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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滿婚姻

美滿婚姻

新聞配著鮑勃的一幅照片刊出,照片上的鮑勃,系著頸巾,穿著滑稽荒唐的卡其短褲和長筒襪。那則新聞太清晰明白,就像已經刊印出來了:連環殺手「比蒂」領導幼年童子軍十七年達茜用一隻手「啪」地捂住嘴。她能感覺得到自己的眼睛在眼眶裡一陣一陣地跳動。她忽地產生了自殺念頭,有那麼一會兒(漫長的時刻),這念頭似乎完全合乎情理,而且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解決方案。
「而且,你把我的鍾也轉了過去,這樣你就不必看時間了。你很不安,我就是你不安的根源。對不起,達茜。我是發自心底的。」
「你永遠不會相信!」他身上的輕便大衣敞開,臉一直紅到前額,僅有的頭髮被吹得亂蓬蓬的,像是他開車回家的一路所有的車窗都敞開著。考慮到外面的空氣像是春天般,達茜認為他可能就是這樣回家的。
「不用,咖啡一會兒就好。」她說。
她笑了,聽得出來那笑是真的……或者,她的笑與真實的笑太接近了,沒有絲毫的差別。為什麼她不能真笑呢?究竟為什麼不呢?她愛他,會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判他無罪。在每一個證據不足的情況下。這也並不是選擇。你無法關閉愛情——哪怕是非常缺失、有時視為理所當然的二十七年的愛情——用你關掉水龍頭的那種方式。愛,發自心靈,而且,心靈有它自己的規律。
「沒人能告訴我在埃姆斯伯里看到的越野車牌照,不過,就算有人看見,我認為也會是麻省。或者賓州。任何地方,除了緬因州。」
「我沒癱,」他說,「感謝上帝。可是真疼。」
給她錄口供的警察名叫哈羅德·施魯斯伯里,本地人。達茜不認識他,但碰巧認識他妻子:阿琳·施魯斯伯里是編織社的成員。他在廚房裡跟她談話的時候,急救員們先是檢查了鮑勃的屍體,然後把屍體運走了,並不知道在那裡面還有另一具屍體,一個比註冊會計師羅伯特,安德森危險得多的傢伙。
「傻逼,但不是捆綁妓|女。」她嘟噥道,肚子突然有一陣撕心裂肺的痙攣。她慢慢蹲下來,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裡,等著痙攣過去。要是這兒有個盥洗問,她會奔過去的,然而沒有。痙攣過去了——不情願地——她重新把證件按照她篤定正確的順序一一排列好(獻血證,圖書證,駕照),然後把它們放回木盒裡。接著,又把盒子放回到隱藏之處,再把帶樞軸的踢腳板緊緊封閉好。最後,把紙箱放回她被它絆倒的時候它原來的位置上:稍微有點往外突出。
她害怕眼前這個老人。鮑勃也應該怕過他,可是,當然,鮑勃現在無所畏懼了。
他的手還在撫弄她的臉。手的感覺熟悉,甚至手的氣味也熟悉,她以前一直喜歡。
聖誕節前的兩周,有一天,天氣暖和得反常,鮑勃下午三點鐘左右到了家,大呼她的名字。達茜正在樓上看書。聽到喊聲,她把書扔到床頭柜上(在手鏡的旁邊,手鏡現在已經固定放在那兒了),飛快地穿過走道來到樓梯平台。她的第一個念頭(恐懼中夾雜著輕鬆)就是,一切終於結束了。
「你必須答應罷手不幹,」她說得很慢,很不情願。
為保證殺人的功勞記到自己頭上,達茜心裏懊惱地想著。
男性探索,就是這麼回事兒。他也許是在某個報刊攤點上看到了這本雜誌(雖然達茜在努力想象這個特別的封面出現在某個報刊亭,但是她的思路就是無法向前),一時感到好奇。或者,也許是他從某家便利店的垃圾桶里揀出來的呢。他把它帶回家,在車庫裡翻翻,就像她一樣感到震驚(封面模特身上的血是假的,但是那個尖叫看起來太真實了),然後隨手把它塞進那堆價目單里了;它們已經捆好,準備放到回收箱里,因此她看不到它,也就不會找他麻煩。就是這樣,只是一時興起,偶然為之。
可是,並不是那個小女孩使她感興趣,從來就不是。她感興趣的是,鏡子後面存在著另外一個完全別樣的世界,而且,如果你能穿過那個別樣的屋子(更加神秘的屋子),再從那扇門出來,會有另外一個世界等著你。
或者藍鬍子的老婆,她心想,那個朝上鎖的房間里偷看、發現她的前任們都慘遭割頭的女人。
他的眼睛在盯著她看。指控她。
「是的,男人是會做那樣的事兒。豐田奔跑者在他媽的半年時間都在下雪的地方的確是受歡迎的車型。但是,在莫爾謀殺案之後——而且在我和他談過話之後——他把它換成了一輛越野車。」
「你才是有專業技能的那個。」
可這一點她確定嗎?要是他就是她所認為的那種人——有這樣的想法都是可怕的,要知道,半個小時之前,她所要的只是他媽的電視遙控器用的新電池——要是他的確就是那種人,那麼他一定是小心翼翼好長時間了。他的確是小心翼翼,他整潔乾淨,他是原先那個一切優雅完美、一切潔凈的男孩。可是,假如他就是那些證件隱約暗示的那種人,他保準兒是超級小心。超級戒備。狡猾。

7

她注意到了他跛行的姿勢,還有他右手無意識地伸向右臀部的樣子——好像是為了把右臀部拉攏在一起——旋即,她腦子裡出現一幕清晰的記憶:床上,鮑勃坐在她身邊,她冰涼的手指被他暖烘烘的手握得緊緊的。鮑勃在說話。實際上是在炫耀。
「哐當」一聲。
「不是我,」他說道,接著,把終極的、超現實的荒誕加了上去。
「我知道。換車是在二零零四年,是在安德烈婭,霍尼科特在納舒厄被謀殺不久之前。藍灰色的越野車,二零零二年製造的。在她遭到謀殺前的那一個月里,霍尼科特太太的鄰居們經常看到一輛年份大約一致、顏色也一模一樣的越野車。不過,好笑的問題來了。」他的身體朝前傾了傾。
「你小心享受就好。」
達茜站起來,撣掉家居服膝蓋上的灰塵,離開了車庫。過道走了一半時,她便聽到電話「叮鈴鈴」地響了。
把他領進廚房裡面的時候,她走得很慢,好讓拉姆齊能夠跟得上。她問他多大年紀了。
「阿琳從沒提過這一點。」他站起來時,她說。他把筆記本敞開著,放在廚房桌上。
「你在這兒幹嗎呢,鮑勃,現在一定是——」她仰起頭,看看他的鍾,但當然看不到時間,因為她早就把鍾面轉向牆壁了。
這一推十分有力,他幾乎翻了個跟頭才墜落到樓梯上,首先是膝蓋,接著是胳膊,接著是整整一張臉。她聽得出來,他的一條胳膊斷了。沉重的沃特福特杯子在其中一塊沒被地毯覆蓋的樓梯立板上摔了個粉碎。他又滾了一圈,她聽得出來,他身體裏面有別的什麼東西斷裂了。他疼得高聲喊叫,最後翻了一次,才終於落在門廳的硬木地板上,身體蜷成一團,斷裂的胳膊(不僅在一處斷裂,而是好幾處)越過他的腦袋往後歪倒,擺成一種自然情境下絕不可能的角度。他的頭擰著,臉的一側靠著地板。
「故事里說,」達茜說道,「鱷魚讓那隻小鳥住在嘴裏,因為小鳥使鱷魚的牙齒保持乾淨。從牙縫之間吃外面的食物。」
「不,是在衛理公會青年團。那是許多年以前了。還得了一本《聖經》。一年之後,我在夏天野營的時候弄丟了。不過,不是丟掉的,而是被偷掉的。你能想象得出有人卑鄙到偷一本《聖經》的程度嗎?」
一九八二年,喬·蘭塞姆雇了波特蘭的一家會計公司,幫他打理已經變得錯綜複雜的稅務狀況(「是那種我們樂意遇上的問題」,達茜無意中聽到他對一名高級銷售人員說)。兩名挎著公文包的男子走出來了,一老一少。這二位都戴眼鏡,穿著老式西服;兩人都梳著短髮,整齊地從前額往後梳,那副派頭讓達茜想起母親那本題為《一九五四年的記憶》的高級年鑒里的照片。年鑒的人造革封面上,印著一個將麥克風舉到嘴邊的男孩拉拉隊長。
「不管怎麼說,他們派我出去獨立辦案,你知道的——老瘸子霍爾特把他的照片到處展示、問問題,有點……你知道的……就是到處聞聞。因為我對這種工作總是格外敏銳,達茜,真的從來沒有失敗過。那是在一九九七年秋天,在一個名叫斯泰西,莫爾的婦女被害之後不久。你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不,他不是那種人。搞錯了。我丈夫不是比蒂。」
他在明天晚上六點鐘才會到家,她心裏想著……儘管既然現在已經是子夜一刻鐘,她覺得,從理論上說,是在今晚,他就會到家。不管怎樣,她還有十八個小時的時間。這時間肯定足夠讓她作出某個決定。要是她能睡著,哪怕就一會兒——睡眠可以調整大腦——該多好啊,但是,這不可能了。她會迷糊上一會兒,然後想到瑪喬麗·杜瓦爾,或者斯泰西·莫爾,或者(最悲慘的)羅伯特·沙韋爾斯通,十歲。
「不,是你父親的電話。他在蒙彼利埃,看一批鋼便士藏品。他在買下收藏之前會再打電話來的。」
「不管怎麼說,州檢察長辦公室的一個傢伙讓我去查案。『讓老霍爾特試一試,』他說,『省得他在這兒礙事。』那個時候,他們就叫我老霍爾特了。我猜是因為腿瘸吧。我去找她的朋友,她的親戚,找她住在106號路的鄰居們談話,還有,找跟她一起在沃特維爾工作的同事談話。哦,我跟他們談得夠多的了。她在城裡一家叫做陽光邊的咖啡店工作。在許多地方短暫逗留過,因為那條路就連著公路。不過,我倒是對她常接待的主顧們更感興趣。那些固定的男性客戶。」
「選!」
當然,這個想法已經過去了,藉助於一只新玩具娃娃(她用自己喜歡的煎餅糖漿來給那個玩具取名,叫它黃油沃斯夫人)和一個新的玩具屋,她把興趣轉移到了更容易被接受的小姑娘們的幻想上去了:做飯、洗衣、購物、教養嬰兒、盛裝赴宴等等。
在家裡,待丈夫取了公文包出去上班之後,達茜便在所有的房間里走來走去,有時停下來,在不同的鏡子裏面照照。常常要照上老大一會兒。問另一個世界里的那個女人,她該怎麼辦。
她把它放到那裡,就在她用橡皮帶重新繞好那堆塑料片的時候,家裡的電話又開始響了。是他打來的。是鮑勃,從佛蒙特打來的,假如她在廚房裡接他的電話,她會聽到他樂滋滋的聲音(一個如同她自己聲音般熟悉的嗓音),問道,喂,親愛的,好嗎?她手指猛一用力,橡皮帶「啪」地斷了。
她吻了,不知他是否也吻過她們。
「你是?」她說。
他的眼睛——淺褐色的——在探究她的眼睛。那種凝視的親呢感不大像話,就像她身上沒穿衣服,而他卻在盯著她瞅一樣。然而,那種凝視也讓人愉快,也許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吧。
她感到他越過桌子來握她的手。
那張被塑料袋塞得滿滿的嘴張開來。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四目相對,她知道,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注視……然而,要是她能度過眼下,她就能忍耐。
他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他知道。
「正如你說的那樣。不管怎麼說,他聽出了我描述的是誰。『嘿,那聽起來像是鮑勃·安德森嘛。』他說。你猜怎麼著?他開的就是一輛豐田奔跑者。」
「鮑勃——你的朋友BD已經死了。他死了將近四十年了。這你一定知道的。我的意思是,在某種程度上,你一定知道的。」
到監獄,肯定是。不要經過程序,不要收兩百美元,直接到監獄。鮑勃幹掉了差不多一打人命都能逃脫,她卻只要了一條人命就被逮住(當然他是有計劃謀殺,用會計的心思關注細節)。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地方出現了失誤,不過,毫無疑問,結果已經證明了那肯定是個明顯的失誤。
「那女人勾引我,達茜!總是問我要不要把咖啡熱一熱,說些諸如紅襪隊怎麼樣之類的話,彎著腰,把她的奶頭在我肩上磨磨擦擦的,想方設法把我的下面搞硬。她就幹這種事兒。我承認,我是個男人,有男人的需要,雖然你從不拒絕我,或者說很少拒絕……哦,很少……我是個男人,有男人的需要,我一向性|欲旺盛。一些女人感受到了,就喜歡利用我這個特點。這讓她們心蕩神馳、魂不守舍。」
現在,白天他外出的時候,她很少打開電視。不開電視,冰箱的聲音就聽得更清楚,還有他們漂亮的雅茅斯房子隨著又一個緬因冬天的來臨發出的輕聲呻|吟。思考也變得更容易。面對真相也同樣如此:他會重操舊業。他會儘可能長時間地克制,這點她承認,可是遲早比蒂會掌握主動權。
夠了,夠了,達賽倫。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膝蓋,眼眸暗沉,若有所思。接著,他又想到了別的什麼事情,頭猛地一甩。他那頭日益稀薄的頭髮飛了起來,然後又落定。
她思考的是:這些話正像是癮君子說的,「我再也不會吸毒了。我以前戒過,這回,我會永遠戒掉。我說話算數。」然而他們說話並不算數,儘管他們自認為言而有信,可他們沒有,他也不會。
廚房和車庫由一個有頂的過道連接。
「我不知道,」她說,心裏卻想,我們倆都清楚。她開始哭了。哭聲來得自然而然:他是她丈夫,他傷得嚴重。
她開始細細查看他的旅行記錄和發票,並不時地停下來重新檢查。七十年代後期的材料零零星星,沒有多大幫助——在那些歲月里,他不過就是最底層的一名辦公室寄生蟲罷了——不過八十年代以來的所有材料都在,她發現與一九八零年和一九八一年發生的比蒂謀殺案之間的聯繫清晰且不容置疑。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
「在最高氣溫大概才十華氏的某一天,」她說,「在一輛沒有暖氣的小汽車裡面。」
「所有的童子軍。」達茜打開冰箱,看看是否碰巧還有根黃油手指,凍得涼涼地等著她。沒有。
「鮑勃,我向你發誓,我不知道你在說——」
「你這麼做的話,我就揍你的眼。」
「好吧,」她說道,「謝謝你打來電話,多尼。跟你交談真是件樂事。」
「我得打幾個電話。我的孩子們……他們還不知道。」想到這裏,她又開始流淚了,忙用最後一張紙巾去擦。誰會想到一個人的內心有這麼多的淚水呢?之前她沒碰也沒碰咖啡,現在卻三大口就把咖啡喝了一半,儘管咖啡還燙著。
你還不知道。記住,你並不確認那件事。
「叫救護車!快!」
達茜弓腰把它撿了起來。當她直起身子時,發現這位上了歲數的紳士掏出了一隻皮質的證件夾。裏面有個金徽章,還有一張印著來訪者照片(看起來年輕多了)的塑料卡片。
她靠著床頭板,坐起身來,這動作使她稍稍遠離了他。那就好。距離就是好。
她張口想問,布萊恩與這件事有何關係,就像與中國茶的價格一樣八竿子打不著。不過,她馬上就懂了。她當然懂了。
「受害者的家人呢?那些應該得到了結的家人呢?」她頓了頓,不想把剩下的話說出來。可是,她必須說。
「我得考慮一下。」她小心翼翼地答道。
你的婚姻怎麼樣?還不錯。算得上美滿。一九八六年,多尼出生——為了他,她放棄了工作,而且除了幫忙打理安德森硬幣和收藏品公司之外,再沒幹過別的工作——一九八八年,又生了佩特娜。那時,鮑勃·安德森密匝匝的棕發已經漸漸變稀,到了二零零二年,也就是蘋果電腦最後徹底取代了達茜的羅洛德克斯通訊錄的那一年,他頭上有了一大塊發亮的禿頂。他試著用不同的辦法梳理剩下的頭髮,可結果呢,在她看來,只是使那塊禿頂變得更加醒目招眼。令她惱怒的是,他還嘗試過兩種所謂的神奇生髮劑,就是那種深夜時分,由賊頭賊腦、專吃廣告飯的傢伙在有線電視上賣出的貨色(鮑勃·安德森在悄悄跨人中年的時候變成了夜貓子)。他沒告訴過她他試過這些,但畢竟他們同住一間卧室,雖然她的個頭沒高到無需幫忙就能看到櫥櫃最頂層,可她有的時候要踩著凳子把他的「周六襯衫」
「沒錯。他喜歡這種車,所以後來又換了同一種。」
然而,所有那一切都成了歷史,成了將進入訃告的內容,而他們仍然太年輕,還不到思考訃告的時候。它忽視了婚姻的細枝末節,可是她相信(堅信),那些平常的、秘而不宣的事才是驗證婚姻伴侶關係的素材。那次,她吃了壞蝦,嘔吐了一整夜。坐在床沿,汗涔涔的頭髮黏在頸背上,眼淚順著發紅的面頰流下來的時候,鮑勃就在她身邊,耐心地端著面盆,等她每次嘔吐之後,再拿到盥洗間里,倒掉污物,清洗乾淨——每次都洗乾淨,才不會有嘔吐物的味道讓她更噁心,他說。第二天清早六點鐘,可怕的反胃終於好轉時,他卻已經把車暖好,準備帶她去急診室了。他向公司請了病假,取消了去懷特河的旅行,只為萬一她再次不舒服時能陪在身邊。
她又仔細檢查了一下,然後帶著充滿歉意的微笑朝他看了看。
「是,夫人。」
從那兒傳來哐當一聲。是什麼呢?我不想知道,她心裏想,旋即非常肯定,這想法不是來自大腦的愚蠢區域,而是來自智慧區域。工作台下面黑幽幽的,可能會有老鼠。即使像這樣一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車庫,也可能會有老鼠,尤其是在寒冷的天氣;再說了,老鼠受到驚嚇時,可能會咬人。
那樣的話,咖啡因會一下子衝上頭來,把她內心深處的燈光打開。
沒關係。忍住。就當你是在路上,而下一個休息區在前方二十英里。把這事兒處理妥當。把所有東西按照原來的樣子放回。然後你就可以——然後她就可以什麼呢?忘掉它嗎?那可做不到。
她走進卧室,但只是把錢包扔到桌上手鏡的旁邊。然後,她又走了出去,喊道:「上來了嗎,鮑勃?我是真想喝泡泡水!」
她寧願用十二年的生命來交換某樣能證明他與哪怕一樁謀殺案無關的證據。然而,她的約見記錄恰恰使事情變得更糟。
他慢慢地點點頭。
「去吧——今晚溫和得能讓你穿最漂亮的夏裝呢。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在天氣節目里聽到的。你能喝多少香檳,我就給你買多少。這樣的交易,你怎麼能拒絕呢?」
「你認為我瘋了。我能從你的眼神中看出這一點。可我沒瘋,親愛的。是BD瘋了……或者是比蒂,如果你更喜歡他那個公開的名字。順便說一下,如果你讀過報紙上的那些故事,就會知道我刻意在給警方的便條上把單詞拼錯。我甚至把地址全拼錯。我的錢包里保留了一張錯誤拼寫的清單,這樣一來,我總能以相同的方式把詞拼錯。這叫做誤導。我要他們認為,比蒂很笨——或者說是文盲——而他們確實就是這麼認為的。因為笨的是他們。我只有一回遭到警方的質詢,那是很多年以前了,我以目擊證人的身份遭到質詢,大約是在BD殺害了姓莫爾的女人之後的兩周吧。一個老傢伙,走路一瘸一拐,處於半退休狀態。他要我給他打個電話,如果我想起了什麼的話。我說我會的。真荒唐。」
我非常怕你。
短暫地,他摸摸她的乳|房,然後——謝天謝地——把手拿開了。
「他們應該得到,沒問題……可是他們需要嗎?」
從另一個抽屜里,她拿出一塊擦碗巾。
達茜趕忙走下樓梯。下樓時,她踩到一個冰塊,差點滑倒,連忙抓住扶手才維持了平衡。到了樓下,她看到一個巨大的疙瘩從他的后脖頸上鼓突出來,把皮膚撐得發白。她說:「鮑勃,別動,我想你的脖子斷了。」
他看了看她,有責怪的意思。
也許他是從網上購來的。有些網站可能專門經營這類東西。更不用說裝扮成十二歲幼童的年輕女人了。
他本人爬到這裏來過,所以蜘蛛網都沒機會在這裏編結起來。
他把拳頭翻過來,張開。手掌心上躺著只硬幣,反面朝上,因此她可以看清這是枚小麥便土。並非沒有經過任何流通,但它的品相依舊良好。她猜林肯那面應該沒有划痕,那麼這枚硬幣應該是「美品」或是「優美」。她伸手去拿,旋即又停住。
不錯,她心裏想,拓展新興趣。
「不,我想不。可是……施魯斯伯里長官……」
「我們打算把科學樓的側翼當成自己的堡壘。我們會用鏈條把門鎖好,殺死某些傢伙——多半是老師,但也包括一些我們不喜歡的傢伙——然後,我們穿越過道遠處那端的防火門,把剩下的孩子們嚇跑。哦……大多數孩子。我們將把那些鄙視我們的姑娘們當成人質。我們計劃——BD計劃——趁警察還沒趕到的時候,就把一切做完。他畫了張地圖,還在他的幾何筆記本里記下了一張步驟清單。我記得總共約有二十格步驟,從『拉響火警製造混亂』開始。」他「咯咯」地輕笑起來。
她快步走進廚房。得讓他們知道,她是在可能的情況下第一時間打電話的;假如他們判斷出當中有延遲的話(比如,要是他的血凝結太多),也許會有不少難堪的問題。要是實在沒有辦法,我就告訴他們,我當時暈過去了,她心裏想,他們會相信的,即使不信,也無法推翻這個說法。起碼,我不認為他們能夠推翻。
「想再來杯咖啡嗎,霍爾特?」
他朝她笑笑,稍微有點難為情,不過她認為,他感到羞恥的主要原因是這個計劃有多愚蠢。
令她感到驚奇的是,他是怎麼使這一切聽起來幾乎是正常的,好像每個青春期男孩的性幻想都涉及強|奸和謀殺。可能他真的相信是那樣的,正如他曾相信布萊恩·德拉漢蒂神秘的逃跑隧道一樣。他真的相信過嗎?她怎麼會知道?畢竟,她是在聽一個瘋子的回憶。只是實在難以置信——依然!——因為這個瘋子就是鮑勃。
他根本不會知道這其中有些異樣的。
「謝謝你。要加奶油嗎?」
「這種紙比舒潔紙結實。」
「絕對要比『上佳』好。」
哦,你這個撒謊的傢伙。你什麼都記得。
她拿起電話,往後斜靠著廚台,說道:「好,說吧。我剛從車庫回來。」
「當然,這很自然。」她低聲說道。
「鮑勃,你總是在七點半打的呀。」
她小心翼翼地下樓,站在第一級台階上,這讓他們高度相當,目光對視。
她仍舊對著他微笑,不過,現在又一次看到了他的原形:那個更加神秘的丈夫。
還有一輛州立警局的車,要是眼下本地區有的話。她希望沒有。她回到前廳,坐在擺放在那裡的長凳上面,不過,時間不長。
他被發現了。警察馬上就要來到這裏。他們會把他帶走,然後再回過頭來問她那兩個古老的問題:她知道些什麼,她什麼時候知道的。媒體採訪車會停在街上。頭髮漂亮的年輕人會在他們家前面做現場報道。

