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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事皆平衡

萬事皆平衡

「不,戴維,」他答道,「湯姆·古德胡不會患上癌症的。不是他。」
「我這麼問,是因為你的頭髮好像有點少。」
「哦!」斯特里特說。
可是沒有任何車?完完全全沒有人和車?你也許能在子夜時分指望這事兒,不過,不可能是在晚上七點半。
「是的。我們就從周四晚上跟湯姆和諾爾瑪一起吃飯開始吧,就像往常那樣。」
「我在銀行供職,艾爾韋德先生——德里儲蓄銀行。人們一直向我要求延長貸款。」
她又開始笑了。斯特里特心裏感到高興,他不喜歡看到她憂鬱的樣子。
「你太瘋狂了。」斯特里特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敬畏。
艾爾韋德把手撐在桌上,身子湊了過來,頓時看起來像是一副做生意的樣子。
「和這條路的名字很像嘛。」
「你最好的……自文法……哦,那是……」
「哦,好,大多數人管我賣的東西叫蛇油。」艾爾韋德笑眯眯地說道,在桌子後面一下子興奮起來。斯特里特注意到,雖然喬治·艾爾韋德胖墩墩的,不過他的影子倒是瘦瘦的,看起來病懨懨,跟斯特里特自己的影子一樣。他想,隨著黃昏來臨,每個人的影子都開始呈現病態,尤其是在八月份,黃昏非常漫長,苟延殘喘似的,有些令人不大開心。
「然後,和她離了婚!可能是把她打痴了以後吧?」
「一名不折不扣的事業有成的銀行家當然會這麼做。你給我帶什麼來了?」
斯特里特朝桌上看看,發現除了電視,沒什麼可賣的玩意兒(除非電視機要出售),便笑了笑。
「就像我開始說的那樣,只有等我知道了你在賣什麼,我才有可能真正成為你的顧客。」
機場上空,金星進入視野,在漸漸變藍的蒼穹下閃閃放光。
「然後?」艾爾韋德顯出吃驚的樣子,「你開始享受你十五年的健康生活。也可能二十年,甚至二十五年。誰知道呢?」
十二月份,斯特里特把一張一萬五千美元的支票寄給了非宗教派別兒童基金。
「健康漂亮!」斯特里特吐了口痰,「一個結了婚,一個上了大學,一個還在中學!那個還是橄欖球隊的隊長呢!酷似他那個老騷|貨父親!」
二零零七年,基弗·薩瑟蘭因為酒後駕車被指控,坐了大牢(這不是頭一回了),格蕾茜,古德胡·迪克森的丈夫在一次撞車事故中身亡。當時,安迪·迪克森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一個醉鬼把車駛進了他的車道。好消息是,那位醉酒駕車的不是基弗·薩瑟蘭;壞消息是,格蕾茜·迪克森已有四個月的身孕,她丈夫為了節約開支,早已終止了自己的人壽保險。格蕾茜搬回家去,跟她父親和弟弟卡爾住在一起。
她抽出身子,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他們的談話是在漢德森的辦公室里進行的。在德里家鄉醫院的診療室里,也就是斯特里特曾經看過自己奇迹般被治好的身體影像的地方,諾爾瑪·古德胡坐在斯特里特坐過的那張椅子上,看著並不樂觀的核磁共振成像掃描。當醫生告訴她,左乳|房的腫塊確實是腫瘤,而且已經擴散到淋巴結上的時候,她毫無知覺地聽著——要多平靜有多平靜。
「還好。」他答道。他掃視了一眼廚房。
「放心吧。」這孩子用一隻胳膊抱抱他父親,毫不做作地吻了吻他父親的面頰,這讓斯特里特感到沮喪。湯姆不僅僅身體好,還有個漂亮老婆,一個滑稽好笑的撒尿胖娃娃,一個英俊瀟洒的十八歲兒子,他和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出去前還和他父親吻別,而且竟然一點也不做作。
「你還來看我。我理解為什麼詹妮不來了,我不會為此嫉恨她,可是……我盼望著這些夜晚,它們把現在跟從前的歲月連在了一起。」
斯特里特說道。
「喬治·艾爾韋德。」矮墩墩的老漢說著站了起來,一邊伸出同樣胖墩墩的手。
「可是什麼?」艾爾韋德既高興又急切地看著他。
「好,我們來理一理。你們小的時候,湯姆,古德胡就比你長得好看。他擁有運動天賦,而你卻沒有。你汽車後座上的那個姑娘一向把又白又滑的大腿夾得緊緊的,但是卻為湯姆叉開了。他娶了她。他們至今還在相愛。孩子都很好,我想?」
「你還吐嗎?」
「放鬆,羅德。」斯特里特輕輕地說,就像梅或者賈斯汀小時候丟了或弄壞心愛的玩具時他的口氣。
