以理解。他坐在滿是灰塵而且無門的卡車裡走了二十英里路,回到赫明頓鎮上之前,還要在路上再顛簸個二十英里(毫無疑問,這之後,他還要坐火車),屁股被顛得生疼。而當他辦完這趟辛苦的差事、最後打道回府的時候,打發他出來的人對他的彙報卻不會滿意。可憐的傢伙!「我也回問你一個問題吧:你能把短褲脫掉,讓我看著你的雞|巴,好嗎?」
「好的,爸爸。」
第二天一整天,我們都在等著看馬路上一路塵土飛揚,朝我們奔來。不是拉斯·奧爾森的卡車,而是縣治安官的小車子。結果車沒有來。來的是香農·考特利,她穿了件純棉襯衫和印花裙子,看起來很漂亮。
「為什麼?」亨利坐在窗邊,面帶愁容地看著夜色越來越深的西部田地。
直到我斜身進去抓曲柄,看到駕駛座椅上放著一張疊好的紙條,上面壓著一塊石頭,才意識到。
「你沒看出來嗎?」
這些想法當然曾經在我腦子裡劃過。
如果他當時回答,殺手絕無希望在天堂里與受害人重聚,我也許會被駁倒。可是,要麼是他的神學理論還沒高深到那一步,要麼就是他不想考慮這類事情。到底地獄真的存在,還是我們給自己製造了人間地獄?每當我回顧過去八年的生活,我都堅持認為是後者。
「是的。」
「在她待的地方,他還沒出現,是嗎?」
周五,瓊斯治安官來了,開著那輛門上帶有金星的車。而且他不是單獨一人。
怎麼知道的呢?答案很簡單。我的亡妻告訴我的。
所以,他沒買車,而是偷了一輛。也不是旅行車。他準備弄輛像樣的、又難以描述的福特牌雙座小客車。就是他停在聖歐塞比亞天主教教養院後面的那輛車;也是香農提著旅行袋從房間里溜出來,悄悄爬下樓梯,從緊挨廚房的洗手間窗戶里鑽出來,然後爬進去的那輛車。他們還有時間交換了一個吻——阿萊特沒說,但我能想象——然後亨利便發動福特,一路向西。
然後,她冰涼的嘴唇壓上我發燙的耳背,開始嘀咕只有死去的女人才會知道的秘密。
這樣看來,他一直在聽我們說話。我不能說我當時感到吃驚。
我認為肯定有一些老鼠漏網了,可我絲毫也不懷疑,我把大多數老鼠——包括傷害阿刻羅伊斯的那一隻——封閉在下面漆黑的世界里。在下面那漆黑的世界里,它們會死去。如果不是死於窒息,那麼就是死於飢餓,一旦它們把說不出口的糧食吃光。
然後我就記起香農曾經說過的話了。
「他把便條給了維多利亞,她轉交給了香農。當警察最終在內華達州的艾爾克逮到亨利和香農的時候,便條就放在她裝東西的小袋子里。我見過警察拍的便條照片。
「他會回來的,詹姆斯先生。別害怕。我以前見過這類事情,在我退休前還可能再看到一兩次,儘管我的退休時間不像以前看起來那麼遙遠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彷彿擔心公雞喬治或某隻小母雞是間諜一樣。
「那是為了什麼呢?難道在奧馬哈有更好吃的冰淇淋嗎?因為那就是他前進的方向,我敢肯定。」
「操你的!」亨利尖叫道。
地劇烈跳動,眼前直冒金星。我深吸了一口氣,但是吸進的這口氣里,壞死和腐爛的臭氣太嗆人,我慌忙用手捂住鼻子向後退去。嘔https://read.99csw.com吐的需要抑制住了喊叫的需要。
櫃檯服務員扣動了扳機,可老左輪槍沒打出火。亨利從他手中奪過槍,看了看旋轉的彈膛,笑了。
聽到我敲門前來開門的這位,以前過得比我好得多,但是,就跟我一樣,那一年的打擊給他造成了傷害。他體重降了,頭髮掉了,襯衫也是皺巴巴的——雖然不像他的臉那麼皺巴巴的,而且襯衫總還可以熨平。他看起來有六十五歲,而不是四十五。
我想也許——但是,不。我不會那樣說。那樣太脆弱了。這是我的懺悔,我的關於所有一切的最後證詞,如果我不說出真相,全部的真相,僅僅是真相,又有什麼益處呢?這份證詞又有什麼意義呢?是他。是亨利。我從瓊斯治安官的眼神里已經明白,他提出馬路邊的搶劫案,僅僅是因為我沒有像他料想的那樣向他磕頭求饒。但是,我相信事情就是那樣的。
在意識越來越模糊的時候,我意識到,我可能會永遠走了:震驚、酒醉和嗎啡摻和在一起可以結束我的生命。人們會發現我倒在一個寒冷的農舍里,皮膚青紫,撕裂的手放在肚子上面。這念頭並沒有令我害怕;相反,它讓我感到快慰。
不是同一隻老鼠,我告訴自己,咬阿刻羅伊斯的那隻要麼死在管道里,要麼死在阿萊特的膝蓋上。
我告訴他,我已經決定不再在農場上生活。
「不管怎麼說,再來上一杯吧,」我說,「有事要慶祝一下。」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過去了多少天,我不知道,但是我記得那些日子是陰雨連綿的。秋季雨天來臨的時候,戶外的雜活就得拖后,而我又沒有足夠的牲口或者外屋的活兒可做,沒法用室內的雜活打發時光。於是,我就試著讀讀書,可是,詞語好像就是連不到一塊兒,儘管時不時地會從書頁上蹦出一個單詞出來,厲聲高叫:謀殺,內疚,背叛!諸如此類的單詞。
就沖他這一句話,我恨不得抽他嘴巴,可我還是用另一隻手止住了。現在不是責備的時候。再說了,他說得沒錯。所有的錯都該歸咎於我。老鼠除外,我心裏想,老鼠可不怪我。可是,事實並非如此。當然一切都怪我。要不是我,她現在就會在火爐邊上準備晚飯了。也可能無休無止地嘮叨那一百英畝土地,是啊,但她肯定是活得好好的,不會躺在那口井裡。
「閉嘴!別那樣說一個好姑娘!」
地笑了起來,接著很快用手掌蓋住嘴,像個在奶奶面前不經意地說了句髒話的孩子。
「我想過,不過……」她脫口說出了餘下的話,「詹姆斯先生,要是他愛上了某個人——學校里的某個女生——你會告訴我的,對不對?你不會想方設法……不讓我傷心吧?」
「那個時候,我當然已經看到了血。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場面,也再不想見到。他把自己全身都咬遍了——胳膊、大腿、腳踝,甚至腳趾。這還不夠。顯而易見,他一直在忙於某種寫作計劃,不過他把紙張也都嚼光了。滿地板都是。看起來像是老鼠啃完紙張為了做穴留下的。最後,他咬破了自己的手腕。我相信他就是因此而身亡的。他一定是瘋了。」
「哈蘭,你決定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除了送你女兒到某個……我不知道……孤兒院?」
「謝謝,爸爸。」
英俊的漢克和甜美的香農,《世界先驅報》這麼稱呼他們。在照片上,他們顯得難以置信的年輕。(他們當然就是這麼年輕。)雖然我心裏不想看那些照片,可還是看了。有不止一種辦法被老鼠咬,對嗎?偷來的車子在內布拉斯加多沙丘的鄉下爆胎了。就在亨利換輪胎的時候,兩個男人朝他們走了過來。一人從掛在外衣下面的槍套里拔出手槍——在過去西大荒的歲月里,這被叫做「匪徒拔釘鎚」——並且用槍指著兩個亡命鴛鴦。亨利根本就沒機會去拿槍,槍在他外衣的口袋裡,而且,如果他試圖去拿,幾乎肯定會為此喪命。
「孩子,你是否願意幫幫腰酸背疼的老人呢?」
「情況比眼睛見到的要更複雜。」
「我一口也吃不下!」
他走進屋裡,恰恰在哈蘭的新車停下來之前(一輛納什牌的轎車,雖然上面蒙了層灰,還是又綠又亮,像蝴蝶的脊背),我聽到屏風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老大一陣子,他都沒說話,只是垂著頭。
縣治安官那輛門上畫著星、頂上帶有聚光燈的小車停在柴堆邊上的時候(再一次把我們的公雞喬治和小母雞們弄得四處飛跑),亨利跟我就坐在門廊的台階上。
我需要幹活兒,好把冬天挨過去。苦活兒會趕走腦子裡頭關於坐在骯髒皇位上的阿萊特、戴著麻布發套的阿萊特的種種想法。
「我希望我們沒幹這事兒。」就在我坐在他對面的時候,他說道。
翌日,他沒有爭吵,便離家到學校去了,儘管他的小戀人再也不在那裡了。可能是因為我讓他開車了吧。開車還是件新鮮事兒的時候,男孩子會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開的。但是,肯定,那份新鮮感會慢慢消失,而且用不了多久。通常情況下,新鮮過後的事兒就是灰濛濛的難看。像老鼠皮一樣。
「我也是,釘圍欄是件熱煞人的活計。」
「爸爸,我們時間夠嗎?」他的聲音聽起來只是略有興趣。
「嗨,嗨,這與那無關。」
他就這樣做了,仍然帶著律師特有的微笑。汗水順著他那胖嘟嘟的面頰往下流,劃出清晰的印痕,一路坐車過來,他的頭髮被風吹得纏結在一起。我從他的身邊走過,走到拉斯那兒。他已經把發動機上方的擋泥板掀了起來,正在搗鼓裡頭的東西。
「不是明天,」我說,「後天。」
「哦,我會來的,它是件要看的東西。不過,我今天還要應付那個臭脾氣的法官。另選時間吧。」他爬上了汽車,邊爬,嘴裏邊嘟噥著。
你也許要對我說:「威爾弗,老鼠和老鼠樣子都差不多的。」平常情況下,你說得有道理,但是,這隻老鼠我認識;我不是見過它嘴裏叼著奶牛的奶頭、像是銜著香煙屁股從我身邊逃走的嗎?帽盒掙脫我流血的手,老鼠「咕咚」
他把我從椅子上拽離,在那兒,我曾經被叫做威爾弗。好個老威爾弗啊,一個傻得不遠抵押貸款的人。椅子差點翻過來。
「肯定是這樣,」我應和著他,心想:拉斯哎,要是你從另一口井打水的話,我覺得你根本不會喜歡那味道。
「可在這之前,阿萊特早就告訴過我便條上寫的是什麼內容了,而且,便條上的實際內容與她所說的字字吻合。
風颳得很大,大得晃動屋子,還順著屋檐發出尖利的「嚯嚯」聲。奔逃的聲音愈發劇烈起來,風熄時分,這聲音才稍微消退了些。我渾身輕鬆,輕鬆感如此強烈,居然讓我忘卻了疼痛(起碼有幾秒鐘)。
他說。
「很快就會結束的。」我說。從小到大,我割過一百八十頭豬的喉管,這事兒,我在想,會很快了結的。可我失算了。
他轉過來,對著我,笑了笑——起碼,他的嘴唇動了動。
「我們把她捆起來放在地窖里了?」他的手放在身體兩側,沒動。
我知道,是因為我當時也在,至少是在現場待了一會兒。我站在後面,沒人注意到我,然後在塞思貝牧師輓詞念到一半的時候偷偷溜了出去。塞思貝牧師也主持了亨利的葬禮,不過,我幾乎無需告訴你的就是,到場的人要少得多。塞思貝只看到一個人,不,還有一個。阿萊特也在那裡,緊挨著我,坐著,沒人看到她。她笑著,在我耳邊上低語。
讓它停下吧。你是主人,你是我世界的上帝,因此,讓它停下吧。
他把頭髮梳回去,最後一次戴好帽子。
我兒子對這番話沒做反應,但我從他陰沉沉的臉上看到的一切卻讓那個耍奸使詐的人很高興。
她狡猾地朝我瞥了一眼,然後突然放聲大笑,「也許我真的調查過了。」
「她本是個純潔的姑娘,你兒子卻髒了她的身子。要是你把他拽到這裏,我會揍扁他的。我會控制不了自己。」
眼下,我沒這麼做——除了害怕死去之外,我認為對死亡的恐懼或多或少折磨著所有的人——是因為我覺得可能會有人來:哈蘭,或者瓊斯治安官,或者是善良的麥克雷迪夫人。甚至,可能是萊斯特律師,會到場詰問我更多有關那該死的一百畝地的問題。
「是萊斯特,對嗎?科爾·法靈頓的狗腿子。」
門閂開始晃動。一開始僅僅是抖動,好像試圖拉動門閂的那隻手太虛弱無力,無法把它從閂扣中撥出來。抖動停止了,我剛剛斷定自己壓根沒有看到門閂的晃動——只是因為發燒產生的幻覺罷了——它卻輕輕的「咔嚓」一聲打開,門就在一陣寒風中轉開了。站在門廊上的,是我的妻子,依舊戴著麻布發套,此時上面點綴著雪花。從原本應該是她最後的安息之地走到這裏來,一定是個緩慢而又痛苦的行程。她的臉因為腐爛而顯得鬆鬆垮垮的,下半部滑向一側,咧嘴的笑容比以前更加闊大。這是會心的笑容,為什麼不是呢?死人什麼都明白。
「陰涼的地方聽起來不錯,可我還是站著吧。需要拉拉脊背。」
「肯定,她會的。」他嘟噥道。
「還是那麼甜那麼爽口吧,我想?」
「是嗎,爸爸?」他神情嚴肅地看著我,「是嗎?」
那塊地是我妻子的父親約翰·亨利·溫特爾斯在遺囑里留給她的。我想把它與我們在一九二二年就已經達到八十八畝的終身保有的不動產農場合併在一塊兒。可我那位打心裏就不喜歡農場生活(也不喜歡嫁給農民)的老婆想把這塊地賣給法靈頓公司,變換成現金。我問她是否真的願意在法靈頓屠宰廠的下風處過日子的時候,她告訴我,我們可以賣掉她父親的良田和我們的農場——我父親的、也是我父親他祖上的農場啊!我問她有了錢卻沒了地咋辦,她就說,我們可以搬到奧馬哈去呀,或者呢,乾脆到聖路易斯去開個門市。
我說,「不過,說句公道話,就算使徒約翰到這兒為科爾·法靈頓公司當說客,我照樣也會討厭他。」
其間的種種緣由,這份交代記錄會公諸于眾。
我看了看他。
醒來時,晨曦湧進房間,我亡妻腐爛的屍體臭氣厚重地黏在我的手上、床單上、枕套上。我突然坐直身子,大口喘氣,不過已經意識到臭味不過是幻覺罷了。那臭味是我的噩夢。我聞到臭味,不是在夜裡,而是在清晨的第一縷、最清醒的晨曦中,而且,雙眼還睜得大大的。
「你喜歡什麼就試什麼,用你的雞|巴在它四周按啊摩啊,一直弄到雞|巴提了勁來了神,射出東西來。不過,還是別待在家裡,免得覺得一生一世都被鎖住了,就像你爸媽一樣。」
我仍然病得不輕,不過已經恢復到足以謹小慎微的程度了。
「爸爸,」亨利說,聲音很低。
「別拽我,」我說,「我原來長手的地方疼著呢。」
「不用。我們倆都不用。」
「不。」亨利說著,淚水盈睫。我為每滴淚都劃了十字祈禱。
管理人員怎麼能——嗷!又一口。不過,它們不會打贏我。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門廊上,望著殘留在田野上的向晚時分的光輝,聽著蟋蟀發出令人懨懨欲睡的「喏咿——咿咿咿咿咿」的叫聲。亨利待在自己的房間里。他晚飯幾乎沒動。門廊里有一對搖椅,一張配的是媽咪坐墊,另一張配的是爹地坐墊。
亨利還在睡,但現在翻來覆去的,像是被噩夢控制住了。我急急忙忙地乾著手頭的事,想在他醒來的時候趕回屋裡。我繞過牛棚,走到井邊,把行李箱放在地上,第三次掀起滿是裂片的老井蓋子。謝天謝地,亨利沒有跟來。謝天謝地,他沒見到我看到的一切。我想,這一切會讓他瘋掉的。
「我本不應該靠近他的。雖然帽子拉得很低,又用手帕遮住了半個臉,可我還是能看到他的眼睛。我本該知道,除非中彈倒地,他是不會罷手的,而我根本就沒機會掏槍。這一點從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但是,我當時太年輕,現在年齡大了。年齡變大是你兒子永遠沒有機會得到的東西。我為你的損失感到難過。」
像是在演戲,到了我裝糊塗的時候了。
「我聽不懂你的話。」
「我可從來沒說——」
「非要這樣嗎?你能不能……用個枕頭……」
「哦,」我說了聲(像是要認真考慮這個意見),「那孩子跟誰呢?」
旅館安保主任反覆敲門之後,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便用萬能鑰匙打開了房門,發現詹姆斯先生的屍體趴伏在房間的寫字檯上。
他扔下鐵鏟,走到石堆邊,我們本打算等土填得差不多后,用這堆石頭來把填井活兒收收尾的。他坐在那裡,全神貫注地望著我。
可是,當你考慮到維多利亞最終有了丈夫和三個孩子,而且在奧馬哈城最好地段的楓樹街上有個舒適的家,香農卻沒能逃過那年的厄運……你說,她們中到底哪一個更走運呢?我有些錢,而且知道該怎樣掙得更多些,亨利曾經這麼寫道,他確實就這麼做了。
但是,那是我的過錯啊。
但我還是按照計劃向前推行。因為我像一隻俄羅斯套娃?也許吧。也許每個人都是那樣。在我心裏的是那個耍奸使詐的人,但是,在那個耍奸使詐的人的心裏卻是一個懷揣希望之人。那個懷揣希望的傢伙在一九二二年和一九三三年當中的某個時候死去了。那個耍奸使詐的人做絕了壞事之後也消失了。生活,缺少了他的詭計和城府,已然成了一片虛空之地。
「好了,」我說,「看看你喜不喜歡吧。噎死你。」
「聖歐塞比亞教養院。」
「你在和誰說話呢?」
他付了五美元,那錢,毫無疑問,是那個眼睛半盲、在藍帽姑娘標牌下面做生意的老太太在脅迫下交給他的。第二天,一個頭上戴著鴨舌帽,嘴巴和鼻子用紅色印花大手帕蒙住的年輕人走進第一農業銀行奧馬哈支行,用槍指著一名叫羅達·潘馬克的漂亮出納,索要她抽屜里的所有現金。
的意思,可眼下這個阿刻羅伊斯卻處於疼痛之中。她踉蹌著走進過道時,我看到她後腿上滿是血跡。她後腿直立,像匹馬一樣(這動作我從來沒見奶牛做過),就在她立起來的時候,我看到一隻碩大的挪威鼠正咬著她的一隻奶頭。老鼠的體重把奶牛粉紅色的奶頭拉成如一根直挺挺的軟骨。
「香本可以成為第一個的。她有技能也有智力。你不知道這一點,是嗎?」
「你的辦公室搬了嗎?」我問,「我過去認為你就在赫明頓鎮裏面呢。」
阿萊特對我悄悄說的有關他們逃亡生活的話,比我想要知道的還要多,這裏我沒有心情把各種細節赤|裸裸地寫出來。如果你想了解得更多,就給奧馬哈公共圖書館寫信吧。交點費用,他們會給你寄幾份膠版複印的與「情侶匪徒」——他們正是以這個稱呼揚名的(他們也是這麼稱呼自己的)——有關的故事。要是你不住在奧馬哈,興許也能從本地的報紙中發現他們的故事。故事結局被認為相當令人痛心,值得成為全國報紙報道的內容。
「為什麼?」
我走到廚房,又拿了一瓶酒,斷定此刻正是叫亨利的時候。雖然,正如我在前面說過的,我對兒子參与此事不抱多大的希望。如果他願意做我的同謀,我就干,可我心裏在想,當談話結束、那一時刻真正來到的時候,他會臨陣退卻的。果真如此的話,我們就把她安置到床上。第二天早晨,我會告訴她,關於賣掉家父土地的事情,我已經改變了主張。
萊斯特急切地看著亨利。
「理解,完全理解。但是相信我,這事兒做起來沒錯。」他站起來,伸出手。
「亨利?」我說道。從蜷縮在角落裡的身形那邊沒有傳來一點回應。
1930年4月11日
我沒應他的話。他說話的樣子倒不像有急事要辦的人,不過興許他就是這個風格。
亨利過來了,他那張白皙痛苦的臉上顯示不出絲毫要助人成功的跡象。
「對我來說,要認清這情形也需要時間,不過我比你有優勢。」
對著瓊斯,他說道:「考特利先生有台玉米收割機。哈里斯巨人牌的。幾乎嶄新。很好使喚。」
起碼我希望如此。
我回到屋裡,試圖把門堵上不讓他進來,但是我身體虛弱,加上只有一隻手,他便輕而易舉強行開了門進來。
那次,起碼亨利還跟我一起分擔恐懼。現在一人擦洗,而且還處於疼痛之中,著實不好受。我的影子在牆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閃現,讓我想起雨果《巴黎聖母院》中的伽西莫多。
「我認為你最好從這裏滾開,免得渾身淌血。」他說道。直到一九二二年夏天,我所熟悉的那個善良、靦腆的男孩從來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可是,眼前這位說出來了,而萊斯特也明白這孩子的意思。他上了車。沒有車門可摔,於是他坐定后把雙臂交叉在胸前。
「我知道,可我不大值得被人愛了。」我還沒來得及答他的話,他就動身走開了。
你也許會疑惑,我是怎麼知道亨利在多吉街典當鋪買到那把槍以及傑弗遜廣場銀行搶劫案的。如果你真的疑惑,你很可能告訴自己:噢,一九二二到一九三三年之間,間隔的時間夠長,長得足以讓人在塞滿《奧馬哈世界先驅報》過期報紙的圖書館里填補上許多細節。
「我不知道,」亨利說道,依舊看著腳。
我進了屋。他坐在廚房桌子旁邊,穿著背心和短褲,顯得茫然憂鬱,額前翹著一綹頭髮,像是被牛嘴舔過似的,這讓我想起他曾是個多麼淘氣的孩子,笑著,滿院子地追小雞,小獵犬波波(那年夏天前早死了)跟在他身後。
「是亨利勸你這樣做的吧。」
「是嗎?」
她將沾滿紫色酒液的舌頭伸到上唇的中間。
「看,這就對了,這就對了。一些珠寶和錢。那就說明了一切,難道不是么?」
原來看似小丑的咧嘴大笑,現在倒像是蛇頭女怪在怒目而視。我看得清她面頰上老鼠啃嚙的痕迹,其中一個耳垂已經沒了。
那是十一月下旬或者十二月上旬一個極其寒冷的日子,天空一片白色,開始飄雪。
我說明了我的需求,但是拒絕透露錢的用途,只是列舉了幾個個人原因。我想為了這麼屁大的一點數目,我沒必要說得太具體。我做得對。可是當我把話說完,他把手疊在記事簿上,用一種近乎父親般威嚴的表情看著我。屋子的角落裡,那隻校準者牌時鐘「滴滴答答」地帶走了一塊塊不聲不響的時間。街上——相當喧囂——傳來了一陣引擎「啪嗒啪嗒」的聲音。引擎停止,一片寂靜;然後,又一隻引擎發動起來。那是我兒子,先是開著T-型車來到這裏,然後偷偷地開走了我的卡車嗎?我無從確切知道。不過現在我認為,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吻別了活潑的維多利亞(她給香農捎回了他說他會準時守在那裡的音信)之後僅幾個小時,一個年輕人,鴨舌帽在前額拉得低低的,嘴巴和鼻子上矇著印花大手帕,搶劫了奧馬哈第一國家銀行。這一回,搶劫者劫得了八百美元,算是收穫頗豐。不過這回的銀行門衛是個年輕人,對自己的職責更富有熱忱,這就不妙了。劫賊只好在他一條大腿上開了一槍,以便成功逃脫,雖然查爾斯·格林納活了下來,但是由於傷口感染(我能感同身受),他丟了那條腿。
就這般,他也了解這情況。
最後兩下,我砍傷了她的面頰和嘴。砍在嘴上的那刀深得讓她露出了小丑般齜牙咧嘴的笑容。那笑容一直延伸到耳根,露出了牙齒。她發出一聲似是陰溝里的、受到阻塞的咆哮,是獅子吃食時發出的那種聲音。鮮血一直從喉管流出,流到床罩腳下。
「好消息!」他告訴香農,「子彈在彈膛里放得太久,受潮了。」
他從來就不記得。