2

當她終於掙扎著醒來的時候——頭疼,痛苦,像宿醉一般——床的另一半已經空了。鮑勃把他的鍾又倒轉過來,因此,她看到時間是十點過一刻。這是多年來她醒得最遲的一次,不過她是直到第一縷晨曦出現時才迷迷糊糊入睡的,這一覺里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恐怖。
「誰會相信她跟一個男人共同生活這麼多年,卻竟然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嘿,她就像只,你們把它叫什麼來著,像只生活在鱷魚嘴裏的鳥兒。」
他看上去感動得快哭了。開口說話時,他聲音沙啞。
她再次看向封面,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上面沒標價格。也沒有條形碼。因為好奇這樣的雜誌要花多少錢,她又查看了一下封底,封底上的照片讓她蹙眉:一個裸體金髮美女,綁在像是用鋼做成的手術台上。但這一位臉上驚恐的表情看上去和三美元紙幣上的頭像一樣誇張,這一點多少讓她寬心。站在金髮美女旁邊的胖男人手裡拿著把刀,好像是金廚牌的,戴著臂環,穿著皮內褲,看起來十分滑稽——不像是個要把今天的捆綁妓|女切成碎塊的人,倒更像是個會計。
「不。」她對車庫說道。她在冒汗,頭髮打縷,緊貼在臉上,她開始痙攣,雙手顫抖不止,像患了帕金森氏綜合症人的手一樣,不過,她的聲音卻鎮定得出奇,安靜得出奇。
「你知道我不會那樣做。我要給它拍張照片,把照片掛在牆上,然後再把它塞到我們的保險箱里。你覺得怎麼樣,是美品,還是優美?」
「我想說,優美,不過——」
他眼珠往上翻,看著她。血,從他鼻子里一滴一滴地流出——鼻子看上去也斷了——還有更多從他嘴裏流出來,幾乎是噴涌而出。
她差點兒要告訴他不要喝得太多,但旋即克制住了。他也許看起來還像個初中生,而在她最清晰的記憶中,他是個穿著紅色燈芯絨套頭衫的五歲孩子,在帕諾爾的耶伯倫公園裡頭,不知疲倦地在混凝土小路上推著他的小滑板車。可現在他再也不是個五歲孩子,也不再是個初中生。他是個年輕人了,而且,儘管看似不可能,還是個開始闖蕩世界的年輕企業家。
「我認為沒有必要。」達茜說。她將滾燙的咖啡倒到杯里。她決定自己也來一杯黑咖啡,而且要儘可能快地把它喝完。
「行。」
她推開他的手,坐了起來。
「這些年的大多數時候,我們一起撫養孩子,努力打拚想讓我們的硬幣事業好起來——當然主要是你乾的——我在新英格蘭到處奔走,做稅務,建立基金——」
達茜意識到自己在發出沉悶的哼哼聲。
他會恪守自己的誓言,難道不可能嗎?畢竟不是所有的癮君子都沒能戒掉毒癮。
「我不是個通姦犯。是BD。從來就是BD。首先,是他把那些念頭放進我的腦子裡頭,這就是他的錯。我本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那些主意。我用他的名字在便條上簽字交給警方,只是為了說明這一點。當然,我改變了拼寫,因為第一次談到他時,我就告訴過你,我有時候叫他BD。你也許記不得了,可我記得。」
就讓他儘管考驗吧。
「其實關鍵並不在於它的質量。重要的是發現本身。不是從交易商那兒得到的,或者從價目單里挑到的。事實上,就在你最不期待有所收穫的時候,你卻發現了一枚。」
布朗德琳·麥迪森在外面滑雪的時候被一個騎雪地摩托的醉鬼撞死了。他逃離了現場,棄屍于距離麥迪森家半英里的樹林里。等到八點鐘,布朗德琳還沒回家的時候,兩個自由港的警察和當地居民區監察委員會的人進行了一次搜尋。是達茜的父親發現了屍體,然後抱著屍體穿過半英里的松樹林回到家裡。達茜——坐在客廳里,留意接聽電話,努力讓母親鎮定——是第一個見到他的人。他在冬天滿月的、寒氣凜凜的月光下沿著草坪大口大口地吐著白雲一般的氣息回來了。達茜首先想到的就是,在特納古典電影台播放的老黑白愛情電影里,某個傢伙背著他的新娘跨過了他們度過幸福蜜月的農舍門檻,與此同時,有五十把小提琴把糖漿傾瀉到電影配樂上。
「你不僅僅搜索了瑪喬麗,杜瓦爾的情況。」從他的聲音里,她絲毫沒有聽出羞恥或者辯護的語氣,只有兇惡猙獰的悔意,那就是,情況居然會搞到這步境地。
他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沿著小道走著,一邊留心著凍冰。這是老年人的步履。他真的應該有個拐杖,達茜心想。她叫他時,他正繞過車頭,仍然低頭看著腳下。他轉過身,濃密的眉毛揚了起來。
她夢見走進餐廳,發現一個女人被鏈子捆在長長的桌子上。除了一隻黑色皮兜帽遮住臉的上半部之外,她渾身赤|裸。我不認識那女人,她對我來說只是個陌生人,她在夢中這樣想著,隨後,兜帽下面的佩特娜說話了:「媽媽,是你嗎?」
讓它空著吧。求求上帝,如果你愛我,就讓它空著吧。
「有許多那樣的女人。要搞到她們的名字很容易。你可以在網上搜索。假如你知道該怎麼搜索的話,就可以搜到許多信息,會計們都知道該怎麼辦。我就搜索過……嗯,十來次。也許甚至有一百次吧。你可以把這叫做|愛好,我想。你可以說,我除了收集硬幣,還喜歡九九藏書收集信息。通常並沒有什麼動作。不過,有時候BD會說,『她就是你想跟蹤到底的人,鮑勃。就是那邊的女人。我們一起制訂計劃吧,等時機一到,你讓我動手就行。』這就是我乾的事。」
牧師讓大家默禱。哀悼者低頭鞠躬。
她來了。而且在婚禮的那個夜晚也來了。那之後,高潮來得並非特別頻繁,但時不時也會有,足夠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正常而充實的女人。
「你知道那句老台詞嗎?『我會告訴你的,但是之後我就必須把你殺了。』這話在這裏不適用。我永遠不會傷害你。我做的一切,我創建的一切……儘管在別人看來這一切微不足道……但都是為了你,我才付出努力的。當然,也是為了孩子們,但主要還是為了你。你走進我的生命,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看不到絲毫的負罪感或者羞恥心,絕對沒有一絲一毫——對於這些情感,他似乎無能為力,好像控制著它們的開關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短路了——他只是擺出一副慍怒的表情盯著她,一副十幾歲孩子的、「你不理解我」的慍怒表情。
倒不是那一年她自己有多享受聖誕假日。
她祈願如此。
「這些傢伙不會厭倦的,」
瑪喬麗·杜瓦爾的駕照現在放在這搭東西的最上面。之前,它是放在最底下的。
他開始尖叫……不過,那些尖叫壓根就算不上是真正的尖叫。他滿嘴是血,喉嚨里有什麼東西破了,因此發出的聲音與其說是尖叫,不如說是喉管里的呻|吟。她把塑料袋塞進他的嘴唇之間,用力往深處擠。跌落樓梯時,他摔斷了幾顆牙齒,她能感覺到高低不平的齒根。如果這些牙齒咬破她的皮膚,也許就要做許多的解釋工作。
鑒於眼下的情勢,這可能有些荒唐,可感覺的確就是那樣。
她哭得比原來更加厲害了。他看到了塑料袋。他看到裏面的手正攥緊那塊擦碗布。
在最後的一瞬間,她看到他眼裡閃過恍然明了的神情,一種老舊得發黃的情緒。
「半杯吧。」他答道。他坐了回去,雙臂交疊在單薄的胸口上。
「你在告訴我,你所乾的一切都是男性探索。」她有氣無力地說道。
「與此同時,也許你可以告訴我,你打算跟我丈夫談些什麼。」
「鮑勃,我不想玩——」
「一開始產生這些衝動的時候,我跟它們搏鬥。有雜誌……某些雜誌……我在我們結婚之前就買了,我當時覺得,要是我再看看那些雜誌……或者某些網站……我覺得我可能……我不知道……用幻想取代現實,我想你會說……可是一旦你嘗試過真實的事情之後,幻想值個屁。」
他一直想要她知道?親愛的上帝啊。
她走進廚房,朝放在充電底座里的電話看了一眼,然後打開水槽下面的柜子。
然後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現在就是現在,現在非得應付。
「不知道。在他看來,我不過就是個為了某個案子尋找目擊證人的老瘸子罷了。沒有人害怕像我這樣的老鴨子,你知道的。」
他耐心地笑笑。
她也站了起來。
她不知道。她當然不知道。她閉上眼睛,感到熱淚穿過睫毛往下滴落。還說他沒有「受苦」!她心想,要是鮑勃在她面前出現,手伸出來,乞求寬恕,她會再殺他一遍。
他「咔嚓」一聲立正,給她行了個英國式敬禮,手指碰到前額,掌心朝外。
施魯斯伯里警官在去警察局的路上會告訴她。這就像是伊麗莎白·喬治小說的最後一章。
「這不是一部變態丈夫滿屋子追逐尖叫妻子的電影。如果你決定到警局去報案,把我交出去,我不會豎起一根手指頭來阻止你。可是,我知道,你已經考慮過了,這樣做會給孩子們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如果你沒考慮過的話,你就不是我娶的女人了。也許你尚未考慮的是,那樣做對你自己有什麼影響。沒有人會相信,嫁給我這麼多年,你卻一直不知情……起碼也應該有過懷疑。你必須搬得遠遠的,僅靠積蓄生活,因為一向是我養家糊口,可是男人要是坐了牢,他就無法養家了。因為官司,你甚至還無法得到剩下的積蓄。當然,還有孩子們——」
當這名婦女的身份證件——兩張信用卡和一張駕照——寄到麻省七號警區的時候,附帶的卡片上寫著:你好!這男孩是個意外傷害!對不起!不過,動作很快,他沒「受苦」!比蒂!還有其他許多文章,她都可以搜到(哦,無所不能的谷歌),可是為了什麼目的呢?平凡的生活中又一個平凡夜晚的甜美夢想,已經被夢魘吞噬了。閱讀更多關於比蒂的文章,能驅散這個夢魘嗎?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
「哦,」拉姆齊把咖啡杯放下,然後開始無意識地摸搓自己那條疼痛的腿。
「是啊,」她說,「我真為你高興。」
「我也愛你。」

10

「算幫你自己一個忙,說吧,我是個大姑娘了。她跟他調情了?最終就是那樣?她不會是第一個跟旅行中的男人調情的女招待,即使那個男人手上還戴著結婚戒指。」
「我不……我不能……」
她重新參加讀書俱樂部的活動,告訴別的女士們和兩個退了休、但也來參加的紳士她前段時間身體不適,不想把病毒和自己對芭芭拉·金索弗新書的看法一道傳染給大家,大家都禮貌地輕聲笑笑。這之後的一周,她重新參加名叫「編織打結會」的編織社活動。有時候,她發現自己從郵局或者雜貨店回來時,會不知不覺地跟著收音機一起唱起歌來。晚上,她跟鮑勃一起看電視——總是喜劇,從來不看司法犯罪那一類片子。現在,他回家早了;自從去過蒙彼利埃之後,再也不開車外出了。他給自己的電腦裝了Skype,說這樣就能看硬幣收藏,還可以節省汽油。他雖然沒有說這樣還會減少誘惑,但他不必非要說出來。
她決定沏茶。茶有鎮定作用。她給水壺灌水的時候,電話又開始響了。她把水壺丟在水槽里——「嘭」,這聲響令她發出一聲細細的尖叫——接著走到電話旁邊,邊走邊在家居服上面擦著濕手。
「布萊思。」
鮑勃是個會計,她腦子裡說道。
她匆忙趕回到車庫,這回沒有拉緊家居服的翻領。她再也感覺不到外面的寒冷了,因為內心的寒冷更加強烈。還有那隻鉛球在把她的內臟往下拽拉,把它們拉長。
「我會的,我會的。我一直在抽時間考慮做這事兒。」
「我覺得,我無法拒絕。」
「來,坐下,安德森夫人。沒必要躲在角落裡。我太老了,不可能咬你。」
「親愛的,我趕了好長時間的路,一路上都在考慮這件事。我想得越久,我想得越深,就越是感到真正需要回答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WWDD。」
二零零四年,多尼離家,到賓州上大學去了。二零零六年,佩特娜沿著沃特維爾的那條路向下,到科爾比去了。那時候,達茜·麥迪森,安德森已經四十六歲了。
新罕布希爾州基恩縣的凱莉·葛威是於二零零四年三月十五日在當地垃圾填埋場後面的樹林里被發現的。根據法醫的說法,她已經死亡三到五天了。在達茜的約見筆記上,從二零零四年的三月十號到十二號潦草地寫著鮑勃到布拉特見菲茨威廉姆。
「不過,要緊的是,我停下了。這麼多年間,我停下了。我能再次停手,達茜。這一回可是永遠。假如我們還有機會的話。假如你能原諒我,翻過這一頁。」他殷切地看著她,眼淚汪汪的。
「是的,你剛才在睡覺,燈還亮著——我一拐上車道,就看到了。」他的笑容里沒有一絲負罪感。不過也沒有凶氣。還是那種一模一樣的、甜美的、她幾乎從一開始就喜歡的鮑勃·安德森的笑容。有一刻,她飄飄忽忽地想起了婚禮之夜,他是多麼溫柔啊,一點兒也不催她。給她足夠的時間,讓她習慣新鮮事物。
她關掉電腦後,拖著沉重的步子慢騰騰地爬到二樓。熱水澡使背痛得到了舒緩,口服一兩顆泰諾,可能會在凌晨兩點左右進一步減緩背痛;她確信,她醒來時會發現這一點的。她把泰諾放回藥盒的時候,趁便把安比恩安眠藥瓶拿出來,抓在手裡有一分鐘之久,然後又放下了。這葯無法讓她睡著,只會使她昏昏沉沉,而且——或許——比她現在還要妄想。
「也許是這樣。」達茜說道,儘管自己有點懷疑。
「是的,但是,像比蒂那樣謹慎的傢伙自然會留意那樣的細節。難道他不會嗎?」
「我知道。」他說。他確實知道。她妹妹的死,並不是她愛上鮑勃·安德森的理由,但他對她傷慟的理解卻加深了他們之間的情感紐帶。
「啊,好《亨利大叔》,我也是用同樣的辦法把亡妻的福特車賣了。」
達茜雙膝著地,把裝價目單的紙箱推到一邊,在工作台下面打開了手電筒。有一剎那,她搞不懂自己看到的是什麼東西:兩排黑乎乎的東西阻斷了光滑的踢腳板,一排比另一排稍微厚一點。旋即,一絲不安在她上腹部油然生起,並且從她胸骨中間往下蔓延到腹部凹陷的地方。這是一處藏匿之地。
我覺得你遠不是那樣。
可是,打電話的不是鮑勃,而是多尼。
達茜,別管它。這是他的事兒,為了自己心安,你就由它去吧。
「你很可能知道比蒂謀殺案的事。」
她肚子突然收緊。她跑往盥洗間——儘管有風扇,但是氣味還有,通常你可以無視生活是個多麼發臭的營生,但不會總是這樣——接著,就雙膝著地,倒在馬桶前面,張開嘴巴,盯著馬桶里藍色的水。
他把身體更朝前傾,差不多快趴到桌子上了,樣子活像一隻食肉猛禽。但是,在他冷峻的目光背後,無法被完全掩飾的卻是別樣的東西。她想,可能是和善吧。
她想起路過的掃雪車不小心剷出那位埋在雪堆里的婦女和她赤|裸的大腿——她也曾穿著粉紅色芭蕾舞裙在文法學校的舞台上笨拙地跳舞,曾是某個母親的女兒,曾是某個父親的心肝寶貝。她想起在冰凍的小河裡被發現的一位母親和她的兒子,他們倆的頭髮在發黑的、邊緣結了薄冰的水中一漾一漾的。她還想起那位頭被塞在玉米里的婦女。
對,對。不過,不管怎麼說,也許她應該搞清楚。因為如果只有那一本雜誌的話,她對於鮑勃只是一時好奇的判斷就是對的;那好奇感僅憑向一個不雅的(而且也是不平衡的,她補充道)世界偷窺一眼就完全滿足了。如果還有更多的話,也可能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畢竟正把它們朝外扔呢——但也許她該知道吧。
她拿起話筒,興高采烈地說道:「假如是你的話,帥哥,就過來吧。我丈夫外出了。」
比如,帶槍到學校去實施搶劫是BD的想法。根據鮑勃的說法,他們在城堡岩高中讀書期間,在一年級升二年級的夏天就有了這個靈感。
當他打開第四隻時,達茜感到自己的心要滑到喉嚨里了。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塊擦碗巾,遞給她。
「簡單的事實是,我本來想挑逗一下那個傢伙。我的意思是,他手上沾滿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的鮮血,因此我覺得跟他玩個把戲是有理由的。而且,那個把戲玩得有效果。他逃跑,我在後面追,一直追到海恩斯維爾樹林,那裡正如那首歌詞所寫的,『每英里就有一塊墓碑』。就在那兒,我們兩人都撞倒在維克特彎道上——他撞在一棵樹上,我撞在他車上。這就是我這條腿壞掉的原因,更不用說那個打在我頸項上的鋼條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拿了他的運動外套,裹在自己身上,走到外面,站在前面的人行道上,等待救護車的到來。
就在她從柜子里拿杯子的時候,她問道:「今天我能幫你什麼忙呢,拉姆齊先生?或者說拉姆齊偵探?」
「我們還是朋友吧?」
後來鮑勃·安德森面帶微笑走進了她的生活——邀請她出去,但從不接受拒絕。
「我丈夫知道你對他有……特別的興趣嗎?」
她跟他一起笑起來,可旋即就想到(如同她這些天經常在想的一樣):他沒「受苦」!「是不是太棒了,親愛的?」
「你找到了我在車庫裡的隱藏點。」
對她來說,這個陳年的悲慟並不是使她覺得他們的相遇意義特殊的唯一原因,但是,正是它使他們的結合有了些神秘意味——不是巧合,而是註定。
聽到從自己喉嚨里發出這種聲音真是恐怖,然而她無法停止。她的胃好像變成了一隻鉛球,把她的內臟往下拽,扯成新的、讓人不適的各種形狀。她在報紙上見過瑪喬麗·杜瓦爾的照片。還在六點鐘的新聞節目裡頭見過。
他看看自己緊貼在大腿上的手指,不停地在西褲上面打鼓點,然後重新抬起頭來看著達茜。
「我想會的。」
施魯斯伯里警官在筆記本上記下什麼之後,「啪」地把筆記本合上,然後平靜地盯著她。
「這個比蒂給我們寄便條和被害人的身份證明。奚落我們,看我們敢不敢抓他。也許一部分的他甚至想要被抓到。」
很多年來的頭一回,達茜·麥迪森·安德森從椅子滑到了地上,雙膝跪地,開始祈禱。可是不靈。除了她之外,屋裡空空落落的。
她的照片也會在上面。
「好吧,我要你跟我走一趟。帶上你的大衣。」
他從來不備海報、宣傳單頁和窗卡,可每當人們詢問他這些物品時,他差不多總能找得到。實際上,在計算機還沒使用的那些年頭,是達茜利用她那本飽和的羅洛德克斯通訊錄給全國的收藏者打電話才找到這些東西的。生意從來沒有興旺發達到變成可以全職,不過也沒什關係。他們倆誰也不想經營全天候的生意。在這一點上,他們達成了共識,就像他們最終商量好在帕諾爾買下那棟房子,還有在合適的時候生幾個孩子。他們總是達成共識。意見不一致時,他們會妥協讓步。不過,大多數時候他們的看法還是一致的。他們很有默契。