斯特里特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因此他和老朋友(沒有諾爾瑪做飯,現在大多數時候就是吃外賣了)一起吃飯的時候經常思考這話的含意。他喜歡看著湯姆給他殘疾的兒子喂飯,他也喜歡看著卡爾臉上滿懷希望的表情。那種表情像是在說,「所有這一切,都只是我做的夢,馬上我就會醒來。」詹妮說得對,這是個玩笑,不過,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個好玩笑。
「你現在看起來好多了!」斯特里特走上台階的時候,古德胡在他後面喊道。
是光線的緣故吧,斯特里特心想,落日光線搗的鬼。他忽然注意到,不舒服的味道可能不過就是燃燒過的航空燃料的味道,被隨意經過的一陣風帶到了柵欄外圍這個小小的沙礫廣場上。這樣想很有道理……不過,他還是聽了艾爾韋德的話,一言不發。
「謝謝,」斯特里特說,「老兄。」
「謝謝你,你要出去?」
「你能吃嗎?不會……」她把兩個指頭放到緊閉的嘴唇上,鼓起腮幫子,一副嘔吐的鬼臉扮相,惹得斯特里特咧嘴笑了。
「百分之十五,十五年。雖然我不得不告訴你,一個銀行經理助理薪水的百分之十五,嚴格意義上,不會讓你開上勞斯萊斯的。一輛喬治亞車,也許吧,不過——」
「什麼?」
在泥濘的雨季,有個叫雪人的瘋老頭子佔了這個地方,兜售那些從破爛堆里撿來的小玩意兒,那些東西冬天被人們遺棄,要待到積雪融化才會暴露出來。許多年前,斯特里特從老頭那兒買了個模樣好看的布娃娃,想送給女兒梅。梅那時才兩歲或者三歲。他犯了個錯誤,把布娃娃的來歷告訴了詹妮。詹妮讓他把那東西扔掉。
就連自己的孩子,他也還沒對他們說這些,當然,詹妮肯定知道。
「你怎麼知道的?」
「不過什麼,羅德?」
「告訴我你為什麼憎恨你最好的朋友。」艾爾韋德說道。
或者說,只要他睜開雙眼,他就能再次看見自己吃過的晚餐。可他沒睜。只要你見過一回嘔吐物,就等於目睹過所有的了。
八月份,卡爾·古德胡也去世了,被一塊蘋果哽塞而死。本來他的看護可以實施海姆利克急救法救活他的,但是因為十六個月前資金短缺,那位看護早就離開了。格蕾茜當時聽到了卡爾「咯咯咯」的聲音,不過,她說,她以為「這不過是他平時的胡言亂語罷了」。好消息是,卡爾也有人壽保險,雖然只是個小保單,但是得到的保險賠償足夠把他葬了。
他的下頜(在這張胖嘟嘟的臉上尖得出奇)朝著一塵不染(不過正在變暗)的夏日天空,時而向上,時而向下。最後,他終於控制住自己,不再笑了。斯特里特曾想到把自己的手帕給他,但還是決定不讓自己的手帕接觸到這個專賣延長產品的銷售人員的皮膚。
「這是我聽到過的最糟糕的事情了。沒什麼比這再糟糕的了。除非……」艾爾韋德從濃密的眉毛下面狡黠地看看斯特里特,「除非你自己的婚姻里沒有愛情。」
他感到失望,但是並不驚訝。做交易的人就像鯊魚,非得不停地移動,否則就會死。
「湯姆·古德胡會患上癌症嗎?」
有一張牌桌撐在那兒,雪人就曾在上面展示他叫賣的玩意兒。一把又大又黃的雨傘斜立著,給坐在桌子後面矮墩墩的老漢擋住了落日的紅色光輝。
斯特里特為這句赤|裸裸的話感到既驚又喜。一個月當中頭一回——自從診斷以來——他忘卻了自己正在遭受迅速蔓延的癌症帶來的痛苦。
「看到你吃東西我好過些了,老兄,」
「你在逗我玩呢。」
「平均定律偏向樂觀的人,所有銀行家都會這麼說。最終,凡事都會平衡。」
「趁我疊剩下的衣服的時候,過來跟我說說話吧。這活兒真夠乏味的。」
「不,不,不!這不是什麼道德故事。我是個生意人,不是《黑夜煞星》故事里的人物。我說的就是,你的幸福掌握在你手中,以及你最近、最親的人手中。要是你認為我在二十年後將會出現,把你的靈魂收集到我發霉、陳舊的筆記本里,那麼,你最好再想想。人類的靈魂已經變成貧乏和透明的東西了。」
「感謝上帝,保佑雅克布。他沒事兒,這些日子在波土頓的一家電視台上班,他妻子在布利甘婦女醫院里做會計。每過一段時間,他們都會和梅見見面。」
「我們小的時候,湯姆就長得比我好看,現在更是這樣。他精通三項體育運動,而我唯一會玩兒、還只是玩得半吊子的體育運動就是迷你高爾夫。」
可能有很多拉拉隊員向他投懷送抱,斯特里特心想,可能非得他媽的用棍子才能把她們打跑。
相對於他那張嘴來說,他的牙齒似乎太多了(而且太大了)。
片刻的沉默,然後,艾爾韋德開始放聲朗笑。他繞著牌桌大步走,在斯特里特背上拍拍(他的手冰涼,手指感覺又長又細,而不是又短又粗),然後又大步走回到他的摺椅邊。他一屁股倒在上面,還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他臉色發紅,順著面頰嘩嘩流下的眼淚在夕陽下看起來也是紅的。