她俯得更低。她身體的氣味讓人難以忍受,她翹起的、咧到耳根的笑容……現在寫字的時候,那笑容歷歷在目。我告訴自己去死,可我的心依然在怦怦跳動。她那掛著的臉滑向了我的,兩張臉碰在了一起。我能感到我的胡根把她的皮一塊一塊地拉下;我能聽到她破碎的下頜在「吱吱嘎嘎」地磨著,像是上面帶著冰的樹枝。
我一|絲|不|掛地走進卧室,打開櫃門。
我希望曲柄不會彈回,打折了亨利的胳膊。
「爸爸,我幹得沒錯吧?」
快點把它講完吧。每當我夜不能寐的時候——這樣的時候可不少——它就在我腦子裡反覆回放,每一絲掙扎,每一聲咳嗽,每一滴血,緩慢而又具體,所以還是快點把它講完吧。
「怎麼干?」他問,「什麼時候干?」
「我得好好感謝你,斯圖本華沙先生,可是我不這麼認為。抵押貸款自從生效起就像是我頭上的烏雲,而且——」
只能是這把刀。
「還在念?不,我不知道。」
「他會設法把我們倆都送到電椅上,這就是我想到的事,才不管到了八月份我才十五歲。到時,他會到場,用那雙嚴厲的眼睛看著我們,看著那些人用皮帶綁住我們——」
亨利還在咧嘴大笑著。
「那時,」我說,「你也許會發現自己跟黑人一起上中學。」
我沖他眨了眨眼,感到驚訝。
我朝井下看了看,雖然井深只有二十英尺,但是沒有月亮,我能看到的只是那床被子蒼白而又模糊不清的樣子。也可能是枕套吧。我把井蓋放低,還原到原位,再稍稍把它拉直,然後走回屋裡。我努力沿著我們搬抬那恐怖屍首捆子時走過的小路,刻意拖著步子走,試圖抹掉一切血跡。
「遇見維多利亞后,亨利每天都會到那個衚衕口去。我肯定他知道也許來的是警察,而不是維多利亞,但是他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在他守候的第三天,她來了。
「哦……」
「你想我在回赫明頓鎮的路上遇到每一個籬笆柱都要撒尿嗎?這之後,在往赫明頓城的一路上還要撒尿嗎?」
「我需要七十五美元了結這樁事。」他喊道,聲音蓋過了汽車引擎發動的「砰砰」聲和「叭叭」聲,然後很快繞過柴堆,弄得公雞喬治和它的一班人馬上飛下跳。他徑直開回他的農場,那裡有馬力充足的發電機和室內抽水泵。
在一九一六到一九二二的那些年頭之間,哪怕是再笨的內布拉斯加農民也發家了。而哈蘭·考特利,遠遠談不上笨,自然要比大多數人發達得更快。他的農場就說明了這一點。一九一九年,他添了一個牛棚和一個筒倉,而在一九二零年,他又打了口深井,每一秒鐘就抽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六加侖水。一年之後,他又購置了室內抽水泵(雖然他還精明地使用後院的露天茅廁)。那時,一周三次,他跟他家的娘兒們可以享受在這鄉下真正算得上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奢侈:熱水澡和淋浴,它們不是用廚房爐子上燒熱的一桶桶水提供的,而是通過管道首先從井裡頭把水抽上來、然後再傳輸到集水箱里。正是淋浴才暴露了香農,考特利一直嚴守的秘密,雖然我認為我已經知道了,打有一天她說,他已經向我求愛了——她用一種根本不像她的、平淡而毫無感情|色彩的語氣說著,也不朝我看,目光指向遠處,看他著父親的收割機,還有跟在收割機後面艱難行走的拾穗者。
當我轉過身來時,發現亨利正站在我身邊,看起來面色灰黃,怒氣沖沖。
「我非要看她嗎?爸爸,我非得看她嗎?」
每次當我們認為活兒已經幹完的時候,不是我就是他,總會發現又一個血斑。黎明開始照亮東邊的天空時,亨利還在雙膝跪地,擦卧室地板之間的縫隙。我呢,在客廳里跪著,一英寸一英寸地檢查著阿萊特的織毯,尋找有可能暴露我們的每一滴血。
毫無疑問,有些姑娘的確是幸運兒。
「是的,漢克,她的確走了。」他母親討厭聽見我叫他漢克,她說這名字俗得掉渣兒,可現在她沒辦法管了。
然後,她一屁股坐回搖椅里,撩起裙子,塞到兩腿間。亨利打量著她,既感到茫然,又充滿厭惡。她望著亨利的表情,笑了。
像瓊斯一樣,我媽也喜歡在談話中夾雜反義疑問句。對他來說,這是他在一生的執法過程中學會的談話策略——他問出他的那些愚蠢的小問題,然後觀察談話對象是否有任何負罪感的反應:眨眼,皺眉,或是目光小小的轉移。對我母親而言,這是她從她自己的英國母親那裡學來的說話習慣,又把這個習慣傳給我。我已經丟掉了曾經有過的英國口音,但是從沒丟掉母親那種把陳述句變成疑問句的說話方式。
我把枕套從枕頭上抖開,然後把它緊緊地裹在被子的一頭,像用襪子捂住流血的小腿。
我們沒有費神去換破井蓋;犯不著。亨利好像又正常了起來,我想我們倆興許今夜能睡個像模像樣的覺。
那天晚上,我發現了大多數人從沒必要學會的道理:謀殺是罪惡,謀殺遭天譴(當然是人自己的心智和精神,哪怕無神論者正確,哪怕沒有來世),但是謀殺也是樁體力活。我們擦好卧室,已經累得腰酸背痛,接著移到過道、客廳擦洗,最後到門廊。
「我剛才想……他那麼沉默……情緒沮喪……有時候看著遠處發愣,我必須喊他的名字兩遍三遍,他才會聽到。」她的臉紅得厲害,「就連他的吻似乎也不一樣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個差別,可就是不一樣。要是你把我的話傳給他,我會去死的。我會去死。」
「詹姆斯先生,恐怕我不得不請你離開。」
當我試著替我兒子向他道歉時,他搖搖頭,示意不要。
接著,塵土和小石子濺散到兩邊,一隻老鼠跳了出來。它眼睛黑如油珠,在陽光下一眨一眨的。這隻老鼠大得幾乎像一隻成年的貓。鼠須被一片血跡斑斑的棕色麻袋布纏住了。
「我柜子里有個盒子。裏面有二百美金,下個月開始請人幫忙摘棉花,用來支付人工費的。」
我本以為這話會給我贏來一個真正的微笑,可是沒有。她碰了碰我的手,因為剛剛攥過了戽斗的手把子,她的冰涼。
一九二二年六月,我行兇謀殺了我的妻子阿萊特·克里斯汀娜·溫特爾斯·詹姆斯之後,把她的屍體墜人一窖老井中隱匿了起來。我兒子,亨利·弗雷蒙·詹姆斯,幫助我實施了這個犯罪行為,但那個時候他才十四歲,無須承擔任何責任。在兩個月的時間里,是我利用他的恐懼心理,打消他非常符合人之常情的種種反對意見,哄騙他參与了那場謀殺。比起犯罪這件事本身,我為哄騙他的做法更加感到懊悔。
「是的。」珠寶此刻就在井裡。
「她答應不會告訴她家人了嗎?」
「接著拉動開關。我決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如果我有辦法的話。那雙眼睛絕不會成為我所見到的最後的東西。」他想了想自己剛說過的話,「不會。永遠不會。」
「你照我們定好的說了吧?」他一坐下,我就問他。
「如果你認為自己會在那裡種地、收穫,那麼你最好再想想。那塊地不是你的。只要你在那裡播哪怕一粒種子,你會在法庭見到我的。」
她可不僅僅是在墳墓里打滾,我心想。
萊斯特走到卡車無門的客座一邊,猛地轉過身來,伸出胳膊,用手指頭指著,像位就要上場的法庭律師。
「我可以把她的姓名和相貌描述用電報發出去,如果你需要的話。她至多走到奧馬哈那麼遠。一百八十塊錢可不夠跑路的。把大半生時光耗在持家方面的女人也不知道如何躲藏。她很可能住在東邊的出租房裡,那兒便宜。我會把她帶回家。揪著她的頭髮把她拽回家,如果你需要的話。」
講完之後,他問了我一個問題:我們何時填井?「還沒到時候,」我說道。
當她終於把渾濁迷糊的目光轉向我時,我已經退到了廚房角落放劈柴木箱的地方,現在木箱里幾乎已經空了。
「她……?」他的眼睛溜到了井那邊,井蓋子斜靠著三根木樁,在星光下,木樁不知為何顯得十分陰森可怕。
一周之後,一對自稱亨利和蘇珊,弗里曼的小夫婦在科羅拉多州的斯普林斯登上了駛向舊金山的火車。至於他們為什麼忽然在大章克申下車,我不知道,阿萊特也沒說——我認為是看到了什麼令他們害怕的東西。我所知道的是,他們在那裡搶劫了一家銀行,然後在猶他州的奧格登搶劫了另外一家。也許這就是他們為了新生活籌錢的方式吧。在奧格登,當一名男子在銀行外面試圖堵住亨利的時候,亨利開槍擊中其胸部。但是,這名男子仍然與亨利扭打在一塊,於是香農把他從花崗岩台階上推了下去。他們逃跑了。被亨利擊中的男子兩天之後死在醫院里。情侶匪徒成了謀殺犯。在猶他州,受到指控的謀殺犯是要被絞死的。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需要說服。有可能她在世上最想要的就是把那個她已經愛上的孩子生下來(而且給他合法的身份)。這個問題是阿萊特駭人的聲音從來沒有回答的。或許,這樣或那樣,她根本不在乎。
是的,他們會的。
「就我一個人?」他聲音里透出的不信只是那麼一點點,但我很高興能聽到他話中的情感表露。
「亨利遇到了麻煩,假如我現在得到的報道是真的話,」他沉重地說,「而且他把香農,考特利跟他一起拽進了熱水裡頭。他們可能會在裏面被煮開。你不必非要對你妻子的死承擔責任,對你而言,單單是應付這兩個孩子就夠嗆了,你不必——」
她又喝了兩杯,酒瓶(第一瓶)這下子空了。那一刻,她用最拿手的中世紀吟遊詩人的嗓音唱起《阿瓦隆》,邊唱還邊展示她最拿手的中世紀吟遊詩人轉眼球。
我煮了足夠四個人吃的飯。我們把飯全吃了。
但是,我內心那個耍奸使詐的人已經想到牛棚後面的那口老井了,那口井只是用來盛泔水用的,因為它太淺太混濁——只有二十英尺深,比閘溝深不了多少。現在僅僅是把兒子引到井的問題上。我不得不引導他,您當然明白這一點。我可以殺掉老婆,但必須拯救我可愛的兒子。
「我一直希望他自己回來,」我低聲說,「他到奧馬哈去了。我不知道到底該告訴你多少,治安官——」
這一點我心知肚明,就如同我明白是什麼東西在牆裡弄出聲響來一樣。我也明白,當塵世的命數走到盡頭之後,我會在何處安身。我不知道地獄是否比奧馬哈更糟。
瓊斯說,「公司的律師不需要了解男孩的母親在喝酒時用手抽了孩子的耳光。」他在位子上摸索著什麼,然後拿出了我熟悉的一件長長的S形狀的工具,並朝亨利遞過去。
哈蘭尚未邁開大步。
我搖著頭,「不,什麼都別說。我不想知道。我不能知道。走開。」
我們走進她的卧室,我在前頭,手裡拿著切肉刀,兒子跟在後頭,手裡拿著麻袋。我們踮著腳尖走。其實,我們就是敲著鐃鈸進來也不會把她吵醒。我示意亨利站到我的右側,也就是她腦袋旁邊。此刻,我們能聽到大本鍾牌鬧鐘在床頭柜上滴滴答答地走,也聽到她的呼嚕聲。就在此時,我突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我們像是醫生守候在一位尊貴病人的臨終床邊。可是我又想,臨終床邊的醫生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因為負罪感和恐懼感而顫抖的。
他大步走到門廊台階上。我站著伸出手,等著瞧他是接還是不接。他在權衡利弊的時候有一陣遲疑,但最後還是短暫地握握我的手,然後鬆開。
那時,我是這麼想的。
只需要向他描繪一下今後他在奧馬哈或者聖路易斯的生活前景就行。我提出了就連這兩個擁擠的城市也不會滿足她這個可能性。她也許會覺得唯有芝加哥才合適。
「沒有人會知道我們幹了什麼!」
「你搞定了!」我不喜歡他說話的腔調——不,絲毫也不喜歡——便拍了拍他的背。
於是,接下來我告訴他,是我殺了她。
「哇哦!有些姑娘把運氣全佔了。」
他又想了想,「我還有兩隻手。就這些,我想。」
「孩子啊,情況就是這樣嗎?」
我的來訪者們也不會,雖然此刻我能看到門把在轉動,我能聞到他們的氣味,剩下的肉懸挂在他們的骨頭上面,發出屠宰的臭氣宰槍上帝啊它在哪停止啊,讓它們停下《奧馬哈世界先驅報》,1930年4月14日圖書管理員在當地旅館自殺身亡旅館安保人員遭遇離奇現場奧馬哈公共圖書館管理員,威爾弗雷德,·詹姆斯的屍體于周日在當地的一家旅館被發現,其時,旅館工作人員正努力與其取得聯繫,但未獲回應。附近房間的住戶一直在抱怨「聞到一股臭肉般的氣味」,周五下午晚些時候,該旅館的一位女服務員報告,說聽到「一名男子低沉的喊叫聲,似乎痛苦萬分」。
「治安官,你得——」
「或者加個室內衛生設備,就像你一條路上的鄰居那樣?你知道的,這些東西值得啊。有了這些整修,你最終得到的價值會大大超過抵押的成本。錢有所值嘛,威爾弗。錢有所值嘛!」
我需要來些家修工程,這樣,當我累死累活地上床時,馬上就能睡得著,而不是躺在那裡聽雨,想著亨利是否身在雨中,是否可能因為感冒而咳嗽。有時,幹活成了唯一的事,唯一的答案。
「詹姆斯先生,你裝電話了嗎?」她尋找著電話線,「看得出來,你沒電話。沒關係的。如果我聽到任何音訊,我會來告訴你的。」
「啊,我忘了,」我說道。
我往下瞥了一眼,震驚和噁心把我僵住了,艾爾菲斯又在往外亂踢了,有一隻蹄子搭上了阿萊特剩下的臉。當我妻子的頰骨斷裂的時候,傳來了「咔嚓」一聲,她鼻子下面的一切都移到了左邊,好像系在鉸鏈上。那個從耳根到耳根的笑態依然保持著。
他朝頂上放著裝飾性陶質啤酒杯的柜子里看看,發現了我喝得空得可憐的威士忌瓶子,把最後剩下的只有一指闊那麼深的酒倒進了杯中,然後遞給我。
「不會的,我有計劃。」
一兩天之後,在科羅拉多州阿拉珀霍一家小小的邊疆銀行里發生了一起搶劫案。
「威爾弗,你是故意讓我難過嗎?我知道,你這一年挺不容易的,但你這樣傷害我,我還是受不了。」
「他們會轉手倒賣給法靈頓!」
我唯一的希望是,亨利被警察逮住後會保持沉默,沉默的時間長到足以讓他領悟到,他被逮住是因為自己愚蠢的浪漫想法,而不是因為我的干涉。希望一個十來歲的男孩頭腦清醒,就像是對著賽馬跑道下希望渺茫的賭注一樣,可是,除了這樣,我還能有別的什麼指望呢?就在我把車子開進前院里的當兒,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我腦海中劃過:T-型車別熄火,打包,動身前往科羅拉多。這念頭持續了僅有兩秒鐘。我有錢——七十五美元——但在我于朱爾斯堡越過州界老早之前,T-型車就會熄火。但這並不要緊;如果要緊的話,我總可以開到林肯,然後用T-型車和六十美金去換輛牢靠的車。
當她恢復鎮定,重又把蓋子合上時,盒子里唯一剩下的東西就是艾爾菲斯,希望女神。可是一九二二年的那個夏天,對我們的艾爾菲斯來說,毫無希望可言。她老了,脾氣壞,產不出奶水。我們快要放棄擠她僅有的那麼一點東西了。只要你一坐在擠奶的凳子上,她總是想方設法踢你。一年前我們本該把她宰了,變成可以食用的東西,但是哈蘭·考特利屠宰她的費用卻讓我猶豫了。我本人除了會殺豬之外,對宰殺別的一點也不擅長……這麼個自我評價,親愛的讀者,你一定也贊成吧。
後來,我找到了那位姑娘,與她談過話。
我告訴他,我會把阿萊特的一百英畝地賣給銀行,用賣地所得把抵押合同贖回去。
「萊斯特先生,你認為我的母馬朝哪條道上跑了呢?」
維多利亞·哈萊特現在是位有三個孩子、令人尊敬的已婚婦女,不過在一九二二年的秋季,她還叫維多利亞,斯蒂文森:年輕、好奇、叛逆,懷有六個月的身孕,非常喜歡「甜美伍長」。當亨利遞給她煙盒時,她十分樂意拿上一支抽抽。
「也許會吧。她愛他們,他們也愛她。我料想,他們會從她臉上看出些跡象,然後從她嘴裏套出那一點秘密來的。即使他們不那麼做,她也許會告訴治安官的。也就是說,如果他真的費心去找考特利一家的話。」
他第三次轉動了曲柄,我們的老卡車大聲叫嚷著活了過來。他點火發動引擎,一下,或兩下,然後車便開走了。他走了近一個小時,不過,當他返回時,卡車的運貨板上裝滿了石塊和土。他把車開到井邊,停了引擎。他已經脫去襯衫,汗珠亮閃閃的上身顯得過於單薄,我甚至可以數得清他的肋骨。我努力回想我上一次見到他飽餐是在什麼時候,起初,我沒法回憶出來。後來我意識到,一定是我們殺害她之後的第二天早晨那頓早餐。
「明天你打算填井嗎?」
「這裏通向香農·考特利和她鮮滋滋的奶|子哦。要是我兒子到現在還不曉得她的奶頭是什麼顏色,那他就是個傻逼。」
我把帆布塞進管道。帆布又硬又粗,最後我只好用掃帚柄把帆布往裡頭搗,但還是成功了。
「您是說,如果在哈蘭·考特利或者瓊斯之前聽到任何音訊。」
她窒息的喉管深處傳來更尖利的號叫。她的眼睛在眼眶內不停地轉動,淚水滾滾而下。我用手絞住她的頭髮,使勁把她的頭往回拉,然後揮刀再一次砍向她的喉管。
一聽到這話,瓊斯「呵呵」地朗笑起來,但是他的眼睛沒笑。
不過,想到法靈頓公司要蓋殺豬場、污染河流還是讓我氣得咬牙切齒。尤其在我為保住那該死的一百英畝地付出高昂代價之後。
他盯著我,表情十分不安。黑暗。我討厭用這樣的方式將自己的兒子拽人黑暗,但我在當時和現在都隱約相信,那樣做的不是我,而是她。
她把脖子朝上伸伸,哀怨地「哞哞」叫著。
「沒人會知道的!」他衝著我的臉低聲說出這句話,聲音嘶啞。
「他在放學路上常常進去買糖或花生什麼的,他們也許就是那時把信給了他。治安官,我並不十分確定,就像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到這裏,氣勢洶洶好像我犯了什麼事似的。讓她懷孕的可不是我。」
肯定,我心想,這話會激起他一陣狂怒……可是,它帶來的只是又一聲小小的、惡聲惡氣的嘟噥。他甚至都沒有就他不得不開T-型車到學校的事情爭吵,儘管他說別的孩子會拿這車取笑,把它叫做「漢克的要命車」。
在同樣也被稱為傻子之城的蓋特威城的那些年,我有兩份差事。你會說我當然有工作,不然就要在街頭討生活了。不過,比我誠實的人甚至在他們想戒酒的時候還在繼續喝,比我體面的人到頭來卻睡在路上。我認為我可以說,經歷了這麼多年迷失的歲月之後,我又努力過上了踏踏實實的生活。有些時候,我真的相信就是這樣,可夜裡躺在床上(聽老鼠在牆裡奔跑——他們是我常年的夥伴),我知道真相:我還在努力要打贏。甚至在亨利和香農死了之後,在我失去農場之後,我還在努力要打贏井裡的屍體。她,還有她的僕從們。
我抬起她的下頜,讓她看著我。
亨利一直睡到快到傍晚。我一直醒著。
在我們令人煩惱的婚姻當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居然目瞪口呆了。
可不管怎樣,你仍繼續活著。因為你沒有別的法子。
如果你搞不懂為什麼——所有這一切的原因——那麼,讀這個故事對你來說也沒什麼用場。
某個東西跟我還沒結束,不過,我懷疑那是否是上帝。
「這是每個女人都懂的。法靈頓公司馬上支付全部現款,而且他們打算給出的高價要比你的出手爽氣多了。我才不會住在林肯郡呢。那又不是個城市,只不過是個教堂比房子還多的村子。」
「我們給他一杯酒吧!他也老大不小的了!」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就像坐在法院兩邊長凳上的老男人在講黃段子時的動作。
一九二二年在它的口袋裡還留下一個陰謀詭計。聖誕節過後的那天,一場巨大的暴風雪從洛基山咆哮而來,厚達一英尺的積雪和達到颶風級別的強風襲擊著我們。
比如說,到奧馬哈的旅程。
「我看到了一支手槍,推斷他自殺了,」
第二天早晨,他母親將帶著宿醉醒來,脾氣大發,絲毫也不知道自己差點永遠見不著內布拉斯加的黎明。
輪到我沉默了。我很震驚。末了,我說:「治安官,亨利是從學校離開的,我記得那天他穿了件法蘭絨襯衫和燈芯絨褲子。他沒拿衣服,無論如何,他都沒有牛仔服,如果你指的是靴子和諸如此類的打扮的話。他也沒戴平原居民的帽子。」
我心想:你已經看到你母親跟我之間發生的一切了,你竟然非得要問?但是,我說出來的話卻是:「她十五歲,你還有兩周才十五歲。」
「我是想幫你。可眼下我想讓你自己消失掉。當香農她爸出現時,你人在這兒就像在公牛前面揮舞紅毯子。讓我想想我們該咋辦——還有他是個什麼狀態——然後說不定會喊你到門廊上來。」我抓著他的手腕,「兒子,為了你,我會盡我所能的。」
我已經希望她死掉,這就是我沒去訴諸法律的原因。
這一切快讓我瘋掉了。
「哪怕有人死掉。」
艾爾菲斯的身體還有一半露在外面。當然,這並不礙事,但是,血跡斑斑的床墊角也從土石中冒了出來。
「是她!」
那時候靠近感恩節,至於是在感恩節的前頭還是後頭,我不清楚。落基山西部的警察得到了關於匪徒的描述,他們時刻警戒著。我那時已經被躲在柜子裡頭的老鼠咬傷了——我想——或者快要被咬傷了。
「也沒那麼糟啊。」是他在這件事上說的最後一句話,邊說,邊當著我的面把門關上。
「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是做不到,」我說,話音裏面絲毫也沒有耍奸使詐的人的痕迹。我認命。該是啥樣就啥樣吧。
「是的,」我撒謊道,「因為牙床發炎,掉了。」
他發現的是個帶著連衣裙碎布的女人骨骼,還有幾塊人肉掛在上面。頭上是黯然無光的棕發,是阿萊特色彩濃烈的赤褐色頭髮在外面風吹日晒了幾個月後會變成的那種顏色。
「安德魯,萊斯特,」他說,「律師。」
在她的工作範圍內,她以前一定已經對付過怒氣衝天的鄉村情郎。
她抱了抱我,我也回了她一個擁抱。
「我倒是不在乎看一下,只因為你們不讓他看。他為此火冒三丈。」
「你說什麼?你是認真的嗎?別逗我,威爾弗!」
「就在她離家出走之後我來的那天,你兒子說她拿了值錢的珠寶。」
「你們倆可以一起下地獄去了。我嘛,我要到奧馬哈開個服裝店。這就是我認為的公平主張。」
「她死了。」我又擠出一句話。
「我兒子不是個搶劫犯,他沒有威脅女人。這不是他會做出的事,他也不是這樣教養長大的。」
我抓住亨利的手臂,拽著他,踉踉蹌蹌地回到屋裡。我一把把他推倒在阿萊特郵購的沙發上,命令他待在那裡,等著我回來叫他。