1

「這事從沒發生過。那是個夏天,布萊恩跑到公路上,被撞死了。葬禮之後,在他家裡有個接待儀式,他母親說,如果我需要的話,我可以到他房間里拿些什麼。作為紀念吧,你知道的。我確實想要。我確實想要!我拿走了他的幾何筆記本,這樣就沒人會翻它,看到他『偉大的城堡岩槍殺和性|交聚會』計劃了。那是他的叫法,你知道的。」
「她沒想到他會如此仔細。他至今沒被逮住毫不奇怪。要是她沒有踢到那個該死的紙箱子——
交談過程中,她問他是否有什麼興趣愛好。
「你想把這叫做逃脫罪過嗎?我想,心理醫生會那麼定義,如果你要這樣說,就隨你吧。可是,達茜,聽著!」他把身子往前傾,一隻手指摁在她前額上,介於眉宇之間。
我才不管它呢。
「挺直身子嗅嗅空氣唄。你呢?」
他還會把自己的房號加上去。他做事盡善盡美,沒有半點遺漏,也從不想當然。
「我看到了一個勇敢的婦女,應該讓她安靜地打理自己的家務,更不用說她以後的生活。」
不過,惱怒也好,不惱怒也好,對於這些神奇藥劑,她還是保持了平和的態度;二零零五年油價上漲,他卻非要買那輛二手雪佛蘭越野車時也是如此。她猜(事實上,是她知道),他在某些時候也做了讓步,比如她堅持要讓孩子們參加好的夏令營活動,給多尼買電吉他(他已經彈了兩年,彈得出奇好,後來卻突然放棄了),或是給佩特娜租馬。成功的婚姻是一種平衡——這是人所皆知的事兒。成功的婚姻也取決於對惱怒的高度寬容——這一點則是達茜的心得。正如史蒂維·溫伍德那首歌中所唱的,寶貝兒,你只得順其自然。
你再也不是尚未爆炸的炸彈了,她心裏想,是嗎,鮑勃?「不管怎麼說,我們本來會被嚇破膽的,但也許不會。也許我們會試圖實施整個計劃。BD讓我興奮不已,大談特談我們將如何去摸女孩子的上身,然後讓她們脫掉彼此的衣服……」他興奮地看著她,「是的,我知道這聽起來是個什麼樣兒,不過是男孩的性幻覺。可是,你要知道,那些女孩們是真的鄙視我們。你想和她們搭訕,她們總是大笑,走得遠遠的,然後就站在咖啡館的角落,一群人打量著我們,笑得更厲害。所以,你真的不能責怪我們,是嗎?」
「而且,我們從今往後不要再談這件事。」
她躺下來,朝床另一側的床頭櫃看了看。鮑勃的鍾。鮑勃備用的一副看書用的眼鏡。一本名叫《陋屋》的書。你該讀一讀,達茜,這是一本改變生活的書,他在最近這次出行前的兩三個晚上這麼說過。
他們喝了不止一瓶而是兩瓶價格非常昂貴的酩悅香檳,大多是被鮑勃喝掉的。
「一九七一年,」他說道,性情溫和地搖了搖頭,像個男人回想起在天真無邪的童年犯下的某個小錯時興許會做的動作一樣。
他笑了,隨即,笑聲就變成了咳嗽。
她必須強迫自己不要躲閃迴避,而且還要迎著他的目光。它們是他的眼睛……然而又不是。也許跟那幽靈有關,她心裏想。
他向後倒下,頭在地板上發出像雞蛋破裂般的聲音。達茜爬著,離他更近些,但是沒有靠近到讓自己處於那片狼藉之中。
「你們結婚多久了,安德森夫人?」
主要還是……那個「哐當」聲。這個聲音在她腦子裡縈繞不斷,壓倒了有關雜誌的問題。
她是從不記日記的,但是,她把十年的約見記錄一直放在闊大的縫紉盒底下。
太陽升起,太陽落山。商店櫥窗里紙制的南瓜燈滅了,紙制的火雞燈亮了,然後聖誕節濃重的裝扮出現了。第一場小陣雪出現了,剛好如期而至。

11

十六年,她再次想,十六年,而且你知道。
「我們並不計劃像科羅拉多州的那些『重金屬啞鈴』一樣自殺。沒辦法。在科學樓側翼下面有個地下室,布萊恩說,就在那兒有個隧道。他說隧道從供給間通到119號公路對面的消防站。布萊恩說五十年代的時候,這所高中只是個從幼兒園一直到八年級的文法學校,那兒有個公園,休息的時候,小孩子常常在公園裡面玩耍。隧道的作用就是讓他們可以不需要穿過馬路就能到達公園。」
「當然。我丈夫是個錢幣收藏家,而米克爾森是本州三到四家最好的買賣店之一。現在可沒了。老米克爾森先生去世了,他兒子不再經營這個生意了。」
多尼從俄亥俄州打電話過來。生意做得非常成功;他們開發了一項可能鋪往全國的辦公室產品。達茜說好好好(鮑勃也這麼說,並高興地承認,自己當初錯看了多尼如此年輕便能獲得成功的幾率)。佩特娜也打來電話,說他們已經初步決定了伴娘穿藍裙,A字形,齊膝,搭配雪紡紗巾;她問達茜是不是覺得可以,或者那樣的服飾會不會顯得有點幼稚?達茜說,她覺得它們配起來很漂亮,然後母女兩人開始討論鞋子——準確地說,是跟高四分之三英寸的藍色無帶淺口鞋。達茜的媽媽病倒在博卡格蘭德,看起來可能非得進醫院,可是過後他們給她服了些新葯,她便好轉了。
「昨晚什麼事兒都沒有,你只是提前到家了,就這些。」
現在,經歷過這麼多年之後,她終究穿過了鏡子。可是,根本就沒有小女孩在更加神秘的屋子裡等待;相反,倒是有個更加神秘的丈夫,一直生活在鏡子背後,在那邊乾著罪惡勾當。
的第十一位受害者,標題這麼醒目地寫道。
「是的,我剛剛情緒低落,但是我現在好了,」她說,「只是一時的。她是我的妹妹,我看到父親把她帶回家。有時候,我會想到這件事,僅此而已。」
他不會把下一個女人的身份證件寄給警方,認為那樣也許就能騙過她,但他也可能根本不在乎她是否會看穿。因為,他會辯稱,她現在已經成為其中的一部分了。她不得不承認她知道。即使她想隱藏這一事實,警察們還是能從她口裡套出話來。
他向前傾了傾身子,在她的眉宇之間快速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濕濕的。平生頭一回,他的嘴唇接觸到她的皮膚使她反感,她突然想到,在日出之前她也許就會死掉,因為死去的女人無法泄露秘密。雖然,她心裏想,他會努力保證我不會「受苦」。
「別說了,談這事兒的時候,你別談他們,永遠別談他們。」
「——我還可以再次打敗他。在你的幫助之下,達茜。有了你幫忙,我什麼都能幹。即使再過二十年,他再回來,又怎麼樣呢?那時我都七十三歲了。開著助步車獵女人可就難嘍。」想到那個荒唐的畫面,他忍俊不禁,然後又鎮定下來。
「我想,我們可以承受幾個長途電話的開支。」哈利·施魯斯伯里說,「聽著,你有什麼能服用的葯么?隨便哪種具有鎮定性質的東西?」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向上翻轉,然後向左移動。她不知在哪裡曾讀到過,這個動作意味著說話人正在刻意撒謊。可是,他是否在撒謊,這還重要嗎?或者,他正在對他們兩人中的哪一個撒謊,這還重要嗎?她認為不。
「噓。」他一邊說,一邊把一隻手指輕輕地按在她嘴唇上。她能聞到肥皂的味道。在離開汽車旅館之前,他一定衝過澡了,這是個非常有鮑勃風格的做法。
「當然,當然,但牌照是可以偷的,你知道。」
我的實話就是,你會再次殺人的。
「霍爾特·拉姆齊,」他說道,聲音里聽起來有些歉意。
那位心理醫生說,「這是他們的娛樂或消遣,是他們的心理強迫衝動。不僅如此,這還是他們的秘密生活。」
「您受傷了嗎,安德森太太?」
「我想我向來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
「我吃了反胃的東西。」這是她所能想出的唯一理由。
不。
「不是我,是我丈夫。他從樓梯上摔下來了。他也許只是失去知覺,可我覺得他死了。」
「哦,你很可能猜得出來。兩個十幾歲的男孩子,荷爾蒙非常旺盛,風一吹,我們就變得欲|火中燒。我們要告訴那些女孩子,如果她們,你知道的,讓我們幹得很爽,我們就放她們走。如果不願意,就殺了她們。她們會願意的。」
他雙手放在她的肩頭,後退兩步。
那時她多大?四歲?五歲?不管怎麼說,她感興趣的倒不是鏡子里的自己——或者說,主要不是自己;可那時她太小了,無法說得清。她相信,鏡子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戶,而且,她看到照在玻璃裡頭的不是他們家的客廳,或者盥洗間,而是別人家的客廳,或者盥洗問。也許是麥森家的,而不是麥迪森家的。因為在玻璃的另一面,照進的東西看起來相似,但是並不相同。要是你看的時間夠長,你就會開始挑出一些並不相同的地方:那邊的地毯看起來像是橢圓形的,不是圓形的;門似乎是帶轉栓的,不是帶插栓的;某盞燈的開關裝在門的另一側。就連小姑娘也不一樣了;達茜相信她們是有關係的——鏡子姐妹們?——但是不,不一樣的。那個小女孩不是達賽倫,麥迪森,她或許叫做珍妮,或者桑德娜,或者甚至依琳娜·瑞格比,不知什麼原因(某個讓人害怕的原因),那個小女孩正在一個舉行過婚禮的教堂里撿拾稻子。
可是,自殺也會給幾個家庭投下陰影,而且,要是她搞錯了怎麼辦?假如鮑勃只是在路邊或者在別的什麼地方發現了那些身份證件,該怎麼辦?你知道那不大可能嗎?聰明的達茜輕蔑地笑道。
她一言不發。
可現在她不喜歡了,不僅僅是因為今夜的痛苦發現。她怎麼竟然就從來沒有注意到,那個撫弄觸摸是多麼自鳴得意,多麼富於佔有慾!你是個老騷|貨,可你是我的老騷|貨,現在那個觸摸似乎在這麼說,唯獨這次,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在地板上撒尿,那很不好。事實上,是個大壞事。
「她很好。滿腦子的結婚計劃。」
他清了清嗓子。
達茜試圖用手把它拂開,可她的手重似千磅。不管它,反正是夢——肯定是夢。
她把他的手掀開。
門背後有面鏡子,她不想在鏡子裏面看到自己。可是,鏡子為什麼要放在那兒呢?她為什麼允許鏡子放在那兒呢?誰想坐在馬桶上照鏡子看自己呢?哪怕是在最佳狀態的時候,更何況,非常肯定的是,現在不是最佳狀態呢?她拖著雙腳,慢慢回到電腦旁,像個因為幹了母親稱之為大壞事的那種事兒、知道馬上就要接受懲罰的孩子。她看到谷歌給她提供了超過五百萬個搜索結果:哦,無所不能的谷歌,如此慷慨,又是如此可怕。
「哦,我過去熟記《僱工之死》,」他說,「可現在我唯一能記住的部分就是關於家的表述,詩里說家是一個必須接納你的地方。確實是這樣,對不對?」
「不會。從下周開始,我就不工作了。完全退休了。我要到佛羅里達去。聽醫生說,我在那兒不會待很久的。」
「為了活命,她們會願意。BD在這一點上猜對了。」
鮑勃十年的出行記錄則塞在他家庭辦公室柜子的某個抽屜里。作為一名會計,他在記賬的事情上十分心細,把每筆結算、免稅和汽車折舊的每分錢都記錄在案。
「指控有效。今晚給我打電話,要是你——」
他輕輕抓住她的肩頭,和往常一樣,每當他想要她明白他對某件事很認真的時候,都會這麼做。
「你真是天堂里的獵犬啊,對不對,拉姆齊先生?」
「爸爸,安息吧。」多尼邊說邊把一壞泥土撒進墓里。泥土散落在棺材發亮的蓋子上。達茜覺得那堆土看起來像是一坨狗糞。
達茜第一次感到薄薄的怒火在攪動。
她的沃爾沃停在外面。
「你在學校里學過這首詩?」
「二十七年了。」她說道。
「那麼,請你把瑪喬麗·杜瓦爾的性命還給她。或者斯泰西·莫爾。或者羅伯特·沙韋爾斯通。」
他嘆了口氣。
鮑勃四十九歲,但他依舊跟斯坦,莫林一起進行幼年童子軍的活動。莫林是個建築承包商,住在順著這條路下去半英里的地方。達茜覺得自己的禿頂丈夫穿著卡其短褲和棕色長筒短襪參加每月一次的野外遠足十分滑稽,可並沒有說出口。他的頭禿得愈發厲害,眼鏡咸了雙焦點鏡,體重也從一百八十磅升到二百二十多磅。他成了會計公司的合伙人——本森和培根公司現在變成了本森、培根和安德森公司。他們賣掉了帕諾爾的第一套房子,在雅茅斯買了一套更貴的。她的乳|房,以前小而堅挺(她一直認為這是她的最亮點;她壓根兒就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貓頭鷹餐廳里的那些低胸女招待),現在變大了,也不那麼硬實,晚上摘掉胸罩時會下垂——當你已經接近五十歲界線的時候,還能指望什麼呢?——但鮑勃仍然會時不時從她身後冒出來,雙手托住它們。樓上的卧室俯瞰著他們寧靜的兩畝地,那裡時常有他們歡愛的快樂插曲。要是他在性|愛遊戲中來得快了些,沒能讓她滿足,經常,但並不總是這樣,她會抱住他,在他昏昏入睡時感受他溫暖的身體……那種滿足從沒消失過。她覺得,那是一種懂得很多夫妻已經離散、而他們依然生活在一起才生出的滿足;那是一種知道臨近銀婚時、生活的航程依然走得穩穩噹噹的滿足。
她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嚴厲莊重。
他張開雙臂。
「有件事你必須明白——你真的必須明白——就是布萊恩是多麼善於勸服別人。他比我要壞多了。他是真瘋狂。而且那個時候,全國都在騷亂,別忘了,這也是原因之一。」
他在糖https://read.99csw•com碗下面給她留了一張便條:達茜——我會按照你的要求處理那些證件。我愛你,親愛的。