「那就是給我的延長時間?」斯特里特帶著渴望,貪婪地思考著十五這個想法。
「謝謝你這麼說,朋友。」湯姆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淚珠順著面頰流下。一顆淚珠在沒刮鬍子的下巴懸了一會兒,然後「叮噹」一聲掉進了沒動過的通心粉里。
「正經些,否則不靈的。」艾爾韋德說道,這會兒,他又顯得高了不少。斯特里特納悶,這會不會是他服藥之後產生的某種奇特的副作用。
就在古德胡坐下的時候,橄欖球運動員雅克布端著一碟乳酪和餅乾出來了。他雙肩寬闊,英俊瀟洒,和從前的湯姆一read.99csw.com樣。
「確實如此。不過,就連不存在的東西也有重量。負重量,這才是最糟糕的。從你身上失去的重量一定到別處去了。這是簡單的物理學。我們可以這麼叫吧,精神物理學。」
「哦,說到格蕾茜,諾爾瑪打電話來了。她提醒我,說星期四晚上,輪到他們請我們在家吃飯了。我說我要問問你,但是我也跟她說了,你在銀行忙得要命,要工作到很晚,忙些壞賬之類的東西。我想,你不想見他們。」
「你是說——」
那姑娘人長得小小的,皮膚黝黑,熱情奔放,名叫凱梅·多靈頓。儘管卡爾·古德胡在整個婚禮過程中大喊怪叫,咯咯笑個不停,嘮叨不休,儘管古德胡的長女——格蕾茜——離開教堂時,在教堂的台階上踩著了自己的裙子,絆倒了,腿上有兩處摔斷了,斯特里特和他妻子還是一致認為,婚禮儀式很精彩。從婚禮開始到格蕾茜絆倒之前,湯姆·古德胡看起來幾乎跟從前一模一樣。換句話說,就是很開心。斯特里特不會吝嗇給他一點快樂。他覺得就是在地獄,人們偶爾也會呷口水的,即使這麼做的目的只是讓你更深刻地體會口渴的痛苦滋味。
十二月份(事實上,同一天威諾娜·芮德因為在商場偷盜而被逮捕),羅德里克·漢德森醫生宣布,戴維·斯特里特身上的癌細胞全部消失——而且還說,這是真正的現代奇迹。
「為什麼這麼不公平啊,」她說,「我們會挺過去的。我不知道該怎麼挺過去,但是我們肯定能挺過去的。」
二零零六年,湯姆的女兒格蕾茜患了膿溢病,牙齒全掉光,嗅覺也喪失了。在這之後不久的一個晚上,也就是在古德胡和斯特里特兩家每周聚餐的時候(這回就兩個男人;看護帶卡爾「外出遠足」了),湯姆·古德胡淚流滿面,失聲痛哭。他不再喝花斑老母雞啤酒了,改喝孟買藍寶石酒,這回喝得酩酊大醉。
「吃東西了?」
「我們是朋友,一直到永遠。」
「今天沒有。」
「你知道什麼更不容易嗎?我有個女朋友。是個漂亮女孩,名叫諾爾瑪·威頓。深棕色的頭髮和眼睛,皮膚完美無瑕,顴骨也很好看——」
「照他們家的運勢,那孩子生下恐怕會是畸形。」一天晚上,斯特里特跟妻子做完愛之後,躺在床上說道。
電話線路不好,而且湯姆幾乎說不出話來,不過,消息還是傳了過來:諾爾瑪過世了。
有一刻,斯特里特想走開。然而,他還是把手伸進身上穿的便服夾克衫的口袋裡(就八月份而言,今晚涼颼颼的,而他的身體又很單薄),拿出一塊小小的方形餐巾紙。他猶豫了片刻,然後把它遞給牌桌對面的艾爾韋德,他打開了紙包。
他把車子開到哈里斯大道的支路上。
「我很好。」斯特里特說完,又喝了些美味(當然也昂貴)的啤酒。
「確實。」斯特里特又望望自己的鞋子,想起了諾爾瑪在二年級還是三年級時穿的一條裙子。裙子裁剪得剛好讓下面的一圈襯裙能夠飄起來。那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可有時候,跟詹妮做|愛時,他腦子裡還是浮現出那個形象。他從沒跟諾爾瑪做過愛,她不允許。可她卻熱切地為湯姆,古德胡脫下了內褲。很可能他第一次張口,她就從了。
他回來的時候,詹妮正在洗衣房疊衣服。
「哦,我不知道你好不好,不過我這一向比原來好了。」斯特里特答道,「現在這個點兒還在賣東西,有點晚了吧?高峰過後,這裏的車輛就很少了。而且,這兒是機場的背面,除了貨物配送之外,什麼也沒有。過路客一般都從威奇安姆大街進來。」
「是錢?還是我的靈魂?」
他跟著她,站在洗衣房的門邊。他知道,站著比幫忙好。她說過,他連塊洗碗布都疊不好。
不過,癌症可不管你的智商,聰明也好,愚蠢也罷。
「確實是。不過,先不談她的性感——」
「我當然問過。」斯特里特答道,語氣里含著一絲粗暴。
「我賣延長產品。」
在癌症這個事情上,斯特里特心想。
「可是他偷走了她!」這件事很多年來一直在啃嚙他的心,現在這秘密吼出來感覺好多了。