的聲音。是那邊屋頂坍塌的聲音——是我用房產抵押款,至少是一部分,來維修的那塊屋頂。我舉杯向它致敬,然後又呷了一小口。寒風從我肩頭四周吹進,我從濕物問的衣鉤上拿了件外套,穿在身上,然後重又坐下,又喝了些威士忌。不知什麼時候,我迷迷糊糊睡著了。三點鐘左右,又一陣「嘎吱嘎吱」的坍塌聲把我吵醒。
我需要看醫生,但是,雪下得比以前更猛烈了,就連考特利家,我也無法到達,更不用說一路趕到赫明頓鎮。即使天氣晴朗,明亮乾燥,我又怎麼能用一隻手開卡車或者T-型車呢?我坐在廚房裡頭,給爐子喂火,直喂到火像龍一樣騰躍起來。我不住地出汗,畏寒發抖,將綁著繃帶的手貼在胸前,我記起了麥克雷迪夫人友善地打量我那亂七八糟、不是特別有錢的前院的樣子。詹姆斯先生,你裝read.99csw.com電話了嗎?看得出來,你沒電話。
他的目光敏銳起來。
我知道身邊放這麼多現金不是個好主意。得放回銀行,還可以生些利息(雖然並不足以抵掉貸款利息),在此期間我可以考慮一下如何讓這筆錢最好地派上用場。
「噢?」亨利說,「真的?」
「先生,我一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清楚地思考過問題。他過來見過你了——他,或是別的人,我肯定科爾·法靈頓付得起錢,聘用他需要的奸詐律師——你們做成了一筆交易。你是他們的同——謀!」我笑得越來越厲害了。
不需要做多少偵探性質的工作。我相信,奧馬哈對於亨利和香農來說像是個大都市,不過在一九二二年,奧馬哈只是比一般中西部鎮子稍大些卻硬要冒充城市的地方。
天亮的時候,他們已經上了奧馬哈—林肯高速公路。他們一定經過了離他老家很近的地方——還有她的老家——大概在那天下午三點左右吧。他們也許朝那個方向看了,不過我懷疑亨利是否減速;他不想在一個可能被辨認出來的地方停下來過夜。
「你猜我為什麼在這裏而不是那裡?」
「她在掙扎著要出來啊!」
他摘下帽子,又把頭髮往後梳了幾下,可這回沒有再戴上。他饒有興味地打量著我,然後是亨利,然後又回到我身上。
在我身後,亨利的尖叫聲停了。我轉過身來,看到上帝終於展露了同情心(假定主看到我們的所作所為也沒有背過臉去):他暈倒了。她的扭動開始減弱。終於動也不動了……可我還是騎在她身上,連同床罩一起朝下壓,床罩此時已被她的血浸透了。我提醒自己,她從來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我想得對。過了三十秒鐘(那台郵購的小鍾顯示的時間),她的身體再度隆起,這回拚命地弓起背,差點兒把我從她身上甩出去。騎著吧,牛仔,我心想。
「可我們彼此相愛呀。」
「我可以在考特利家停下來叫香農一起去嗎?」
在一顆冰涼了幾個月的心裡頭,這個想法暖洋洋的。
叫著,朝兩邊搖頭,好像這樣能稍許緩解疼痛。她的四隻腳落回到地板上后,老鼠就站在四處散落著乾草的棚板上了。它像條詭異而可怕的小狗,須子上面沾著有斑斑血跡的牛奶珠子。我四處巡視,要找個擊打老鼠的器具。可是,還我等我抓起之前亨利放在畜欄前的掃帚,阿刻羅伊斯就再一次後腿直立,老鼠「砰」地墜落到地板上。一開始我想是她甩開了老鼠,但馬上就發現,粉紅色的、皺巴巴的奶頭從老鼠嘴裏冒了出來,像一隻新鮮的雪茄煙。
「我想,你對她有些好感吧?我從她媽媽的話音中聽得出來,她對你也有好感。」
「還行吧。爸爸,祝你明天在銀行一切順利。我要睡覺了。」
我聽到卡車咳嗽起來,一聲,兩聲。
「再從銀行貸個短期款吧,」他說,「我聽說你已經還清了最後一筆。」
「詹姆斯先生,」
「不知道。也許夠。別站在那裡,幫忙。」
「因為,」我說,「遭到謀害的男人或女人死的時候上帝不在現場,在場的是人。那男人……或者女人……還沒來得及贖完罪,生命就夭折了,因此所有的過錯一定會被原諒。如果你以這樣的方式來看待這件事,每個殺手便成了天堂之門。」
「我搞不懂。」
「天氣不錯啊,先生們。」他注意到了我們的光身子、髒兮兮的手和汗涔涔的臉。
我一直在存錢,準備在尋找另一份差事的時候靠它過日子,但事實證明並不必要。離開比爾特—萊特工廠三天後,我就在報紙上看到了一份廣告,奧馬哈公共圖書館招聘圖書管理員——這崗位必須要有推薦信或者學位。我沒有學位,但是,我一生一世都在堅持閱讀,而且假如一九二二年教會了我什麼,那就是如何欺騙。我偽造了來自密蘇里州的堪薩斯市和斯普林菲爾德市公共圖書館的推薦信,謀到了這份工作。我確信誇爾斯先生遲早會核對這份推薦信,然後發現我在造假,因此,我只好努力工作,爭取使自己成為全美最優秀的圖書管理員,這樣,當我的新老闆發現欺騙一事時,我乾脆就求他寬恕,希望得到原諒。不過,並沒有當面對證這樣的事。我在奧馬哈公共圖書館已經幹了四年。從理論上說,我認為自己現在還保有這個崗位,儘管我已經一周沒上班,也沒有打電話請病假。
我回到農場的時候,差不多所有的牲口都死了。唯一倖存的是阿刻羅伊斯,她用責備的、飢餓的眼神望著我,哀怨地「哞哞」叫著。我像別人喂寵物一樣憐愛地喂著她,而且她也的確算是寵物了。一個對家庭生計再也不能作出貢獻的牲口,除了叫它寵物,你還能把它喚作別的什麼呢?曾經,若我住院,哈蘭會在妻子的幫助下照看我家;在中部,我們就是這樣與鄰居相處的。但是現在,哪怕他坐下吃晚飯的時候,我那頭要死的奶牛「昂昂」的痛苦叫聲飄過田野、傳到他耳中,他也不來了。要是我處在他的位置,我也許也會如此。在哈蘭,考特利(和所有世人)看來,我的兒子不滿足於僅僅毀掉他女兒,他還跟蹤她到了那個原本該是避難所的地方,把她偷走,逼迫她成了罪犯。那些「情侶匪徒」的報道一定是多麼痛苦地吞噬著他的心啊!就像是硫酸!哈!接下來的那個星期——農民家和赫明頓鎮的主街上都開始進行聖誕裝飾的那段時間——瓊斯治安官又來到了農場。一看他的臉,我就明白他帶來的是什麼消息。
十二月十八日那天,亨利坐火車到了赫明頓,我在火車站,還有卡斯汀兄弟的黑色靈車。我的照片被人家反反覆復拍下。有人間了我許多我甚至都不想回答的問題。
「她不能把我從香農身邊帶走。」
她身上的衣服碎成了片。似真非真的呼吸停止了。不過,她還是在瞪眼看著我。
「是的。這兒到柏油路有四英里多。我保准她會回來。在她頭腦清醒之前,沿途一定有人過來給她搭便車的。我想就在林肯—奧馬哈這條道上。」
我從抵押貸款得的錢里拿出二百美元的現金,剩下的都存在斯圖本華沙先生的銀行里。我在五金店、木料場和雜貨店購了物,就是那家亨利可能收到了他母親信件的雜貨店……如果她還活著,可以寫信的話。在毛毛細雨中,我開車駛出城裡,到家時,毛毛細雨已經轉為瓢潑大雨。我卸下剛買的木頭和木瓦,喂完牲口,擠好奶,然後開始安放雜貨——大多是乾貨和主食,離了阿萊特掌管廚房,這些東西已經越來越少了。幹完了這事,我把水壺放在火爐上,準備洗澡,然後脫下濕衣服。從皺巴巴的工裝服右前襟口袋裡面,我把一摞錢掏出來數數,結果發現還有近一百六十美元。我為什麼要拿這麼多現金呢?因為我的心思在別的地方。請問,這別的地方是哪裡呢?當然是在阿萊特和亨利身上。不用提亨利和阿萊特了。這些多雨的日子里,我滿腦子想的就是他們,想得夠多的了。
可我知道是的。當時我就知道,現在也知道。
「你自己去想辦法,」他說,「抵押房子,如果那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七十五美元是你的份兒。跟你有個十五歲就當爹的兒子相比,我想你還是佔了便宜吧。」
我尖叫了一聲。我答應尋死,在地獄里取代她的位置,只要她停止這一切。可她不依不饒。她不會停止。死人不會罷休的。
我一言不發,不過,他已經讓我生出了個主意。只是一個小小的主意,但算得上是來得輕巧又方便。
我朝亨利轉過身。
那是周一。關於周二和周三沒什麼好說的。瓊斯治安官沒來告訴我,亨利在林肯—奧馬哈地段的公路上搭便車時被逮住;哈蘭·考特利也沒來告訴我(無疑,帶著清教徒的那般心滿意足),奧馬哈警方根據卡米拉修女的要求逮捕了亨利,目前他正蹲在監獄里,天花亂墜地講述關於刀、井和麻袋的故事。農場上萬物寧靜。我在園子里採摘蔬菜,我修理籬笆,我擠奶,我餵雞——所有這一切,我都是在恍恍惚惚中完成的。我的一部分,而且不是一小部分,相信,所有這一切都是漫長的、極其錯綜複雜的夢幻,從這夢幻中醒來時,我會發現阿萊特就在身邊打著呼嚕,亨利在「噼啪噼啪」地劈柴,準備清晨生火。
「嗯,很可能就是這樣。」我說。不知什麼原因,我居然能夠不露聲色一直等他走了為止。然後,儘管轉身的時候撞到了殘肢,我還是大笑起來。我把臉埋在枕頭裡面,但連那樣也掩蓋不住我的笑聲。護士來的時候——一位又丑又老的悍婦——進來時,看到淚水從我臉上奔涌而下,她猜想(猜想讓你和我都成了蠢蛋)我一直在哭呢。她的態度軟了下來——這是件我之前覺得根本不可能的事——又給了我一粒嗎啡。畢竟,我是悲慟的丈夫,失去兒子的父親。我該得到安慰。
「快。別等到枕套也開始滴血,或是被子的其他部分。」
現在我能看到井底了。我所見到的情景十分可怕。她墜落在井下,坐著,雙腿壓在身子下方。枕套裂開了,放在她膝上。
「那並不能改變一個女人肚子里有了孩子之後的感覺。孩子能使女人在某些方面聰明起來,而男人不懂。我不會僅僅因為她懷了孩子就對你或者對她另有看法——你們並不是頭一對,也不會是最後一對,哪怕上帝對她的設想是她大腿間的那玩意兒只用在盥洗室。但是如果你要一個懷孕五個月的女孩跟你一起逃跑……而且她答應了……那樣的話,我會為你們倆感到丟人現眼。」
「哦!」他說了聲,「另一個謎團破解了。」他把銀托的表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來,看了下時間。
「下面好像是一雙女人的鞋子。而且也穿得合腳了。那種適合走路的鞋子。你不認為她是光腳走的,對吧?」
從放床單被褥的柜子里(房子裡頭有太多東西是她的……不過今後不會是這樣了)我們拿了一條幹凈床單,鋪開,把帶血的床上用品堆在上面。床墊當然滿是血跡,也必須拿走。還有一張,不是很好,放在後棚裏面。我把床上用品紮成捆兒,亨利拿著床墊。我們出屋來到井邊。不久,太陽就照亮了地平線。天空格外清朗。今天將是一個長玉米的好日子。
跟我用腳踩死它時,老鼠眼睛突出來的樣子一樣。
香農和亨利葬在赫明頓榮光堂的墓地里,香農在十二月二十二日下葬,亨利是在聖誕夜。參加香農葬禮時,教堂里滿是人,哭聲連天,聲音大到足以掀翻屋頂。
當然我有哈蘭不知道的、但是值得怪罪的地方。如果我沒把亨利置身於一個他特別渴望得到女人關愛的境地,香農也許就不會陷入如今這個尷尬的局面。那樣,我也許會問哈蘭,在忙於怪罪別人的時候,是否也要責備自己。可我保持緘默。我本性並不是個隱忍不發的人,但跟阿萊特一起的生活給了我充分的鍛煉。
這次談話發生在前院,院子位於屋子和牛棚之間,儘是灰塵。她的公平主張就是她撂下的最後通牒。說完這話,她便大步穿過院子,那雙漂亮的、城裡人穿的皮鞋揚起一片塵土。她一進屋子就把門關上了。亨利轉過身來看著我,他嘴角帶血,下唇腫脹,眼神里飽含著憤怒。那憤怒是赤|裸裸的、純粹的,只有青春期的人才能感受到的那種。恰恰就是那樣一種憤怒才會不計代價。他點點頭。我也朝他點點頭,表情跟他一般凝重,可我內心那個耍奸使詐的人卻在咧嘴大笑。
「我們可以逃走。我們不會被逮到。如果我們能逃過……逃過我們乾的那件事兒……那麼我想我也可以跟香逃到科羅拉多去。」
「威爾弗,我們今天碰到大問題了。」他說。
我重新抱起捆子,它居然扭動了一下。
「香願意去,而且錢也備好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轉過身來看著我,我聽到他的頸腱在「吱吱」作響。
「如果他發現了,我們就無計可施了。我能撒謊,可是不能再殺人了。」
「我猜最有可能是寫信。」赫明頓鎮的雜貨店同時也是郵局,所有的普通郵件都從那裡發出。
他所劫得的不到一百美元,駕著輛據報道說是從麥克庫克火車站偷來的霍普莫比爾,揚長而去。第二天,在夏延韋爾斯第一銀行(也是夏延韋爾斯地區唯一的銀行)裏面,年輕人跟一位年輕女性匯合。她同樣用印花大手帕把臉蒙了起來,但要把她的大肚子隱瞞住是不可能的。這回,他們劫得四百美元,高速駛離城區,向西開去。
如果我撇下農場,那絕不是前往科羅拉多,而是前往州監獄。我會被套上枷鎖帶到那兒。
「來點冰茶,好么?沒有檸檬汁了,阿萊特是檸檬汁行家,但是——」
「或者『聖路』。她用不著什麼親戚,不過嘛,她倒是對在『聖路』生活這個想法蠻津津樂道的。天知道為什麼。」
擦畢,我把帶血的水潑下門廊,然後回到牛棚去重新給手敷一層藥膏。傷口完全清洗完畢后,我能看到拇指和食指間的虎口膜撕裂了三處,看起來像是下士肩章上的三道杠。左手的大拇指歪掛著,好像老鼠的牙齒咬斷了它和其他部分的某條重要的連接線。敷完藥膏后,我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回屋裡,一邊想,傷口還在疼,但是起碼乾淨了。阿刻羅伊斯沒事,我也不會有事。一切都不會有問題。我努力想象身體的防禦系統全都調動起來抵達咬傷之處,像是戴著紅帽子、穿著長帆布外衣的小小消防員。
我一邊走,一邊聽著玉米聲。我在想法子盤算計劃,終於,計劃成了。我必須這麼做,而且不僅僅是為了我本人。
他們只想在城裡唯一的一家餐廳里吃點雞蛋和咖啡,但他們的運氣似乎到頭了。櫃檯服務員來自內布拉斯加的艾爾克豪恩,雖然他多年沒有回過家,但他母親依舊盡心盡職地給他郵寄大扎大扎的《世界先驅報》。前幾天,他剛剛收到一紮報紙,因此認出了坐在小包間裏面的這對奧馬哈「情侶匪徒」。
「不管怎麼說,她也是幾個月來第一次開心。醉是醉了,但是開心。」
然後是咯咯發笑,因為咯咯發笑是舞台指令的下一步。
「當然。」我說,在我的腦子中,我看到阿萊特的中指繞著她的褲襠中間淫|盪地畫了一個圈。
哦,那聲音聽起來想要哭。那聲懦弱、沒有男子漢氣概的叫喊。我的手在工裝褲腿上握得緊緊的,但是我用力張開、伸平。
木蘭花旅館
疼痛還在,但是好像屬於此時此刻生存在現實其他層面的另一個威爾弗雷德·詹姆斯。頭在飄浮,天花板開始在我周圍輕輕轉動,小小消防員及時到達澆滅感染大火的形象越來越清晰。風颳得更猛烈了,在我半夢半醒的大腦里,從沒間斷的凍雨拍打屋子發出的低沉沙沙聲比原來聽起來更像是老鼠了,不過我心裏清楚得很。我想我當時甚至在大聲自言自語:「我清楚得很,阿萊特,你別騙我。」
「你知道,對此我一點也不懷疑,」我說,「那一百八十畝地就像聖路易斯一樣。你早調查過了。」
阿萊特把他藏身的棚子指給我看,然後是藏在外面的自行車——那輛自行車是他用偷來的現金買的第一樣東西。當時我無法準確地告訴你,他到底躲藏在何處,但多年後,我終於鎖定他的藏身之地,並且到過那裡;只是個路邊的披棚,棚子一側刷著的皇冠可樂廣告已經褪色。那裡距奧馬哈西部邊界幾英里之遠,從男孩鎮上可以望見。一個房間,一扇沒有玻璃的窗戶,沒有火爐。他用乾草和雜草把自行車遮好,設計自己的計劃。後來,大概是搶劫第一農業銀行之後的一周吧——那個時候,警察對一件小小的搶劫案的興趣已經淡薄了——他開始騎自行車到奧馬哈去。
「事實上,她還沒有簽字呢。不過,一旦她簽了,我會建議你不要花錢去打一場必輸的官司。」
「別碰我,威爾弗,我警告你。」
來人是瓊斯治安官。一看到他,我的膝蓋立刻鬆了一下,猛然向前跌去。要不是他抓住我,我會摔到門廊上去的。我打算告訴他有關亨利和香農的情況——香農將被槍打死,他們最終會在艾爾克郊外的一個邊界披棚里,他,瓊斯治安官,得趕在這一切發生之前,設法叫人阻止。我開口,卻是含糊不清的一串詞,但他聽出了名字。
千萬不要流太多血,我想,用袋子盛著。要是他在最後一刻打退堂鼓,反倒更好。
「她想開個什麼小店。」
「當我問她是否可能拿錢的時候,你提到了二百美元,是嗎?」
有時候,我心裏納悶,薩莉·考特利是否回到了哈蘭身邊,或者,哈蘭在失去了農場之後是否去麥克庫克找她了。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香農的死可能結束了他們原先幸福美滿的婚姻。毒藥如水中的墨水一般擴散啊。
「因為大多數女人都是賤貨,」我說,「賤是她們本性中無法根除的一個部分。問題是我們如何應對。」
濺水的迴響聲。那「噼噼啪啪」的聲響讓我想起了騎著吧,牛仔;八年來,這聲音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頭,隨時隨刻會浮現。
「你不會因此生她的氣,對吧?」瓊斯問,「我的意思是說,一個像我這樣胸前有星的大人向一個像她那樣的小姑娘打聽她所知道的情況時,對她而言,守口如瓶有點難。她差不多非說不可,對不對?」
起來了。講這話時,我是帶著某種自豪感的。我本想,他進城之後差不多馬上就會被逮住,但是,事實證明我錯了。他處於熱戀之中,他急切而又絕望,對於我跟他一起犯下的罪惡,他依然懷有強烈的負罪感和恐怖感……不過,儘管有了那些分心的事兒,我的兒子還是表現出勇敢、機智、甚至某種令人心酸的高貴。想到最後這點讓我感覺最糟。至今,它還讓我為他虛擲的生命(三條虛擲的生命;我無法忘懷可憐的懷孕的香農·考特利)充滿悲傷,為我領著他,如同牽著一頭脖子上系著繩子的小牛,走進毀滅而感到羞辱。
擦血污的活兒快乾完時,我停下來,側了側頭,屏住呼吸,眼睛睜得老大,心臟似乎在被咬傷的左手上怦怦跳動。我聽到一種逃奔的聲音,似乎來自四面八方。
「是的,他是生病了,」我說,「但不是腸胃病,而是相思病。麥克雷迪夫人,他離家出走了。」眼淚,熱辣辣的眼淚啊,意想不到地從我眼裡涌了出來。我從前襟胸口的袋子里掏出手帕,可是還沒來得及擦,淚水就已經順著面頰流了下來。
那是一九二二年歲末,也是我故事的結尾;其餘部分都是後記。使者們擁擠在房間里——如果這家老旅館的經理看到它們,他會怎樣高聲驚呼啊!——不必等待很久,他們的裁決就要做出。她是法官,他們是陪審團,而我將是自己的行刑者。
「只是在那……在那夜之後……我們……香農本來不願意,但是我說服了她。一旦開始,她就跟我一樣都好上了這檔子事兒。一旦開始,她就主動要求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奇怪的、半病態的自豪,然後又萎靡不振地搖搖頭。
「好傢夥,為了兩美元,我都願意把喇叭藏到腋下,給加西亞捎個信。把錢給我。」
傻男孩會試圖在店內搭訕某個不幸的夏娃的女兒,因而引起注意。亨利卻在外面選了個地方,在位於糖果店和糖果店隔壁的雜貨店之間衚衕的人口處。他坐在貨箱上讀報紙,自行車斜靠著身旁的磚牆。
「威爾弗,你笑什麼呢?」
她垂下了目光。這足以算得上是答案了。
白天,我就坐在門廊上,把書放在膝蓋上面,身子蜷縮進用來抵禦潮濕寒冷的羊皮大衣裡頭,望著雨水「滴滴答答」地從屋子的懸挑處墜落。夜晚,我躺在床上,聽頭上屋頂的雨水聲響,直到第二天凌晨時分,也還是睡不著。雨聲聽上去像是手指頭在膽膽怯怯地敲門,想要進屋。我好長時間都在思考留在井裡的、跟艾爾菲斯一起的阿萊特。我開始胡思亂想,她依舊……不是活著(我雖然緊張,但是還沒瘋),卻不知怎麼地還有意識,還在從她的簡易墳墓那兒觀望著事態的發展,而且心情愉快。
「唯一要你愁著的事就是他不對勁的時候,幫助他回回神兒。男孩子需要多打氣,你知道的。如果我有不對勁,你只管告訴我就是了。那是朋友間另一樁可以放心去做的事。」
「這是你的最後一個問題了。上你的卡車去,滾得遠遠的,別再回來。如果不聽,我會握著斧頭見你的。」
「情侶匪徒」在他們最後的藏匿之處被發現了,香農死於櫃檯服務員的子彈,亨利死於他射進自己腦袋的一顆。屍體被帶到艾爾克的陳屍所,等待指令。哈蘭·考特利將料理自己的女兒,但是不會過問我的兒子。當然不會。是我自己處理的。
如果我知道她走了,亨利也會知道,更有可能在我知道之前就知道了——學校里的孩子都是熱衷八卦的。但是他什麼都沒透露。我覺得自己是想給他一個把所有傷痛和指責都發泄出來的理由。這當然不會令人開心,但是,從長遠的角度看,也許會有益處。不論額頭上還是額頭後面腦子上的傷口都不要讓它長膿。否則,感染會四處擴散。
「因為她打算這麼做。」
挎在屁股後面的槍不小,雖然瓊斯年歲太大,不可能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可是他腰上的手槍皮套看上去像是個盟國遠征軍用過的傢伙。也許是他兒子的。他兒子死在那裡。
她握握我的手——那是通常男人才有的用力一握——然後就開車走了。我想,她當時沒有意識到,她談到香農跟我兒子時用的是過去時態。
「然後把我父親的地留給你?」她問道,接著把頭甩向一邊。我對那種傲慢的甩頭動作早已厭惡到極點,她那時就像是匹馴養不到位的馬駒子,鼻子里還會發出嗤嗤聲。
地把門關上。對我的全部一切而言,它可以放在那兒,一直到時間的盡頭。
「薩莉想把她送到奧馬哈的一所師範學校。自從一九一八年以來,他們就招女生了,雖然至今沒有女生畢業。」他沖我看了一眼,這一眼讓人難以接受:是厭惡摻雜著敵意。
兩分鐘過後,在農場道路上,他成了越來越小的灰塵柱子。
「哦,現在讓我們看看你們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吧。你,還有坐在我桌邊吃我妻子為他做的飯菜的那個男孩。」
「那位治安官——你看到他打量一切的樣子了吧?你看到他的眼神了吧?」