20

「多尼打電話了,問了問他妹妹的情況。這讓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妹妹。我到外面散了一會兒步。我有點拉著鼻子說話,雖然也有感冒的原因。你可能從我的聲音里聽出來了吧。」
「哦,可是,他在很久之前就把它賣了,」達茜說,「換了一輛——」
他笑了。
「首先,我問自己,瑪喬麗·杜瓦爾這個名字,對你而言是否有任何意義。我本願意用一個大大的不字來回答這個問題,可是,有時候,一個人吧,還是得做個現實主義者。你不是全世界頭號新聞迷,但你我在一起生活這麼長時間了,我知道你關注電視和報紙上的重要新聞。我想你會知道這個名字的,即使你不知道,也會辨認出那張駕照上的照片。此外,我當時心裏想,難道她對我為什麼擁有這些身份證件不會感到好奇嗎?女人總是好奇心強。看看潘多拉吧。」
「我不會敘說細節,」他說,「那樣的東西不適合你這樣的可人兒聽,而且,不管你是喜歡與否——我知道你現在不喜歡——你還是我的可人兒。不過,你得知道,我曾跟這個幽靈搏鬥。我跟它搏鬥了七年,可是那些念頭——布萊思的那些念頭——不停地在我腦子裡滋長。直到最後,我心想,『我就試一次,只是為了把它從我腦子裡趕走。把他從我腦子裡趕走。如果我被逮到,就被逮到——起碼我再也不會想它,對它的滋味感到好奇了。』」
她決意要做的就是,順其自然吧,寶貝兒。
「達茜,她們是勢利小人。」
「六十八歲時必須離開,至少是官面兒上的。可是,我一輩子要麼在州立警察局,要麼在SAG辦公室——就是州立檢察長辦公室——現在我就像匹老馬,拴在馬廄里,佔著個榮譽位置。有點類似吉祥物,你知道的。」
「別忘了吃你的奧美拉唑。」他朝她表露喜色。
長時間的沉默。不管怎麼說,這沉默讓人感覺到漫長,雖然不可能超過幾秒鐘時間。在沉默中,她聽到了些讓人心驚的冰箱的「吱吱」的嘆息聲,然後是水從龍頭上滴落到她丟在水槽里的茶壺上的聲音,還有自己的心跳聲——最後的聲響似乎來自她的喉嚨裡頭,而不是發自她的胸腔。
他孩子氣地低下頭,當他把頭抬起來的時候,臉上帶著充滿感激的燦爛笑容。
她想喝杯水,可又不敢起身到盥洗問去。她擔心他會擋住她,接著後面會發生什麼事呢?再之後呢?「此外,」他又開始了,「我不認為我會被逮住。要是我小心翼翼、精心計劃的話,就不會。那可不是一個半生不熟、欲|火中燒的十四歲男孩的計劃,你知道,那是一個務實的計劃。我也意識到了另外的問題。我不能一個人干。哪怕我不因為緊張把事情搞砸,也說不定會砸在負罪感上。因為我是個好人。我就是這樣看待自己的,而且信不信由你,我至今還是這樣認為的。我有證據,不是嗎?一個溫馨的家,一個溫柔的妻子,兩個漂亮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開始了他們自己的生活。而且我還回饋社區。這就是我為什麼兩年來無償地接下了市鎮司庫工作的原因。這就是我為什麼每年和文尼,埃施勒一起組織萬聖節的獻血活動。」
「我找到了一個目擊證人,他說那輛越野車的牌照是佛蒙特的,另一個目擊證人——一個小老太,沒什麼更好的事可做,就在客廳窗邊從天亮坐到天黑,看著小區里的所有人和所有事——說,她看到那輛車掛的是紐約牌照。」
「行。」她溫和地說道,接著,給他又倒了一點點咖啡。
多尼有說不完的新聞。目前他住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在該城一家最大的廣告公司的最底層累死累活地幹了兩年,沒有獲得任何晉陞的機會,他和另一位朋友便決定獨立闖蕩一番。鮑勃強烈反對他這麼做,並正告多尼說,多尼跟他的合伙人永遠得不到他們熬過第一年所需要的起步貸款。
她擦擦臉上的淚水,有氣無力地笑笑。
「我說,什麼讓你想起了布朗德琳?」
「清楚些了嗎?你能聽清嗎?」
他的腹部在褲帶上方鼓凸出來,她第一個連貫的想法就是,你真得對體重有所動作了,鮑勃,那樣對你的心臟不好。
「我看得出來,你比多數人更加關注比蒂案件。也比你起初假裝的要了解更多。」
「對極了!你無法把擠出來的牙膏放回到牙膏管里。布萊思死了,可是他的那些觀念還活著。那些觀念——搞到女人,對她們任性而為,不管什麼瘋狂的想法出現在你的腦海里都要實施——女人們成了他的幽靈。」
他只是個外殼。裏面別無所有,剩下的只是極度的空洞。
「我可不想吃他的葯,哪怕我胃裡失火燒起來。」
她從儲藏室里拿出手電筒,正如她磕磕碰碰、撞上他秘密的那晚一樣。她又折回到鮑勃躺的地方。他死不瞑目,無神的眼睛瞪著天花板。達茜把塑料袋從他嘴裏拽出來,焦急地檢查著。要是袋子被咬壞,可能就會有麻煩……袋子確實被咬壞了,有兩處地方。她把手電筒照進他的嘴裏,發現他舌頭上有一小塊塑料袋殘片。她用指尖把它挑了出來,放到塑料袋裡頭。
「我到樓上去,換了這身裙子,」她說,「冰箱里有巴黎水。要是你給我拿一杯——再加一片酸橙——你也許會有好運的,先生。」
價廉物美,鮑勃喜歡這麼說——這是身為會計最緊要的信條。
一個冷冷的聲音回答了這問題,一個她從未察覺的、駐紮她心裏的聲音,它也許跟BD的聲音類似,是那聲音悄悄告訴鮑勃它在餐館里觀察到的那些勢利女人,還有些在街角浪笑,坐在車頂放下的名貴跑車裡,或者在公寓大樓的陽台上彼此耳語,彼此對笑。
到底誰是瑪喬麗·杜瓦爾?鮑勃怎麼會認識她呢?而且,為什麼這個名字引起她模模糊糊、可又非常清晰的記憶呢?下一個是瑪喬麗,杜瓦爾的北康威圖書館的圖書證,上面的地址是:新罕布希爾州南甘賽特市赫尼巷17號。
最後輪到達茜了。她弓著腰,用黑手套鬆鬆地抓了一把泥土,任其散落。她什麼也沒說。
達茜啜著自己的咖啡。她從咖啡杯的杯沿瞅著拉姆齊,突然,這情景又像是還處於婚姻中了——一樁漫長的婚姻,在許多方面算得上是樁美滿的婚姻(不過不是在所有方面),那樁像場玩笑似的婚姻:她明白,他知道一切,而他也明白她明白他知道。這種關係就像是在照鏡子,然後在鏡中看到另一面鏡子,整整一個過道的鏡子向後通向無窮無盡。這兒唯一要緊的問題是:對於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他打算怎麼辦。他能幹什麼。
拉姆齊在他車子旁邊站了幾秒鐘,極力想把這些話搞明白。然後他點了點頭。
她嘆口氣。
鮑勃他在自己名字的周圍畫了個小小的心形圖案,這是一件他多年沒做的事。她感覺心中湧起一陣愛意,這愛意跟快要凋謝的鮮花的味道一樣,厚重而又讓人膩煩。
「或者,就像是到聲名狼藉的風月場試試,只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把他送到門口時,達茜意識到,自從被車庫裡的紙箱絆倒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身處鏡子正確的一邊。她很高興知道他差點被抓到。知道他並不像他自己所認為的那樣聰明。
「哦,親愛的,我不知道——」
不錯的猜想,可是,她在車庫裡發現的那些身份證件使得巧合似乎不大可能成立。
接著,他就從起居室走出,來到門廳,把他們最好的水晶杯舉到齊眼高,像個滑稽的侍應生。向樓梯口走來時,他的步子有些不穩。踩上樓梯的時候,他還是把杯子舉得高高的,那片酸橙在杯中晃來晃去。
「是,也不是。」微笑的時候,他的嘴唇分開,露出牙齒,牙齒太完好了,只可能是戴著牙套。
當她把紙箱推回工作台下面的時候,曾有「哐當」的聲音。不是「砰砰」聲,好像盒子撞到了一隻掉落的工具上,而是「哐當」。類似空蕩蕩的迴響聲。
那是聰明的達茜的聲音呢,還是愚蠢的達茜的聲音呢?難以分辨。她篤定清楚的是,愚蠢的達茜就是那個打開盒子的人。
「運氣好得難以置信!真的!假如我曾需要過我又步入正道的暗示的話——我們又邁入正軌——嘿,這就是!」他把手伸出來。手握成拳頭,指節朝上。他雙眼發光。簡直是在跳舞。
「什麼?」
「對不起,」他說,「有時候我的情緒會主宰我。那些婦女……所有那些婦女……還有那男孩,他前面還有一大段人生呢。那才是最糟糕的。」
挺直身子嗅嗅空氣——這是回答你怎麼樣這個問題的答案,這個答案,他曾經帶領著走過亡者之路的每一批童子軍中的每個兒童都知道。毫無疑問,那些孩子中,有些長大成人之後還在重複著這個回答。
你是我的朋友嗎?你是嗎?她不知道,但有一件事,她確信了:他不會是鮑勃的朋友。
他看了一眼她顫抖的手,說,他願意為他們倆都煮點咖啡。
「尤其是小麥便士?」她再次逗他,不過也是點到為止。
「哦,該死,我真想跟你們說說話。」
紳士們更愛金髮女郎,因為他們厭煩了塞進……
「他不是個好孩子嗎?」
他拍了下手,差點兒使她尖叫起來。
她邊哭,邊喘著氣,把馬桶沖了。馬桶陶瓷必須要清洗了,不過,眼下,她只是把馬桶蓋子放下,把自己發紅的臉靠在馬桶蓋子冰涼的米色塑料上。
「我不急,我現在開心得很。」
她相貌平平,但倒是從兩個比她稍諳於世故的女友那裡學到了足夠的化妝手法,讓她能把自己上班時打扮得端莊得體,泡酒吧時楚楚動人;周五和周六的晚上,她們一幫人喜歡到「燈塔」或者「墨西哥人」(那裡有現場演奏)喝幾杯瑪格麗特。
他開始告訴她那是怎樣的一個愛好,她卻說:「我知道。我父親收藏十美分的自由女神硬幣,還有五美分的水牛頭鋼鋪兒。他說這些是他的癖好。安德森先生,你收藏錢幣時有偏愛的品種嗎?」
然而他們獲得了貸款,現在還搞定了兩個大客戶,而且都是在同一天。一家是汽車交易商,正在尋求新穎途徑吸引三十歲左右的客戶。另一家恰恰就是給安德森和海沃德公司發放啟動貸款的銀行。達茜高興得叫了起來,多尼也在電話裡頭高聲回應。他們交談了約有二十分鐘。在談話過程中,他們有一次被「嘟嘟」的聲音打斷,是又有電話打進來了。
「一定。」她望著他蹦跳著踏上樓梯,便想對他說。
他稍稍把胸中的氣息呼出——一個男人用最後一個無可辯駁的觀點來使自己的論點成立——說道:「這也是帶著幼年童子軍活動的目的。你認為多尼參加童子軍的時候我就該洗手不幹了,我知道,你是這麼想的。可我不這麼想。因為不僅僅是為了他,根本就不是為了他。這是為了社區。這是為了回饋和報答。」
「州立檢察長辦公室。真對不起,打攪您了,安德森夫人。我可以進來嗎?穿著這身裙子站在這兒,你會凍僵的。」
「吻吻我,美人。」
他謙卑地點點頭,可是依然輕輕地握住她的前臂。
「是的,我在丈夫去世后的一個月左右就把它賣了。在《亨利大叔物品交換指南》上登了份廣告,馬上就有人來找了。我本以為很難賣呢,因為這車油耗高,汽油現在又貴,不過,那都不是大問題。當然我也沒賣多少錢。」
「你也不要把姓杜瓦爾的那女人的身份證件寄給警方。」
他抓住她的上臂,朝她傾了傾身子。
為了什麼?年輕人瘋狂的夢想?恐怕實際上真是這樣。
「我也是。老爸打電話來時,代我向他問好,我愛他。」
然而,盒子不是空的。裏面有三個塑料的長方形東西,用一根橡皮帶扎著。她把那捆子揀了出來,只用手指尖——如同一個女人扔掉一塊破布,生怕它不僅臟,還有細菌。達茜解開了橡皮帶。
他說了很長時間,他說的時間越長,她就越是害怕。所有這些年月,她一直跟個瘋子在一起生活,可是,她又怎麼能知道呢?他的瘋狂就像是地底下的大海。上面有一層岩石,岩石上面有一層土壤,鮮花就在那裡生長。你可以在鮮花叢中散步,卻從不知道,下面有狂潮波瀾……然而它就在那兒。過去一直就在。他將一切怪到BD身上(只是多年之後,在他給警方的便條中,他變成了比蒂),可是,達茜懷疑,鮑勃並不真的那樣想;責怪布萊恩·德拉漢蒂,只是為了更方便地使他的兩種生活保持分離狀態。
曾經成功地騙過她二十七年的鮑勃,此時就在這雙眼睛里了。那個企圖假冒幽靈逃脫的鮑勃。
「這方面你挺有經驗。」她說。

4

他說道。
她太喜歡這個想法(這想法讓她覺得這事就到此為止了),居然大聲把它說了出來:「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BD。
此刻,那隻爪子在撫弄她的劉海了,接著是劉海下面的前額。不可能是貓,因為貓不會說話。
當笑容還未能從臉上消失的時候,她就開始哭了。
他們共同創建了一個生活,可現在那個生活完結了,她需要哭。她把擦碗布纏到手上,然後把手塞進了塑料袋裡。
「哈利。」
「她們都跟我或我的生意無關,主業和副業都沒有關係。否則會非常危險。不過我經常旅行,我總是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達茜身子往前傾,直到鼻子觸到玻璃。
「開進來很方便,」他不止一次這麼說過(結婚二十七年後,原創性的話就會越來越少了),「用放在遮陽板上面的開門遙控就行了。」
可是,如果你發現了足夠多的貓毛……
可她沒死。
約她出去的時候,他雙頰發紅,而且還紅得恰到好處,令他容光煥發。
「那個沙韋爾斯通男孩已經死了,他的父親也跟死了差不多。」拉姆齊用一種評估性的鎮定語調說道。達茜認出了這種語調。鮑勃得知公司的某個客戶將被國稅局約見且見面將進行得不順利的時候,就會用這種語調說話。
說這話的時候,她看到失望的神情從他臉上一掠而過。不過,她是故意這麼說的。
她身上肯定碰到他的血了,那倒無所謂——她曾試著幫他,這再自然不過了——可是,那並不意味著她想在血里沐浴。她坐起來,用一隻手撐起身子,一邊等著呼吸恢復正常,一邊注視著他。她注視他,要看看他是否再動。他沒動彈。根據她手腕上那隻小巧的米歇爾鑲鑽腕表——他們一起出去的時候,她總是戴著那隻表——五分鐘已經過去。她把一隻手伸到他頸項的一側,摸摸那兒的脈搏。她用手指抵著他的皮膚,一直數了三十秒,還是沒有絲毫的脈搏跡象。她把耳朵放低到他胸口上,心裏明白,這是他活過來並一把抓住她的時刻。可他沒有,因為他已經死了:沒有心跳,沒有呼吸。一切都結束了。可她沒有絲毫的滿足感(更不用說是勝利感了),只一心想要把這一切了結掉。部分是為自己,但更多是為了多尼和佩特娜。
「什麼?哪裡?」
「還有,不是我乾的。是比蒂幹了那些事兒——而且我要說,事出有因,達茜。我說的是過去乾的,不是現在乾的,因為所有那一切現在都被拋在後面了。」
可他說的是認真的,她心裏想。東邊的天空正開始發白。他說他愛我,他是認真的。當我說我會保守他的秘密時——說到底他要的還是保守他的秘密——他相信了我。為什麼不呢?我幾乎都把自己說服了。
「三點差一刻。我們談完話后,我坐在又蠢又舊的汽車旅館差不多兩個小時,試圖說服自己,我考慮的事情不可能是真的。然而,我不是靠迴避事實成為如今的自己的。於是,我跳上越野車,上了路。一路上,車輛星兒都沒有。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不在夜深時分做更多的旅行。也許我以後會這樣的。那是說,如果我不進肖申克的話。要麼是康科德的新罕布希爾州立監獄。不過,這件事由你決定。不是嗎?」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感謝我。」然後,儘管一想到他睡在身邊就讓她反感不快,可她還是強迫自己把餘下的話說完。
達茜一邊行色匆匆地穿過過道,一邊把家居服往身上拉緊——兩天之前,熱得異乎尋常的夏天突然結束,現在感覺更像是十一月,而不是十月了。風啃嚙著她的腳踝。她本該穿上短襪和寬鬆褲的,但是《兩個半男人》不到五分鐘就要播出,該死的電視卻鎖在了CNN上。要是鮑勃在家,她就會請他去手工調一調頻道——電視后的某個地方有調頻道的按鈕,只有男人才能找得著——然後,再打發他去拿電池。畢竟,車庫大多數時候是他的專屬領地。她到車庫去僅僅是把車子開出來,而且,只是在天氣不好的時候才那麼做;天氣好時,她就把車停在車道拐彎的地方。可是鮑勃現在人在蒙彼利埃,鑒別一套二戰時的鋼製便士,於是她,至少說是暫時,成了安德森家唯一的主人。
「現在……一切都掌握在達茜的手裡。」他把她的一隻手舉到唇邊,吻了吻手背,好像是為了強調這一說法。

3

是真的嗎?實際上,她並不知道,對嗎?可她認為她知道。
聲音和撫摸一樣輕柔舒服。是鮑勃的聲音。不是貓爪,是只手。鮑勃的手。可是,不可能是他,因為他在蒙彼利埃——她雙眼猛地睜開了,他就在那裡,好好地,坐在她旁邊的床上,撫弄著她的臉和頭髮,跟她身體不適時他有時候表現的一樣。他身穿三件套的Jos.A銀行西服(所有的西服都是在那裡買的,他管它叫——他的又一個半開玩笑的說法——「運氣(Joss)銀行」),但是背心的紐扣沒扣上,衣領也敞開著。她能看到領帶的末端從他外套的口袋裡冒出來,像條鮮紅的舌頭。
他謙虛地聳聳肩,孩子氣十足。
「受害人的屍體像垃圾一樣被扔在水裡。」

8

「我很遺憾——」
全在你的眼睛里呢。甚至全在你嘴巴往下努一努的樣子里呢。
「你看出我的心思了……不過,你一向能夠這樣,不是嗎?」
「能。」達茜說道。
她清理的動作緩慢。背疼。她覺得自己吐得太狠,拉傷了肌肉。
「告訴你吧,達茜,如果他們逮我個正著,我會承認的——起碼,我認為我會的,我不認為有人能百分之百確定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們會幹什麼——但是,我無法給提供很多信息。因為我記不清實際的……實際的行為了。除了知道做過。我有點兒……我不知道……失去意識了。失憶。該死的東西。」
「我有了這個客人的外貌描述,然後把餐館四周的地區都仔細檢查了一下,反正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可以用。一個星期里,我得到的就是身上的水皰和幾杯贈送的咖啡——順便說一句,那咖啡一點也不比不上你的。就在我打算放棄的時候,碰巧在城裡的一個地方停下。米克爾森硬幣店。那個名字你知道嗎?」
「他做得怎麼樣啊?」
「根本就沒案子!」他興奮地笑了,那雙褐色的眼睛卻嚴厲而冷峻。
咕嚕,帶著他珍貴的「寶貝兒」。
「好。不過我會在明天七點半給你打電話。嚴正警告。」
眼前這個男人跟巨大的痛苦搏鬥——也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才來到這裏,而現在,他正給她一張通行證。至少,她認為他是這樣的。
「以上帝的名義發誓,你在說什麼呢?你偷偷摸摸地進來,把我弄醒了——」
他笑笑,然後繼續撫弄她的頭髮,她的面頰,她的頸背。她清清嗓子,又試著開口說話。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還有你的孩子。一旦世人發現他們的父親是個連環殺手,是折磨婦女的惡魔,他們就完了。世人認定他們的母親一直在為他掩蓋罪行,或許甚至是助紂為虐,就像是米拉·韓德莉幫助伊恩·布拉迪一樣,他們會再被唾棄一次。你知道誰是米拉·韓德莉嗎?」
他打開一隻抽屜,然後另一隻,再一隻。
想到這份憐愛可能只是毒藥蛋糕上面的甜霜,她就覺得自己瘋了。而此刻,她正對他撒謊這個事實甚至更瘋狂。也就是說,若瘋狂有程度之分的話。或許,瘋狂就像是件獨一無二的東西,沒有比較級形式,也沒有最高級形式。她現在在想什麼呢?以上帝的名義發誓,在想什麼呢?然而他正在說話,她卻不知道他剛剛說了什麼。
「達茜!」他顯得高興起來,「難道那不是最好聽的老派名字嗎!」
「你發個最莊重、絕不背叛的誓言。」
「哦上帝,我不知道。突然腦子亂了。對不起。別動,我去打911,叫他們派輛救護車過來。」
雖說只為了自己,她不會永遠保守他的秘密,但是為了孩子們,她也會保守秘密。
對於她,他一無所愛,絕無所愛。每一份關愛、撫慰,每一個男孩般的咧嘴大笑和體貼的動作——都不過是掩蓋偽裝而已。
他看了看咖啡壺,發現所需的東西一應俱全,就按下了開關。
「我會再見到你嗎?」
「我丈夫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有個朋友在車禍中喪生了。」
不過,後來睡意還是朝達茜襲來,雖然那位溫柔的睡意護士沒能把她帶得遠遠的,但是,她前額上和發紅浮腫的眼睛四周的皺紋還是緩和了些。當她丈夫把車駛進車道的時候,她的身體動了動,卻沒有醒來。要是越野車的前燈照射到屋頂的話,她也許會的,不過,鮑勃把車開到街區一半的時候就把燈熄掉了,這樣就不會把她弄醒。
他有:小麥便士。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朝一日碰上一枚一九五五年的重影幣,那是——可就連這一點事兒她也知道:一九五五年的重影幣是個失誤。有價值的失誤。

9

她從儲藏室拽了把手電筒,往外走,回到車庫。一出門,她便立刻把家居服的翻領揪緊,心裏希望自己穿上了夾克衫。真的,天氣正在變冷。
接著他吻了她的面頰。
孤孤單單地遠離故鄉(每當她和母親交談的時候,連野馬也不能從她嘴裏拽出這個情況),做一件自己沒把握是否勝任的活計,即使已經幹了十八個月,工資還被晉過一級,她卻絲毫沒有感到節日的氣氛。她有些熟人(一起喝瑪格麗特的姑娘們),但是,沒有真朋友。她從不善於交朋友。用害羞來描述她的人格算是個厚道的詞;內向可能更加準確。

12

他抓著她的手,把她軟塌塌的、冰涼的手指頭握到他的手裡面。
好好吻,用你那受過訓練的舌頭,我就不會砍你,她能想象他這麼說,投入你小小的勢利之心。
因此:鎮定。
她可以留言說,她這麼做,是因為擔心自己患了癌症。或者說出現了老年痴獃(阿爾茨海默病)的早期癥狀,那倒更好些。
「你會認為她下周結婚,而不是在明年六月。」
「我從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異樣的東西,親愛的。我非常擅長解讀女人的眼睛,已經快成專家了。WWDD代表的是達茜會幹什麼。在現今的情況下,要是她發現了我的藏物之處,以及我的盒子里放了些什麼,達茜會幹什麼呢。順便說一句,我一直很喜歡那隻盒子,因為是你送給我的。」

19

或許在這一點上,她想錯了。他笑著點了點頭。
「雪佛蘭越野車,是嗎?」拉姆齊把那公司的名字發成了雪佛來。
「你睡覺從來不開燈的,達茜。雖然你把睡袍穿在身上,可是你睡袍下面還戴著胸罩,你也從來不那麼做的。你剛剛忘了脫掉,是嗎?可憐的寶貝兒。可憐的、疲倦的小姑娘。」
「有點兒。」
她把那片也挑了出來,放進塑料袋裡,跟另一片放在一起。是不是還有更多的碎片?他是不是把它們吞下去了?要是這樣的話,她就無法找到了,所能做的就是祈禱它們不會被發現,假如有人——她不知道是誰——問題問得多到要求驗屍的話。
「謝謝你,親愛的。你這句話,對我來說意味著一切。要知道,是你救了我。在許多方面,而不單單在某一方面。」
小解后,她從盥洗間門后的衣鉤上把家居服取下來,然後刷牙——嘴裏有臭味兒。像是鳥籠子的底部,若是吃飯時多喝了一杯葡萄酒或看棒球比賽時喝了第二瓶啤酒,鮑勃總會在次日清晨這麼說。她把漱口水吐出來,剛準備把牙刷放回到杯子里,又停了下來,照照鏡子。今天早晨,在鏡子里,她看到的是個老婦,而不是個中年女人:皮膚慘白,嘴角兩邊都是皺紋,眼睛下面是青斑,還有隻有因為輾轉反側睡不著才會出現的爆炸頭髮型。然而,這些對她而言只不過是一時的關注;外表看起來如何是目前她最不在乎的一件事。她的目光越過鏡中人的肩膀,看向敞開的盥洗間門,進入他們的卧室。可那不是他們的房間;它是更加神秘的房間。她能看到他的拖鞋,可那也不是他的;太大了,不可能是鮑勃的,倒幾乎像是巨人的。它們屬於那個更加神秘的丈夫。還有那張雙人床,上面鋪著皺巴巴的床單,還有亂糟糟的毯子,那是更加神秘的床。她把目光轉回到眼前這位頭髮蓬亂、眼睛充血、滿是驚愕的女人身上:更加神秘的妻子,渾身披著邋遢潦倒的光輝。她的名字還是叫達茜,可她的姓不是安德森。這個更加神秘的妻子叫布萊恩·德拉漢蒂太太。
有一陣子,她覺得嘔吐的需要將要過去,然後,想到了斯泰西·莫爾,那張被扼死的、發紫的臉塞進玉米里,臀部滿是干成巧克力牛奶色的血污。這個想法使她再也忍不住,吐了兩次。吐嘔得太厲害了,滿臉濺上的都是太漬寶潔廁劑的水跡,還有她自己的嘔吐物。
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回,他對她說話的聲音高了點。
進了屋,他便把運動外套甩到門邊的掛衣架上,把她拽進懷裡,來了個長長的吻。在他的氣息里,她能聞得出香檳酒氣和甜甜的焦糖奶油味兒。這兩種氣味混合起來不算難聞,儘管她心裏清楚,如果有可能,她永遠也不想再聞到其中的任何一種味道。他的手撫上了她的胸。她任其停留在那兒,感到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後把他推開。他沮read.99csw.com喪地看看,但發現她笑了,便又振奮起來。
「然後你知道了?有一天你知道了?」
達茜又開始哭了。施魯斯伯里警官從捲軸上扯下一把紙巾遞給她。
「嗯……」鮑勃的笑容變得飽含歉意,「是……也不。每當我對你談起他的時候,我幾乎一直叫他布萊恩,可是,我從前在學校里不是這樣叫他的,因為他討厭那個名字。我用他的首字母叫喚他。我叫他BD。」
「我想樓上的葯櫃里有些奧美拉唑,」她說,「是鮑勃的葯。要我去拿嗎?」
「今天晚飯時,我會處理那個小細節的,」他說,「不是在雅茅斯。我們去波特蘭。海濱明珠。你覺得怎麼樣?」
她認為他知道這一點……正如她知道他有個特別的癖好,喜歡把紙幣頭像朝上放在錢包裏面,而且每次暫停閱讀的時候,從不會把書攤開倒著放——因為他說那樣折斷書脊。
「親愛的,你好嗎?」
不只是驚訝,而是震驚和憤怒。在那麼一瞬間,她對他的了解才是完整的、全面的。
「你聽起來有點怪怪的,」他說,「聲音很濁。一切還好吧,寶貝?」
「哦,你不會相信的,安德森夫人——」
情況肯定就是那樣,他們相愛了,然後比蒂停止殺人十六年。
「達茜,你的丈夫是比蒂嗎?」
「便條是用大寫字母列印的。那麼做的人都認為那樣的字體無法被辨認,可是大多數時候還是能的。相似之處會出現。我認為你不會有你丈夫的檔案,對嗎?」
「是的,我立刻就聽出來了,」他說,「聽著,我明天不去伯靈頓,直接回家。」
她差點兒喊不!可那樣做就等於把事情搞砸了。那樣也許會使他更擔心,天一亮就上路了。
他知道(而且還是馬上!馬上!)出了什麼差錯,這真糟糕。她需要對出差錯的事撒謊——嘿呀,那就更糟了。她閉上眼睛,看到臭婊子布蘭達在黑面罩裡頭尖叫,然後又睜開。
這也是他現在要做的事情,她尋思著。
放電池的柜子上面有個動力牌膠帶標籤,上面寫著「電材」。達茜朝那個方向走去,沒看腳下——她過於相信鮑勃近乎瘋狂的整潔癖——結果被沒完全推到工作台下的紙箱絆了一跤。她踉蹌了一番,最後的一剎那抓住了工作台。她折斷一片指甲——又疼又氣——但是,畢竟沒讓自己摔個很可能不輕的大跤,這還算不錯。考慮到萬一自己頭顱著地摔個碎裂,屋裡連個打911急救電話的人都沒有,這算是不錯的了——地面上雖沒有油污,而且乾淨,可是特別堅硬。
「比紙巾還結實。」
「不,我從來就沒那麼想過。你一開門我就看出來了。」他頓了頓,然後,不慌不忙地說,「我看出了一切。」
「聽上去不像我的丈夫。」或者不像鮑勃告訴她的。