施予要比被施予更有福氣,所有的精英人士都是這麼說的。
斯特里特經常在傍晚時分沿著哈里斯大道的支路駕車外出,尋找那把黃傘。他不想討價還價;他只想找他扯扯牛皮。但是他再也沒見到過那把傘,或者傘的主人。
「我愛你,親愛的。你看起來總是那麼樂觀。」
「你老婆有個人支票本。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看。她信任你。我說的對嗎?」
「非常美好,」斯特里特附和道,「天長,夜爽。」
哦,擁有一切的人,你的名字叫古德胡。
「我們倆都有福氣。」斯特里特說道,笑眯眯地把一點法國產的布里乳酪放在一塊餅乾上,然後把它放到嘴裏。
「我聽到的說法都是沒希望了,」斯特里特說道,「因此,我想化療僅僅是……我不知道……」
二零零八年,那是怎樣的一年啊!操他媽的!中國舉辦了奧運會!克里斯,布朗和蕾哈娜成了親密的一對兒!銀行倒閉!股市崩盤!十一月份,美國環保署封了垃圾山,那是湯姆收入的最後來源。針對那些跟地下水污染和非法傾倒醫藥廢物有關的情況,政府闡明了其訴諸法律的意向。《德里新聞報》暗示,甚至可能會採取刑事措施。
法院給他指派的律師太傻了,連個保釋金減免也沒幫他搞定。雅克布,古德胡向他父親求助,可他父親連自己的供暖賬單都無法支付,哪裡還談得上給虐待妻子的兒子提供高昂的律師費?古德胡又向斯特里特求助,他還沒說幾個字,斯特里特就答應了。他還記得,雅克布毫不做作地親吻他父親面頰的樣子。而且,幫他支付訴訟費用使斯特里特有機會向律師詢問雅克布的精神狀況;據說,他內心受到愧疚的煎熬,情緒非常低落。律師告訴斯特里特,這孩子可能會服刑五年,其中,三年有望緩期執行。
「他沒患癌症。」斯特里特差不多是像說悄悄話一樣說出這句話的,「他五十一歲了,和我一樣。可他還是他媽的健康得……如同一匹……馬一樣。」
假如你真的思考過這件事的話。
「要是我想反悔呢?」斯特里特喃喃道。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他說,然後用自己的雙手握緊著古德胡的一隻微微顫抖的手。
「對。他們倆找到我,和盤托出了事情的原委。」
斯特里特心想,他死後,她的日子可能還很長。他想,梅和賈斯汀興許還會有個繼父。
斯特里特坐在天井裡一張草坪椅子上面,聽到詹妮和諾爾瑪往洗碗機里裝東西時碟子發出「啪啪」的聲響和她們倆的笑聲。
「他到我這裏來貸款,雖然銀行里很多人都覺得不靠譜,但我還是幫他弄成了。艾爾韋德,你知道我為什麼幫他弄成嗎?」
這條路非常寬闊,長兩英里,位於德里縣機場邊上,路邊一帶大多是汽車旅館和五金倉庫。這一帶白天非常繁忙,因為除了服務機場之外,它還連接了德里縣的東西兩端,不過,一到傍晚,路上就空空落落的了。斯特里特把車開到自行車車道,從客座上擺著的一堆塑料袋裡頭抓了一隻,把臉伸進袋子,任由自己稀里嘩啦地嘔吐。
艾爾韋德僵硬地笑了笑,露出一排兇殘的牙齒。
「不用擔心,」艾爾韋德說,「你也許已經發現了,我們閑聊了這麼久,連個平民百姓的車子都沒來過,更別說德里警察局的人了。每當我開始跟嚴肅認真的男女顧客嚴肅認真地做生意的時候,從來不會受到交通方面的干擾;我保證。」
「那事女士們倒不必擔憂。」古德胡說,然後用手把自己的頭髮往後捋捋,他的頭髮和十八歲時一樣還是滿滿實實的,也沒長一根白頭髮。順心的時候,詹妮·斯特里特看起來還能像四十歲的人,但是在漸漸下山、紅彤彤的夕陽里,垃圾王看起來像三十五歲。他不抽煙,喝酒從不過量,還在一家與斯特里特任職的銀行有生意往來的健身俱樂部鍛煉,那傢俱樂部的費用斯特里特可付不起。他家的老二卡爾目前和賈斯汀,斯特里特在歐洲,他們倆旅行花的是卡爾·古德胡的錢。當然,這些錢其實都是垃圾王的。
夏日的太陽此時正懸在機場平坦的場地上空,紅彤彤的;他的影子尾隨著腳後跟,長長的,單薄得有些嚇人,就像是四個月之後的情形,那時候,他的身體會完全被癌症擊垮,癌症好像不久就要把他活生生地吞噬掉。
「你的牙齒,」斯特里特愚蠢地說,「是尖的。」
「根據我的經驗,這種事情從沒發生過。」漢德森拿起筆,敲敲斯特里特的病歷資料,最近三個月,資料一下子多了很多。
「那麼,你知道人們需要延長來彌補短缺——短期信貸啦,短雞|巴啦,近視啦,等等諸如此類的。」
「恰恰相反,」斯特里特說道,他被這想法給怔住了。
「是嗎?」
斯特里特倒有解釋,不過,他還是保持了沉默。
她把兩個手指頭放到嘴唇上。
晚餐就這樣以另外一種形式再次出現了。