「不是我的。」他說。
又一會兒,發僵的感覺變成了火燒火燎。
我們走進屋子,我在前頭,亨利殿後。
「不,爸爸,千萬不要。」
「我不讓他進屋是因為我討厭他,」
當我要求時,亨利甚至把他的儲錢罐交給了我,所以她就連那麼一點兒錢也拿不到。
「你以為自己清楚對我做了什麼,但是你並不完全清楚。薩莉離開我了。她到麥克庫克她娘家人那兒去住了。她說也許會回來,說她要把事情好好想想,可我覺得她不會回來了。因此,這就把我跟你放到同一輛老破車裡了,是不是?我們兩個男人,今年剛開始時是有老婆的,現在又都丟了老婆。我們兩個男人,今年剛開始時孩子是活生生的,現在都死了。我能看到的與你唯一的差別就是,在這場暴風雪中,我沒失去半個屋子和大半個牛棚。」
「證明了什麼?」
「難道我暈過了嗎?」
拉斯·奧爾森看看風向,沒有一絲耽擱就回到了卡車上。但是他首先把戽斗遞給了萊斯特。我的訪客不像拉斯那樣大口喝水,而是非常講究地慢飲細品——換句話說,像個律師——但是他直到把戽斗喝空了才停下。那也像個律師。屏風門「砰」
我們的幾頭奶牛在大聲叫吼,因為早就過了上午擠奶的時間。幹完這番累活,我把它們帶到草地上,讓它們在那兒一直待到日落時分,而不是把它們牽回來,晚飯後再擠第二回奶。它們不在乎;奶牛們逆來順受。要是阿萊特更像我們的母牛的話,我反思過,她就還能活著,盯著我嘮嘮叨叨,要買上一款猴院百貨商品單上的新洗衣機。
可老鼠完全沒有打著。我把碳燈放低到管口的時候,隱隱約約地看到,不長毛的老鼠尾巴搖搖晃晃地滑進了黑暗的管道里,還聽見它的爪子在鍍鋅的金屬上面劃得「吱吱」作響。然後,它消失了。我的心「怦怦」
他開始穿過門前大院,又折回來,又一次用他的真絲手帕擦擦臉,然後說道:「如果你認為那一百英畝地是你的,僅僅因為你已經把妻子嚇跑……把她的行李送到了德梅因的姨娘家,或者明尼蘇達的姐姐家——」
他站起來,拔腳便走,依舊一言不發。
「她把上好的珠寶首飾和她父母的照片拿走了。」亨利在我們身後說道。我驚了一下,我差點兒忘記他還在那兒。
「錢放在哪兒呢,你這個不聽話的婊子?」我問她,「你把它藏在哪裡了?」
「晚上吃香腸、豆子和玉米麵包怎麼樣?」我問他道。
「那正是關鍵!恰恰是那些借了抵押貸款卻覺得自己永遠可以在陽光底下晃悠的傢伙們最後往往拖欠不還,丟光了自己值錢的房產!像你這樣拿著銀行文書就像是在陰天推著一車石塊的人,往往才是還得清錢的人!難道你想告訴我,沒有任何需要整修的地方?屋頂要不要補?再添些牲口行不行?」他看看我,顯得狡詐,又帶著流氓氣。
當然,你不相信。這我理解。任何理性的人都不會相信。我所能做的就是,重申一下這是我的懺悔,我在世上的臨終之言,我所說的每句話,都是認真的。
在那裡,我的雙腿開始不聽使喚,如果是在太陽底下,我肯定會暈倒的,就像亨利昨晚一樣。不過,我現在身處陰涼,坐下來,頭幾乎垂到膝蓋上休息了五分鐘之後,我覺得好些了。老鼠是到她那裡去了——那又怎麼樣呢?難道最後老鼠不是會吃掉我們所有的人嗎?老鼠和臭蟲?就是最堅硬結實的棺材也遲早肯定會爛掉的,好讓活東西進去吃掉死人。世道就是這般,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一旦心臟停止跳動,大腦窒息,我們的靈魂要麼到別處去,要麼就是熄滅。不論哪一種方式,我們都不會在彼岸感受到將皮肉從骨頭上剝離的啃嚙。
像哈蘭·考特利一樣,他說不。有那麼一刻,我只是坐在椅子上,面對著他,無法相信我所聽到的。
不,我不懂怎麼做三角學,但是我知道該如何念這個單詞。不過我感到現在並不是我糾正鄰居發音的時候。
「詹姆斯先生,我看不出這——」
但也不是你的地。地就擱在那兒。這樣也好,因為七年之後,等我到法庭上要求宣告她從法律意義上已經死亡之時,地就成了我的。我可以等。七年,刮西風的時候聞不到豬糞味兒?七年,聽不到豬死之前的號叫(太像垂死的女人的號叫了)或者看到豬腸子順流漂下,把河水染得紅紅的?對我來說,那樣一個七年聽起來妙極了。
花園裡還有活兒要干,但是我沒有動手去干。反之,我從牛棚後面出去,走到曾經是老井所在的地方。現在這裏雜草叢生:毛線稷和亂蓬蓬的秋季黃花。艾爾菲斯就在下面,還有阿萊特。臉側向一邊的阿萊特。帶著小丑笑容的阿萊特。帶著發套的阿萊特。
「你可以幫我,而且不用在旁邊看著。到棚子里去拿只麻袋。」
「病了?啊,沒有啊。照我說,他健壯如牛。吃起來也像牛。你自己親眼看到的。不過,我倒覺得就是生病的男人對你的燒菜手藝要說個『不』字也很難啊,香農。」
警方在通往丹佛的路上設下了路障,但是亨利機靈地繞過,一路幸運。離開夏延韋爾斯不久,他們就向南拐,專挑泥路和羊腸小道行駛。
「現在,地閑放在那裡長雜草,而我又有了麻煩。要是媽媽在這裏,她會幫我解決問題的。錢解決一切問題,那是他說的。」亨利朝著越來越近的那困塵土點點頭。
「噢,既然她今天不在,眼下這形勢就變成了法律上所謂的『待議問題』,對不對?如果我是你,我就會在奧馬哈城找找。」我笑著說,「或者聖路易斯。她總是在談論『聖路』。在我聽來,好像她對你們這些傢伙已經厭煩了,如同煩我跟她親生兒子一樣。她說謝天謝地總算擺脫了。是你們兩家的瘟神。順便說一句,這是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一出關於愛情的戲。」
「你父親是我上學期間遇到的最愛作弊的傢伙。」我告訴他。我想要他揍我,可是他只是走回銀行,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人行道上,站在我破舊的卡車前。
「還有考特利先生的。」亨利提醒道。
「不會讓她痛苦吧?」
我坐在墊著爹地墊子的搖椅裏面。他就站在我身邊,往下看。我不喜歡處於這樣的位置,不過還是儘力耐心忍受。亨利拿了只杯子過來。瓊斯給自己倒了一杯,嘗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還咂咂嘴唇。
「是她派它出來的。」亨利說,他咧嘴大笑。
「威爾弗,」斯圖本華沙先生說,「你克服妻子出走給你造成的心理影響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原諒我提起這個傷心的話題,但是它與我們今天要談的事情有關,而且,銀行家的辦公室有點類似牧師的懺悔室——因此,我想我要像個荷蘭大叔一樣跟你談話。巧合的是,因為我父母就是從荷蘭來的。」
「那是我的經驗,」我答道,「如果事情辦好了,治安官,我和兒子還要去幹活呢。那個沒有任何用處的井本該在三年前就填好的。我的一頭老奶牛——」
「看到了。」
我們決定在六月中旬的某個周六晚上動手。那天晚上,天氣不錯,跟我記憶中的所有晴天是一樣的。阿萊特有時在夏日的傍晚喝上一杯葡萄酒,但一般不會多喝。
因此……就拿一件手提行李箱吧。
「嘿,當然啦。」
接下來,我就照我繞膝學舌時那般說話了,我殺了她,是不是?瓊斯治安官把我母親修辭性的反義疑問句當成了一個真實的問句。多年後——在我失去農場、在工廠里找了份工作之後——我聽到工頭對小職員發火,因為他在收到前台送來的貨運表格之前就把訂單錯發到了得梅因,而不是達文波特。可我們總是把星期三的訂單發到得梅因,這個即將被開除的小職員抗議道,我只是猜想——猜想讓你和我都成了蠢蛋,工頭回答。
血從麻袋的切口處嘩啦啦地湧出來。她把手伸出來,在空中擊打。亨利「哇」的一聲高叫,跌跌絆絆地離開了床邊。我想抓住她。她用手拉扯噴血的麻袋,我就砍她的手。三隻手指頭被砍進了骨頭。她又撕心裂肺地尖叫——如同冰塊一樣又單薄又尖厲的聲音——接著手垂了下來,在床罩上抽搐著。我在麻袋上割開另一處流血的裂縫,接著是另一處,再一處。等我切了共計五處裂縫后,她才用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把我推開,然後開始扯拉蒙在臉上的麻袋。她無法把麻袋從頭上完全扯掉——麻袋勾住了她的頭髮——於是只好像戴著發套一樣戴著它。
「也許我們可以到裏面喝,詹姆斯先生,那樣更涼快些。」
有幾回,我叫我的同事們留意那些鬼東西。他們卻聲稱沒有看到。也許他們真的沒看到。我倒認為,更有可能是他們擔心縫紉樓層會被臨時關閉,好讓滅鼠的人進來工作,縫紉人員會因此丟掉三天或甚至一周的薪水。對於有家有口的工人們來說,關門幾天算得上是災難。對他們而言,告訴漢拉罕先生我有幻覺非常容易。我理解。當他們叫我瘋威爾弗的時候,我也能理解。可這並不是我放棄不幹的原因。
「好的,詹姆斯先生。」拉斯說道,接著,他們就開車走了。
「這是你爺爺的。你不妨留著它;反正我本打算今年秋天把它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你的。裏面有錢。剩餘的錢,如果還有剩餘的話,你可以自己留著。」我差點兒加上一句,別把任何流浪狗帶回家,可我還是及時止住了。那可是她母親常說的俏皮話啊。
「我知道你在銀行抵押貸款的事。小鎮無秘密啊。」
每當我猜想的時候我就想到了瓊斯治安官,有什麼好奇怪的呢?我母親把陳述句變成疑問句的說話習慣使得我免除了電椅死刑。
「好。」我說。這對話雖短,卻是我八年來常常思考的一次對話。
「你還曉得前進擋嗎?你還能找到倒擋嗎?」
他愣了一會兒,才坐到以前一直是阿萊特坐的搖椅上。我知道他不想坐——一個氣憤難耐的男人坐著並不好受——可他到底還是坐下了。
如果上帝獎賞我們的善舉——《舊約》上是這麼說的,而清教徒們對此深信不疑——那麼,也許撒旦就會懲罰我們的惡行。對此我無法斷定,但是,我可以說那是個難得的夏天,熱量足,太陽火,恰合玉米的長勢;雨水充沛,不多也不少,把我們的一畝蔬菜園子澆濯得清清新新的。
我們把她的身體捲起來,床罩就是她的裹屍布。完事後,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不能就這樣把她抬到屋外。在我談不上計劃的白日夢中,我只看到一點點血跡弄髒了床罩,她被切開的喉管(被整齊切開的喉管)就放在床罩下面。我沒有預見到或者考慮過實際的情況:白色的床罩在光線暗淡的房間里呈黑紫色,不停地滲著血,像是鼓脹脹的海綿在滲水一般。
約翰·漢拉罕是比爾特—萊特工廠的倉庫工頭兒。他不想僱用只有一隻手的男工,可我懇求他讓我試一試。當我向他證明,跟拿他工資的別的員工一樣,我也可以拉起裝得滿滿一集裝貨架的襯衫或工作服時,他便接受了我。我幹了十四個月的拖運工,常常一瘸一拐地回到住宿地,背脊和殘肢火辣辣得疼。可我從不抱怨,我甚至抽出時間來學習縫紉。就是在午飯時間(實際上只有十五分鐘)和下午的休息間歇,我也做。別的男工出去到卸貨碼頭抽煙,講黃段子,我卻在自學怎麼鎖邊,一開始,先縫我們的麻布貨袋,然後就縫公司的主要存貨,也就是工作服。最後,我發現掌握了竅門后,我甚至還可以裝拉鏈,這本事在服裝流水線上算是不小的技巧了。我會把殘肢壓在衣服上,把衣服定好位,同時用腳操作電動踏板。
可是意見統一這一點,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做到。
她呼哧呼哧地噴著鼻息,試圖把頭從麻袋裡扭脫出來。我本想把手伸到麻袋下面去干我的差事,但是他不得不把麻袋往下死死拉住才能控制住她,我就使不上招。
「對不起,」他說道,「我們現在捆在一塊兒了。」
噢,輕鬆了。我頭裡面一根被堵住的管子神奇般地敞開了,一直困在管子里、受到感染的幽靈終於消失了。
「把燈放到梳妝台上。」
「我想賣給你一百畝好地,哈蘭。是阿萊特死心塌地要賣給法靈頓公司的那一百畝地。」
「萊斯特先生,祝你一天愉快,當心太陽回頭。下午三點的光景太陽毒得很,正照到臉上。」
只要碰一碰除粉紅色之外的其他任何部位,都會激起劇烈的疼痛。不管怎樣,我還是把它能包多緊就包多緊,這減輕了傷口的抽痛。在廚房的爐子上,我生了火——一隻手做的,費了好久,但還是弄成了——然後把身子往爐子靠近取暖。也就是說,除了咬傷的手以外的身體;那一部分早已經發熱了,又熱又跳,像是戴了一隻裏面躲藏著老鼠的手套。
可我還是不能朝老鼠開槍,部分原因是我怕著火,但大部分原因還是,一手提著碳燈,我擔心開槍失手。我把槍托放低,希望打死這個侵略者,如同亨利用鏟子劈死井裡的老鼠一樣。然而,亨利畢竟是個反應靈敏的孩子,我卻是個剛從熟睡中驚醒的中年人。老鼠輕而易舉地躲過了我,快步竄到中間的過道上。咬斷的奶頭在它嘴裏忽上忽下,我突然意識到,老鼠在吃奶頭——溫熱的,而且毫無疑問,裏面仍然滿滿地充滿奶水——甚至當它奔跑的時候。我追趕,朝它又砸了兩次,全沒打中。
第二天,我交給亨利一張採購單,囑咐他把卡車開到赫明頓鎮。他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納什車「嘎嚓嘎嚓」了幾聲,回火,然後停了。哈蘭下車,脫下防塵外衣,然後把它疊起來,放到座位上。他罩了件防塵外衣,因為裏面穿了正裝來出席這個場合:白襯衫,領結,周日去教堂的好褲子,帶銀色搭扣的皮帶。他拉了拉皮帶,把褲子在平整的小肚子下面理好。他對我一直不錯,而我也認為我們不只是朋友,而且還是好朋友,但是,就在那一刻,我開始討厭他。不是因為他來向我兒子興師問罪;天曉得,如果我們倆把處境互換一下,我也會這麼乾的。不是因為這,而是因為那輛嶄新鋥亮的綠色納什牌轎車,是因為他那做成海豚形狀的銀色的皮帶搭扣,是因為他那外面油漆得鮮紅的新糧倉,還有室內抽水泵。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留在農場的那長相平平、卻聽使喚的老婆;雖然她有點擔心,但是,毫無疑問,此刻她正在準備晚飯。這種老婆遇到任何問題的時候給出的回答都是討喜的:親愛的,你的意見總是最好的。女人們,注意:像這樣的老婆從不需要擔心被切斷喉嚨,汩汩地流干最後的生命之血。
「不,」我說,「我們談的不是香農。」
「親愛的上帝,」我低語道,「對不起,阿萊特。」
牆壁是深深的櫟棕色。在高高的出納窗口上,兩個女職員正為一小群年關歲末的客戶服務。一個出納員年輕,另一個年長,但是她們瞪大眼睛的表情倒是如出一轍。
我首先檢查了阿刻羅伊斯。她有些無精打采,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然後我檢查了管道。依舊堵著,但是我不抱任何幻想;也許會過上段時間,不過老鼠最終還是會咬破帆布,我必須把它弄得更牢固點。我把一袋波特蘭水泥拿到屋子的井邊,在一隻舊水桶內攪拌了一些。回到牛棚,在等水泥凝固的時候,我把那堆帆布團朝管道裡頭更深的地方搗。起碼深進去有兩英尺,最後的兩英尺我用水泥把它塞滿。亨利回來的時候(他情緒很好;他真的帶著香農去了,他們一起分享了冰淇淋汽水,是用購物剩下的零錢買的),水泥已經硬了。
那個維多利亞有三個漂亮的孩子,還有一個體面的頭銜:哈雷特太太。那時候,我已經戒酒,在比爾特—萊特服裝廠有了份差事,我跟剃鬚刀和用來刮鬍子的肥皂又重逢相識了。有了這副體面的外表,她倒蠻願意接待我的。我告訴了她我是誰,僅僅因為——如果我誠實到底的話——撒謊不是個選擇。我從她稍稍瞪大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注意到了我們父子相似的長相。
他站起來。
「別說了,漢克,夠了。」
老鼠可能已經回來了,我腦子裡有個聲音在低聲地說,在吃她。老鼠會吃掉她身上的好地方,鮮美可口的地方,那些味道美滋滋的地方,然後……
我去了奧馬哈,像我過去常說的那樣,如果它真是一座傻子城市,那麼,我首先就是個模範公民。我靠著賣掉阿萊特那一百英畝土地的所得開始買酒喝酒,甚至在酒價大幅跌價的情況下,我兩年就喝光了所有錢。不喝酒的時候,我就去走訪亨利一生中最後幾個月所到過的地方:萊姆比斯卡那個屋頂上有藍帽姑娘標牌的雜貨店(那時小店已經關門,封掉的門上有個牌子,上面寫著:該店屬於銀行所有,待售),還有加油站,多吉街上的典當鋪(在那裡我模仿兒子買了我現在口袋裡的這把手槍)、第一農業銀行奧馬哈分行。那位漂亮年輕的出納還在那裡工作,儘管她的姓不再是潘馬克了。
「我想日落前回來,趕夜路可不值。我姑娘的烤爐里有隻麵包,我想你知道誰是廚師。」
它們只是坐在那裡,看著我,尾巴纏繞著豐腴的深灰色身體。於是,我就端起打害獸的來複槍,射中了中間的那一隻。
「到屋子裡頭,把食品儲藏問的兩個洗碗桶拿過來。最好也從牛棚里拿兩隻奶桶。用廚房的水泵把桶灌滿,然後在水裡放點兒她放在水池下面的玩意兒。」
我抓住他的手腕,捏了一下,裝著沒有感到我手下的皮肉迅速地收緊,好像他不得不克制把手抽回的本能衝動。
然後,如同經歷了最初的驚怵之後,人的推理能力開始重新出現一樣——當我開始問我自己,什麼樣的呼吸會導致一個女人的衣服不僅僅胸部起伏,而且從頸部一直到腳邊都在沉浮升降呢——她的下巴開始蠕動,好像在掙扎著要說些什麼。可是,從她那拉得極大的嘴巴里吐出來的不是詞語,而是嚼著她舌頭的老鼠。老鼠尾巴最先出現,接著,老鼠從她嘴裏退出來,把她的下頜拉得更開,老鼠後腿上的爪子在她的面頰上不住地抓撓,好穩住身子。
萊斯特先生來過兩次。他想方設法糾纏我們,可是找不著茬兒,他也一定知道這點,因為那年七月他看起來像是飽受折磨。我想象得出來,他的老闆們在糾纏他不放,他只好把皮球再往前踢。或者說是努力著向前推進吧。第一次,他問了許多根本就不是問題的問題,只能算是暗示。
他向前傾了傾身體,「威爾弗,你也許覺得我不喜歡你,但這不是真的。這個地方是有些人不喜歡你——我們都知道他們是誰,不是嗎?——不過別把我跟他們放在一起,僅僅因為我必須考慮到他們的利益。你有一兩次惹我生氣,而且我相信若是你把兒子看得更緊的話,你還會是哈蘭·考特利的朋友,不過我一直敬重你。」
「蓋住她了嗎?爸爸,蓋住她了嗎?」
「我認為你殺了她!謀殺案遲早會水落石出的!」
我放棄,是因為老鼠們源源不斷地進來。
這聽起來沒什麼了不起的,是嗎?可在那些日子里,三十五美元夠你在雜貨店裡買上兩個月的食物,或者在拉斯·奧爾森的店裡買個好用的二手籠頭。也可以買上一張直接到薩克拉門托的火車票……我有時真希望自己買了那張票。
「我看你沒戴結婚戒指,萊斯特先生。假如什麼時候你戴了,而且時間和我一樣長,你就會明白家裡頭的事總是這樣。而且,你會明白別的事情:你無法說得清母馬會朝哪條道上跑。」
「她很聰明,」哈蘭說,「學校的麥克雷迪老師說,香農是她整個教學生涯中教過的最聰明的學生,而她的教學生涯差不多是從四十年前開始的。她的英語好,數學更好。這一點,麥克雷迪老師說在女孩子當中並不多見。她會做triggeronomy(三角學),威爾弗,這,你懂嗎?麥克雷迪老師自己也做不來triggeronomy(三角學)。」
「為什麼?那是塊好地啊!」
「一丁點一丁點地進賬,比一個子兒都沒有還要壞,」她應答道(鼻子又「嗤」的一聲,頭又來了個側甩動作)。
「要把水熱一熱嗎?」
她問亨利是否還好,如果一切還好的話,是否能跟她和她父母一起吃頓晚飯?亨利說他還好。我看著他們手拉手地走上馬路,深感忐忑。他可是保守著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天大的秘密分量沉重。
在《世界先驅報》和遠遠不如它有名的《赫明頓周刊》上,頭版頭條新聞都是以悲慟的父親為題撰寫的。
「如果我沒辦法呢?那又怎麼樣,哈蘭?你會請法官過來?」
「是這樣的,即使在我長大到不|穿褲子她就不好意思直視我之後,媽媽也堅持要我祈禱。可我現在不能祈禱,或者說,再也不能了。如果我跪下,我想上帝會打死我的。」
「她很厲害,」阿萊特(她對艾爾菲斯有感情,也許是因為她從來不擠她的奶吧)說,「最好別惹她。」可是現在呢,我們要把艾爾菲斯派上用場——在井裡,事情就這麼巧合——她的死也許比幾塊多筋的牛肉更有用處。
「老鼠。」我好不容易回答道。
「可她說了,」我說,「她就是這種樣子,上帝就是這樣造她的。」
凱文·羅爾巴切爾陪我穿過大廳。我想那是個準確的動詞,陪,而不是拽著我。
我握著拉斯的手,問他好。
第二杯酒喝了一九_九_藏_書半了。如果我此刻告訴她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並把酒杯從她手中拿走的話,她肯定不會答應。
他說,「你願意送他出去嗎,凱文?」
他曾讓我使用他的玉米收割機,每用一次只收二十美金,但那又怎麼樣呢?他剛才開口要出這個價,甚至更多,好像他的寶貝女兒不曾叉開大腿,說,來吧。
我睡過了擠奶時間,我想,可是,當我在床邊的桌上摸索著找到我父親的懷錶瞥了一眼,才發現時間是凌晨三點一刻。我把懷錶靠近耳邊,聽它是否還在「滴滴答答」
我在大門口看著我們的老卡車消失在球狀的灰塵中。我如鯁在喉,無法下咽。
「好,爸爸。我們會……我們會送她進天堂。」有了這個想法,亨利的臉上放出了光彩。現在看來,這是何等歹毒啊,尤其是當我想到亨利是怎樣幹完這件事的時候。
年輕人朝天上開了一槍。幾個人尖叫起來。
「那個齷齪事兒。」
想跟別人分享秘密是天底下最自然的事。
我驚呆了(而且恐懼),僵在那裡,想起了亨利還是個孩子時有時候是怎樣從嘴裏拉出一根粉紅色泡泡糖的樣子。別那樣,阿萊特總是怪他,沒人要看你嘴裏在嚼什麼東西。