16

她朝他笑了笑,是那種冷冰冰的、「饒了我吧」的微笑,然後站起身,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第一杯已經喝完了。
壞朋友?一個經常做壞事的壞朋友?她的頭在眩暈,但是,有件事似乎再清楚不過了:再這樣否認下去也無益。她明白,而他知道她明白。
「好吧,」他表示同意,「為什麼不呢?這些日子,哪怕是最基本的舞步也疼得我要死。都怪那個該死的德懷特,謝米努!我不想佔用你的整個上午,所以讓我們加快些吧。我能夠確定一輛豐田奔跑者停在或者靠近早期幾樁謀殺案的現場——我們稱之為比蒂的早期連環謀殺。不是同一輛,而是不同的顏色。可是,我能確認你丈夫在七十年代擁有另外一輛奔跑者。」
「二十七年了,」他感喟道,「天啊!我太難過了。」
「哦,你幹得漂亮,把東西放回到你找到它們的原處了。不過,我對這些東西可非常細心,我放在踢腳板裏面樞軸上的膠帶斷了。你沒注意到,是吧?你怎麼可能注意到呢?那是一種粘上去就幾乎看不見的膠帶。此外,裏面的盒子離我原先放它的地方——我一直放它的地方——靠左一兩英寸。」
「不是馬上,」達茜笑了笑,說道,「世紀之交時他還開著那輛車呢。」
這也是鮑勃的口頭禪之一。她從沒喜歡過這句話,現在則更討厭這句話裝在自己腦子裡。
「爸爸,我想你。」佩特娜說道,然後把自己手上的一把土撒了出去。
所有這些年月,她一直跟他躺在一起,屁股靠屁股、大腿靠大腿的,而現在還是離他遠點好。
「你有可能這樣做嗎?」
「你二十四歲,多尼,你朋友肯也是。你們兩個沒經驗的新手,甚至連第二年的撞車車險都買不上,僅有的全是負債。沒有銀行會貸款七萬美元給一家新辦企業的,尤其是在現在這種經濟形勢下。」
「我不想知道。不管是什麼,你就把它留在你的腦子裡吧,我不想知道。」
「對於你來說,命運的安排就是讓你去折磨、去殺害婦女?」達茜無法自制地問出這個問題。
又一次做了手指當槍的手勢。又一次眨了眨眼。好像有個秘密,而他們倆都卷在這個秘密裏面。
比蒂。
她知道他一定也有一部關於她的歷史,從她冬天用的肉桂味無色唇膏,到他吻她頸背時聞到的香波味兒,以及她每月兩到三次無故失眠、凌晨兩三點還在用電腦的聲音。
他停下來,眼睛比原來更加陰暗沮喪。
別那樣,鮑勃,別那樣考驗你的心臟。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跨上去,他的胸口就開始劇烈起伏,咯咯聲變成了喉嚨里的悶響。這聲音讓她想起自己剛學開車的時候,有時候掛二擋的時候掛不上,父親那輛老雪佛蘭就會這樣響。鮑勃的身體猛抽一下,她視線內的那隻眼睛鼓凸出來,在眼眶裡面像只奶牛的眼睛。他的臉,原來是鮮紅色的,現在開始發紫。他躺倒在地板上。她等待著,氣喘吁吁,臉上滿是鼻涕眼淚。那隻眼睛再也不轉了,再也不會因為恐慌而發亮了。她認為他死了——鮑勃最後一次猛地一躍。他坐起來,她看到他的上半身無法與他的下半身對起來;他除了摔斷了頸項,好像還斷了背部。
起碼車庫裡頭很暖和;粗壯的銀色管道(你很可能會管它們叫通風管,但達茜吃不大准)在天花板上方縱橫交錯。她走到工作台邊,幾個方罐子排成一列,上面整齊地貼著標籤:栓、螺絲、搭扣和紙夾子、管件,還有——她尤其喜歡這個——零碎東西。牆上有個掛歷,畫面是位泳裝美女,年輕性感得讓她傷感。掛歷左側釘著兩張照片,一張是多尼和佩特娜在雅茅斯小聯盟球場里的快照,他們都穿著波士頓紅襪隊套頭衫。照片下面是鮑勃用魔術記號筆寫上去的家鄉球隊,1999幾個字。另一張照片新多了,展示出長大成熟、距離漂亮還有一步之遙的佩特娜,她跟未婚夫邁克一起站在老果園海灘的文蛤陋屋前頭,彼此摟著對方的腰肢。這張照片下面是用魔筆寫的標題幸福的一對。
「是的。哦,你知道有首歌里說什麼嗎。時間終會將一切帶走——你的眼睛,你步子里的彈性,甚至你他媽的跳投,原諒我的髒話吧。喬治·米克爾森那時候還活著——」
「哦不!幾個同事邀我那個叫『東方聖地』的泰國餐廳吃中飯,我差點兒就去了,可我當時正在忙他媽的願景聯合銀行的賬——你知道的,我曾跟你說過的那家私人銀行?——因此我就給了莫妮卡十美元,叫她到賽百味去給我買份三明治和果汁。她把飯拿回來了,找零裝在袋子里。我把零錢抖出來……它就在那裡!」他把硬幣從達茜手裡一把捏走,舉在頭頂上,對著它仰頭大笑。
調度員說她會立刻派一輛救護車趕到。
達茜把它放在了那裡。可是,其他兩個證件哪個在上面呢,是紅十字會的證件,還是圖書證?這個問題很簡單,當只有兩個選擇的時候,就不會複雜。可是,她卻因為太過不安而記不起來。她把圖書證放在上面,但是旋即就知道放錯了,因為打開盒子的時候,她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是一抹紅色,鮮血一般的紅色,當然,獻血證件總是紅色的,所以獻血證原本是放在最上面的。
她雙手毫無知覺,用橡皮帶重新把證件繞好,放回盒子里,然後再把盒子放回到隱藏之處。她正準備重新把隱藏處蓋好,就在此時此刻,她聽到自己說:「不,不,不,那不對。不可能對。」
「要是我能搞出一樁案子,我和安德森先生就不會在他的辦公室里進行短暫的談話了,達茜。我們會在我的辦公室里談話;在那裡,直到我說你能離開你才可以離開,或者直到律師把你撈出來。」
「說得對。『流血引領新聞。』這是他們的座右銘。我碰巧調查了一下那個案件,那時候,我還沒退休,但是已經快到退休年齡了。我名聲在外,有人說我是個有時候到處聞聞就能破案的傢伙……跟隨我自己的,你們把那個叫什麼來著……」
「明白。」
「那樣做了之後,我們——」
「那好,」他說,「結案?」
她的鮑勃。
「可是,你在那兒難道就不是個意外?」
今晚,因為發現了重影幣,他高度興奮,允許自己的思想被盜走。他要第二瓶香檳的時候,她就明白了自己打算如何下手。在餐館里,她還沒有把握是否能夠實施,但聽他在回家的路上這樣唱歌,她心裏便有了底。她肯定會幹的。此刻,她成了那個更加神秘的妻子,而那個更加神秘的妻子知道,他以為是他走運,而實際上,真正走運的是她。
再有,就是佩特娜和邁克,可能就恰恰在這個時刻,他們兩人正頭靠著頭商量婚禮計劃呢,根本沒意識到一隻兩噸重的保險箱扣在一根磨損嚴重的弦上,正懸挂在他們頭頂。佩特娜一向把父親當成自己的偶像。要是她發現,曾經在後院的鞦韆上推她搖蕩的那雙手同樣就是絞殺了十一位婦女生命的雙手,她會受到怎樣的打擊?要是她發現,曾經和她晚安吻別的嘴唇後面隱藏著撕咬十一位婦女的牙齒,在有些案子里甚至一直咬到有些婦女的骨頭,她會受到怎樣的打擊?她又一次坐到電腦邊上。這時候,達茜的腦子裡冒出一則可怕的報紙頭條新聞。
「你能,」他用一種不容爭辯的口吻說道,「要是我讓你獨處的話,她會把我殺了的。你要對我的被害負責嗎?」
趁他還沒機會咬人,她使勁把手拽了出來,把塑料袋和擦碗布留在他嘴裏。她抓住他的下巴,另一隻手放在他半禿的頭頂。那兒的肉熱乎乎的,她能感覺到它隨著血液的流通而顫動。她閉緊他的嘴,把那團塑料和布堵在裏面。他試圖咬她,讓她鬆手。但是,他只有一條胳膊可以用,而且那條胳膊已經摔斷了,另一條胳膊壓在身底下。他的雙腳急促地在硬木地板上來回地蹬。一隻鞋掉了。他的喉管里發出「咯咯」的聲音。她把裙子提到腰部,使兩條腿活動更自由,然後衝上前去,試圖把雙腿跨在他身上。假如她能那麼做的話,也許就可以把他的鼻孔也堵住。
又一條忠告,可現在她實在無法放手。
「我不知道。我的處境有點兒不一樣。我也許是個老嘮叨——馬廄里最老的一匹馬——但是我要對那些被害婦女的家人負責。他們應該得到一個了結。」
「你才是真正讓我們的事業發達起來的人,」她說。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為裏面鎮定而又熱情的情緒感到驚訝。
放好,就是那些他在花園裡幹活時穿的衣服。於是,二零零四年的秋天,她在那裡發現了一瓶液體;第二年又發現了一瓶綠色的小膠囊。她上網查了查,發現不便宜。
你可以扔掉那些物件,也可以把它們送給慈善機構。
秘密生活。這短語是個有毒的夾心軟糖。
我不能。我不會。可是還有別的選擇嗎?還有他媽的什麼選擇呢?就在她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她那困頓混濁的大腦終於懈怠,漸漸地人了夢鄉。
「你想要問我丈夫什麼事呢,霍爾特?」
他輕聲地笑笑,露出那些閃閃發亮的假牙。
「這算不上是什麼案子,」她說,「我猜你只是試圖立案。」
他把頭側向一邊,鮑勃的體態語言表示我覺得你很遲鈍,不過遲鈍得有趣。
確實,有什麼好質疑的呢?牧師邀請一家人向前一步。他們遵從了。
他一隻腳在地板上動了動。
「噓。什麼都別說了。」
她說,聽到他笑,她才鬆了口氣。
「是的,我想她會是那樣。」達茜說道。
的聲音感覺事有未盡。紙箱也是。是否還有類似《捆綁妓|女》的別的什麼雜誌呢?我不想知道。
就在買車人來取車子的前兩天,她仔細把車檢查了一下,從車頭到車身,甚至沒忘記取下後備箱的地毯。她什麼也沒發現,但還是支付了五十美元,請人把外面(其實她並不在乎這個)用水清洗並把裏面用蒸汽清潔了一下。
她指著他的右手,只不過是想敷衍了事。他笑了。
「再說一遍。我剛才正伸手夠茶呢。」
「聽著,把這事兒在你腦子裡搞清楚。是布萊恩。他用……用一些觀念感染了我,就讓我們那樣說吧。一些觀念,你一旦裝在腦子裡頭,就無法不去想它們。你無法……」
「喂?喂?是911嗎?」她拿出那盒格萊德牌食品袋,是儲藏用的型號,她用它們來裝剩下的雞肉或者烤牛肉的。她從盒子裏面抽出一隻。
「我會的。」
而且,為了證明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用雙手使勁把紙箱推了一下,一直把它送到了后牆。
他那雙閃爍的眼睛——在滿是皺紋、不斷受到疼痛襲擊的眼眶裡顯得年輕而機警——在她臉上搜尋。
由於那個愚蠢的達茜,她正往下跌。
肯定,神奇的東西從來就不便宜嘛,她記得自己曾這樣想過。
因為她?因為他愛她?因為他想罷手不幹大壞事了?或許只是巧合。可能是那樣吧。
「可是,那不是在案發的當天啊。」
沒有任何難堪的問題。她的故事簡單、可信,而且差不多是真實。最重要的是一個基本事實:他們結婚差不多三十年了,而且婚姻美滿,近期也沒發生任何爭吵。
她意識到他也許會把談話錄下來,這並非完全沒有可能。她沒說話,相反,她從桌子上抬起一隻手,把粉紅色的掌心給他看。
不幸的是,情況可不是這樣。
副標題是:提供消息的警方人士稱:「我們百分之九十肯定。」
比蒂的第六個受害人是來自巴里的一名婦女,聖誕前一周,被一輛路過的掃雪機在雪堆里發現的。這個聖誕假日對她的家人來說有多凄慘可想而知,達茜心裏想。
蘋果世界……蒙哥馬利……萊娜,格萊斯……
比蒂的第七個受害人,也就是報紙上稱為「新連環謀殺」的第一個被害人,是一位來自緬因州沃特維爾市的婦女,名叫斯泰西,莫爾。她丈夫跟兩個朋友一起在波士頓看了兩三場紅襪隊的比賽,一回家就在地窖里發現了她。那是在一九九七年八月。她的頭被塞進了一箱甜玉米里,玉米是莫爾一家在16號公路路邊農家地攤上賣的。她裸著身子,雙手被綁在背後,臀部和大腿上有十二處被咬傷的痕迹。
「我要把一切告訴你。我要一吐為快。我想把內心深處的一切告訴你。我一直想要你知道。」
如同她運氣不好地到車庫尋找電池之後,她的生活還要繼續一樣。她在家裡(她不敢外出,擔心自己知道的秘密會如大寫字母寫在臉上般暴露)度過了漫長的一天,鮑勃下班回家時,他說:「親愛的,關於昨晚——」
二零零九年,也就是從他們在這條路上一家不大的浸信會教堂里——那座教堂如今已經不復存在,原來的教堂遺址變成了停車場——說「我答應」的二十五年後,多尼和佩特娜在城堡岩景觀丘的樺樹酒店給他們倆辦了場驚喜派對。到場的客人有五十多位,還有香檳(上好品質的)、小牛排,外加一個四層的大蛋糕。兩位受尊之人隨著肯尼,洛金斯《自由自在》的樂曲起舞,如同他們當初在婚禮上那般。客人們為鮑勃輕快的舞步鼓掌,她卻為這早已忘卻的一幕感到心痛。是啊,心痛也是應該。除了那尷尬的禿頂(起碼對他來說是尷尬的)外,他還長出了大肚腩,不過,作為常年伏案的會計來說,他的腳步還算輕盈。
「現在你看到什麼了?」

18

「BD——我身體內部的BD——他和我一樣。我們都留心那些勢利小人。你一向能夠分辨得出來。她們把裙子穿得太高,故意露出胸罩帶子。她們勾引男人。比如那個斯泰西·莫爾。你讀過關於她的報道,我相信。她結過婚,但那並不妨礙她把奶頭在我身上蹭來蹭去的。她在一家咖啡店做招待——沃特維爾的陽光邊咖啡店。我過去常到那兒,去米克爾森硬幣店瞧一瞧,記得嗎?你甚至跟我一起去過兩三回呢,那時候佩特娜在科爾比。這事兒發生在喬治,米克爾森去世之前,他兒子把所有存貨賣了,這樣他自己就可以去紐西蘭或者別的什麼地方。
清理活兒干到一半的時候,下一個想法就「砰砰」地接踵而至了。不僅僅是他們兩人被拽進報紙的胡猜亂想和二十四小時有線新聞骯髒的漂洗圈子中,還有孩子們要考慮啊。多尼跟肯剛剛找到他們的頭兩個客戶,可是,這個新聞狗屎炸彈爆炸三個小時后,銀行和尋求新穎途徑的汽車交易商就會不見蹤影。今天才真正呼吸第一口氣的安德森和海沃德公司,明天就會死亡。達茜不知道肯,海沃德到底投了多少錢,多尼可是把所有身家都押上去了。
兩天之後,斯泰西·莫爾的駕駛執照和藍十字會證件用一個橡皮帶扎著,被郵寄到了奧古斯塔,上面用大寫字體寫著:刑偵部首席檢察官布博收。還有個留言:你好!我回來了!比蒂!負責莫爾謀殺案件的偵探們一下子就辨認出來了這包裹。類似的、挑選出來的各種身份證件——還有類似的、興高采烈的留言——在以前的每起比蒂謀殺案發生之後都會被寄出。他清楚什麼時候她們獨自一人。他折磨她們,主要是用他的牙齒;他強|奸她們,或者對她們實施性侵犯;他殺害她們;幾周,或者幾個月過後,他再把她們的身份證件郵寄到警察分局,用這個辦法來奚落警方。
他把手在空中一揮:一種好脾氣的投降姿勢。
直到今晚,她才想到把這個詞跟鮑勃聯繫在一起。
於是她順其自然。他也是。
達茜試圖大聲喊叫,可在夢魘里,有的時候,你喊不出來。
「查理·弗萊迪告訴過你,伯靈頓的銷售值得去一趟,他的商脈不錯。還有他的直覺,你一直這麼說。」
「如果我是個信徒,我要說,上帝把我從自身手中拯救了出來。誰知道是否真有什麼……什麼命運……自有它對我們的安排。」
「腦子清醒清醒吧,」達茜把電話轉給他之後,他說道。這是今年早春的事兒,最後一些雪片兒還零星地隱匿在後院的大樹和草叢下面。
他又「咯咯」地發笑了,就像一個男人看到妻子特別可愛的樣子一樣。
沒有了結。
第二天,太陽升起來了。第三天同樣。
到目前為止,筆記本上除了她的名字,鮑勃的名字,他們的地址,還有電話號碼外,其他什麼都沒寫。她把這看成是個好兆頭。
也許會有更糟的事情在等待,不過,到目前為止,顯而易見,這是最可怕的事情。
他笑了,露出整齊的牙齒。小而白,一看即知經過了精心護理。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想到那些牙齒都會讓她渾身打顫——為什麼會這樣?「如果見到一套漂亮的硬幣,我當然也會看看。」他說。
她思考的是:我該怎麼辦?我們在一起太久了,我沒法糊弄他。
「把那個地方封閉之後……」
「不去看看硬幣么?」她揶揄道。
「把衣服脫了上床吧。我們倆都需要睡一會兒。」
「我猜現在那輛越野車不在了,對不對?」
他在口袋裡摸索了一番,帽子掉了。
要小心,她告誡自己,提防這個傢伙,達賽倫。
他必須感到自己受了懲罰,哪怕一點點也好。那樣,他才會認為他已經說服了她。
「真恐怖。」
紳士們更愛金髮女郎,因為他們厭煩了把黑髮女士硬塞給他們。
「鮑勃,我能看得出來,你的帽子里有隻蜜蜂在嗡嗡叫,不過老實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也許你最近工作太累了。」
又一個謊言,她雙手顫抖得太厲害了,不可能伸手去夠任何東西,不過,這是個小小的、似乎能讓人相信的謊言。而且她的聲音沒有顫抖。至少,她不認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他們結婚這麼久了,他們幾乎彼此心靈呼應得細緻人微。這會在每樁婚姻中發生嗎?她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的婚姻。只是現在,她並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了解那一位。
「你初中時的朋友?鮑勃,他死了!他追接棒球的時候被卡車撞倒,他死了。」
她掛了電話,又感到舒坦了。她面帶微笑。不過,當她站在那兒、倚著廚台的時候,笑容逐漸消失了。
透過半掩半開的盥洗間門,會瞥見他坐在馬桶上,膝上放著填字遊戲書;聞到他面頰上有科隆香水味兒,就意味著他要開著雪佛蘭越野車外出兩三天,床上他睡的那側會空上兩三晚,因為他要在新罕布希爾或者佛蒙特(B.B&A公司現在的客戶遍布北新英格蘭地區的所有州),把某個人的賬務理理清。有時候,那味道意味著他要外出看看某個硬幣收藏,因為不是家中錢幣生意的所有交易都可以用電腦完成的,這一點他們倆都清楚。還有前廳那隻陳舊的黑色行李箱,那一隻無論她怎麼嘮叨,他都不會丟棄的行李箱。他放在床頭的拖鞋總是一隻塞在另一隻裡頭。床頭柜上的那隻水杯,連同水杯旁邊放著的橘色維生素藥片,總是放在當月的《硬幣和貨幣收藏》雜誌上面。打完飽嗝之後他總是說:「外面要比裏面空間大」,放完響屁之後他總是說「當心,毒氣襲擊!」他的外套總是掛在過道的第一個衣鉤上。他的牙刷照在鏡子裡頭(達茜想,要不是她定期更換,他准至今還用著結婚時用的那把牙刷呢)。每吃完兩到三口飯,他會用餐巾擦擦嘴。他會精心準備露營裝備(總是多帶一個羅盤),然後才跟斯坦和一幫九歲孩子出發,去攀登死人之路——那是一段危險又駭人的艱難路段,穿過金木大道後面的樹林,抵達威恩伯格的二手車城。
「你自己打電話給她唄,多尼。」
根據記者為寫報道而諮詢過的心理醫生的解釋,有件事不可能發生,那就是,比蒂對謀殺感到厭倦。
「好的。謝謝你,達茜。非常感謝。」
「你打算怎麼處理它,鮑勃?把它封到樹脂塊里?」
漂亮的女主人用她永恆的笑容歡迎客人。
十六年,她心裏想,但是沒說出來。
兩天之後,羅伯特·埃默里·安德森被埋在了雅茅斯和平公墓。當牧師談到人的一生如一季般短暫時,多尼和佩特娜分立於母親的身側。天氣已經變冷,烏雲滿天;寒風颼颼地拍打著葉子敗光了的樹枝。這一天,本森、培根和安德森公司閉門停業,大家都去參加了葬禮。穿著黑外套的會計們像烏鴉一樣聚在一起。他們當中沒有女性。達茜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一點。
「羅伯特,沙韋爾斯通的父親呢?」
那麼,就別看了。
「哦,我已經跟他談過一次了,雖然我不確定他是否還能記得,假如他還活著的話。那是很久以前了。我們都比現在年輕多了,考慮到你現在是多麼年輕漂亮,你當時一定只是個小孩。」
「也許你該停止跳舞了,霍爾特。」
「我在廚房裡很能幹。」
「羅伯特·沙韋爾斯通的陰|莖被咬掉了,你知道嗎?」
沒關係,因為當你被手指手槍打中的時候,你並沒有「受苦」。
在車庫裡發現那樣東西之後,達茜心想,人們不會在閑談中過問的一件事兒是:你的婚姻怎麼樣?他們會問你:周末過得怎麼樣?佛羅里達之行如何?身體還好嗎?孩子怎麼樣啦?他們甚至還問你,寶貝兒,生活待你怎麼樣啊?可就是無人涉及這問題:你的婚姻怎麼樣?不錯啊,在那晚之前,她原本會是這樣回答這個問題,一切蠻好。