「生活是公平的。在盒子裏面,我們同樣搖搖晃晃了九個月,然後就是骰子滾動。有些人連續得到七。有些人不幸,得到的是蛇眼。世道就是這樣。」
「你怎麼知道的?」
八百多美軍士兵在伊拉克犧牲。那些可憐的孩子。
「因為他是你朋友!」
「許一個願吧!」斯特里特說道。
「當然不止了。」斯特里特說道,他嘆息了一聲,把手收了回去。
她朝他皺皺鼻子。
「我想也許還有一件事吧,」艾爾韋德說,「如果是這樣,你也不妨一吐為快。」
院子?這不是院子,是購物頻道迷關於天堂的構想。
「不算難聽。」
「好多了。」
「媽的,都怪我自己。」他說。
斯特里特苦笑,開始對這個話題上癮了。
她搖搖頭。他沒錯。
「是啊,可這些烏雲在這裏的時間真他媽夠長的了!」古德胡哭喊道,然後用握緊的拳頭重重擊打在斯特里特的脊背上。
斯特里特聳了聳肩頭。
「我想,我恨湯姆·古德胡。」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可是,我已經冒犯上帝了。」
「我有保險。」一天晚上,湯姆·古德胡說道。他體重減了許多,衣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他還患上了牛皮癬,總是不停地抓胳膊,白皙的皮膚上留https://read.99csw•com下又長又紅的印痕。
公道延長,公道價格。聽起來不錯,而且似乎有些道理。
「我現在雖是個商人,不過,有段時間我也是個卑微的打工仔,還沒獨當一面、自己單幹,就被開除了。那其實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件事。我現在知道這些事兒是怎麼回事了。還有別的什麼事嗎?不妨來個一吐為快吧。」
「怎麼啦,親愛的?」
「多少錢?斗膽問一問。」
第二年的六月份,斯特里特終於得到了晉陞。梅·斯特里特被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的研究生院錄取了。作為慶祝,斯特里特和妻子一起在夏威夷度過了被推遲了很久的假日。他們做了很多次愛。在毛伊島的最後一天,湯姆·古德胡打來電話。
「我也是。」斯特里特說。不過,旋即,他雙目堅定地凝視著金星,心裏祈願著要得到更多。
「謝謝。」斯特里特拿了瓶子,靠到嘴邊喝起來。不管是不是裝腔作勢,這啤酒味道還真不錯。
斯特里特心想,沖老朋友笑笑。
他的老朋友也沖他笑笑,用自己的啤酒瓶頸碰碰斯特里特的酒瓶。
「賈斯汀打電話來了,」她說,「他和卡爾都在威尼斯,住在一家青年旅社。他說,他們的計程車司機說得一口很好的英語。現在正在參加舞會呢。」
「對。大多數人注意不到我——他們的目光從我身上穿過,好像我壓根不存在似的——但是你會來找我的,是嗎?」
詹妮笑了,搖搖頭。
有一刻,艾爾韋德嘴張得老大,然後開始咯咯地笑。笑聲呼哧呼哧的,含糊不清,聽起來令人很不舒服——像只琴音行將消逝的汽笛風琴。
斯特里特沒有回答。他呼吸困難,像剛剛跑了五十碼,或者剛剛捲入了一場街斗。
「是的。他把所有的積蓄投到垃圾卡車上,把房產作了抵押,去買了靠近新港鎮線路的一塊地,做垃圾填埋場用。新澤西的流氓們擁有垃圾填埋場,那是為了洗靠販賣毒品和賣淫得來的黑錢,也把它當成埋屍體的坑用。我認為這是個瘋狂的想法,於是就迫不及待地把那筆貸款批了。他感激涕零,為此至今視我為兄弟,總是不忘告訴人們,我如何為他鋌而走險。『就像在中學里一樣,戴維幫了我。』你知道嗎,鎮上的小孩子們現在管他的垃圾填埋場叫什麼?」
「你得轉移重量。就是說,你得對別人幹壞事,如果你要把壞東西從自己身上去掉的話。」
葬禮過後(湯姆·古德胡整個過程都在哭泣,靠著他的老朋友撐住身子),斯特里特突然有了出手大方的衝動。他找到了基弗·薩瑟蘭的工作室地址,寄給他一個匿名戒酒會的宣傳冊,東西可能會直接被扔到垃圾堆里去,他知道,不過,你永遠也說不準。有的時候,可能出現奇迹。
「要是我太太知道后問長問短怎麼辦?」
「真的。」
「啤酒不能買賣,只能租賃。」古德胡說道,接著放聲大笑,好像是他自己發明這句話似的。
「也許二十年吧,說不準,這不是火箭科學。不過,要是你期望長生不老,那就算了。我兜售的就是公道延長。這個,我最拿手。」
「除非?」
「如果真是這樣,我倒要把我許多愉快的夜晚歸功於你。」古德胡說,「我腦子裡剛剛閃過這樣的念頭,老兄,我的生活都要歸功於你。無論如何,美好的那部分都歸功於你。」
「不容易啊。」
她來到他身邊,吻吻他的面頰。烘乾機的熱氣把她的臉烘得紅紅的,看起來很漂亮。她其實已經五十了,可顯得很年輕。