您明白我的處境了吧?您不會不懂她把我置於的窘境吧?難道我就不能博得您的一點點同情?不能?那麼就聽聽這件事吧。
「你懂什麼呢?」他問道,一副非常鄙夷不屑的口吻。
不,要緊的是地點。是家。我的家。我殺了老婆就是為了保住這個家,我現在不能棄它不顧,僅僅因為我那愚蠢幼稚的小同謀腦子裡有了離家出走去追尋浪漫的念頭。
「而且想想看,」我說,「如果她去了奧馬哈,她會在陰間給自己挖個更深的坑。如果她把你帶走,你就成了城裡的孩子——」
「別打我,」看到他把手攥成了拳頭,我說,「聽我把話說完。」
「有件事我確信,」他說,「如果我買下你那塊地,不管它怎麼划算,我都會後悔的。因為那塊地是遭天譴的。我們也許不能在樣樣事情上看法一致,但是,我敢打賭,在那件事情上,我們看法一致。如果你要賣掉它,就把它賣給銀行吧。這樣,你可以把你的抵押合同取回,此外還能得到一些現金。」
「爸爸,你覺得這是一場夢嗎?」
「告訴這位先生你媽媽在哪兒。」
「別吞吞吐吐的。說出來靈魂輕鬆。天主教徒已經掌握了些情況,對嗎?」
拉斯·奧爾森已經漫不經心地走到能聽到我們談話的地方了,而且耳朵差不多都豎了起來。
威爾弗,你喜歡事情的發展嗎?如果能的話,她會問的(在我的想象中,她確實問了)。值得嗎?你覺得呢?瓊斯治安官來訪后約摸過了一周的某個晚上,就在我坐著要讀《七角樓》的時候,阿萊特在我身後爬了過來,手從我的頭側繞過,冰涼潮濕的手指頭輕磕著我的鼻樑。
但是,不像他在牛棚和老井之間醒過來的那一次笑得讓我害怕。
「不——是我們一起乾的。」
「我們不能這麼做,」他說,「爸爸,她是錯了。香農說過,因錯而死的人是要下地獄的。」
他把胖嘟嘟的手伸到胸前。我點點頭。
「我自己犯了個該死的錯。」
第二天早上,我會把事情掩蓋得更巧妙些。
我伸手要撫弄亨利的頭髮,他卻避讓開去,顯得有些尷尬。
上帝一定懲罰循道宗教堂和循道宗青年會,我心裏想……但是那個耍奸使詐的人只是笑了笑。接下來的十分鐘,我們在翠綠的玉米地里談起了神學,當時初夏的雲朵——那是最漂亮的雲朵了,像縱帆船一樣漂浮的雲朵——緩緩地在我們的頭頂上飄過,後面留下航船尾流一般的影子。
萊斯特最終會說服瓊斯到這裏來,但可能要等到萊斯特讓科爾·法靈頓兩個玩命的兒子中的一個給他打電話,提醒治安官哪個公司是赫明頓(更不用提周邊的克萊、菲爾默、約克和塞沃特等幾個縣)最大的納稅戶。可我仍然覺得我們還有起碼兩天的時間。
「詹姆斯先生——」
腳踝上又被咬了一口。
周六的一個下午,香農在享受淋浴的時候,她母親順著後院的過道走過來,手裡抱了一大堆剛從晾衣繩上收好的衣服,因為天色看起來要下雨。香農可能認為她一直把浴室門關得好好的——大多數女土們對自己的洗浴還是嚴格保密的,而在一九二二年夏末秋初的時候,香農·考特利有著更特殊的理由這樣做——但也許門從門閂上滑開,打開了一半。她母親碰巧朝裡頭看了一眼,雖然充當浴簾的舊布還掛在U形欄繩的四周,噴撒出的洗澡水卻已經把浴帘布澆得半透明。薩莉沒有必要親眼看到這姑娘,看到她的體型就夠了。這一次,她沒有穿著那貴格風格的寬鬆連衣裙來遮身蔽體。一眼就足夠了。姑娘已有身孕五個月,或者差不多吧;無論如何,她很可能也守不了這個秘密多長時間了。
因為香農一邊在座位上流血,一邊抱著肚子尖聲喊叫,情急之下,他一定是開得飛快——太快了。或者,也許他軋到了路上的一個凹坑。不管是那種情況,福特車打滑,駛進了溝里,停下了。他們坐在荒漠高地的曠野中,風一陣緊似一陣,在四周颳起了雪花。亨利在想什麼呢?他在想,他和我在內布拉斯加所乾的勾當導致他和心愛的姑娘來到內華達的這地方。阿萊特並沒有告訴我,不過她不需要。我知道。
我仔細考慮了一下。最後說:「我很想,先生,對此我不說假話——」
但是,這沒夠,對他來說,沒夠。
醫生說壞疽並沒有蔓延到上臂,所以冒著讓我喪命的風險,只截掉了我的左手。這場賭他打贏了。被瓊斯治安官送到赫明頓鎮的仁慈天使醫院的五天後,我面色蒼白、失魂落魄地躺在病床上,失去了二十五磅的體重和一隻手,但是還活著。
「她從她父親那兒得了不少地。」我說。
「對,根本就不遠,我已經對你們說過一千遍了。」她又呷了一口,並未像之前那樣放下酒杯,而是把它拿在手上。西邊地平線上橙色的天光已經變成了青紫色,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這光此時正在她的酒杯中燃燒。
過了一會兒,月亮變成了銀色,我到屋後去用廁所,聽著玉米和夜風彼此敘說著大地的古老秘密。回來時,亨利已經不見。
「你認為憑我銀行里存著的那麼點錢就能找個律師,他就會幫我們打贏法靈頓的律師嗎?他們在赫明頓有後台有靠山。而我呢,要割乾草的時候,只能晃晃鐮刀。他們想要那塊一百畝地,而她正打算讓他們得到。這是唯一的辦法,不過你得幫我。好嗎?」
他眯著眼,看看越來越暗的天色。
「謝謝你們的檸檬汁,謝謝你們的款待。要是考慮到是誰派我到這兒來,你們也許不會這麼大方的。」
他聳了聳肩,面色平和,但是目光警覺有神,轉個不停:這兒瞥瞥,那兒看看,這兒看看,那兒瞥瞥。
我料想雖然塗了藥膏,老鼠的咬傷也會感染,但是沒有。那一年晚些時候,阿刻羅伊斯還是死了,但不是死於咬傷。不過,她不再出奶,一滴也出不了了。我本該宰了她的,可是沒那份狠心。因為我的緣故,她承受了太多的痛苦。
「叫我漢克!可別人那麼年輕就結婚了。」
我朝屋子的東廂點頭。
我們沒有了阿萊特的生活已經開始。
在我睡著的時候,凍雨變成了雪。
過了兩天,就在我修補一塊距離農場四分之一英里遠的圍欄的時候,看到從奧馬哈—林肯高速公路通往我們家的道路上一團塵土飛揚。從阿萊特非常想要融入的那個世界,我們將迎來一位訪客。我走回屋裡,鎚子別在褲帶環里,木工圍裙系在腰間,圍裙上的長袋子里裝著叮噹作響的釘子。亨利不在眼前。也許他已經到噴水池去洗澡了。也許在他的房間里睡覺。
亨利——或者漢克,他現在喜歡被這麼稱呼了——從牛棚里走了出來。他一直在那裡叉乾草,現在他握著叉子,擺著持槍的姿勢。
「我們會被逮住嗎?會坐牢嗎?或……」
「試試就知道了。」
我摟著她肩頭,用手勾住她的腋窩,把她拽起來。她嘟嘟噥噥地抗議,還用一隻臭烘烘的手有氣無力地拍拍我。
「他這個夏天很反常。我過去總明白他心裏在想什麼,可現在沒門兒。他看上去憂心忡忡。」
我從井邊往後退,被裹著阿萊特的捆子絆了一跤。我倒在地上。那隻被砍斷的手距離我的雙眼只有幾英寸遠。我把它重新塞回被子裡頭,然後輕輕拍,像是安慰她一樣。亨利枕著一隻胳膊,還躺在雜草叢中。他看起來像個孩子,在收穫時節苦幹了一天之後睡著了。頭頂上空,幾千、幾萬顆星星朝著地面閃爍。我能看見星座——獵戶座,仙后座,北斗七星——這些都是父親教會我的。遠處,考特利家那條叫雷克斯的狗叫了一聲,然後復歸於寧靜。我記得當時在想,今夜永無盡頭。果真如此。在許多重要的方面,它確實永無盡頭。
「這類骯髒洗不掉的。」他說道,又呷了一口。這回,他沒有扭歪著臉。
到下午三點鐘光景,我發燒了,手腫得厲害,繃帶便覺太緊,我只好給它松一松。就是做這麼件事兒,也疼得我喊了出來。
不,不僅如此。他在牛棚後面蹦蹦跳跳,朝著滿是星星的天空揮舞著雙臂,一邊大笑著。
「哦……那就好,是嗎?」
瓊斯說:「好了,別哭。」說完敷衍的安慰話后,他弓下身來,雙手架在肥胖的膝蓋上,往床下看。
我惡毒地笑笑——但這不是真正的我在笑;打瓊斯法官把車停到劈柴堆邊上起,就是那個耍奸使詐的人一直在控制著局面。
他已經按下桌上的電鈕,此時,門開了。
我說,「那裡起碼有一到兩塊地可以看看。」
「媽媽,這不公平!」
「隨時回來吧,拉斯,」我高興地說,「不過,可別帶他過來,不管他給你多少錢要你運他這個廢物。」
「香農說了,關於那幾百英畝地,你爸媽大吵了一架,當你站到你爸爸一邊時,詹姆斯太太狠狠地抽了你的嘴巴。」
接下來,周四那天,麥克雷迪夫人——那位親愛的、矮墩墩的寡婦,在赫明頓學校教書——坐著她的T-型車來訪了,她問亨利是否一切都好。
「爸爸,有事嗎?」
對於他的話,我表示懷疑,但是我雙唇緊閉,一言不發。
這是臨近九月底的事,一年的玉米已經摘好了,但還有許多園子的收成要做。
「香農立刻就回信了,但是我現在才找到機會出來。」她說,「有個草包在那個她們不要臉地叫做音樂室的洞里出現了,那之後,企鵝們一直是戰備狀態。」
我問,「整整一百八十畝地?」
沒有糞便,這我並不驚訝。這是一條正在使用的通道——現在是它們唯一的通道——只要還能在外面辦事兒,它們就不會把它弄髒。
「什麼……她為什麼要——」
「我得留點兒神,威爾弗。我太貪杯了。不過,對我來說,幸運的是,我這人意志堅強。」
我突然明白,因為官方已經正式確認阿萊特死亡而不是失蹤,那些地就都歸我所有了。因此,兩天之後,我便忍氣吞聲地去找哈蘭,考特利。
其他兩隻逃跑了。回到它們秘密的地下通道去了,我毫不懷疑。回到它們朽爛的女王那兒去了。它們在我亡妻的餐具柜上面留下的是幾小攤老鼠屎,三到四塊麻袋碎片,那是亨利在一九二二年初夏的那個晚上從牛棚拿過來的。老鼠們終於把我最後一頭奶牛弄死,並且給我帶來阿萊特發套的幾塊碎片。
這個結局對我而言是不可避免的。他沒錢,甚至連加油的六個鋼鋪兒都沒有,因此,他會徒步走很遠的路才能抵達艾爾克豪恩。如果他設法偷到些油,也會在接近她現在住所的時候被抓住(亨利認為她是個囚犯,卻從未想到她也許是個心甘情願的訪客)。哈蘭無疑已經對監護人——卡米拉修女——描繪過亨利了。即使他沒考慮過怒氣衝天的鄉村情郎有可能出現在監禁他心上人的地點,卡米拉修女也會考慮的。
「你有把握嗎?你肯定她不會變成鬼來鬧我們?人們說,被謀殺的人總歸要回頭纏住任何——」
我在那兒站了片刻,半身在車外,半身在車裡,一隻手放在駕駛室一側,一隻手伸到座椅下面,那是我們裝曲柄的地方。
但是,要是記者在葬儀社看到我,當那口廉價的松木棺材打開的時候,他們會看到真正的悲慟;他們也許會以尖叫的父親為題撰寫報道。我兒子把香農的頭放在膝上,朝自己的太陽穴開了槍,那顆子彈穿進他腦袋時爆炸了,在左側炸飛了一塊頭骨。可那還不是最糟糕的。他的眼睛沒了。
那種確信無疑的感覺又回來了,而且比原先更加強烈。被子呢?他會問,那條原本放在頂層架上中間的被子呢?當然,他沒問,不過,當我請他時,他便欣然上前細看。他那雙犀利的眼睛——綠得發亮,幾乎像貓一樣——這兒看看,那兒掃掃,四處在瞄。
「先再來一杯吧。」那個耍奸使詐的人說道。
這個想法讓亨利開始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過了四五分鐘,他才笑夠,笑聲把一群烏鴉從柵欄上嚇跑了,那柵欄是用來擋住奶牛不讓它們進入玉米地的。不過,最後他還是緩過神來。等我們把活兒幹完的時候,太陽早就下山了,我們聽到貓頭鷹在牛棚頂上啼叫,出發進行月亮升起之前的捕獵。井中的石頭緊緊地貼在一起,我想不會再有老鼠蠕動著爬到上面來了。
「你還好吧?」
「我知道,」我說,「我想您知道他女兒在什麼地方吧。」
有些天的下午會打雷電,但是從沒刮過讓中西部農民擔心的毀壞莊稼的大風。哈蘭,考特利駕著他那台哈里斯巨人牌收割機來了,這台機器一次故障也沒出過。我曾擔心法靈頓公司或許會攪和我的事兒,但是它沒有。我沒費周折就從銀行弄到了貸款,在十月份之前全部償清,因為那年的玉米價格飆升,大西部的運費卻跌到了低谷。如果你了解你們的歷史,你就知道這兩樣事兒——產品價格和運輸費用——在一九二三年換了位,打那以後就一直那樣。
不錯,我確實去看報紙了。而且,我給在內布拉斯加到內華達短暫而又多災多難的路途上見到我兒子跟他懷孕女友的那些人都寫了信。多數人回了信,相當願意提供詳情。那種調查性工作是有用的,其結果毫無疑問令人滿意。不過,調查是在多年以後才進行的,是在我離開農場之後,而且只是確認我已經知道的情況而已。
「我在考特利家停了一下。」他說。
「我知道了。亨利剛告訴我。遲做總比不做好。」
「現在怎麼辦?」亨利問道。
「媽媽一直在說城市的事兒,」亨利說道,然後嘆了口氣。
「我們會談到阿萊特的,但不是現在。我要帶你到仁慈天使醫院,如果你不吐在我車裡,我將感激不盡。」
「爸爸!」亨利驚叫道。他的雙手握成了拳頭,堵著嘴,指節壓進了上嘴唇里。
你知道我為什麼笑嗎?是因為瓊斯法官善意的愚蠢?是因為一個死了的女流民恰巧出現,此人也許被醉酒的同行男伴殺死?兩個原因都有,但多半還是因為那隻鞋。那個農民停下來查看科依狗到底為何爭鬥,因為他看到了陰溝里的女士漆革皮鞋。但是,在剛剛過去的夏季的那一天,當瓊斯治安官詢問她出走時腳上穿的什麼東西時,我告訴過他,阿萊特的帆布鞋不見了。可那個蠢貨把這點給忘了。
我想過用鬆緊帶把手腕處紮緊,使它與別處隔斷——放棄左手以保全其他部位——甚至想過用劈柴或者偶爾宰雞用的斧頭砍掉左手。兩個想法似乎全有道理,不過又好像太難實施。最終,除了一瘸一拐走到「受傷柜子」去再拿幾片阿萊特的藥片之外,我什麼都沒做。這次,我多服了三片,用冷水送下——我的嗓子發燒般灼|熱——然後,重新坐到火邊。我將會死於咬傷。這點我有數,也認了。死於咬傷和感染平常得像是平原上的塵垢。如果傷口疼得我不堪忍受,我會立刻把所有剩下的藥片吞光。
「是的。」
我上下打量著他,「不過比不上在拉斯的卡車裡頭開上二十英里那麼熱,我想。」
就像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似的。
「看什麼看!」我對他們說,「看個夠!看吧,看到你們該死的眼睛掉下來!」
「她為什麼非要這樣……這個……」
「她已經簽好所有法律文件了嗎?因為我想,如果她簽了,我就只能訴諸法律。」
就是在那一天,我開始做亨利的工作了,我把他媽媽的最新計劃告訴他。我們坐在乾草垛上。我一臉哀傷,用最悲傷的聲音,向他描述,如果允許他媽媽實施這個計劃,未來的生活會是什麼樣:他會怎樣失去農場和他的父親;他會在一個大得多的學校里念書;他所有的朋友(大多是自孩提時代起便認識)會被撇下;他會在一個嘲笑他、罵他是鄉巴佬的陌生人中為了一席之地打拚掙扎。另外一方面呢,我說,如果我們能夠抓住土地不放手,我相信到一九二五年之前就可以付清所有的銀行貸款,過上無債的幸福生活,呼吸甜美的空氣,而不是從早到晚眼巴巴地望著豬內臟順著從前清澈的小河漂流下來。
不管我是否緘默閉口,他都會被抓住。
他沒那麼做,而是把她抱到那個建築物里。那東西其實是一個邊界工棚,跟男孩鎮邊上那個一側刷有皇冠可樂褪色廣告的披棚沒有多大差別。裏面有隻火爐,但沒木柴。他出去撿了幾片碎木塊,大雪還沒有把它們湮沒。可當他再進棚子時,香農已經失去了知覺。亨利點著爐子,把她的頭放在自己膝蓋上。他生的小爐火還沒有燃成灰燼,香農就已經死了,那時候就只剩亨利一個人了,坐在簡陋的邊界工棚的小床上;那裡,十來個髒兮兮的牛仔曾經在他前面躺著,個個喝得神志不清。亨利坐在那裡,撫弄著香農的頭髮,外面風在呼嘯,鐵皮做的棚頂在顫抖。
「亨利和我就這件事也沒少談過——」
「酒後吐真言,這是老普林尼說的……是在你母親經常鄙夷不屑的一本書里說的。」
「這個賤貨!」
「或者在床下。」
「我沒逗你,」那個耍奸使詐的人說道。他說這話的時候,是誠心誠意的。
我想問他是否在說亨利家教不好,可還是閉上嘴,任由他把一路上蓄積的怒氣都發泄出來。他已經仔細想過要說的話了,讓他說出口,跟他交談會更容易。
他不需要費勁兒發動納什車,只要推一下按鈕。有錢在各個方面都很好。
瓊斯法官說,她死了,沒錯。
「她要你跟我們一起來上一杯。」
當視線重新清晰的時候,我看到麥克雷迪夫人,這個對每個孩子,哪怕是問題孩子,都很和善的人,也快落下淚來。她一定本來就知道亨利被什麼折磨吧。
我起來,往門外走去,然後折回來,從柜子里取出我的點22。當我一手拿著槍、一手提著靴子匆忙走過時,我聽到亨利在他緊閉的房門後面呼呼大睡。我希望他不會醒來跟我一起干一件可能是充滿危險的差事。那時候,平原上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隻狼,但是老餡餅曾經告訴過我,普拉特和麥迪信小河沿岸,有些狐狸群中有暈夏病現象。肖肖尼人稱之為狂犬病,牛棚里的聲音最有可能是某個發狂的畜生造成的。
就在那一周,在奧馬哈,一個戴著平原居民帽的年輕人走進了多吉街上的一家典當鋪,買了支鍍鎳點32口徑的左輪手槍。
聽到這話,他臉上露出格外冷漠的笑意——嘴唇抽|動一下,嘴角的酒窩一閃而過——這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他對我說的『友誼』不抱多少希望。
「你會用那把叉子戳他嗎?」「會的先生。戳得他吱吱直叫。」
我想到了訴諸法律。在這件事上,我作為丈夫,任何法庭都會堅持我有決定這塊土地用途和目的的權利。這一點我有把握。可我卻給一件事兒攔住了。倒不是擔心鄰居們的閑言碎語;我才不在乎鄉下人嚼舌頭呢。是別的。我心裏早已恨她。對。
「我希望沒有。雖然那樣想讓我感覺孤單,但我仍然希望沒有。我猜,所有謀殺者都希望沒有上帝。因為假如沒有天堂,就不會有地獄。」
「把這兩點放在一塊兒,你能得出什麼結論?」
「謝謝你。」她說著,淚珠像細細的鑽石出現在了眼角。
「我不是在傷害你,但是你要知道,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感到生氣丟臉。乾脆地告訴我你要什麼吧,這樣也許我們還能做朋友。」
「當然跟我啦,」她說道,眼睛睜得老大老大。
「記住,快要結束了。」
沒什麼比這再糟糕的了,我心想,當然,我已經到了恐怖極處。
「爸爸,我能回屋裡去嗎?我還有作業要做,補上病假落下的。」
「有。」我說道。
我說:「我保准一旦她支氣管炎發作,你會很快聽到她的音訊的。」
我不是惡魔。我曾試圖把她從那個耍奸使詐的人手中拯救出來。我告訴她,如果我們無法達成共識,她可以到林肯郡她母親那兒去住,一個往西離這兒六十英里的地方——這段距離夠遠的,算得上是分居了,雖然還夠不上離婚,但已表明我們的婚姻正在解體。
「看到我們四周儘是天堂,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可是,她打算把我們從這兒趕走,就像天使拿起冒著火焰的劍把亞當和夏娃趕出伊甸園一樣。」
「這真是……」荒唐是在我腦子裡出現的詞語,不過,他還有可能改變主意,我不想冒險去冒犯他。我拿定主意要賣地(還有那頭奶牛,我還得為阿刻羅伊斯找個買家,可能是個陌生人,用一袋魔豆做交易)之後,這個主意就在我身上產生了一股痴迷的力量。因此,我壓低聲音,保持平靜。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斯圖本華沙說,不過我看到他眼睛里有光芒閃了一下。
有人來訪。
當晚(也可能第二天晚上;因為高燒,我記不清時間了),我在火爐前迷迷糊糊醒來,又聽到了奔跑的沙沙聲響。起初,我以為又開始下凍雨了,可當我站起來,從廚台上發硬的麵包撕下一片時,卻看到地平線上一縷薄薄的橘色晚霞和金星在天空閃耀。風暴已過,可奔跑的聲音比原先更大了。不過聲音不是來自牆內,而是來自后廊。
碟下面壓著張紙條,上面寫著:對於你們家出的事,我們感到非常難過,願竭盡全力幫忙。哈蘭說不必擔心今夏的收割付款問題。要是你得到你妻子的音訊,煩請告知我們。愛你的,薩莉·考特利。又及:如果亨利來會香農,我會給他帶回藍莓蛋糕的。
可在那之前,我應該把它放到某個保險的地方去。
我把一隻膝蓋支在床上,一隻手抓住她的一個肩,然後用刀劃破麻袋,切到麻袋下面的喉管。她高聲尖叫,開始拚命扭動。
瓊斯治安官回來了,邊走邊扣褲子的前門。
我按照希臘神話中次要女神的名字給我們所有的母牛取名,可是,艾爾菲斯證明了這名字如果不是個糟糕的選擇,便是個具有諷刺意味的笑話。為了防止你記不住魔鬼到底為什麼來到我們這個古老憂傷的世界,讓我幫你重新回憶一下吧:當潘多拉按捺不住好奇心,打開了留給她保管的盒子時,所有的邪惡東西都放出來了。
就香農來說,慷慨大度是個再合適不過的詞:不管是她的臀、胸,還是心。她對亨利溫柔有加,處處關愛。這讓我喜歡上她了……但喜歡是個太輕淺的詞兒,讀者。我愛她,而我們倆都愛亨利。周二、周四吃完晚餐之後,我總是堅持洗碗,讓他們去門廊上休息。有時,我聽到他們喃喃唧唧的,會偷偷張望,看到他們肩挨著肩地坐在柳條椅上,望著西邊的田野,像對老夫妻似的手拉著手。有時候我偷窺到他們接吻,那就一點都不像老夫老妻了。
一九二五年初,我在格林納父母的家裡見到他時,他對此事表現出了哲學家般的超然態度。
三十五,三十五,三十五。
我本以為會好久睡不著,而剛入睡時,我會夢見那隻老鼠竄到乾草散落的牛棚板上,嘴裏銜著奶頭,向它的逃生口奔竄。
「常常在於草垛上,或者坐在木頭堆上,或者就在後面的地裡頭挨著頭嘀嘀咕咕。我還以為你們是在談香農,考特利。」
撰寫這篇報道的時候,詹姆斯先生的身世仍然鮮為人知。奧馬哈公共圖書館圖書管理主任羅納德·誇爾斯在一九二六年下半年招錄了詹姆斯先生。
「小時候住在福代斯時,我們有個鄰居——一個叫布萊德理的混賬老流氓,大家都叫他布萊德理老大伯。」
她試圖從床上爬起來。我最初驚呆了,然後變得怒不可遏。婚後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是個麻煩,就是到現在,在這他媽的分離時刻,她還沒少麻煩。但對她這麼個人來說,我還能指望別的嗎?