15

「我知道,親愛的。」
「神聖的上帝啊,鮑勃!哪裡……?是你買的嗎?」一枚尚未流通的五五年重影幣最近在邁阿密的一次拍賣會上售出了逾八千美元,創下了新紀錄。這一枚與那一枚的品相不同,可是,任何哪怕只有半個腦子的錢幣交易商都不會以低於四千美金的價格把它拋出。
「喂,我是達賽倫·安德森我需要一輛救護車地點在——」
「你檢查我的電腦?你這個骯髒的、鬼鬼祟祟的傢伙!」
這不過是個玩笑,他也知道。他用手指做了個手槍姿勢,朝她的頭開了一槍。
「很久之前,那些科倫巴茵的小精靈甚至就是他們父親眼裡亮閃閃的星星。有些姑娘鄙視我們。迪亞娜,拉馬季,勞拉,斯文森,格洛麗亞·哈格爾蒂……還有其他兩三個傢伙,不過,我忘了她們的名字了。計劃是搞到一捆槍——布萊思爸爸的地下室裏面,大概有二十來支步槍和左輪手槍,包括二戰時得來的一兩把讓我們十分著迷的德國魯格手槍——並且把它們帶到學校。你知道,那時候學校沒有搜查或者金屬探測器。
鮑勃笑了。
她看各種報紙,想知道瑪喬麗,杜瓦爾的身份證件什麼時候出現,她心裏明白,如果他在那件事上撒了謊,那麼他在任何事情上就都會撒謊。可是他沒有。每周一次,他們到雅茅斯兩家價格不貴的餐館中的一家吃飯。他點牛排,她點魚。他喝冰茶,她就喝蔓越橘汁。舊習難改啊。她時常想,這些習慣要等到他們死了才會消失。
她在門邊上摸索著找到了那三個開關,用掌根往上一推,頭頂上的熒光燈「吱吱呀呀」地亮了。車庫空曠而又整潔,工具一一掛在釘板上,工作台也收拾得整整齊齊。地面是水泥地板,漆成戰艦灰,上面沒有一絲油斑點;鮑勃說過,車庫地面上有油斑,要麼說明車庫主人經營廢品,要麼不善維護。他平時到波特蘭上班用的才開了一年的豐田普銳斯停在裏面。他是開著那輛跑了很多里程的SUV到佛蒙特的。
「我知道,」她笑笑,「要是我爸爸此時在這裏,他會撬開一瓶香檳來慶祝的。」
答錄機還沒有開始工作的時候,她就已經回到了廚房,但她還是等著。要是電話是鮑勃打過來的,她就讓機器接。此時此刻,她不想跟他說話。他也許會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什麼。不接的話,他會認為她到拐角的商店或音像村去了,一小時後會再打來。而一小時之後,她不愉快的發現就可能淡定一些,她會心情舒暢,他們可能會進行愉快的交談。
在廚房檯面上,電話上面的燈在持續不斷地一閃一閃著,顯示留言,留言,留言。
他沒有「受苦」!之後,任何睡著的可能性會又一次消失。她會永遠睡不著的想法進入了腦海。當然,那不可能,可是躺在這兒,儘管已經用了斯格普漱口水清洗過了,嘴裏卻還有嘔吐物的味道,這一想法似乎還是蠻有道理的。
她想要像《舊約》中某個故事里的婦女一樣號啕慟哭,忙用小毛巾捂住聲音。冰箱還在「咔咔」地響著,開始了沒心沒肺的蜂鳴。水滴在水槽里,「叮叮噹噹」地在瓷器上讀著秒。她的舌頭成了塞在嘴裏的酸酸的海綿。她感到時間——在這個家裡,作為他的妻子,所有即將來臨的時間——像件約束衣,把她包圍起來。或者說像口棺材。這是她兒時就信任其存在的世界。
帶子飛得遠遠的,她驚叫出聲,究竟是因為沮喪還是因為害怕,她不清楚。可是真的,她為什麼會害怕呢?結婚二十七年,他可從來沒在她身上動過一根指頭,除了撫摸。
上方是淺浮雕的手工雕刻,雕了個鏈子圖樣。鏈子下面read.99csw.com,也是淺浮雕的,說明盒子的用途:鏈扣。鮑勃有一攤袖口鏈扣,而且,雖然他工作時愛穿紐扣款式的襯衫,但是他有一些非常漂亮的鏈扣。她記得自己當時想,要把那些東西擺放得井然有序,這隻盒子倒有用。達茜知道,當這個禮物被包好、並且得到稱讚之後,有一陣子,她在卧室裏面他那一側的床頭柜上見過它,但是無法記得近期是否見過。她當然有段時間沒見過了。因為它放在這裏,在他工作台下面的隱蔽地方。她敢拿房子跟運氣(他的又一句習語)打賭:如果她打開盒子,裏面存放的絕不會是鏈扣。
年輕的會計名叫鮑勃·安德森。會計們來公司的第二天,她就跟他搭訕起來。
「鮑勃!」她叫了出來,但叫聲是以兩個音節氣憤地跑出來的(他留下泥濘的印跡或者把濕透的毛巾丟在盥洗間地板上,好像他們住在一家有傭人服侍的豪華賓館似的;每逢這種時候,她就會叫出這樣的聲音),不是鮑勃,或者鮑噢勃!因為,說真的,她讀他就像讀一本書一樣。他認為她從郵購目錄上訂購了太多的東西,曾經有一次過火到大聲說,她對郵購購物已經上癮了(這真好笑,她上癮的明明是黃油手指)。他那次小小的心理分析換來的是她兩天對他不理不睬。可是,他知道她心裏是如何想的;他也知道,對那些不是至關重要的事情,她依舊是原來那個「眼不見心不煩」的姑娘。於是,他便把她的各種郵購目錄單偷偷地收拾好,妥當地堆到這裏來了。大概,下一站就會是放進回收箱了。
「沒有送回他公司的檔案都被毀掉了。不過,我想他們會有很多樣本。會計從來不會把東西扔掉。」
「可是,我告訴你:一個老人住在租來的房間裏面——這就是我的情況,雖然房間不錯——有時候,會對只有電視機做伴感到厭倦,於是我就想啊,見鬼,管它呢,我就開車到雅茅斯,問那幾個小小的問題吧。她回答不了其中的多少,也許一個問題也回答不了,可是為什麼不去一趟呢?我對自己說哦,趁你還沒像盆栽一樣被拴住之前,你需要出去走走。」
「我不懂——」
這就像是妖魔般的妄想一樣。有時候在人的思想最深處,妖魔從泥濘中突然站起來,渾身亮閃閃的,面目猙獰,但又讓人信以為真:酸性消化不良乃是心臟病發作的開始;頭痛乃是大腦腫瘤的開端;佩特娜周日沒打電話意味著她出了車禍,正躺在醫院,神志不清。可是這些妄想通常是在失眠時的凌晨四點才出現,而不是在晚上八點鐘……那根該死的橡皮帶子到哪裡去了呢?她終於找到了,橡皮帶子落在紙箱後面,她再也不想朝箱子裏面多看一眼。她把帶子放進口袋,開始站起來去找一根新的。她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頭「嘭」的一聲撞到了桌底。達茜哭了。
「就是那樣,一個幽靈,一個壞幽靈。每當我旅行的時候,他便開始對女人們指指點點了。『瞧瞧那一位,她想讓你看見她的奶頭,可你要是真碰它們,她就會報警,然後等警察把你帶走的時候,她就跟朋友們一起大笑。瞧瞧用舌頭舔著嘴唇的那一位,她知道,你想要她把舌頭放到你的嘴裏,而且她知道你曉得她不會那麼做。瞧瞧那一位,下車的時候在炫耀自己的短褲,如果你認為那不過是偶然,你就是個白痴。她不過是另一個勢利小人,一個認為自己不會遭報應的小人。』」
達茜發現,鮑勃,安德森可以用一種別人無法做到的方式講述。他沒有痛失兄弟姐妹,可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在抄接貼地棒球的過程當中(起碼不是鮑勃打偏的;他根本不打棒球,那天他正在游泳),那個男孩衝到馬路上去接打偏了的球,被送貨卡車撞到,送到醫院后不久就死了。
最後一個塑料片是瑪喬麗,杜瓦爾新罕布希爾州的駕照。她看上去像個極其普通的美國婦女,三十五歲左右,不是很漂亮(雖然沒人在駕照上的照片看起來狀態最好),但樣子倒也中看。微暗的金髮向後梳著,或挽成圓髻,或紮成馬尾,這一點從照片上無法分辨。出生日期是一九七四年一月六日。地址與圖書證上的地址相同。
她伸出手來,把一隻手壓到他嘴上。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並不介意呢。要是有人給你一匹馬,你不該去數牙齒,但是很難克制啊。比『上佳』要好,對嗎?說實話,達茜。」
「——需要任何東西,不管幾點鐘。」
「二十多年!」
而且,在那張價目單下面還有保娜·楊……陶柏芝……福喜利……布羅明戴爾……
倒不是出了什麼問題,根本不是。她倒不覺得,要是她精心計劃幾個月來謀害自己的丈夫,情況會變得更好些。要是她真那樣做了,反而可能由於把事情弄得過於複雜而適得其反,把事情搞砸。她和鮑勃不一樣,計劃蓄謀不是她的強項。
她檢查了一下咖啡機,然後按下開關。
達茜想,她也會派出一輛雅茅斯警方的車。
「哦,就一件事——如果這不算過分的話——我能否喝杯咖啡?我冷得要命。我開了輛州里的小車過來。車裡的暖氣一點作用都沒有。當然,如果你覺得我這要求是強求的話……」
她本該感動的。然而她沒有感動,反而感到恐懼。瑪喬麗·杜瓦爾:這個名字不僅僅懸挂在她眼前,而是好像一亮一熄、一閃一滅的霓虹標牌。有一剎那,她說不出話來,而且使她害怕的是,隨著她眼淚越涌越多,熟悉的廚房此時此刻開始在她面前搖晃。痙攣般的沉重感也重新回到了腹部。瑪喬麗·杜瓦爾。A型陽性。赫尼巷17號。如同在說:嘿,親愛的,生活待你怎麼樣,你在挺直身子嗅嗅空氣嗎?「我想起了布朗德琳。」她聽到自己說。
現在,二十七年過去了,或者說——有一天,她自尋開心,在電腦上使用計算器算出——九千八百五十五天過去了。差不多是二十五萬小時和一千四百多萬分鐘。
我要他們認為,比蒂很笨——或者說是文盲——而他們確實就是這麼認為的。因為笨的是他們。我只有一回遭到警方的質詢,那是很多年以前了,我以目擊證人的身份遭到質詢,大約是在BD殺害了姓莫爾的女人之後的兩周吧。一個老傢伙,走路一瘸一拐,處於半退休狀態。眼前的這位就是那個老傢伙,站在離鮑勃死去的地方不到六步之遙。從她殺死鮑勃的地方看過去,霍爾特·拉姆齊呈痛苦的病態,不過,他的眼睛依舊犀利尖銳,飛快地朝左右看看,在轉過臉來面對她時已經把一切盡收眼底。
要把前幾起的謀殺案完全總結起來,這一起謀殺案算得上是個自然過渡。第一起發生在一九七七年。一九七八年有兩起,一九八零年又是一起,然後在一九八一年又發生兩起。其中兩起發生在新罕布希爾,兩起在麻省,第五起和第六起發生在佛蒙特。之後,中間間隔了十六年。警方猜想,三種情況下,有一種情況已經發生了:比蒂搬遷到另一個地區,而且還在繼續追求自己的嗜好;比蒂因為某個與此無關的犯罪已經被捕入獄,或者就是比蒂已經自殺。
難道他沒有說服她嗎?哦達茜,難道他沒有說服她嗎?「我需要的不僅僅是發誓,鮑勃。行動比語言更加有力。在樹林里刨個洞,然後把那女人的身份證件埋到洞里。」
一周過去了,然後兩周,然後一個月。他們恢復了往日的生活習慣,算是長久婚姻的小習慣吧。她刷牙的時候,他沖澡(通常用一種調子准、但不是特別悅耳動聽的嗓音唱些八十年代走紅的歌曲),儘管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光著身子刷牙,只等他從浴室出來她就直接進去;現在要等到他離家動身前往本森、培根和安德森公司的時候,她才開始洗澡。即使他留意到了她這個生活習慣的細微變化,他也沒說什麼。
「請進。」她說著,朝邊上讓讓。
她幫他把話說完。此刻,她幾乎又覺得像她自己了。從猛烈的打擊中,大腦可以恢復神志的次數之多可真有趣。
「是的。可是像那樣的公司,需要法庭傳令才能拿到任何一樣東西,而要拿到傳令,我就得擺出各種可能的理由。我恰恰沒有。我只有許多巧合的東西——雖然在我的腦子裡,它們不是巧合。我還有許多……哦……類似的東西,可它們並不足以充當間接證據。因此我到你這兒來了,達茜。我本想,在現在這時候,我早被請出去了,可你一直很友善。」
她用橡皮帶把身份證件紮好,發現駕照不知怎的重新放在了最上面,於是,她罵自己是個傻逼……一個貶義詞,假如鮑勃在任何時候試圖把這個詞用到她身上,她會為此扇鮑勃耳光的。可是他從沒試過。
「篤定。我沒做飯,也不想出去。你為什麼不換身衣服,去給我們買個比薩呢?」
「哎呀,我穿著保暖衣呢。」他謙恭地說。
「好了,女士,我可以聽懂了。盡量放鬆。您說需要救護車嗎?」
「結果,其中有個客戶是個長相還行、穿著體面的傢伙,四十到四十五歲之間。他每隔三到四個星期,就到那裡去一次,總是選擇斯泰西的雅座。我現在或許不該再說這個,因為這傢伙就是你死去的丈夫——背後說死人壞話不好,可是,既然他們兩個人都死了,我倒認為,這算是扯平了,要是你能理解我的意思……」拉姆齊不再說話,看上去有些茫然。
「對他的所有話,我都信以為真,可是結果呢,他滿嘴胡言。第二年秋天,我親自到下面去尋找。供給間在那兒,全是紙張,散發著人們過去使用的蠟紙油印件的印油臭味兒,不過,要是真有隧道的話,我可壓根兒沒發現過,要知道那時候我就是個非常仔細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在對我們兩人撒謊呢,還是只對他自己撒謊。我只知道沒有隧道。我們本來會被困在樓上的,可誰知道呢,我們本來也許會自殺的。你永遠無法知道一個十四歲的男孩要幹什麼,對不對?他們到處滾啊轉啊,像枚尚未爆炸的炸彈。」
「達!啊啊啊啊啊!」

5

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它們是信用卡,然而,不是。最上面是一張紅十字會獻血者的證件,這證件屬於一個名叫瑪喬麗·杜瓦爾的人。她的血型是A型陽性,地區是新英格蘭。達茜把證件翻轉過來,看到了那位瑪喬麗——不管她是誰——最後一次獻血是在二零一零年八月十六日。三個月之前。
「尤其是那些。你想來嗎,達茜?」
她還在哭。鼻子像消防栓一樣,小時候聽過這麼個說法。哭就好。她需要哭,不僅僅是因為這樣子稍後看起來會好些。他是她的丈夫,他受了傷,她需要哭。她記得他滿頭都是頭髮的時候。她記得當他們一起隨著《自由自在》的曲子跳舞時他輕快的舞步。每年她過生日的那天,他都給會她買玫瑰,從未忘記過。他們去過百慕大,在那兒,他們早上騎自行車,下午做|愛。
她關了燈,旋即,眼前就出現被塞進玉米箱中的斯泰西·莫爾。她又把燈開了。
聽到那句話,他便咧嘴笑了——過去她很喜歡他那樣笑。自從那天夜裡他嗅到她發現了什麼,然後急匆匆地從蒙彼利埃趕回家一直到現在,還有一個長期養成的婚姻習慣沒有恢復。日復一日,他們在真實的他身外壘起一道牆——是的,一定和蒙特里索把自己的老夥計福吐納托砌在牆裡一樣——婚床上的性便是最後一塊磚頭。
「不,情況並不是那樣。根據其他服務員對我講的——當然,你不能全信,因為同事們都喜歡她——是他主動與她調情的。根據他們的說法,她不大喜歡那樣。她說,那傢伙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可是他的聲音里沒有恐懼;甚至他還沒有跑樓梯底下、仰臉看她的時候,她就知道了。是興奮。也許甚至是狂喜。
她看著他開車駛下街道(她注意到他開車的時候,帶著年輕人才有的自信——大概是因為他的眼睛還是那麼犀利吧),然後回到屋裡。她覺得自己更年輕、更輕捷了。她走到門廳的鏡子前面。在鏡子裏面,她只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這就好。
他用手指著她——鮑勃的那個用手指做槍的手勢——朝她眨了眨眼。
她差點兒沒把它拿出來,要是在抽屜里偶然看到,或者在那個高高的放著神奇生髮產品的架上看到,她可能就不會拿了。可是,在這兒發現了這本雜誌,而且塞在足有兩百張價目單里……她的價目單……這就有了超乎男人對性變態感到尷尬的某種含義了。