「奇迹。」
斯特里特笑咧了嘴,覺得十分有趣。
斯特里特繼續咧嘴笑著,卻朝後退了一步。雖然他已經接受了自己不久就要離開人世這個事實,但那並不意味著,他今天就想要離開人世。
斯特里特並不介意,因為他這位老友不如從前那麼強壯有力了。
「——我愛那個姑娘。可你知道湯姆干出什麼事了嗎?」
「比這還要糟糕。他們還是廝守著。生了三個孩子。走在百賽公園裡時,他們常常手牽著手。」
阿替洛爾藥瓶里的葯只剩一半了。斯特里特取出一粒,把它塞進牛仔褲的表袋裡,沖了沖廁所,然後就離開了,感覺像個剛剛從陌生國家偷渡過來的人。
「不,先生,我清醒得很。不過,注意,我說的是暫時。我們的關係現在還處於『試一試你再買』的階段。這個階段要持續起碼一周時間,也許是十天。我建議你去看看醫生。我認為,他會發現你的狀況有了明顯好轉。不過好轉時間不會長,除非……」
「我想,這不可能做到吧?」斯特里特問道,腦子裡卻正在計算返回車子的距離。
「是的,可是——」
斯特里特心想,把葯放在客人用的廁所間的人實在是自找麻煩。倒不是有什麼轟動性的東西:諾爾瑪服哮喘葯;湯姆正在服高血壓葯——阿替洛爾——還使用某種皮膚膏。
「我搞不清楚,到底倒了什麼霉,」他啜泣道,「我覺得自己像……說不清……像倒霉的約伯!」
「這妙極了,斯特里特先生,」他說,「我們可以做生意了。」
二零零三年,賈斯汀·斯特里特在布朗大學上了優秀學生名單,而且,他發明了一個名叫「菲多走回家」的遊戲。遊戲的目標是,把你放出去的狗從購物大樓領回家,在這個過程中,你要避開許多壞蛋司機、從十層陽台墜落的雜物,還要避開一些喪心病狂、自稱是殺狗奶奶的老女士們。對斯特里特來說,這個遊戲聽起來像是玩笑(賈斯汀跟他們說遊戲是有諷刺意味的),但是遊戲公司看了一眼之後就給他們這位瀟洒英俊、幽默風趣的兒子支付了七十五萬美元,購買了版權。版稅另算。
「是啊。本能的力量啊,這件事他們自己無法控制啊,還有等等之類的借口。」
「沒有。」斯特里特嘆息道,「他娶了她。」
是的……又不是。
斯特里特仔細想了一會兒。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鞋子,用小得連自己都辨認不出來的聲音說話。
「你要告訴他們?」
「斯特里特先生,已故的帝諾·馬丁曾經說過,有時候人人都有憎恨的人。」
嘔吐階段剛開始的時候,一點兒痛苦都沒有。漢德森醫生已經提醒過他,這種情況會有變化,而且,就在上個星期,情況確實變化了。還算不上很疼;只是由內臟傳來一陣閃電般的襲擊,然後蔓延至喉嚨里,像是胃酸過多引起的消化不良。癥狀來了,然後,就消失了。不過,這種癥狀會變得越來越嚴重的,漢德森醫生曾這樣跟他說過。
「聲稱他們相愛了。」
服完刑,他就可以回家了,斯特里特心想,他可以跟格蕾茜和卡爾一塊兒看《美國偶像》,要是這節目還在播的話。有可能,那時還會在播。
「他是個騙子,戴帽子時總把帽子壓到眼睛四周,像個小小的頑皮牛仔。此外,要是你真的無人可恨的話,那麼我們就沒法做生意了。」
「這話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失陪。」斯特里特說道。
「確實他就這麼幹了,我們一向貪得無厭,不論所渴望的東西對我們是好還是壞。斯特里特先生,你說呢?」
「到時候看吧。」斯特里特說。他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放了只嘔吐袋子,可他已經一點兒也沒有要嘔吐的感覺了。他有點想吃東西,好多天來,他頭一回有這種感覺。
「這回是你在逗我玩啦。答案是不能。你要是需要縮減的話,就得到別處去了。我只賣延長產品,非常美國化的產品。我把延長愛情的產品,有時稱為愛情飲劑,賣給失戀的人;把延長貸款的產品賣給手頭缺錢的人——現在,缺錢的人很多;把延長時間的產品賣給處於最後期限壓力之下的那些人。有一次,我把增添視力的產品賣給了一個想要當空軍飛行員的傢伙,因為他知道自己過不了視力測試。」
「腫瘤好像縮小了,而且你的肺部似乎清晰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結果。其他兩位醫生也從沒有見過這種情況。更重要的是——這話就咱倆私下說說——核磁共振相關的技術人員也從來沒有見過,那些技術人員都是我信得過的人。他們認為可能是機器本身出了故障。」
「我看不到瓶子啊。」斯特里特說道。
蠶食嗎?斯特里特讀到《德里新聞》上的這則故事時心裏在想,更像是在某個時段對公司進行大口啃嚙。