「我決不會,」我說,「朋友不會出賣朋友。」
是的,鎮上的晚會。這就是我高興的原因!這就是我咧嘴笑到耳根的原因!威爾弗,你注意到了我的紅唇膏是啥樣了嗎?我向來不塗這個顏色去教堂的,對嗎?對的,只有想和自己的男人做那種事兒的時候,女人才塗抹這種色彩的口紅。威爾弗,你下來吧,為什麼不下來呢?別弄什麼梯子,只要跳下來就行。讓我看看你是多麼想要我啊!你對我做了齷齪事情,現在我要回敬你了!「爸?」亨利站在那兒,面朝牛棚,馱著肩,像個等著挨打的孩子一般。
「我比大黃蜂還要氣憤,可讓我更氣的是,我沒人可以發泄。我不能對孩子們發火,因為他們畢竟只是孩子。可要不是香農懷著孩子,我會把她放在腿上,狠狠揍她一頓,因為她明明知道更多,卻沒能做得更好。她有家教,去教堂,本不該這樣的。」
事實上,在這一問題上,我和瓊斯治安官一樣感到驚訝……同時又感到慶幸。
我的腦子裡出現了裝著那頂紅色婊子帽的盒子。那是她藏私房錢的地方,錢在那裡安全地待了多久,只有上帝才知道。
「威爾弗,堅持住,」他說,「你會挨過這一切的。」
「您的建議十分慷慨,不過——」
「保密這件事兒,你不用多付錢,」她說,「我喜歡給那些假清高的婊子搗搗亂。晚飯多吃一點,她們都要打你的手!要是你再想偷飯錢,他們會打爛你的手。這就像是孤兒格列佛了
我的腳跟撞到了木箱,就在我想弓腰遠離走來的屍體時,我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坐到了箱子裏面。我撞到了腫脹感染的手,卻幾乎忘記了疼痛。她在我的上方彎身下來,她的臉……懸盪著。肉已經從骨頭上面脫落,她的臉向下垂著,像張畫在孩子氣球上面的臉。一隻老鼠爬到了木箱的一邊,「噗通」跳到我的肚子上,跑到我的胸口,聞聞我的下巴。我能感到其他老鼠在我彎起的膝蓋下面四處奔跑。不過它們並不咬我,因為它們此行的任務已經完成。
亨利來了,頭低著,腳在塵土中拖著,顯得很焦慮,簡直像犯了罪一樣,不過,這沒什麼。
「你可以在家裡待到周一,然後告訴老師你得了流感,不想傳染給其他同學。」
「我真希望這是一場夢。」他說道,但還是彎下腰來,用胳膊抱住被子的尾部。
「為了弄到你想要的東西,你用不著把我灌醉。我自己也想要。身上有點癢。」
「她不會回來了,是嗎?」
兩天過後,亨利來到新刨的玉米地找我時,我發現他的心又軟了下來。我並不沮喪,也不感到驚訝。從孩子到成人的歲月中,人的情感是一陣一陣的,正在經歷這個狀態的人起伏變化起來就像是美國中西部農民過去經常放在糧倉頂上的風信雞一樣。
「現在你這麼想,我很高興。但是萬一哪天你衝動了,就記住這句話:香農會從你身邊跑開的。」
「謝謝!」他張開雙臂擁抱我,吻我的面頰。頃刻,我們好像又成了朋友。我甚至讓自己有點相信情況就是這樣的,雖然我心裏清楚得很。證據也許藏在地下,但真相卻在我們之間,而且一直會是這樣。
是的,我沒電話。我獨自一人待在靠殺人才保住的農場,沒有任何求助的手段。
我攙著她——搖搖晃晃地打著呼嚕,一隻眼睛閉著,一隻眼睛朦朦朧朧地睜著——走過客廳。亨利房間的門敞開著。
「願意,先生,我很樂意。」亨利接住曲柄,繞到了馬克斯維爾汽車的前面。
我們沒穿襯衫,共享著阿萊特·詹姆斯做的最後一樣東西:一壺檸檬汁。瓊斯治安官下了車,往上提了提褲帶,然後摘下了他那頂斯泰森牌的帽子,往後梳梳灰白的頭髮,又把帽子重新安放在白額頭和下方紅銅色皮膚的接壤處。他是單獨來的。我把這看成是個好兆頭。
「艾爾菲斯。」亨利像做夢般說道,「奶牛名叫艾爾菲斯。」
瓊斯轉向我。
這話使他怔了足足有十秒鐘,時間長得足以擦擦前額、梳梳頭髮了。然後他問:「她怎麼跟他聯繫的呢?」
「以前我是用賣莊稼的錢來還貸款的,」我說,「現在我沒這錢。我只有地和房子,就這些。」
我用沒受傷的右手把熱水用勺子過到浴盆里(傾斜水壺把水倒出是不可能了),然後,加一塊阿萊特用的棕色洗衣皂。我才發現這是最後一塊了。男人不習慣儲備東西的時候,被他忽視的、需要補充添置的東西就會很多。我拿了塊布,走進卧室,雙膝跪下,開始擦老鼠的血和內臟。整個清洗過程中,我都在回想(當然)上一次在那該死的卧室清理地板上血污的情景。
「原諒我這麼說,不過,詹姆斯先生,這一切在我看來非常奇怪。」他從西裝裡頭的衣袋裡掏出一副真絲手帕——我想,像他這樣出差的律師有許多個衣袋——開始擦臉。他的面頰現在不僅僅是發紅,而是又亮又紅了。不是白天的暑熱讓他臉色紅成那樣的。
「哦不,」我說,接著便開始笑。這是危險的失衡的笑聲,就連在我自己的耳朵聽來也是如此。
來吧,二零三零年,唯獨老鼠們快樂。
接著又是一聲鼻嗤,一個甩頭,可我認為她此刻也多少有些傷感了。
「我能進屋子裡頭看看嗎?」
「哎。」
「一個十四歲的男孩需要跟他媽一起過。」
我什麼也沒說。有一陣子,他也一言不發。我們看著月亮從玉米地里升起,紅彤彤的,滿滿盈盈。
「你妻子沒有派我過來,詹姆斯先生。實際情況是,我是到這兒來找她的。」
「我想我們可以在城郊找棟房子,」
我喜歡他這麼說。
我極力克制著不要嘔吐,可還是抵擋不住。
「家鄉銀行願意貸給你三十五美元嗎?這還用說。我甚至願意採取私人對私人的模式放貸,從我自己的錢包里拿錢來做成這筆交易,只是我身上帶的錢從來只夠在『漂亮餐廳』買頓中飯,再去理髮店擦次皮鞋。帶太多的錢總是個誘惑,甚至是對像我這樣狡猾的老傢伙而言;再說了,公事還是應該公辦。但是!」他舉起手指頭,「你不需要三十五美元。」
他出去之後,我便走進廚房。從瓶瓶罐罐里倒出了糖、麵粉和鹽之後,再晃晃它們。什麼也沒有。我走進卧室,在她的衣服里翻找。什麼也沒有。我在她的鞋子裡頭看,什麼也沒有。可是,每次一無所獲,我就更加確信,一定有錢。
「你還有計劃不會弄疼她的!可瞧瞧結果是啥樣兒!」
假如四周沒有美麗的鄉村環繞,恐怕奧馬哈城早就成為地獄了,它不過是座不停地冒煙、四處散發著硫磺臭氣的空落落的城市,滿城儘是像我一樣失魂落魄的人。
我不怪他。就是對於阿萊特來說,這也是過分粗俗不堪的行為。他一定是親眼目睹了她的變化,從一個母親的角色——一個很難相處、不過時有愛心的女人——轉變成一個臭氣衝天、教唆年輕客人的妓院淫|女。所有這一切本來就夠糟糕的了,但是,偏偏他對考特利姑娘情有獨鍾,這就把整個局面弄得更糟了。非常年輕的小夥子們總是情不自禁地把初戀放到顯要的位置,要是有人打這兒經過,朝自己的偶像吐上一口……哪怕不巧吐唾沫的人就是自己的母親……
「有情況嗎,斯圖本華沙先生?」他問道。
我舉杯喝下了最後一口檸檬汁。看到亨利望著我,我打了響指。力度不大,看上去只是肌肉擰了一下。
靠近鎮子邊界的地方(但離附近的村落仍然很遠),亨利的最後一點運氣耗盡了。
我可以要街上的飯店送飯,但我想,食物會讓他們撲上來。不管怎麼說,我並不餓,因此這也不算什麼犧牲。他們,我的陪審員們,到現在為止一直都有耐心,不過,我猜,他們的耐心不會持續太久。和任何陪審團一樣,他們急於找到證據,這樣才能拿出裁決,獲得象徵性的費用(在我的情況下,是用肉來支付的),然後,回家跟家人團聚。因此我必須結束。時間不會太長。困難的部分已經做完。
「我以前跟你父親一起上過學。他就坐在我旁邊,在春季考試周時,他常常抄我的卷子。」
我看到一股揚塵衝著我們過來。我向下朝井裡看了看。弄得還不算好,還沒到位。
「她留了二十塊錢。很大方。用哈蘭·考特利的玉米收割機,所有費用就是二十塊。至於說摘棉花的人工,我想,銀行里的斯圖本華沙先生會給我一點短期貸款。如果法靈頓公司沒給他恩惠的話,他會這樣做的。不管是哪一種辦法,我這裏已經安排好了最好的農場人手了。」
「現在,你有什麼想法?」在要多詳細就有多詳細地描繪了這個景況之後,我問兒子。
也確實如此。她過去把那雙褪色的綠鞋稱為園藝鞋。就在填井之前,我想起了那雙鞋。
「你媽媽把香農叫做小盪|婦,然後告訴你把雞|巴放在褲子里。這是她的最後一個忠告,雖然話有些粗而且傷人,就像她說出來的大多數話一樣,但是,你還是該聽她的話。」
可我很快就睡著了,這一覺既無夢又解乏。
「是的,是的,在他院子里看到了。大雜種,對不對?原諒我說話粗口。錢都在那盒子裡頭,是吧?」
「真的不知道。我原以為我把事情搞清楚了,不過我以前也弄錯過,不是嗎?是的,將來還有可能會犯錯。『我們註定會出錯,』這是《聖經》上說的。可是好上帝啊,孩子讓我的生活艱難。如果你得到兒子的音訊,威爾弗雷德,我會叫他這頭皮包骨頭的瘦驢回家,而且不要跟香農·考特利接觸,假如他知道香農在哪裡的話。她不想見到他,這一點我向你保證。好消息是,沒發生草原火災,而且,我們不能因為他偷了父親的卡車就逮捕他。」
「是啊,是啊。」他笑了,有些局促,好像是忘了那些地。
我很可能會給她買。她總能說得我改變主意,除了談那塊地的時候。關於這件事,她本該更明事理的。土地是男人的事。
我現在才知道這一點。
「如果他問我,我會告訴他,他錯了,」
「你還小,將來會走的,」我說,「你會忘掉這一切……你會學到城裡的方式……開始給自己挖陷阱。」
我把書甩到客廳地毯上面,大聲尖叫,一躍而起。就在這當兒,那個冰涼的指尖往下跑到我的嘴角了。然後,它又摸到我,停在頭頂那塊頭髮越漸稀少的部位。這一回,我大笑起來——顫顫巍巍的、滿懷憤怒的大笑——彎腰去撿書。這時候,手指再一次輕敲我的后脖頸。我的亡妻好像在說,威爾弗,你注意到我了嗎?我走開去——這樣第四次就不會磕到我的眼睛上了——然後抬起頭。頭頂上的天花板已經變色,正在脫落。石膏還沒有浮凸起來,但是,如果繼續下雨的話,就會了。石膏也許還會分解,成塊地往下掉。漏雨的地方就在我讀書專用地的上頭。當然是。天花板的其他地方看起來還是好好的,起碼目前是這樣。
「是的,先生。」
「也許應該,也許不是,但這件事對我來說跟對考特利一家同樣意外。現在我兒子走了,可起碼他們還知道女兒在哪裡。」
「我們把亨利叫過來吧。」她說,話語已經開始含糊。
「他啊,就是白天手裡拿耕犁,晚上鑽進書紙堆,」阿萊特說,「除了他在我身上搞別的活動的時候。」
「你當然可以。但是,萬一你一衝動要向香農坦白——」
「今天下午幹了累活兒,是吧?」
「你情緒有點兒不對,是嗎?」他又擦了擦前額,然後重新戴好他的斯泰森帽子。
「謝謝你。」離開銀行的時候,我在想:我要跟兒子好好商量。這個想法不錯。
不過當然,我想,那東西對管子來說太大。它一定是從外面進來的——也許是糞堆里的老鼠窩。
「不,」我說,「她把寶貝衣服都拿走了,卻留下了檸檬汁。喝點吧。」
「哦,他想來,不過我拒絕了。他還想我弄張搜查證,可我告訴他,我不需要。我說你要麼會讓我四下看看,要麼不會。」
那一巴掌成了她的死亡令。
「我沒有!」他慍怒地說,然後更加氣憤地說道,「我以為你會幫我的。」
「我了解她。我保准你和你的客戶們認為一筆交易已經做成了,但是阿萊特,詹姆斯……讓我們這樣說吧,要搞透她的心事,就像是要把果凍固定在地板上一樣。萊斯特先生,我們需要記住布萊德理老大伯說的話。唉,這人倒是個土裡土氣的天才。」
「睡覺吧,亨利。」
「是啊,」我說,「而且大多數下午房間里陰涼陰涼的,哪怕是在夏天,因為太陽只照得到對面。」我走到柜子邊,打開。
也許現在我已經用不著提了。)她突然有了主意,兩眼發光。
我吃力地走上門廊,坐下來,雙手捂住臉。
我說不出話來。見狀,他便走了。
走到門前院子、坐在砍墩上的時候,我便認出了那輛席捲煙塵的車:拉斯·奧爾森的紅孩子配貨送貨卡車。拉斯是赫明頓的鐵匠,鄉村送奶工。有報酬的時候,他也常給人噹噹司機。此刻,在這六月的下午,他乾的就是這麼個差事。卡車駛進門前的院子里,把我們壞脾氣的公雞喬治和它的一群小母雞驚得飛了起來。馬達還沒來得及熄火,一個胖墩墩的男人就出現在行人道上,身上的灰色防塵外套在風中輕擺。他摘掉風鏡,露出眼睛四周又大又白(且滑稽的)的圓圈。
翌日黎明時分,我醒來的時候,屋子冷如墳墓,我的手腫成原來的兩倍。傷口周圍的肉蒼白得發灰,可前三根指頭變成了暗淡的粉紅色,是日落時分的那種紅色。
但是,聽到這消息,他只是嘟噥了聲,於是我決定稍微再加把力。
「哦,爸爸,讓她停下!」亨利尖叫著,「讓她停下,哦爸爸,看在上帝分上,讓她停下!」
老鼠「噗通」跳到她的膝蓋上,就在跳躍的一剎那,一大群鼠弟鼠妹從她衣服下面湧出來。有隻老鼠的須子上面鉤著一塊白色的東西——是她襯裙上的一塊布,或許是她身上的一塊肉。我把行李箱朝它們摔過去。我壓根兒就沒考慮——我腦子裡嗡嗡作響,滿是噁心和恐怖——只是隨便把它摔了過去。行李箱落在她的雙腿上。
「照你定好的說了。是的。」
我突然想到滾燙的、沸騰冒泡的開水也許就是為我的手準備的。反正傷口疼得不能再厲害了,我推想,放在開水裡浸一下又能清洗傷口。我在兩方面都錯了,可是,我當時怎麼會知道呢?這麼多年以後,這個想法似乎還有道理。我想,如果咬傷我的是一隻尋常老鼠,那個做法甚至可能是有效的。
他用一隻胳膊架著我,半扶半攙著我下了門廊台階,朝他的小車走去。公雞喬治在木柴堆旁邊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奶牛「哞哞」地叫著。我最後一次喂它們是在什麼時候?我記不清了。
馬克斯維爾的引擎「篤篤篤」地發動了。我伸出手——那隻割過她喉嚨的手——不過,瓊斯治安官沒有注意到。他正忙著給馬克斯維爾點火,調試它的油門。
柜子里有條被子。有一刻,我禁不住在想,要是我母親看到我把她一針針縫好的漂亮的結婚禮物派上這個用途,不知會有怎樣的想法。我把它鋪在地板上。我們把阿萊特放在上面,然後把她捲起來。
隱隱約約地,我聽到他「砰」地把門關上。接著便是隱隱約約的、但依舊能聽得到的啜泣聲。
他親親我的面頰。這是他最後一次親我。
「沒有人會知道的。」我說,聲音聽起來比我感覺的要勇敢得多。事情已經出了岔子,我開始意識到,實際的行為跟夢想的行為根本不一樣。
我四肢並用,從那糟糕透頂的管道邊往回爬,從左邊嘔到右邊,把所有晚飯全部嘔光時,我吐出了絲絲膽汁。透過水漬漬的眼睛,我看到阿刻羅伊斯已回到牛圈。
「詹姆斯先生,亨利病了嗎?」
劫賊——戴一頂壓得低低的鴨舌帽,印花大手帕蒙住大半張臉——單槍匹馬行事。
當然,我去了聖歐塞比亞天主教教養院,但是,我沒試著進去,向女教師或女舍監或者不管什麼頭銜的人打聽香農·考特利的情況。那是一幢冰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龐大建築,厚厚的石頭和在石頭上切開的長條形窗戶完美地表達了人們心中的教皇等級體系對女人所持有的看法。為數不多的懷了孕的姑娘們悄悄溜出來,眼神沮喪,耷拉著肩膀。望著他們,我便明白香農為何如此願意出走的原因了。
他當然聽說了。這些事本該保密的,但是像哈蘭·考特利這樣的男人就是耳朵長。我感到一股厭惡的心情重新湧上心頭。
我們把艾爾菲斯牽到井邊,到了那兒,她很不情願向前邁步。我們走到井的另一邊,抓著奶牛的籠頭繩子,像是抓著五朔節花柱上的綢帶一般,全力把她拽過來,拖到腐爛的木頭上。在她的重量壓迫之下,井蓋裂開……塌陷……但是卻撐住了。老牛站在上面,頭低著,和以前一樣顯得愚笨固執,露出黃得發綠的牙齒殘根。
「誰來見過你?」我問他,然後意識到我不必問了。
「因為你沒有從執法人員的角度來看這件事。她在路上遇到搶劫,就是那麼回事。某個壞蛋看到一名婦女在赫明頓和萊姆比斯卡之間搭便車,帶上了她,殺了她,搶了她的錢和珠寶,然後把她的屍體運到最近的田裡,這樣,從馬路上就看不到屍體了。」從他長臉上的表情中,我能看得出來,他在想她很可能不僅被搶劫而且被強|奸了,並認為還好她的屍體沒剩下多少讓人可以確認這一點。
亨利的怒氣一下子就熄了。
亨利抱住維多利亞,親了一口。她嘻嘻哈哈地笑了,眼睛亮閃閃的。
艾爾菲斯發出長長的迴腸盪氣的呻|吟,雙蹄繼續踢打石頭。
「不用,」我說,「我把井蓋子蓋好了就進去。」
我甚至沒有想到過學校,這是計劃不周的又一個標誌。亂套的「計劃」啊。我本該把這事兒推遲到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幹才對。這不過意味著再等一個星期罷了。
他拖著腳滑來滑去的,然後靦腆地看著我。
「不行。」我說,還沒等我加上一句,他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我告訴亨利,周一他得開T-型車去學校,因為我要到赫明頓鎮上走一趟,問問銀行的斯圖本華沙先生關於一筆短期貸款的事兒。一小筆。只有三十五美元。
我能看得出來,綁帶沒裹住的地方,肉在發紅:手腕處全是靜脈,它們會把毒素送到身體的各個部位。小消防員們失敗了。
「給那女孩一隻丘比娃娃吧。」漢克說。
「我們終於在一起啦!我的男人們有腦子啦!」她舉起杯子乾杯,杯中相當一部分酒斜潑在她的胸脯上。她笑了,沖我擠擠眼。
我把皮夾給了他,裏面有錢。
「那你就回屋裡去吧,拿些棉球把鼻子堵起來。棉球在她的梳妝台上。」
「是啊,」我說,「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還會住在這兒。你母親跑到聖路易斯去了……或者可能是到芝加哥去了吧……可我們還留在這兒。」
「幹完以後我們還能繼續住在這兒?」
「對的。」
「我辦不到。阿萊特走的時候,把錢刮光了。」不過,我第一次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在想她是否可能存了些九*九*藏*書錢。我說她離家出走的時候拿了兩百塊錢純粹是在扯謊,不過眼下這情勢,就是一分一角也頂用啊。我在心裡頭留了意,打定主意要翻翻廚房裡的柜子和碗盤。
他似乎滿意了。即便如此,要是阿萊特本人做事不是太絕的話,事情也許還不至於發生。
只有片刻,我考慮了一下,如果在那操他媽的一百英畝地的問題上,我向阿萊特讓了步,正同我在別的許多事情上讓了步一樣,情況將會是怎樣呢。我會生活在臭氣中,那就是事情的結局。我得為奶牛們把那口老泉挖出來,因為她們不能喝滿是血污和漂著豬內髒的河水。
已經知道?你問道,我的回答很簡單:是的。已經知道了。我知道的並非完全是事情發展的原貌,但起碼是部分的實情,最後一部分的實情,而且是在事情發生之前。
服務員試圖從窗戶裏面朝他開槍,這一次,老槍在他手中爆炸了,一塊金屬片炸飛了他的左眼。我從來沒有為此感到歉意。我可不像查爾斯,格林納那樣能夠原諒別人。
他踉踉蹌蹌地朝床這邊走來。頭髮散落在眼睛上。眼睛透過汗濕打縷的一叢叢頭髮,閃著光亮,像是躲藏在草叢中的動物的眼睛。他反覆地舔著嘴唇。
致有關人士:
噢,我心想,我毫不懷疑你是。但是,我打賭你的名字甚至還沒寫在門上吧。奧馬哈的大人物們不必為了日常的生計到鄉下來吃灰,對吧?那些大人物們正站在桌旁,邊喝咖啡邊欣賞他們秘書漂亮的腿呢。
「沒有,沒有,也許還在尋找吧。」
「不,你不需要。你需要的是七百五十美元,那才是你需要的,而且你今天就可以得到這筆錢。要麼存起來,要麼把現金放在口袋裡走出銀行,對我而言,哪一種方式都行。三年前,你付清了住宅的抵押款。沒有拖欠,清清爽爽。因此,絕對沒有理由說你不能再借一次。孩子,人們一直在這麼做,而且都是最優秀的人在做。看到我們正在準備的文書,你會吃驚的。最優秀的人在做。是的先生。」
他是個順從聽話的孩子,絲毫也沒他媽媽那種傲慢無禮。一次又一次,他告訴媽媽,說他不願住在奧馬哈或別的城市,還說,只有她媽媽和我意見統一,他才會離開。
「你傷了孩子的感情了。」我說道。
「別管他們,」我說,「我也不允許。」