14

要是被母親發現,總要拍她一把,把她攆走。那樣會在鏡子上留下斑印,我還得把它擦乾淨。你為什麼對自己這麼感興趣?你永遠不會因為美貌被絞死的。為什麼要站得這麼近?這個樣子,任何值得看的東西,你都看不清楚的。
他明白了她要幹什麼。也許他自己以前就干過類似的事情。很可能。
「謝謝你,」她說,「太感謝了。」
「我想,是因為那個姓沙韋爾斯通的男孩吧。」她說著,把手從背後拿出來。
「就黑的吧,和我的氈帽一樣黑,我就是那樣子喝咖啡的。不過實際上,我喜歡把自己看成戴白帽的。哦,我本來就是,不是嗎?追蹤罪犯什麼的。要知道,我這條腿就是因為干這個才搞壞的。高速度的汽車追蹤,那是在一九八九年。有個傢伙殺了自己的老婆和兩個孩子。現在類似的犯罪通常都是衝動行為,那些人要麼喝醉,要麼吸毒,或者腦子有毛病。」拉姆齊用一隻指頭拍拍自己的茸毛頭髮,那隻手指因為風濕性關節炎已經彎曲得面目全非,不成樣子了。
他頓時滿臉輕鬆,這輕鬆太完全徹底了——太孩子氣——她竟然有些感動。他神情嚴肅,就像他曾經是過的那個男孩。
不過,她應該更有信心的;在鏡子的這一面,她也可以保守秘密。
「這倒蠻有趣的。或許我會在電腦上看看這方面的故事吧。或許不會;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謝謝你的咖啡。」
「哪只手?選吧。」
噢,真的?——我只是不清楚其中的原因罷了。
「什麼壞朋友?你在說什麼?」
「從早到晚,威士忌酒瓶從不離嘴。難道知道殺死他兒子的兇手——他兒子的分屍兇手——已經死了,就會改變那一切嗎?我不這樣認為。那樣能讓死者復活嗎?不會的。兇手現在正在地獄里的大火中因為自己的罪惡遭受焚燒,忍受被肢解的痛苦,永遠血流不止嗎?《聖經》上說是的。不管怎樣,《聖經》中的《舊約》是那樣說的,既然那是我們的法律來源,對我而言,就夠了。謝謝你的咖啡。回去的路上,恐怕我得在這裏和奧古斯塔之間的每一個休息區停一下,但也值得。你的咖啡真不錯。」
鎮定,鎮定,她告訴自己,要是他能守住秘密,我也能。記住所有這一切都有合情合理的解釋。
「書合上了。」
「把擠出的牙膏放回牙膏管里?」
霍爾特·拉姆齊笑了。
「我沒有那種葯,」她嚅嚅道,「只有安必恩。」
好,是這樣,但是,不大可能與不可能畢竟不同,是不是?也有別的東西,別的能使她目前陷進的籠子十分牢靠的東西:要是她沒搞錯的話,怎麼辦?她的死,難道不會使鮑勃逃之夭夭,去殺害更多的人,因為他再也不必過這種秘密的雙重生活?達茜不能肯定自己相信死後還會有意識存在,可是,要是真有的話,怎麼辦呢?要是她在彼岸,不是面對伊甸園裡碧綠的田野和豐饒的河流,而是面對一排可怕的、被扼殺的婦女,她們身上留著她丈夫的牙印子,人人控告,是她導致了她們的死亡,因為她選擇了一條輕而易舉的出路,那該怎麼辦?難道只要她無視自己所發現的蛛絲馬跡(這樣的情況基本不可能,起碼現在她自己是不相信的),她們的指控就不再是事實嗎?她真的認為,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可以舉辦一場像樣的婚禮,她就要把更多的婦女置於可怕的死亡境地嗎?她心裏想:我希望死了算了。
很好,達茜心想。
但是第一個結果竟令她發笑;它邀請她在推特網上關注瑪喬麗,杜瓦爾·比蒂。達茜覺得可以忽略這個結果。除非她錯了(那會使她多麼感激啊),否則她正在搜索的瑪喬麗最後一次用推特應該有段時間了。
「不,不,我想我還是穿著吧。我不會在這裏待上多久的。要是剛才外面下雪的話,我就要把它掛上——這樣才不會把雪滴在你的地板上——不過外面沒下雪。只是死冷,你知道的。天太冷了,就不會下雪,我父親過去總是這麼說,在我這把年紀,我感到,天氣比我五十年前感覺的要冷多了。或者,哪怕就是二十五年前。」
「拉姆齊先生——」
拉姆齊乾燥的嘴角上揚,露出一個出奇冷酷的微笑。他那雙年輕的眼睛閃了一下。
你應該請瑪喬麗·杜瓦爾獻血的,達茜心想,她是A型陽性。
「不過呢——現在你仔細聽我說——萬一我故態復萌,哪怕只有一次,我就會自殺。孩子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永遠不必被……這個,恥辱……影響,因為我會把現場弄得像場事故……但是你會知道。而且你會知道原因。所以,你怎麼看?我們能把這一切拋到腦後嗎?」
達茜不打算要把雜誌翻到第四十九頁,或者其他任何一頁。她心裏這樣對自己解釋這種情況:這是男性的探索。她對男性探索的了解源自在牙醫辦公室里讀過的《大都會》上面刊登的一篇文章。有個婦女在自己丈夫的公文包里發現了兩三本同性戀雜誌后,給雜誌的一位顧問寫信諮詢(這位心理醫生專攻一向神秘的男同)。非常直白的東西,這位讀者寫道,她擔心自己的丈夫也許已經心理出櫃了。雖然,她繼續寫道,他一定還在小心隱瞞。
生活會繼續。
「我來幫你拿衣服。」
「哦,是的,我覺得你可以這麼說。」
「挺著身子嗅空氣,」多尼邊說邊竊竊地笑了,「不知他把這句話教給了多少童子軍?」
「不,」拉姆齊說,「事實上也沒什麼。言歸正傳,有人在埃姆斯伯里拋屍的小河附近看到過一輛藍灰色的越野車。」他又笑了,冷峻的目光打量著她。
「你都不知道。我不認為你知道,因為我每次檢查,一切都在那兒。你從來沒有清除過!」
「十二年中,BD從沒躁動過。我想,他已經消失了。說實話,我的確就是這麼想的。可後來他又回來了。像個幽靈。」
電視遙控器不靈了,水槽左側的廚房櫃里沒有雙A電池。有D號和C號,甚至還有一包尚未開啟的極小的三A,可就是缺那該死的雙A。於是,她便到車庫去了,因為她知道,鮑勃存了一摞金霸王電池在那兒。就是為了這麼一丁點的事兒,她的生活就整個改變了。好像人人都懸在空中,高高地懸在空中,只要邁錯了糟糕的一小步,你就會摔下來。
被價目表搞死,她心裏想,這倒是一種充滿諷刺意味的死法——這個想法像根干樹枝一樣乾脆利落地斷掉了。她一邊想著,一邊翻閱,現在已經翻到一摞的四分之一處了。翻到到「醋栗斑」(鄉村風格)下面時,她突然發現了不是價目單的東西。不,完全不是價目單,而是一本雜誌,名叫《捆綁妓|女》。
「我能幫你什麼忙么,拉姆齊先生?」
「我需要救護車,我丈夫從樓上摔下來了。我覺得他的脖子斷了。是的!是的!立刻!」
他不出聲地暗自笑著,就像他們一起觀看《摩登家庭》或者《兩個半男人》時那樣。直到今夜之前,這種笑法一直使她感到愈發開心。
她清清嗓子。
「你能告訴我出事的經過嗎?現在能行嗎?」
她生下來的時候,名叫達賽倫·麥迪森(只有被新買的嬰兒取名用書搞糊塗了的父母才會喜歡達賽倫這麼個名字吧),那一年,J.F.肯尼迪當選為美國總統。她是在緬因州的弗雷堡長大的,那時候,弗雷堡還不過是個小鎮子,尚不屬於美國第一家超級商場L.L.比恩,以及其他六個被稱為「奧特萊斯」(好像它們都是排污水道,而不是購物商場似的)的超大型零售商的附屬地區。念完弗雷堡中學之後,她便進了艾迪森商業學校,在那兒學了些文秘技能。之後,她受雇於喬·蘭塞姆·雪佛蘭公司,到一九八四年她離職時,這家公司已經成為了波特蘭地區最大的汽車經銷商。
答案似乎就是,什麼都別做。
「我會的。」
她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需要去廁所,而且很急。
「到我家,」他說,「你今晚隨我和阿琳待在一起吧。」
電話又響了……又……然後在半途斷了。現在他會留言。又想你了!該死的!給我回個電話吧,這樣我就不擔心了,好嗎?我的電話號碼是……
不用擔心,提供諮詢的女士說。男人從天性上說愛好冒險獵奇,許多人喜歡探索,要麼是另類性行為——同性戀在這方面位列頭號,團體性行為排列第二——要麼就是戀物:水中,異裝,公開性行為,乳膠人偶。當然,還有捆綁,她補充道,有些女人也對捆綁著迷。這使達茜大為詫異,不過,要是有人間到的話,她會第一個承認她並不全部清楚。
「再多喝會導致我消化不良的,而且我今天早晨忘了吃胃病藥片了。」
最後那個名字終於被他聽進去了。他眨了眨眼睛,好像被她打了一拳。
「哦,上次有人叫我偵探已經是很多年前了。也別去管拉姆齊了,直接叫我霍爾特就行。事實上,你丈夫才是我要談話的對象。不過,既然他已經離開人世——再一次,我表示我的哀悼——因此談話也就不可能了。是啊,完全不可能了。」他搖搖頭,然後坐在砧板桌邊的一張小凳子上,外套發出寒寒宰率的聲音。在他單薄身體里的某個地方,有一根骨頭在吱呀作響。
「千真萬確。」
「是嗎?」這些詞語順著冬天嘴裏吐出的白氣出來了。
他「咯咯」地輕笑著,好像她說了個格外好笑的笑話。
無論奇怪與否(或說變態與否),她是真心高興。這些年,他經手過幾枚,也可以為自己買上一枚,可是買畢竟跟偶然得到是不一樣的。他以前甚至要求她不要給他送上一枚當聖誕或生日禮物。意外的發現才算得上是收藏家最為欣喜的時刻;他們第一次深入交談時,他就曾這麼說過,而現在,他終於得到了無數次翻看零錢尋找的東西。他的心愿就從三明治商店的白色紙袋中,和火雞培根卷一道掉出來了。
他沒有顯得茫然不解,相反,他把變形的兩隻手放到臉旁,掌心向外,用學童般節奏單調的聲音背誦道:「我白天夜晚逃離他,我經年累月逃離他,我沿著迷宮道路逃離他……」
「是的。」達茜把手疊在一起,平靜地看著拉姆齊。他們差不多都直抵故事的核心了。唯一的問題是,現在已經解體了的安德森婚姻的哪一方令這個目光犀利的老頭子更感興趣。
鮑勃大笑起來,嚇了她一跳。
「是的,」達茜說,「你可以查查究竟出了什麼事。照我丈夫的說法,就算他不是個好孩子,那件事也非常令人悲慟。」
而且,「聰明的達茜」堅持認為,如果你在一戶人家的屋子裡發現了足夠多的貓毛,很大程度上,你只好認為這家某個地方有隻貓了。
愚蠢的想法來自她腦子裡太大的愚蠢區域。她推走了這個想法,如同弄清封底沒有定價和條形碼之後,就把那本格外讓人不爽的雜誌推回到價目單堆里一樣。就在她把紙箱推回到工作台下面的時候——她改變了把價目單運回屋子裡的想法——心裏忽然有了關於雜誌上為何沒有定價和條形碼的答案。這是一種用塑料套包裝出售的雜誌,把不堪入目的封面遮住。定價和條形碼都在塑料包裝上,一定就是這樣,難道還會有別的可能?如果不是從垃圾桶里把它摸出來的話,他就一定是在某個地方買下這破東西。
你說的話我懷疑,她心裏想。
「這個章下面的『RET』字樣……是不是意味著你已經退休了?」
他們沒養貓呀。如果你在一戶人家的屋子裡發現了足夠多的貓毛,這家肯定某個地方有隻貓,她那掙扎著要醒過來的大腦非常理性地告訴她。
「告訴我。」
裂縫分列八英寸的踢腳板兩側,好像有個暗榫,這樣,踢腳板就可以轉動。用力推紙箱時,她恰巧把踏腳板撬開了一條縫,可還是無法解釋那聲「哐當」。她推了一把踢腳板的一端。踢腳板一端往裡擺,另一端往外翹,露出一個長八英寸、高一英尺、深或許十八英寸的隱藏之處。她本以為會發現更多雜誌,說不定卷著,然而沒有。只有一隻小小的木盒,她非常篤定自己認識這隻盒子。就是這隻盒子發出的「哐當」聲。木盒一直倒立著,裝有樞軸的踢腳板把它撞倒了。
「布萊恩·德拉漢蒂。」他說道,「別對我說,你忘了布萊恩。在你告訴我布朗德琳的事之後,關於他的情況,我已經全部告訴過你。」
風拍打著樹枝。不算太遠的地方,I-295公路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達茜心想:上帝啊,要是你在,就讓這作為了結吧。
「你真好。」
他像是若有所思,然後非常緩慢地點點頭。
「哐當」
他幾乎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不過,等他那輕微而拘謹的鼾聲響起之後,過了老大一會兒,達茜還是睡不著。她心想,要是她讓自己迷糊過去,可能醒來的時候就會發現他的雙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嚨。畢竟她是和一個瘋子同床共枕。要是把她算進去,他殺人的數字就變成十二了。
「嗯……」她考慮了一下,然後笑了。
「來了,夫人,正把它往冰上倒呢!」
她一言不發。只是看著他。看透他,那種你要看透你所熟悉之人的目光。可是那麼做的時候,你得小心才是,因為你並非總能看清白以為看得清楚的人和事。現在她明白這一點了。
「不知道就算了。可是問問你自己:處於那樣艱難處境的婦女會怎麼辦?」
「我當然檢查。我有個經常做壞事的、很壞的朋友。那種男人必須了解跟他最親近的人。因為孩子們已經離家,所以那就是你,只有你了。」
「我會的,達茜。我發誓。我真的發誓。我之前就是這樣對你說的。」
「我也愛你。」她邊說邊笑道,然後掛斷了電話,前額抵著牆壁,閉上眼睛。
她對他的所有情況都悉數了解嗎?當然不。正如他並非對她全然了解一樣——比如,她有時候(大多是在雨天或者是在她失眠的那些夜裡)會大嚼黃油手指或者魯斯寶貝牌巧克力能量棒,吃到不想吃或是反胃,可就是停不下來。又比如,她覺得新來的郵遞員有幾分可愛。無從知道一切,可是她覺得,經過了二十七年,他們知道所有重大的事情。這是一樁美滿的婚姻,是經歷了漫長的考驗、目前還在持續的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婚姻當中的一樁。她毫不置疑地相信這一點,正如她走在人行道上的時候相信引力會把她拴在地球上一樣。
貓毛夠多了。
「謝謝你跟我交談。」
她屏住呼吸,雙手九_九_藏_書成杯狀放在臉的兩側,如同她還是那個穿著沾滿草屑的短褲和往下滑的白襪子的少女。她看著,直到自己再也無法屏住氣息,然後「哈」的一聲吐出氣息,弄得鏡子上面全是霧氣。她用毛巾把玻璃擦乾淨,然後下樓去迎接作為魔鬼之妻的第一天。
「我和安德森先生交談時,他承認他偶爾在陽光邊咖啡店吃飯——坦然地承認了——不過他聲稱自己從沒有特別注意過哪一個女招待,聲稱自己總是把頭埋在文件里。不過,我後來當然把他的照片——從駕照上來的——給人看,餐廳的服務員都認為正是他。」
她回到屋裡。
她用右手指做了個啄食的動作,「這說法很可能不是真的……但是,我過去曾開車送鮑勃去看牙醫,這倒是真的。要是由著他,他會故意忘記自己的預約。他就是這樣一個怕疼的孩子。」她的雙眼猝不及防地充滿了淚水。她用掌根一邊擦掉淚水,一邊詛咒它們。眼前的這個男人不會尊重為羅伯特·安德森掉下眼淚的人。