「你從來沒真的把她的性感放在一邊吧——」
詹妮不再和斯特里特一起到湯姆家吃飯了。
「回來啦,」她說道,「我剛還有點擔心呢。一路還順利吧?」
羅德·漢德森蹙了蹙眉頭。
斯特里特饒有興味地打量著艾爾韋德,剛才一瞬間覺得這傢伙突然變高的印象消失了。這不過是個矮矮的、圓墩墩的傢伙,他的錢包里可能還放著綠色的門診卡呢——如果不是來自朱麗普山,就是來自班戈的阿卡迪亞精神病醫院。當然,前提是他有錢包的話。
「你想要增生頭髮嗎?」艾爾韋德問道,並朝他上下審視了一番。
他說,「通常就在這個時候。」
「可你實際上想要的卻是升職。」
「好消息。」斯特里特誠心誠意地說,希望雅克布不會以某種方式害了他女兒。
「如果我覺得可以把事情弄得像一場意外事故,我就自殺。」
「而且你會給我帶些什麼的。」
「就在日落之前。」
他寫了張支票,把它匯到了開曼島上的那家銀行。
斯特里特本人被任命為自己所在銀行的分行經理,並有傳言說他以後可能擔任地區級職位。他把詹妮帶到坎昆,在那裡,他們度過了極其美好的時光。她開始管他叫「我的親」了。
「我想你已經做了檢查。」
「還有我們的婚姻,依舊跟橡樹門一樣牢不可破。或者,我錯了?」
「哎呀,妙極了。」斯特里特說道,又朝後退了一步。
「啊,阿替洛爾。」艾爾韋德說,然後把藥片放到嘴裏吞了下去。
「真的?」
「沒錯。事實上,我們上高三時——那年湯姆拿到了緬因州的體育獎——我真正是扮演了兩個學生:戴維·斯特里特和湯姆·古德胡。」
星期四晚上;夏日夜晚的黃昏時刻。
「大鼻子的人——就像吉米,杜朗特那樣——能否弄個小鼻子呢?」
「好了,斯九-九-藏-書特里特先生。鑒於我治好了你的癌症,起碼是暫時治好了,我可以叫你戴維了嗎?」
這使得開車有點風險,不過,現在他還是經常開車,一方面是因為,到了晚秋,他就不能開車了;另一方面是因為,他還有許多事情要考慮。他的思路向來都是在開車的時候最活躍。
「為什麼男人或者女人需要延長、需要增加呢?你有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噓,你個蠢蛋。」艾爾韋德說道,雖然他還笑著,不過此刻笑容里已經沒有絲毫愉快的情緒了。突然,他顯得高了許多——至少高了三英寸——而且顯得不那麼圓墩墩了。
湯姆·古德胡開始痛風,後來腿瘸了,開始用拐杖。
「我倒從來沒注意過這一點,不過,我覺得你說得對。雖然有時候一支雪茄不過就是一攤煙霧,巧合也只是巧合。但是人人都想延長,斯特里特先生。要是你是個年輕女子,喜愛購物,我會給你延長信貸。要是你是個男人,雞|巴長得小——遺傳可能就這樣殘酷啊——我會給你延長雞|巴。」
「我時不時地到這兒來,」
「他成了百萬富翁。他不該成為百萬富翁的,可偏偏他就成了。在八十年代末期——那場該死的洪澇差不多把整個鎮子沖光之後不久——他開了一家垃圾公司……不過,他管它叫德里廢品清理回收公司。這名字好啊,你知道的。」
「萬事總有頭一回。」斯特里特說道。
「戴維,感覺怎麼樣?」
「為治療而治療?」
「要是我身體好些,我肯定會來的。」
「不錯啊。」
「再猜。」
「也許你得考慮一下,把化療換成額外的止痛藥。或者,你可以跟我做一樁生意。」
格蕾茜的孩子出世的時候,正值二零零八年二月暴風雪肆虐的高潮期。好消息是,孩子沒有畸形;壞消息是,孩子一生下來就夭折了。死因是該死的家族遺傳性心臟病。格蕾茜——無牙、無丈夫、無嗅覺——墜入了深深的憂鬱之中。斯特里特認為,這反倒說明她還有理智。要是她四處亂轉,打著口哨說,「別擔心,快樂起來。」他倒會建議湯姆把家裡所有的銳器鎖好。
「掃了吃飯的興緻?不。」
「我叫戴維·斯特里特。我不能算你的顧客,因為我都不知道你在賣什麼東西。一開始,我以為標牌上寫的是頭髮增生呢。」
斯特里特高喊道,「德里沒有人喝那種擺譜的狗尿!就只有他!只有湯姆·古德胡,垃圾王!」
「他有跑車嗎?」艾爾韋德平靜地說道。
「哦,天哪。對不起。」
「我想不會有拉拉隊為那樣的人加油吧。」艾爾韋德說。
「你也是啊。」艾爾韋德說道。
二零零四年,梅·斯特里特在《波士頓環球報》找了份工作,宣稱自己是美國最幸福的女孩。賈斯汀·斯特里特創作了「搖滾之家」,一直暢銷到「吉他英雄」問世,才被人們淡忘。那時,賈斯汀已經轉到了名叫「隨心所願」的音樂譜曲電腦項目。
「不能反悔。」他說道。
第二天晚上,天空烏雲密布,但是喬治·艾爾韋德依舊坐在黃傘下面,還是在觀看攜帶型電視上的《新聞內幕》。內容與歌星惠特尼,休斯頓有關,說她簽署了一份巨大的新錄製合同不久之後就離奇地體重驟降。艾爾韋德用又短又粗的手指頭一扭開關,掐掉了這個謠言,微笑著看看斯特里特。