他開始轉身,卻又抓住我的手臂。他的雙手涼得怕人。
什麼都沒出現。是我自己想象的。當然是我想象的。於是我就把她推下井去。
「是啊,」我附和道,「阿萊特喜歡買衣服,也喜歡郵購。不過因為她只帶走了那隻小行李箱——我們有兩隻,另一隻還在那裡放著,在那後面的角落,看到了吧——我必須說她只帶走了她最喜歡的那些。而且可能是最實用的。她有兩條便褲,一條藍色勞動布工裝褲,這些現在都沒了,即便她不喜歡褲裝。」
「好。就是別叫他壞小子,除非你願意叫香農·考特利壞姑娘。」
我的訪客來到農場的時候,可能是兩天之後,或者甚至三天之後,可我不這麼認為。我認為時間只過了一天。我不相信,沒有援助我能堅持兩天或者三天。我已經不吃,也幾乎不喝了。可是,當重重的敲門聲開始的時候,我還能設法下床,踉踉蹌蹌地走到門口。部分的我認為,也許是亨利吧,因為部分的我竟然還敢於希望,阿萊特的來訪是在我精神錯亂時孵化出來的幻覺……即便不是幻覺,她說的也是謊言。
坐在我病床邊上時,瓊斯法官說的是:「我想你在我的眼神里看出來了。難道不是嗎?」
多餘的鏟子斜放在牛棚的一側,牛棚就位於破碎的井蓋殘骸邊上。亨利抓起鏟子,我們開始從卡車後面把土和石塊儘快剷出。
是的,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猜想——我現在知道這是我許多錯誤猜想中的一個——她是塊做農民老婆的料,而且,僅僅就是這塊料。
「你最好這樣。」
他想再次謝我,但卻開不了口。
我把這樣的想法從腦子裡清除掉,告訴自己,他現在睡著,這就已經夠了。我得再到井邊去一趟,最好單獨行動。我們清空的睡床似乎在高喊著謀殺。我走近衣櫃,仔細打量她的衣服。女人的衣服真是多,對吧?裙子、套服、襯衫、套頭衫、內衣——有些內衣過於複雜,稀奇古怪,男人甚至無法分得清哪一面朝前。把衣服全拿走會是個錯誤,因為卡車還停在牛棚裏面,福特T-型車停在榆樹下面。她是步行離開這裏的,只帶走了她能隨身攜帶的衣服。她為什麼不開福特呢?因為我會聽到它發動的聲音,然後阻止她。這點足以讓人相信。
他把褲子後面的灰塵撣掉,站到我身邊。
從濕物間的鉤子上,我取下防塵外套(我只能做到這個),縮縮身子鑽進去,然後走了出來,這回進了牛棚。我用羅萊牌藥膏塗抹受傷的手。它上回使阿刻羅伊斯的傷口免於感染,也許對我的手有同樣功效。我轉身離開,又想到上次老鼠躲過我的事。那個管道!我走到那裡,彎下身子,希望看到或許已經咬成碎片的水泥塞子,要麼就是空無一物,但是水泥塞子完好無損。當然是的。有一會兒,我似乎跳出來看到了自己:除了披著件沒系扣子的風衣,這個男人赤身露體,帶血的胸毛一直長到腹股溝,撕裂的左手在厚厚的一層鼻涕般的藥膏下面亮閃閃的,眼睛從頭上突出來。
這話為我贏得了她的微笑,只不過笑容是心不在焉的那種。
這不是事實——他只不過是個孩子,而且,是我哄騙他乾的——可是,對他而言,這的確就是事實,我想對他而言,情況永遠會是如此。
亨利去了。瓊斯扣好了褲縫門,摘下帽子,把頭又朝後面梳了幾下,重新戴好。
就在他們離店的時候(手拉著手呢,阿萊特在我發燒的耳邊低語道),服務員從櫃檯上抓起老左輪手槍,雙手握著,再次扣動了扳機。這次,手槍打著了火。儘管他很可能認為自己在對著亨利瞄準,子彈卻射中了香農,考特利的后腰。她尖聲喊叫,往前趔趄,走出餐廳,來到雪中。
「至少試試看才知道吧。再說,奧馬哈離赫明頓不是很遠……」
可是我不會的。失去了香農,我會什麼也不在乎。我愛你,爸爸,即便我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們的每一件事都給我帶來了痛苦。
「哪怕把你家都丟了?」他點點頭,好像我問了個問題。
「小時候,我真相信如果我踩到了地上的裂縫,媽媽的背就會斷。」亨利若有所思地說道。
「再拿兩根稍後抽吧。」他邀請道。她笑笑。
我們站在煤油燈的亮光中——直到一九二八年,赫明頓才開始用發電機供電——面面相覷。夜晚廣袤的沉寂降臨了,唯獨被她那讓人生厭的呼嚕聲打破。但是,房間里還有另外一樣東西:她必然存在的意志,這個意志獨立於她而存在(我想我當時就感覺到了它的存在,而八年後我更是確信了這一點)。這是個鬼故事,但是,鬼魂甚至在它依附的女人肉身死亡之前就在那兒了。
房子這邊有一堆木柴,放在一塊帆布下面。我坐在上面。
「一年之後,當一切被拋到身後,我們會覺得這是一場夢的。」事實上,我是有點兒相信這句話的。
「你是——?」
「沒什麼。除了一件事之外,我對那塊地再也不操心了。我操心的事只有,別讓那該死的法靈頓公司的殺豬場跟這塊地沾邊。」
看著讓人難受,聽著更讓人難受。
「假如詹姆斯先生現在離開,就沒事,」
他在等待一位比那些只滿足於舔舔冰淇淋、然後匆匆回到修女們身邊的女孩更膽大些的姑娘。也就是說,一位抽煙的姑娘。守在衚衕里的第三個下午,這樣一位姑娘到了。
我三步一跨兩步一走,來到他身邊,使出全身的力氣扇了他一個耳光,他那張至今還沒用剃鬚刀刮過的毛茸茸的臉上留下了我的血色指印。
「不認識,」我說,「但我認識他家裡人。」
「你可以看個盡興。」
「我認為哈蘭·考特利和薩莉·考特利也許得到了那張便條。如果是這樣,他們就會看到,我兒子在他的署名外畫了一顆心。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顆心說服了香農。
「阿萊特?她還是回來了?」
我懇求她把我弄死,切開我的喉管,就像我切開她的一樣,可她不願意。
「沒有。沒有,不能說我們找到了。」
我從來沒有因為殺妻而被陪審團審判。
「房間不錯啊,」瓊斯評論道,「能採到早晨的光線,對吧?」
他站在裡頭,面無表情,顯得比實際年齡老得多。他朝我點點頭。僅僅把頭朝下低了一下,可是,這就等於告訴了我我想要知道的一切。
那一周的剩下時間,我都在考慮哈蘭為輔導老師索要的那筆費用。周末我也在考慮。有時候,我拿出那兩張票子——我已經把它們攤開,但是上面還有摺疊的印痕——研究它們。周日晚上,我做出了決定。
你需要感激阿萊特,因為要不是她,我絕不會到這兒來的,他說。
此刻我想我聽到了……難道是我的想象嗎?不。
「味道不錯,是吧?不太酸,又不太甜,剛剛好。」他笑了起來,「我就像個金髮姑娘,對吧?」說著,把杯中剩下的喝完。不過,當亨利想給他再倒一杯時,他搖搖頭。
地走,但窗外沒有月光的黑暗夜色也能告訴我現在幾點。並不是奶牛需要擠奶時發出的不適的輕響,而是受傷的動物才會發出的聲音。奶牛產崽時也那樣叫,但是,我們的女神們老早就過了那個階段了。
「告訴過你們了,這些日子我走到哪裡就尿到哪裡,任何時候,只要附近有茅廁我就上,總以為人們會把茅廁打掃得乾淨,而且在茅廁里等雞|巴滴出點尿液時,不必擔心有黃蜂飛來蟄你。考特利一家倒是乾淨。閨女也漂亮。和你年齡差不多,對吧?」
每一條河流都會因為屠宰的血而泛紅。
我走過去看個究竟。亨利摟著艾爾菲斯的脖子,撫摸著她。我想他在哭。我注視了一會兒,不過始終一言未發。我回到屋裡,沒脫衣服,躺在床上,就是在這兒,我割斷了妻子的喉管。過了好久,我才入睡。
他說,「我想問你件事。男人與男人之間的。」
直到現在。
他身上的警徽在午後的陽光下熠熠發光。
「正常。」我把那堆床單扔下去,希望它落在她身上,蓋住那個可怕的、仰面的咧嘴笑容,但是,一陣風把捆子吹落到她膝蓋上了。此刻,她好像坐在一種怪兮兮的、血跡斑斑的雲端里。
是的。
她遞給他約摸二百美元,大多是一元和五元的——農民們捲起來放在工裝褲口袋裡帶過來的那種。
爾後,我悄然離開,心裏隱隱作痛。
「不會有官司的,」我對她說,「也不會有離婚。如果法靈頓公司能夠支付我的八十畝地和你父親的一百畝地,我們的爭論就到此為止吧。」
「艾爾菲斯。」我應和道,「它從牛棚里出來,在井蓋上溜達,結果蓋子塌了。它自己沒能體面地死去,我只好開槍射死它。到牛棚後面來,我讓你看看懶惰的報應,還有那雙該死的、翹起來的腳。我們把它埋在它躺倒的地方,從現在起,我把這口老井稱作『愚蠢的威爾弗雷德』。」
我也伸手握了握。
我低聲說,「你甚至根本就不在這裏。你在井裡,即使你沒死,你也出不來。」
瓊斯又問了聲,「是嗎?」
說了幾句讚揚客廳多麼乾淨、廚房多麼整潔的恭維話之後,瓊斯跟著我們沿過道往前走。瓊斯敷衍地看了看亨利的房間,然後我們來到了事發現場。我推開房門,進了我們的卧室,懷著一種確信無疑的古怪感覺:血肯定又回來了。血會在地板上凝結成塊,在牆上噴散成點,浸透到新床墊上面。瓊斯法官會看到這一切,然後會轉過身來對著我,取下肉嘟嘟的屁股上方放在左輪手槍對面的手銬,對我說,我逮捕你,因為你謀殺了阿萊特·詹姆斯。
若放在不到二十年前,處於我這種境況的男人是不需要愁這愁那的。那些日子里,一個男人的事兒就是他自己的,特別是如果他恰巧是個受人尊重的農民的話:他交稅,周日去教堂,支持赫明頓星星棒球隊,投共和黨的選票。我想,在那些日子里,各色各樣的事情都會在我們稱之為「中間地帶」的農場上發生。什麼事兒都有過,可從不招人注意,更不用說讓人去報道了。那些日子里,一個男人的老婆就是他自己的事兒,沒了也就沒了。
她發出咯咯大笑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像是人被厚厚的肉汁嗆住了——同時她不停步地走過來,真切得足以投下一層陰影。我能聞到她正在腐爛的肉味兒,這個過去時常在激|情澎湃時把舌頭放到我嘴裏的女人。她就在那裡。她真真切切。她的忠誠僕從們也是真真切切。我能感到它們在我腳上來回奔跑,每當它們嗅我褲腳的時候,鬍鬚便會撩到我的腳踝。
「她穿的是她的帆布鞋,」我說,「那雙鞋不見了。」
「媽媽!」她學著他的腔調,然後朝哈蘭·考特利的農場方向舉起杯子,儘管農場距離我們夠遠,連燈光都看不清。可是,即便它離我們再近一英里,我們也還是看不清燈光,因為玉米已經長高了。每當夏日來到內布拉斯加的時候,每家農舍就成了一隻船,在巨大無邊的綠色大海上航行。
「不!」
「是的,先生。」亨利說道,聲音蒼白,還有點害怕,好像他所有的情感都飛走了,就像是潘多拉打開罐子時罐里的東西飛走一樣。但是對於亨利和我而言,已經不存在艾爾菲斯了,我們的艾爾菲斯已經死在井裡。
他抽出了手腕。
「儘管直說吧。」我說道。
「三天前,在萊姆比斯卡——離州界巡視員發現你卡車的地方不遠——有人搶劫了小鎮邊上的一個雜貨店和加油站。那家屋頂掛著藍帽姑娘標牌的店。搶了二十三美元。案情報告還放在我辦公桌上呢。搶劫的傢伙年紀很輕,穿著舊牛仔服,嘴上矇著塊印花大手帕,眼睛上面遮著一頂平原居民戴的帽子。店主的母親正在打理櫃檯,就在這時,那個傢伙拿個什麼工具威脅她。她認為可能是撬棍或者撬桿,可誰知道呢?她快八十歲了,眼睛瞎了一半。」
我記得我當時在想,血看起來像是她舉杯麵對著最後一道落日餘暉時杯中的葡萄酒。
「這恰好證明了一切。」
那一年的四月頭上——據我所知,距今已經八年了——她滿面光鮮、神采奕奕地走到我身邊。她把大半天時間都泡在麥克庫克的「美容院」里,把頭髮做成厚厚的鬈子,懸在臉上,讓我想到旅館和客棧里的馬桶紙捲兒。她說她有了個主意,那就是把那一百畝良田和農場一起賣給法靈頓公司。她認為,為了得到她父親的那塊地,公司會一併買下農場,因為那塊地靠近鐵路線(也許她想得有道理)。
「是的,考特利太太說,你為你媽媽的事感到難過,還說香農告訴了她一些你說的話。我問她你說了什麼,她說她不便說,不過我可以問香農。我問了。」
「哦,火災沒有發生,治安官——他幹得對——那麼,你為什麼現在談這個呢?」當然,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瓊斯治安官不會在乎大律師安德魯·萊斯特的喜好。可他跟哈蘭是好朋友。他倆都是剛剛成立的治安委員會會員,哈蘭人會是因為我的兒子。
「不是流感,不過我確實病了。」
可他打斷了我的話。他認為我在胡言亂語。為什麼不呢?他能感覺到高熱從我身上烘出來,看到高熱在我臉上發光。扶著我一定像是拿著個火爐。
「我想你的悲慟和你的……你的傷……已經暫時破壞了你清楚思考問題的能力。」
他沒有打電話報警(或者打給附近銅礦的保衛,那樣可能會更快更有效),而是決定來個市民擒匪徒。他從櫃檯下面取出生鏽的老牛仔手槍,然後用槍對著他們,要他們舉起手來。亨利沒有照做。他從包問里溜出,朝那傢伙走去,說道:「朋友,別這樣,我們無意傷害你,我們會付錢走人。」
「在我握手之前,萊斯特先生,你最好告訴我你是誰的律師。」
「要是我們讓他鬆鬆口,說不定能探到他有沒有跟香農·考特利搞上了呢……她呀,是個小騷|貨,不過倒是有一頭漂亮的頭髮,這一點我得承認。」
說完,他笑也不笑,便走回牛棚。
「你要問薩利或哈蘭香農是否可以去。你要保證告訴他們,你以前從沒在鎮上開過車。兒子啊,我相信你不會做有損自己名譽的事。」
下唇被嚼沒了,牙齒突了出來,彷彿一個猙獰的咧嘴笑容。鼻子只剩下一點紅色殘根。在警察或助理治安官發現屍體之前,老鼠已經把我兒子和他的心上人當做了美餐。
「完了。」我說。但我知道這事兒其實沒完。不過假如事情順利,我們離目標就更近了些。假如。
「我不知道,」瓊斯說道,皺了皺眉頭。
她癱了下去。我又數了三十下的滴滴答答聲,然後追加,再數了三十下。地板上,亨利動了起來,嘴裏呻|吟著。他開始坐起,然後又放棄了。他爬到房間最遠處的角落,蜷縮成一隻球。
在她喝完一杯酒、另一杯只呷了兩口時,要對她露骨地吹牛肯定是行不通的。我的阿萊特啊,她生性多疑,總是在尋找我內心更深的動機。當然,在這件事上我確實懷有更深的動機。
「因此,確實,我越來越聽不下去了。記得布萊德理老大伯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沒帶轡頭的母馬不能騎,因為你說不清母馬會朝哪條道上跑。』」
自從阿萊特的名字——或者甚至這個模糊的指稱代詞她——在我們之間消失以來,已經有六周或者更長的時間了。
「別他媽的當笨球了!」我罵道,但是,我也無法把目光從上下起伏的土堆那裡移開。似乎井是活著的,而我們正看著它隱藏的心臟在跳動。
他來訪之前的兩天——也許就是老鼠咬我的那一天,也許不是,但約摸就在那個時間——一個帶著他最後一點農產品的農民走進萊姆比斯卡,看到三條科依狗在距離馬路北沿約二十碼的地方為某樣東西撕咬得不可開交。要不是看到一隻磨壞的女士漆革皮鞋和一條粉紅色的襯褲躺在陰溝里,他也許還會繼續往前。他停下腳步,用來複槍嚇跑了狗,走到田裡一探究竟。
他媽媽看到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雙臂纏住他的腰,把身子緊緊地貼著他,並在他的臉上過火地親來親去。從兒子臉上表現出來的痛苦樣子可以想象,那些親吻一定是味道難聞,令人不爽。那個耍奸使詐的人趁機把她那隻又喝空了的杯子加滿了。
被子和床罩已經鬆散開來,沿著她的雙肩鋪展,像是件結構繁複的女士披肩。麻袋繞著她的頭懸挂著,像只發套似的,把頭髮固定在原位。麻袋使得這個畫面完美無缺:她看起來簡直像是盛裝去參加鎮上的晚會一般。
這是句古話,我想,但是我第一次聽到。
然後,我乾脆走到外面去了。我在街上遊盪了幾個小時,最後來到了這裏,木蘭花旅館。之後我一直待在這家旅館,把我做圖書管理員——這份工作已經無關緊要了——攢下的那些錢開銷著,寫我的懺悔,這才是重要的事。我——一隻老鼠剛剛在啃我的腳踝。好像在說,快點兒,時間快到了。襪子上開始滲出一點點血跡。這並沒有擾亂我的心神,絲毫也沒有。我見過比這更多的血;一九二二年,有一個房間到處都是血。
「如果我說對不起,會有用嗎?」
「我明白破損情況。把他修整好。再把他從那狗屎盒子里搬出來,裝到你最好的棺材里。我不在乎棺材的價錢。」我彎腰親吻了他那張殘缺不全的面頰。沒有父親應該白髮人送黑髮人,但是,如果還有父親應該得到這樣的命運,那就是我。
這證明了是件大好事。
這回是牛棚的前半部分倒塌了。阿刻羅伊斯再一次僥倖存活,第二天夜裡,我把她帶到屋裡跟我待在一起。為什麼?你也許會問我,我的回答是,為什麼不呢?他媽的為什麼不呢?我們都是倖存者。我們都是倖存者啊。
「不能,」我陰森森地說道,「你是不能讓我指控自己的兒子的。」
「我想怪薩莉沒有早點兒看到姑娘的情況,但是,第一次懷孕常常肚子高,大家都知道這一點……而且,天哪,你知道香農平常穿的那種裙子。也不是最近才開始穿的。自從十二歲開始,她就開始穿那種『老奶奶出門去』的衣服……」
聽到這話,他笑了笑,眼睛在新近深凹的眼眶裡發亮。
拉斯是個性格溫順之人,他一聲不吭,趕忙溜走。瓊斯轉過身,面對著我。比起上次來訪,這回他看上去老大不開心的,而且還丟掉了閑談扯淡的性格。
有東西「嗚」的一聲貼著我耳朵飛過去;老鼠抬頭髮愣的時候,亨利用手中的鐵鏟把老鼠頭劈成了兩半。
他對他母親的態度變得冷淡了。她呢,經歷了一番努力——所有的努力都顯得笨拙,都遭到拒斥——試圖重新博得兒子的感情,之後便用冷漠來回敬了。我(更恰當地說,是那個耍奸使詐的人)為此感到慶幸。六月初,我告訴她,認真思考之後,我決定不讓她太平無事地賣掉那一百畝地;而且,如果毀滅和赤貧就是付出的代價,我會和她同歸於盡。
他吹著口哨,聽起來跟只電線上的鳥兒一樣開心。我羡慕起他來,心想,亨利和我也許還會有開心的一天——世事難料,一切皆有可能——但是,不會是在一九二二年的那個夏天。也不會是秋天。
子彈把老鼠打得碎裂開來,牆紙上到處飛濺著它的殘骸。牆紙是阿萊特九年或十年之前精心挑選的。那時亨利還只是一點點小,我們三人之間什麼都好。
「沒用。」他的嘴唇合得緊緊的,我能看到他脖子兩側的血管在跳動。
他嘆了口氣。
他用受傷的、淚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
「茅廁味道真香啊,」他說,「大熱天,總是香氣撲鼻。」
「我們進屋去吃早飯吧。」
「我也不想打你,」年輕人從印花大手帕後面說道,「但是如果非逼我開槍,我會開的。要是你知道什麼對自己有益,就退後,靠到柱子上,先生,站在那兒別動。外面我有朋友在望風。」
他低聲說道。他的臉似乎沒了,只剩下眼睛。
「大概百萬次了吧。」他低下頭片刻,然後,抬起頭來看看我,眼圈紅紅的,眼睛充血。
「當心手腕!」瓊斯大聲嚷道,「這車像頭牛一樣亂踢!」說完轉向我。他眼裡原先的探究光亮消失了。只有綠色。單調的、灰濛濛的、冷酷的,像是多雲天里的湖水。這是一張男人的臉,他可以把一個鐵路上的流浪漢打得半死,並不會為此有絲毫良心上的不安。
地面是大理石鋪的,我們的腳步聲在迴響。
「打人是要坐牢的!」他站在那兒,衣領戳到了下頜的底部,汗水在他那胖嘟嘟的、滿是灰塵的臉上劃下了印痕,他嘴唇抽|動著,眼睛突出來,那副樣子簡直要讓人心生憐憫。
「那就去吧,」我說,「快點。記住輪到你擠奶了。」
哦,罷了。即使我有經濟資源可以依賴,在赫明頓我還是會失去自己小小的立足之地,那一點讓我獲得了一種有悖常理的慰藉。人們說,我們陷入的經濟大蕭條在上一年的黑色星期五就開始了,但是,像堪薩斯、愛荷華和內布拉斯加等一些州的人都知道,經濟大蕭條是在一九二三年開始的。當年春天的暴風雪中倖存下來的莊稼,卻在隨後的乾旱中全部死光,那是一場持續了兩年的乾旱。那些數量不多的進人大城市市場和小城市農業交易所的穀物帶來的是乞丐般的價格。哈蘭·考特利無事可做,一直干閑到一九二五年左右,後來銀行把他的農場買下了。在閱讀《世界先驅報》上銀行銷售項目的時候,我碰巧看到了那一則消息。到一九二五年時,這樣的項目有時會佔據報紙的整個版面。小農場早已開始消失,我相信百年之後——也許就只有七十五年——它們全都會消失的。到二零三零年(如果還有這麼一年的話),內布拉斯加在奧馬哈以西的所有地區將變成一片大農場。這農場可能屬於法靈頓公司所有,那些運氣壞透的、只能靠那片農場生活的人將會在又臟又黃的天空下勉強度日,帶著毒氣面罩,防止被死豬的臭氣嗆著。