6

「不是。他是個腦子裡裝著許多危險幻想的那種男孩子,名叫布萊思·德拉漢蒂,不過,他們小的時候,鮑勃叫他BD。」
「我根本就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喜歡把車放在能看到的地方。」
躺在床頭燈投射的光圈裡,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打了會盹兒。達茜覺得,要是自己當時能夠告訴母親她在鏡子里看到了什麼,要是當時她說得清她看的根本不是她本人,而是那個更加神秘的小女孩,也許她就會跟兒童心理醫生度過一段時光了。
他嘆了口氣。
因此,倒是達茜把他那輛安靜的小普銳斯開回了家。鮑勃呢,坐在副駕位置上,唱著《天上掉下枚便士幣》,調子倒是准,嗓音卻並不特別悅耳。他醉了,她明白。
「我不是摔下來的,是你推我的。你為什麼要推我?」
她淚水盈睫,不時抬起一隻戴著黑手套的手,用手帕擦拭。佩特娜一直在無聲地哭泣。多尼眼睛紅紅的,表情凝重。他是個長相不錯的小夥子,可是頭髮已經變稀,像他父親在這般年紀一樣。只要他不像鮑勃一樣身體發胖,她心裏想,而且沒有謀害婦女就好。然而,那種事情肯定不會遺傳的。對不對?很快這一切就行將結束。多尼只能逗留兩三天時間——他說,這是他能從生意中勻出的所有時間了。他希望她能理解,她說她當然能夠理解。佩特娜將跟她一起待上一周,還說,要是達茜需要她的話,她可以待得更久些。達茜告訴女兒她是多麼體貼,只是她本人倒希望五天就好。她需要獨處。她需要……準確地說,不是去想,而是去重新找回自己。在鏡子的正面重新建立自己的形象。
也許死了也不錯。只要他沒有像折磨別的女人先折磨她。也許任何解決方案都好。她就不用餘生都在照鏡子了。她不再是個小女孩,不能再有孩子般的瘋狂。
「哦,寶貝。」他說,他聲音里透出的憐愛是十足的鮑勃氣息。她再熟悉不過了。難道自一九八四年以來,她不是一次又一次地依賴著這份憐愛嗎?甚至在更早之前,他們還在談情說愛、她逐漸意識到他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時,依賴不就存在嗎?無疑,她依賴著他。就如同他依賴著她一樣。
她告訴他,鮑勃在賽百味找的零錢里發現了重影幣,為此激動不已。他們在海濱明珠餐廳吃飯慶祝,他喝多了。他一直耍寶逗樂(她提到了她要一杯加酸橙的巴黎水時他做英國式敬禮的樣子)。他是如何端著杯子上樓梯,像個服務生一樣。他快走到樓梯頂了,卻摔了下去。她甚至還講述了她自己朝他衝下去的時候,是如何踩到一個灑落的冰塊,差點兒滑倒的。
「我是達賽倫·安德森,住在雅茅斯城糖丘巷24號!聽到了嗎?」
第二個結果來自《波特蘭新聞先驅報》,達茜點擊它的時候,迎接(那個迎接的感覺像是擊了她一巴掌)她的照片是那張她記得在電視上出現過的,很可能也是她在報紙上看過的,因為《波特蘭新聞先驅報》正是他們家訂的報紙。這篇文章是十天前登出的,而且是頭版頭條的新聞故事。一名新罕布希爾婦女也許已經成為「比蒂」
她走回門廳,右手放在背後。她看到,他已經從樓梯底端往遠處爬了一點,看起來好像還試著翻過身來躺著,可是沒有成功。她蹲在他身邊。
那麼,我現在怎麼辦?答案似乎是帶著她困惑而恐慌的腦袋上樓去。她懷疑自己能否睡得著,不過,至少可以沖個熱水澡吧,然後躺下。她疲憊不堪,嘔吐拉傷的背部還在疼痛,而且渾身汗臭。
達茜覺得,他說話的樣子就像愛上了某種昂貴佳肴的人。魚子醬。松露。比利時巧克力。
在多尼為卡文迪什硬體隊打游擊手位置的那些年頭裡,她丈夫曾經輔導過小聯盟(還是跟滿腹波蘭笑話、喜歡給人熊抱的文尼·埃施勒一起)。達茜仍然記得鮑勃對男孩們——他們當中許多人在流淚——說的話,在他們輸掉了19區錦標賽的最後一場比賽之後。那是在一九九七年,可能是在鮑勃謀害了斯泰西·莫爾,並且把她塞到玉米箱之前大約一個月左右。他給那幫淌眼淚、流鼻涕的男孩們說的話,簡短、英明,而且(她那個時候就這麼認為,十三年之後依舊如此)令人難以置信地友好和善。
大多數夜裡,黑暗是她的伴侶——是睡眠仁慈的預告者——然而,今夜情形卻不是這般。今夜,黑暗被鮑勃的一群婦女佔據了。
「謝謝你的來訪。」他把帽子端正地放在頭上時,她說道。她打開門,讓冷颼颼的寒風進來。她不在乎。風吹在皮膚上令她感到愜意。
「想喝點咖啡嗎,施魯斯伯里警官?一點不麻煩。」
「很長時間里,你從不知道,是嗎?」
她的電腦放在縫紉間里,那台老蘋果電腦舊得不能再舊了,反倒有股復古的時尚氣質。平常除了收發郵件,或者上上易郵寶之外,她很少用它。可是,這刻兒她打開谷歌,在裏面敲進瑪喬麗,杜瓦爾的名字。她猶豫了一會兒,才把比蒂加進去搜索,不過,她猶豫的時間不長。為什麼要延長這份痛苦呢?反正它是要來的,這一點她肯定。她點擊「回車」鍵,就在她看著小小的等候的圈子在屏幕上方繞來繞去的當兒,原先的痙攣又一次襲來。她趕緊跑到盥洗問,坐在馬桶上,雙手捂住臉。
「沒關係。不過我想知道……我能看看你的證件嗎?」
他往下瞥了瞥自己的手錶。把她撫弄醒的時候,他一直在微笑著,現在還在笑。
他們是坐在車身修理廠後面的長凳上,邊曬太陽邊吃飯的——他吃的是黑麥麵包配金槍魚,她呢,吃的是盛在特百惠碗裏面的希臘色拉——他問她周六是否願意跟他一塊兒去城堡岩逛逛街賣。他剛剛租了個新公寓,他說,正在尋找一張扶手椅。如果碰上價廉物美的,再買台電視。價廉物美,這是個她在往後的日子里聽慣了的詞兒。
「是么?」
他伸手再去撫弄她的面頰幾下,她把臉轉開的時候,便抽回了手(好像沒有懷恨在心)。
她越往裡面翻,就越感到生氣。看到這些,你簡直會認為她花錢花得要把家敗光了,這真是荒謬。此刻,她已經完全忘了《兩個半男人》。她在腦子裡醞釀好了回擊鮑勃的好戲,只等他從蒙彼利埃打電話過來(吃完晚飯回到賓館后,他總要打電話回家的)。不過,她準備先把這些價目單拿回到他媽的屋子裡頭,這麼做,要她來回走個三四趟,因為這一摞單子起碼有兩英尺高,而且很重。她被箱子絆倒過,真的是不足為怪。
海倫·沙韋爾斯通跟她兒子羅伯特是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十一日在埃姆斯伯里鎮的紐利河中被發現的。他們住在二十英里之外的塔索爾村。在她二零零七年的記錄本里十一月的那一頁上,從八號至十號下面畫下的一條線上,潦草地寫著鮑勃在索格斯,兩個財產出售外加波士頓硬幣拍賣會。她還記得,在這些日子的某個夜晚,自己給他在索格斯的汽車旅館打電話,但是沒有找到他。假定他當時和某個硬幣銷售商外出了,或許在洗澡?她似乎回憶起來了。如果她記得沒錯的話,那麼當晚他會不會實際上是在路上?或許在埃姆斯伯里鎮做完一樁差事(小小的遞送)后,正在回旅館?或者,假如他在洗澡,以上帝的名義發誓,他又在沖洗什麼呢?數字鍾超過了十一點,開始爬向子夜時分,這是一個據說墓地打哈欠的時分。
「是的。」她說著把杯子遞給他。她注意到他的手在發抖,認為這可能是他最後的一次競技表演了,不管他是多麼聰明……他確實聰明得讓人害怕。
我需要時間來思考這個原因,僅此而已。
「鮑勃,這不是探索。這不是到風月場所玩玩。這是傷害一個女人的性命。」
他的笑容慢慢消退了。有那麼一刻,她幾乎斷定他已經猜到自己在想什麼了。
在掃雪機發現比蒂「早期連環謀殺」最後一個受害人的屍體之後,還不到三個月。
「你停手了。」她說道。
「你推我,」他說道,「哦,達茜,你為什麼要推我?」
「那個把女人殺了、然後把她們的身份證件寄到警察局的人?」她回到桌邊,咖啡杯穩穩地端在手裡。
為什麼你不能?它問道,畢竟……他成功地騙過了你。
他的指甲總是又短又乾淨。接吻時,他嘴裏呼出的氣息是潔牙牌口香糖的味道。這些,還有其他無數的瑣事構成了他們的婚姻秘史。
「那是你唯一記在心裏的詩嗎?霍爾特?」
「真遺憾。你追的那個傢伙呢?他得到了什麼下場?」
她原本可以簡單地用腳邊子把箱子推回到工作台下面的——事後,她才意識到這一點,而且把這仔細思考過,就像數學家在腦子裡反覆思考一道深奧複雜的公式一樣。畢竟,她當時走得匆忙。但是,她在箱子上面看到了一張帕頓威爾克斯公司的編織用品價目單,於是便蹲下身子把它抓起來,想把它跟電池一起拿走。可是,當她拿起它時,又發現了一張之前找不到放在何處的布魯克斯通公司的郵購目錄。
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因為往事重提,他的眼神變得朦朧(古怪,但是真實)。
他點頭示意要她拿。她把它翻轉過來,很篤定自己會看到什麼東西。其他任何東西都無法能夠充分解釋他剛才的興奮。正是她猜到的:一枚一九五五年的重影幣。
她把手伸進去,抓住木盒子——她的不安如此強烈,簡直都有質感了——把它拿了出來。是五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吧,在聖誕節的時候,她送給他的橡木盒。或者是為他的生日而送的?她記不得了,只記得這盒子是在城堡岩的工藝店裡買到的。
「鮑勃的車是緬因州的牌照,」達茜說,「這你非常清楚。」
「我愛你,媽媽。」
她匆忙穿過過道,走進車庫。她爬到工作台下,打開他的藏物之處,把裝有擦碗布、滿是血跡的塑料袋塞了進去,關好,再把裝舊價目單的紙箱擋在它前面,然後回到屋裡。她把手電筒放回原處,拿起話筒,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哭了,便把話筒重新放回底座里。她穿過門廳,朝他看了看。她想起了那些玫瑰,不過這沒用。是玫瑰,不是愛國主義,才是惡棍的最後一招,她心裏想,結果聽到自己笑了起來,不由感到震驚。接著,她想起了多尼和佩特娜,他們一直把父親當成偶像。想到兒女們有了效果。她開始一邊啜泣,一邊回到廚房的電話旁邊,撥通了911。
「我本不打算讓你難過的。」
她把盒子重新拿出來,心裏想著,這是個錯誤,必須是錯誤,我們已經結婚了半輩子,我應該知道,我會知道的。又打開盒子,心裏想,人們真的彼此了解嗎?在今夜之前,她的確這樣認為。
「你自己沒車嗎,拉姆齊先生?」
一九八六年,鮑勃得到了晉陞。在達茜的鼓勵和支持下,他也創辦了一家不大的郵購公司,專營可收藏的美國硬幣。從一開始,生意就不錯,到一九九零年的時候,他增加了棒球卡和老電影紀念品的業務。
「我愛你,親愛的。」這些年來,太多次的談話都是這樣結尾的。
「是的,地點在糖丘巷24號。」
「你把簡單問題複雜化了。」達茜說,不知為何竟真心覺得好笑。也許他就想要她覺得好笑。她無法判斷。
「沙韋爾斯通謀殺案呢,霍爾特?有人在海倫·沙韋爾斯通住處附近見過一輛藍灰色的越野車嗎?」
與此同時,時間正在一秒一秒地流過。
「我曾經打敗過BD——我打敗了他二十年——」
「我也是,」她說道,接著便把臉低下,埋進了擦碗巾里。
「太硬了,我不太喜歡。」他回到座位上,坐下。
「挺著身子嗅空氣呢。」她說。這是鮑勃頂愛說的一句話,這話讓多尼笑了起來。她喜歡聽他笑。
「結婚很久才發現丈夫真面目的女人會陷入非常艱難的境地。」拉姆齊說道。
「如果你見過犯罪現場的照片,你會記住的。恐怖的謀殺案——那個婦女該是忍受了怎樣的痛苦啊。不過,當然,這個自稱比蒂的傢伙有好長時間罷手不幹,有十五年多吧,他的鍋爐里一定已經積蓄了很多壓抑的怨氣,只是在等待時機爆發。是她遭燙了。
「報紙上的報道很多。」
雖然那並不等於是大量資金,但是,當你第一次開始自己人生航程的時候,你還投進了別的東西。你的心力,你的腦力,你的自我價值。
「本能?」
「他的父親知道,」拉姆齊輕輕地說,「他知道自己親愛的孩子所受的苦,還要一天天忍受那樣的記憶。」
跟她一樣,他也是相貌平平,同是你在大街上看見也不會留意的普通人。他也不會刻意打扮,好讓自己更中看些……不過那一天在長凳上,他卻像化了妝一樣。
「篤定?」
「挺直身子嗅嗅空氣。」達茜嚅嚅道。
「總是笑!紅彤彤的口紅,還總是笑!哦,我認得出那樣的笑。大多數男人都認得出來。『哈哈,我知道你想要,我能聞得出來,不過呢,你能得到的就是這麼點兒了,將就一下吧』。我可以!我可以將就!但BD不行,他不行。」
瑪喬麗·杜瓦爾在報上的照片看起來漂亮多了,那是在攝影室拍的,她擺著古典姿勢,穿著黑色長裙。頭髮披下來,金色的,在這張照片上顏色顯得淡多了。達茜納悶,是否是瑪喬麗的丈夫提供的這張照片。她覺得是。她猜這照片就放在赫尼巷17號的壁爐架上,或被安放在客廳里。
「叫我達茜,為什麼不呢?」
「她們是勢利小人,」他說道,豎起一根手指,像教師們開導學生時常做的手勢。
或許,它就是那個更加神秘的小女孩的聲音。
「你——」她的聲音出來了,像是一聲幾乎無法聽清的烏鴉叫。
她總是這麼回答,儘管真實原因是她擔心倒車出來時會把車庫門划壞。她討厭倒車。
「是啊,不過很可能就是他。我指的是你丈夫。做妻子的不會一直知道自己的丈夫在路上幹了些什麼,儘管她可能認為自己知道。不管怎麼說,其中一位女招待告訴我,那傢伙開了輛豐田奔跑者。她知道,是因為她自己也有輛一樣的。你知道嗎?就在莫爾被殺害的幾天前,她的許多鄰居都見過那輛豐田在當地進進出出的。在謀殺案發前的一天還見過一次。」
「到五月份,就是七十八歲了。」他帶著明顯的自豪感說道,「要是我能活到的話。我經常加上這麼一句話,祈求好運唄。到目前為止,這話還真靈。你這廚房多漂亮啊,安德森夫人——可以存放一切,一切又存放得井然有序。我妻子會同意我這麼說的。四年前,她離開了人世。心臟病發作,很突然。我多麼想念她啊。如同你一定想念你丈夫那樣,我想。」
「他得到的下場是死亡,達茜。他的死,給肖申克監獄節約了四十年到五十年的房間和食宿。」
「達茜,你還是叫我霍爾特吧。請。我所有的朋友都這樣叫我。」
「我很小心而且禮貌。我得趕緊出發了,媽媽,約了半小時后與肯見面喝點東西。我們要對這樁汽車生意進行頭腦風暴呢。」
不過,大多數時間他們還是廝守在一起。
「你會怎麼辦,霍爾特?」
頂著一頭精心梳理過的濃密棕發的安德森先生,對她的回答感到十分高興。他請她叫他鮑勃。後來,在吃午飯的當兒——
起初,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猜想一定是某個工作上有接觸的人。或許可能是同謀共犯?表面上看似乎不大可能。她本會說鮑勃和她一樣,是個不擅長交友的人,不過,做這種事的男人有時候確實會有同謀共犯。
婚姻就像是一座處於不斷建造狀態的房子,每年都看到有新房間竣工。第一年的婚姻是個茅舍;持續了二十七年的婚姻是座巨大的、布局凌亂的大廈,肯定有不少邊邊角角和儲藏空間,多半積滿了塵埃,廢棄不用,有些還放著令人不爽、你不願看到的物件。可那算不上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霍爾特。」
鮑勃笑了笑,充滿了懊悔。
「我不這麼認為。」達茜說道。
他相當鎮定地把證件夾遞給她,然後,在她仔細查看的時候,把帽子掛在了衣架上。
「不知道。」
可是不。
有,他說,他是個錢幣收藏家。
「是的,不過,我不想聽到你這麼低落。」
達茜拖著身子站起來,從盥洗間柜子里拿起馬桶刷子,把自己的嘔吐物清理好。
不知什麼時候,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想起了小時候的某一年,她在屋子裡轉悠著照鏡子。她總是站在鏡子前面,雙手擺成杯狀,放在臉的兩側,鼻子抵著鏡面玻璃,但是屏著呼吸,這樣才不會把霧氣噴在鏡面上。
「慢點說,女士,」調度員說道,「我不大聽得清楚您的話。」
他突然燦爛地咧嘴笑了起來。
他難過地把嘴朝下一撇,接著眼睛就濕潤了。難以置信。實際上,她必須要克制自己,才能不讓自己為他感到難過。情感是人的另一個習性,跟其他習性一樣,受到條件制約。
封面上的女人被綁在椅子上,除了件黑色的面罩之外,她渾身赤|裸,不過面罩也只是遮住了臉的上半部,你還可以看出她在尖叫。她被粗重的繩子綁著,繩子勒進了她的乳|房和腹部。她的頜、頸和胳膊上都有假血。橫貫這一頁下方的,是醒目的黃色字體,印著一句讓人不快的誘惑:臭婊子布蘭達想要,在P49得到了。
當然,其中有些時間他在出差,她自己也會外出(最傷心的一次是小妹布朗德琳意外身故后,去明尼阿波利斯陪伴父母)。
「這件事你幹得對。」
當然,也是個曾經計劃帶槍到學校的男孩。
她的嘴不由地張開。
「還是朋友。」
「對不起,」她低聲說,「真的真的對不起。」
金玉良言,可是,她已經走得太遠,聽不進這個建議了。她爬到工作台下面,握著手電筒,準備避開蜘蛛網,可是並沒有一絲一線。如果她還是原來那個「眼不見心不煩」的姑娘,那麼她那禿頂、集幣、參加童子軍的丈夫就還是原來那個一切優雅、一切潔凈的小夥子。
他們之間的照顧是相互的。她也曾經陪著他一起坐在聖斯蒂芬醫院的候診室里——那是一九九四年或一九九五年的事了——等待活檢結果。淋浴時,他無意中發現左腋有隻可疑的腫塊。所幸活檢排除了癌變,只是淋巴結感染。腫塊待了一個月左右,後來自行消失了。

17

「不是這樣的傢伙。這傢伙干這件事是為了拿到保險。企圖把現場搞得像個,你們是怎麼叫的,人室搶劫。我不想深入細節,簡單說吧,我四處了解,四處偵查。整整三年,我都在調查這件事。到最後,我感到我有足夠的證據可以逮捕他了。可能還沒有足夠的證據判他的罪,但是,沒必要告訴他這一切,不是嗎?」

13

「還有,佩特娜怎麼樣啦?」
「鮑勃,什麼事——」
「就待在佛蒙特吧,鮑比。到銷售現場去看看。我愛你這麼關心我,不過,要是你跑回家,我會感到自己像個小孩,那會讓我抓狂。」
直到車庫裡面的那個夜晚。
「我知道。」
她一邊感覺自己像是個漫遊到一間賭室的女人,為了某個瘋狂的原因把自己一生的積蓄都當賭注壓在一張牌上,一邊打開盒子。
「多尼,要是你不花心思去理解女人,你永遠結不了婚。」
喬治·菲茨威廉姆是本森、培根和安德森公司的一位大客戶。布拉特是菲茨威廉姆所居之地布拉特伯勒的縮寫。從新罕布希爾的基恩縣開車到那兒很方便。
她躺在床上,甚至比自己原先擔心會睡不著的狀態還要清醒,大腦一圈圈地在轉,一會兒想到受害人,一會兒想到自己的孩子,一會兒想到自己,甚至還想到某些被遺忘的、有關耶穌蒙難時刻在客西馬尼園裡祈禱的聖經故事。就這樣,她痛苦地來回胡思亂想,感覺約摸過了一個小時的光景之後,她朝鮑勃的鍾瞥了一眼,發現才過了十二分鐘。她用一隻臂肘撐起身子,把鍾面轉向了窗戶。
「我有,我有。」他說,好像這個想法到現在才在他腦子裡出現。
「霍爾特,你能確切指認我丈夫就是調戲斯泰西·莫爾的那個人嗎?」
「醒醒,達茜。醒醒,親愛的。我們得談談。」
「夫人的一杯巴黎水,來了——」
「你當然有這個打算!可是,難道你認為我沒有難過嗎?你認為我從來沒有難過嗎……你……你這個好管閑事的老東西?」
「阿琳可以給你一片安定,」他說,「我建議你開始打電話半小時之前先吃一片。現在,我要告訴她我們來了。」
他突然把她拽到懷裡。他的胳膊很瘦,但是肌肉發達,出奇的結實。達茜驚了一下,但是並不害怕。在她耳邊低聲耳語的時候,他的霍姆堡氈帽的帽檐撞著了她的太陽穴。
她推了他一把。
「那孩子是個意外。他不該在那兒的。」
「別太久了,」她心情愉快地說,「夫人可等不及。」
她裝作在思考。實際上,她的確在思考,儘管她被激發出來的思維並不是朝著他能領會的方向前進。
他緊緊抱住她。她也回抱他,然後輕輕地把他推開。
「你想接那個電話嗎?」多尼問道。
要是她仔細查看其餘的價目單,也不會發現類似的東西。也許會有一些《閣樓》和內褲雜誌——她知道大多數男人喜歡絲綢和蕾絲,鮑勃在這方面也不例外——但是,不會再有《捆綁妓|女》這一類。
那兩起是最慘絕人寰的,因為其中有一個受害人是孩子。那個婦女十歲的兒子因胃痛從學校告假回家,其時,正好比蒂在作案,顯然是不期然撞到了。孩子的屍體和他母親的屍體一起在附近的一條小河裡被發現。
我知道你們心裏有多麼難受,可是明天太陽會照樣升起。當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你們會感覺好些的。當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你們會感覺更好一些。這隻是你們生活的一部分,現在結束了。贏了,當然更好,但是,無論是贏還是輸,都結束了。
然而,這還不夠。她用手指把他的兩頰往後推,先是右邊,再左邊。在左側,她發現有一小片塑料袋黏在他的牙齦上。
下一步怎麼辦?明擺著的法子就是,報警。可要是報了警,結果卻證明是錯了,情況會怎麼樣呢?鮑勃一直是個最大度、最寬容的男人——每次她把老旅行車的前部撞到郵局停車場邊上的大樹上,結果把擋風玻璃弄碎的時候,他唯一關心的是,她是否划傷了臉——可是,假如她錯誤地指認,說他犯有十一宗他並未實施的謀殺,他還能夠原諒她嗎?而且全世界都會知道。不論有罪無罪,他的照片會刊登在報紙上。頭版。
「不管怎麼說,」他說道,聳了聳肩頭。
不只是喝高,而是真正地喝醉了。這是十年來她頭一回看到他這個樣子。往常,他像只老鷹俯瞰別人大飲豪飲。間或,在聚會上,有人問他為什麼不喝酒,他總是引用《大地驚雷》中的一句話:「我不願把賊放到嘴裏,盜走我的思想。」
瑪喬麗·杜瓦爾是在離她南甘賽特的家六英里的一個溝壑里被發現的,那地方正好位於北康威的邊界上。縣司法官猜想,死亡可能是勒扼所致,但是他也說不準;結論要由法醫來下。他拒絕對此事做進一步猜想,或者回答任何別的問題,不過,根據未透露姓名的消息人士說(此人「跟調查密切相關」,因此他的話起碼具有了一半的可信度),杜瓦爾曾被啃咬,並遭到了性侵犯,「手段跟其他幾起比蒂謀殺案相同。」
「你搜索了她們所有人。」然後他笑了起來,說道,「不賴嘛!」
丹斯金……特快……電腦大賣場……
上樓的時候,她心裏想:這不行。唯一的結果就是害你自己被殺掉。或許他認為他不會殺我,可我不這麼認為。
「沒什麼。」她說道,接著很快把頭點了一下。這是樁業已結束的交易,一封泥牛人海的信,一次已有結果的討論。今晚他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或者待他回家的時候,要是她提及此事,他不僅會感到難堪,而且會自我辯護。他可能會說她在性方面幼稚,這一點她覺得自己的確如此;他可能會怪她反應過激,這一點她決心避免。
他身體朝前傾了傾。
他空著的那隻手輕輕地搭在扶欄上,臉上洋溢著幸福和喜悅。有一陣子,她幾乎失去要殺死他的意志了,但是,旋即,海倫和羅伯特·沙韋爾斯通的形象充斥了她的整個腦海,清晰得可怕:兒子跟他被強|奸、殘害的母親一起漂浮在麻省一條邊緣已經結出冰帶的小河裡。
「謝謝,」她把咖啡端到桌邊的時候,他說道,「非常感謝。你就是善良本身。大冷天的熱咖啡——還有什麼比這更好呢?也許加熱的蘋果酒吧,我想不出別的什麼來了。可是,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哦,我知道了。德懷特·謝米努。在這個縣的北部。對。就在海恩斯維爾樹林的南面。」
二零零四年,又有一起比蒂謀殺案發生;二零零七年,發生了第九起和第十起。
「因此,我進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啟動你的電腦,打開火狐——那是你慣常用的搜索引擎——然後檢查搜索記錄。」
他站起身,踉蹌了一下,然後找到了平衡。
她現在考慮的事兒絕對不會是真的。
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這個世界一直都在。等著她。
「不,她喜歡掩蓋我的光芒。」他說,「安德森太太——達茜——你痛失親人我感到很難過,我相信阿琳也會說同樣的話。」
葬禮后的七周左右——現在是新年了,天空碧藍碧藍的,但是寒冷刺骨——糖丘巷那棟屋子的門鈴「叮鈴鈴」地響了。達茜開門,看到一位上了歲數的紳士,穿著黑色外套,圍著紅色圍巾,戴手套的手裡抓著一頂老派霍姆堡氈帽置於身前。他臉上皺紋很深(大概是由於疼痛和上了年歲,達茜心想),頭上剩下的白髮掉得僅剩一點茸毛了。
一隻貓在用毛茸茸的爪子撫弄她的面頰。很輕柔,但是也很急切。
她把兩人的所有記錄本都摞在電腦邊上,然後打開谷歌,強迫自己做必需的調查,把比蒂案件受害者的姓名和死亡日期都記錄下來(有些必然只是大概時間)。然後,當電腦上的數字鍾無聲地駛到十點時,她開始進行艱苦的核對工作。
工作台所有的抽屜裏面都沒有橡皮帶,這讓她哭得更厲害了。她穿過過道往回走,那幾張可怕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身份證件還在她家居服的口袋裡裝著。她把一根橡皮帶從廚房抽屜里拿出來,在那隻抽屜裡頭,她存放著各種各樣的有用無用的雜物:紙夾子啦,系麵包的繩子啦,已經基本沒有吸力的冰箱磁鐵啦。後面這兩樣東西,有一個上面寫著達茜當家,那是鮑勃送給她的、裝在長筒襪里的一個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