「我的屁股可能永遠無法複原了。」
「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威爾弗。」
從他聲音里聽得出來的自我慶祝弄得我心痒痒地想說話,除非是強|奸,我認為探戈需要兩人才能跳得成。不過我只是說:「是的,你握了我的手。」
「沒這回事。我已經警告過你別靠近我的房子,這是我的權利,我還要寄挂號信到你公司去陳述事由。如果你再過來,就是侵犯民宅,我會揍你的。還是聽我的警告吧,先生。」曾經用紅孩子汽車第二次帶萊斯特來這兒的拉斯·奧爾森,為了聽得更清楚些,就差合起雙手托住耳朵了。
「還算好吧,」他說道,「就是口乾。我想喝點什麼。」
「是的。她死了,沒錯。」
「好。」我說。我自己體重也下降了——很多——而且,我還渾身打顫。不過,寒冷的空氣吹到殘肢上和那隻看不見的手上倒是感到挺舒服。
「我遇上麻煩了,我猜你能看得出來。壞女孩!我的男朋友跑了。壞男孩!可全世界根本就不在乎男孩壞不壞!因此,接下來就是衣冠楚楚的人把我送進了監獄,企鵝當了衛兵——」
來自井裡的老鼠們。她忠誠的侍臣們。它們已經找到另一條出路。蜷伏在紅色帽盒上面的那隻老鼠不過是第一隻,也是最膽大的一隻。它們已經滲入屋子,待在牆裡,很快就會出來征服我。她在復讎。當老鼠把我撕成碎片的時候,我會聽到她大笑。
又一口。
「然後嘛,」那蠻不講理的潑婦說道,「我們把錢分了,離婚,重新開始各自的生活。咱倆都清楚這就是你的心愿。」她說這話,儼然她不這麼想似的。
最初的兩刀割斷了她的喉管,第一刀砍得很深,深到暴露出了她的氣管軟骨。
「在兩者之間吧,」我答道,「如果她喝得爛醉,就會睡上一整夜,而不是起來收拾行李,像個賊似的悄悄溜走。」
亨利放下鏟子,抓住我的胳膊。那天下午很熱,可他的手卻是冰涼的。
在「受傷柜子」的底部,有東西用一塊破綢布包著,這綢布也許曾是從某條襯裙上撕下來的。我發現其中有瓶藥片,從赫明頓鎮的藥店買來的。標籤上用水筆寫著整齊的大寫字母:阿萊特·詹姆斯睡前服一到兩片減緩每月疼痛。我吞了三片,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我不知道葯里有什麼成分——嗎啡,我想——但是確實靈驗。
「不喝。」他呷了口,扭歪著臉,然後又呷一口。
那就是她的報復。
「可我愛她呀!」
我把我認為女人所需要的東西和她不願留下來的東西塞進了行李箱,還放了幾件她的值錢珠寶和裝著她父母照片的金邊相框。至於盥洗間里的化妝品,我盤算了一番,還是決定原樣不動,只拿走她的佛羅瑞蒽香水和角質背的刷子。她的床頭柜上有本《新約》,是霍金斯牧師送給她的,可我壓根就沒見她讀過,於是還是讓它原樣不動吧。不過我拿走了裝補鐵藥片的瓶子,那是她每月來例假時要吃的。
她倒有自己的看法:感情,就像公平,也是懦弱之人的最後一招。然後,她伸出杯子。我給它加滿,知道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把自己說的話忘得一乾二淨(總認為她還會在那裡等候天亮呢),而且還會否認——極力地——要是我告訴她的話。以前我曾見過她這種醉態,但是今天這樣子已有多年不見了。
我這一摞錢太多,帽圈裡塞不進去,於是我想,就把它放在帽子裡頭吧。在我找到理由進城之前,錢只能放在那裡了。
「孩子死了,我也想死,」她說,「我疼得受不了了。太疼了。我愛你,親愛的,不過把我放在地上吧。」
「斯圖本華沙先生,那不完全正確。拉愛德那塊地方在去年夏天拍賣的時候,銀行就買下了。還有三個那地方。」
「整個事實就是這樣,沒別的了,只有這個事實,對嗎?」
導致我犯下那該遭天譴的罪惡的原因始於內布拉斯加州赫明頓的那一百畝良田。
因為它們不夠。這你懂,是嗎?你當然懂的。你不需要是個三角學專家,就能懂三十五加上四十等於七十五這個道理。
「快,」我說,「趁還沒滴血之前。不……等等……去拿盞燈過來。」
黑暗降臨,大雪先是變成雪雨,繼而變成強雨。午夜時分,我坐在漆黑的客廳里,用一小口一小口的威士忌護理著疼得我嗷嗷直叫的殘肢時,屋後傳來「嘎吱嘎吱」
「威爾弗雷德·詹姆斯?」
凱文走進來,我慢慢從椅子里站起身,他恰好抓住我左肘上方。他穿著吊帶褲,帶著領結,看起來像個銀行家,但手還是農民的手,硬,而且長滿老繭。我那還在恢復的殘肢警惕地抽|動了一下。
「如果你能保密,就再加兩元。現在和以後都不能說。」
我想,就在我從臨時的鎮紙下面抽出紙條把它打開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亨利離校並且換車的原因了。長途旅行,卡車要更牢靠。
爸爸,我已經開走卡車。我想你知道我去哪兒了。別管我。我知道,你可以讓瓊斯治安官來追我,帶我回去,但是,要是你那樣做的話,我就會把一切說出來。你也許認為我會改變想法,因為我「只是個孩子,」
你的愛子亨利·「漢克」·詹姆斯恍恍惚惚中,我開車回到農場。我感到有些人在朝我揮手——我甚至感到正在照看考特利家路邊蔬菜攤的薩莉,考特利也在朝我揮手——也許我朝她回招手了,可我記不清是否真的回過了。自從瓊斯來過我們農場,問了那些興高采烈、無需回答的問題,並且用他那冰冷的、探尋的眼神打量過一切之後,這還是頭一回,電椅對我來說好像是個真真切切的可能了。如此真切,我幾乎可以感覺到皮帶在我手腕和上臂綁緊,搭扣壓在皮膚上。
「我想我有點傻乎乎的。當然,他思念他媽媽,我知道他確實是這樣。但是學校里比我漂亮的女孩多的是……比我漂亮……」
「在屋後面。就順著這條道走,找到門上的新月標誌就到了。」
「我想我說不定能找份修理師的活兒乾乾。汽車和卡車什麼的,但主要還是農機。要是我能讓那台舊農機寶轉起來——」
當我把手舉到水泵下用涼水沖的時候,我聽到有人說道:「別再這樣,別再這樣,別再這樣了。」是我在說話,我知道是我,不過,聽起來像個老人的聲音。一個已經淪為乞丐的老人。
「那我就是膽大包天嘍!回去后,修女們會查我們的包,把口袋內外翻個遍。為了呼氣時不帶煙味兒,我還得嚼上三塊『黑傑克』口香糖呢。」她邊說邊開心地、毫不在乎地拍拍她那鼓鼓的大肚子。
「能,而且就將要這麼做了,」我說,「如果你想做什麼傻事,只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你我共同承擔還款。」我說,「到聖誕節前,如果我們把貸款還清的話,錢可能加起來只有三十八美元。也就是每人十九美元。我會把你的那一部分從你干零活的錢里拿出來的。」
兩個小時之後,我仰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看《織工馬南》的時候,亨利從他的房間走進了客廳,身上只穿著夏天的內衣。
「那好,你有一個小時回城的時間仔細想想——兩個小時,如果拉斯的紅孩子輪胎壞了的話。萊斯特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我真讓你在我屋子裡——私人地方,我的城堡,我的雞|巴——探這嗅那,你在柜子裏面或者……不會發現她的屍體。」有一刻很糟糕,當時我差點兒說出或者在井裡。我覺得汗從額頭冒了出來。
「爸,你知道我已經向主發誓滴酒不沾了。」
盡我所能採取措施防止她的傷口感染后,我用那些碎布擦乾淨自己的嘔吐物。
我把裝著她那頂去教堂戴的白帽子的盒子推到一邊,伸手去拿另一隻。我已經把它推到了最裡面,現在只好踮腳去夠了。盒子上系著根鬆緊帶。我把手指鉤到帶子下面,把它往前拉,剎那間,我意識到,這帽盒子感覺太沉——好像裏面裝的是磚頭,而不是帽子——接著便有一種怪兮兮的、發僵的感覺,好像手指頭浸泡在冰水裡。
「媽媽!」
腦子裡別盡弄這些事情進去,我告訴自己,不斷地想到身在井裡的她已經夠糟糕了。不知她的眼睛生蛆了嗎?臭蟲有沒有吃光她的利舌,或者起碼把它咬鈍了?我走到擺在屋子遠處一個角落的桌子邊上,拿了上面的那瓶酒,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棕色的威土忌。手顫抖,不過只是略微有點兒。我兩口就把酒喝完。我知道把這種喝酒方式變成一種習慣將是一件糟糕的事,不過,不是每個晚上男人都感到他的亡妻輕磕他的鼻子的。酒倒讓我感覺更好了。更能掌控自己了。我不需要動用七百五十美元的抵押款項來修屋頂。雨停的時候,我可以用碎木片來修修補補。不過,那樣修起來會很難看,會把家裡搞得像我母親所說的破爛垃圾場。然而,這也不是問題的關鍵。修雨漏會花一兩天的工夫。
我抓住床墊,往井裡頭壓。床墊先是豎著墜落到混濁的井水裡,然後倚著用圓形鵝卵石砌成的井壁朝下倒去,形成了一個小而傾的屏風,擋住了她,終於遮住了她後仰的頭和那該死的咧嘴笑態。
我想說的是,不,它不是我的地……
年輕的出納員發出不大的尖叫聲,同時往上看去,然後與年長的出納員對視了一下。那不是老鼠,不過是天花板上電風扇匆匆落下的影子。此時,大家都朝我看了。
「他根本不想來看。」亨利驚奇地說道。
躲過艾爾克警方,又一次逃脫。他們沒有逃脫,可是無人知曉這情況。當然,阿萊特除外。還有我。
我說:「既然如此,先生,我無意冒犯您個人,但為何你不幹脆把手收起來呢?」
「亨利,她死了。她死了,我需要人幫忙。」
「如果她死了,」我說,「一切就會照常。一切爭論都會了結。我們可以太平地在這兒生活。為了讓她走,我已經把我能給的都給了她,可她就是不肯走。現在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或者說我們能做的只有一件。」
他在衣服堆里又翻了翻,然後合上衣櫃門。
「你為什麼在這裏?」
「我要祝賀他最後終於見到了光明。」(我提到過我老婆的詞彙里沒有「感謝」這個動詞嗎?也許沒提過。
「哦,你當然會這麼回答,不是嗎?」
我還剩幾塊碎布,但它們不過是阿萊特廚房裡扔棄不用的東西,對我下面要乾的活兒來說太薄了點。我從鉤子上摘下鐮刀,提著燈走到柴堆,然後從蓋柴堆的帆布上割下了一塊。回到牛棚,我彎身把燈靠近管道口,想確定那隻老鼠(或者另外一隻;有一隻的地方肯定就會有更多)是否藏在那裡準備保衛自己的領地。但是,就我所見,管道是空的,約摸四英尺長。
我堵上了管道,可老鼠還是逃脫了。
「有更多的血在從被子里流出來,」他說,「要是我早知道她身上有這麼多的血……」
他們全都走了,剩下車后揚起的灰塵,這時亨利回到了外面的門廊上。
不假,可那樣的話我就會在生活,而不僅僅是生存,阿萊特會跟我一起,亨利也不會變成一個鬱鬱寡歡、痛苦不堪、難以相處的男孩。這個男孩讓自己青梅竹馬的好朋友陷入了一大堆麻煩之中。
「我知道他母親出走之後,他沒少談過她,可後來他閉口不談了。我還知道,他沒在哈蘭跟他妻子藏香農的地方露面。」
「沒有,女士。」(我早看出來了。)「在我看來,他還是從前的他啊。不過他太喜歡你了,香。也許在你看來是憂心忡忡的東西,其實只是他的相思病。」
「阿萊特過去常常在上面撒些生石灰,」我答道,「如果她不回來的話,我也要盡量保持這種做法。到門廊上來吧,我們坐到陰涼的地方。」
「不止是喝多了,她醉了?」
我先在花園裡除草(不過草除得少,豆秧倒是除得多),然後坐在門廊上,抽著煙斗,等著他回來。就在月亮升起的時候,他回來了。低著頭,塌著肩,是拽著步子在拖,而不是在走路。我不喜歡看到他那副熊樣,不過還是感到如釋重負。如果他把秘密說出去——或者只是部分秘密——他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子走路了。如果他把秘密說了出去,他根本就不會再回來。
回到屋裡,我發現亨利已經在長沙發上睡著了。我自己剛才嚇得魂不附體,無暇感覺這有什麼奇怪。這一刻,在我看來,他就像是這世界上唯一的真正的希望:雖然墮落了玷污了,但是沒到骯髒得無法洗刷乾淨的程度。我彎身吻他的面頰。他嘟噥了一聲,轉過頭去。我讓他繼續睡,自顧自走到牛棚去拿工具。三小時以後,等他來和我一起幹活時,我已經把懸著的破井蓋從井裡面拉了出來,開始填井了。
好像我們倆誰還剩下任何名譽似的。
「醫生會不贊同,」他說,「不過呢,他人不在這兒,而你馬上會需要這杯酒。」
「不過,爸爸,你不用為我擔心。我知道你覺得我會走漏風聲——可能對香農說漏嘴——或者我感受的負罪感太強烈,我會到赫明頓向那位治安官坦白交代。」
等我到家的時候,阿刻羅伊斯已經不在屋裡了。她在院子裡頭側卧著,嘴裏噴出一團團白氣。我能看到雪地上她拖腳行走的痕迹,知道她奔跑著離開門廊,落地不順,摔斷了兩條前腿。似乎我的身邊就連好得無可挑剔的奶牛也很難倖存。
擁有一塊農場或者侍弄過農場的人都會告訴你,事故是家常便飯,需要謹慎處理。
我折回,去看阿刻羅伊斯。她靜靜地站在那兒,我摸摸她,她轉過頭,溫和地看我一眼。那一刻我清楚,現在我也清楚,她只是頭奶牛——農民們對自然界往往懷有浪漫的想法,你會發現這一點——但是,她那一眼還是讓我淚眼婆娑,我得憋住才能不哭。我知道你儘力了,她說,我知道不是你的過錯。
那麼,它就不是那隻逃到管道里的老鼠了,我聽到你說,不可能的。可它偏偏就是,我告訴你它就是。並沒有辨認標記——沒有一塊白毛或是容易記住的被咬過的耳朵——但我知道它是傷害過阿刻羅伊斯的那一隻,正如我知道它不是碰巧蜷伏在柜子里的。
「我還想怪你,因為你好像跳過了父親跟兒子之間常有的那種談話。」就像撫養兒子的事情你什麼都懂似的,我心裏想。
「回到我的車上去,奧爾森,」
「衣服不少啊。」
瓊斯面色沉重地來看我。我等著他通知我,他要以謀殺妻子的罪名逮捕我,並在我剩下的那隻手上扣上手銬。可是他並沒有那麼做。他只是告訴我,他為我的損失感到難過。我的損失!那個蠢貨知道什麼叫損失嗎?為什麼我現在坐在這個寒磣的旅館房間里(不過倒不是一個人!),而不是躺在謀殺者的墳墓里?我要用三個字告訴你:我母親。
「爸爸,為什麼啊?」
嚴重受傷的情形下——也許已經瀕臨死亡——香農開始了分娩前的陣痛。亨利開車穿過厚厚的積雪,朝西南三十英裡外的艾爾克飛馳的時候,他可能心裏想,在那裡可以找個醫生。我不知道那裡是否有醫生,但是肯定有警局,而且櫃檯服務員帶著在臉頰上慢慢凝固的眼球打電話報了警。兩個地方警察和內華達州巡邏隊的四名成員在鎮子邊緣守候著亨利和香農,不過亨利和香農沒有見到他們。迪斯和艾爾克之間有三十英里,亨利卻只走了二十八英里。
「嘿,我打賭,我知道你是誰——香農,考特利的男友。」
「亨利!」我喊道,「過來一會兒!」
也許過去我會對這樣的事兒感興趣,可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我當時只想著讓這一百畝地脫手。便宜賣掉它好像是件正確的事,因為它們讓我支付的代價是如此高昂。
我不能?我想,就算是由一個從來稱不上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執法人員得出,這結論也是荒謬的。
他繞到了屋子的陰涼處,那兒的小棚子下方立著戶外水泵。萊斯特先生看著他走過去,然後轉過身來對著我。他解開外套的扣子。回林肯、奧馬哈或迪蘭后,或者,當他不做科爾·法靈頓公司的生意時,不論他把帽子掛在哪裡,裏面的西裝都需要乾洗了。
「也許你事先把一切都精心設計好了,」我說,「所以你當初才那麼急切地想說服我進行他媽的抵押。或許,當萊斯特聽說我兒子的事情時,他就看到對我趁火打劫的好機會來了,然後就跑來找你。也許他就坐在這張椅子里,說,『這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有好處,斯圖——你得到農場,我的客戶得到河邊的那塊地,而威爾弗,詹姆斯呢,只能見鬼去了。』事情不就是這麼回事么?」
一槍就夠了。
「我們會沒事的,漢克。如果我們腦子不亂,就會萬事大吉。現在你聽我的。」
「假如治安官真的應了你的邀請,回來這兒看看,結果發現老鼠打洞竄到上面了,他也許會產生更多的疑問,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不是嗎?我也不在乎他是怎麼想的。律師是人性這張皮上的跳蚤。我會這麼說,是因為我為他們辦過事——我會這麼說,也因為我跟他們作過對——我的整個成年生活就是這樣的。不過……」他那雙警覺的眼睛緊鎖住我的眼睛。
如果它逮住我鉤鬆緊帶下面的那隻指頭咬,會把整個指頭都咬斷的。我在走進卧室抓起敵手的尾巴時(用的是右手,左手太僵硬太疼)才意識到這一點。老鼠長兩英尺,重六磅,至少。
我朝屋子走去,快到門廊的台階上時,一個念頭讓我止住了腳步:那次抽|動是怎麼回事?萬一我把她扔進井裡時她還活著,怎麼辦?如果她還活著,但是人癱瘓了,就像是被我砍斷的那些手指頭無法動彈,而老鼠從管道口爬出來開始肆虐,情形會是怎樣呢?如果她感到一隻老鼠扭動著爬人了她輕易被撐開的嘴巴里,開始——「不,」我喃喃道,「她感覺不到的,因為她並沒有動。她從來就沒有動過那麼一下子。我把她扔進去的時候,她就死了。」
「對類似的事,我從不打官司。不過,要是你不盡到責任的話,你我之間就此結束。」
我也是。
她倒是鎮定自若。她決定自己(法律嘛,我們都知道,會和掏錢的人交朋友)去諮詢律師。這一點我預料到了。我奚落她這個主張。因為她無法支付諮詢費。那時,我把我們擁有的一點現金攥得緊緊的。
「漢克,睡覺吧。我愛你。」
我站起來。站著人輕鬆點。我站著比離瓊斯高三四英寸。
「孩子怎麼樣?」他問她。
「如果你記不得你媽媽對每個子兒都摳門的話,那麼你就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健忘得太快了。」我說,「如果你忘記了那次她是怎樣扇你耳光——」
「你能不能……爸,你能不能也去找律師呢?」
我盯著他,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
「什麼?」
「那根本不是媽媽的墳墓……媽……」
農民告訴記者說,跟他一起的女孩子就站在門廊上,看著遠處。農民說,他認為她在哭。他說,他為她感到難過,因為她才那麼一丁點兒大,卻像住在鞋子的老太太一樣懷了孕,跟這樣一個亡命之徒一起旅行,註定了是悲慘的結局。
「你曉得所有前進擋,也能找到倒車擋,對吧?」
「他可以偷這些東西,對不對?」
瓊斯開懷大笑,大肚子在褲帶後面晃動起來。
和她一起被埋了。
我說能。
「你接著說,」我說,「講真話絕不是詛咒,兒子。」
「噢,動腦筋想想。為了香農的死,她怪你,也怪我。她說要是我不那麼火大,把香農送出去,她還會活著,還住在這條路上,在你的農場,跟亨利生活在一起,而不是躺在冰冷的地下。她說她還會有個孫子。她說我是個自以為是、剛愎自用的蠢蛋。她說得對。」
地把我的手打開。
「我也愛她。」我說,不管您是多麼不相信,我愛她這一點卻是真真切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