「你管那麼多幹嗎?你恨他,你自己說過的。」
「又能活十五年,我已經感到高興了。不過,我的車還停在自行車道里,違反了交通規則,我可能會吃罰單。」
斯特里特抱住他,安慰他。他告訴老朋友,烏雲總是滾滾而來,不過,它們遲早會滾滾而去的。
「了不起!」
他關上廁所門,把鎖扣推進去,開燈,然後——平生第一次——打開了別人家的葯櫃門。他一眼看到的第一件東西令他無限高興:一管男土專用的染髮產品。還有一些處方藥瓶。
斯特里特再一次提醒自己,這人神智混亂。艾爾韋德說出來的任何話語都不要相信。這個想法倒讓他如釋重負了。
「啊,你好。」
六月份,歌星邁克爾·傑克遜翹辮子了。
「就這些了?」艾爾韋德用友善的教區牧師的口吻問道。
「你只管看,等,享受。把這個拿去。」
他把一張名片遞給斯特里特。名片上面寫的是非宗教派別兒童基金,還有位於開曼島上的一家銀行的地址。
「一開始同意做化療才是不明智的,我的朋友。你說,『對不起,戴維,你死亡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你沒機會說情人節快樂了,因此,我們要在剩下的時間里往你身體里下滿毒。化療的感覺很可能比我用從湯姆·古德胡垃圾填埋場找來的淤血給你注射還要糟糕。』當時我竟然像個傻子一樣說,好吧。」
二零零九年九月初,一個炎熱的夏日傍晚,斯特里特和詹妮開車來到順著德里機場後頭延伸的馬路上。柵欄外圍的沙礫廣場上已經沒人做生意了,於是,他把自己精美的藍色探路者泊在那兒,摟著他深愛的妻子。太陽像個紅紅的球體,在往下墜落。
「要是你指的是在我個人生活當中的話,那麼,我沒有憎恨的人。有些人我不喜歡,比如隔壁鄰居登布拉太太,她老是把沒蓋蓋子的垃圾箱放在門外,風一吹,垃圾就在我家的草坪上撒得滿地都是——」
他轉回到車旁,這才看清了橫跨公路的標牌。起初——大概是因為他眼睛還在流淚吧——他以為上面寫著頭髮增生。而後,他眨了眨眼睛,才發現,實際上,標牌上面寫的是公道延長。這些字下面的字寫得更小:公道價格。
「我非常愛詹妮,她也愛我。在癌症期間,她對我的支持真是非同尋常。如果天地間還有和睦這等事,那麼湯姆和我算是各自找到適合自己的歸宿了。絕對如此。可是……」
「因為給他放了這筆貸款,我得了一筆獎金,」斯特里特喃喃道,「因為我的做法顯示出了遠見。」
「治愈的可能性不大嗎?」艾爾韋德詢問道。他的語氣里透著質樸的同情——不多,也不少——斯特里特覺得自己的眼睛里充盈著淚水。在詹妮面前,哭泣讓他感到尷尬極了,不過,他就僅僅哭過兩回。
「是啊。」她朝他莞爾一笑,可這笑的背後隱藏著痛苦。
「難道我們能把這布娃娃煮一煮,給它消毒殺菌?」她質問道,「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聰明人會做這麼愚蠢的事情。」
他把頭從袋子里抬起來,打開放手套的盒子,取出一根扎麵包的金屬繩,趁氣味還沒有瀰漫到整個車廂時,把吐出的晚飯系好。他朝右看了看,發現一隻臨時的垃圾筐,廢紙簍的一側印著一隻樂呵呵地低垂著耳朵的狗,還有垃圾入簍的字樣。
「還有一次,」他說道,「我把一件增加真實性的產品賣給了一位畫家——一位非常有才華的人——當時他正處於偏執狂型的精神分裂狀態。那東西可貴了。」
「還吐嗎?」
「你是說?你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長生不老?」
那年,給非宗教派別兒童基金的支票金額特別大,不過,斯特里特毫不吝嗇。
「嗯……」雨點擊打著艾爾韋德的手和胳膊,成煙霧狀后,發出噝噝的聲音,斯特里特望著眼前這一切,一點也不吃驚。
「狼吞虎咽。」
「他非常期待這次旅行。不過,等他回來,你就必須得說了。梅要從斯爾思港過來參加格蕾茜的婚禮,正好可以趁機會跟她也說說。」格蕾茜就是格蕾茜·古德胡,湯姆和諾爾瑪的長女,卡爾·古德胡——賈斯汀的旅伴——排行老二。
他停頓下來,意識到自己的話聽起來滑稽可笑。艾爾韋德失去了理性,可是——讓人驚訝的是,斯特里特自己也變瘋了!起碼在關於他朋友這個話題上。還有……
「待在路這邊玩。因為垃圾又多了,那兒有毒藤。」
他原本以為,開心對現在的他來說遙不可及,可生活卻充滿了驚喜。
「我知道,」斯特里特堅定地說,「你剛才說的全是胡話。」
「告訴我!」
「我可沒那麼瘋狂。」斯特里特說道,「而且我覺得對於那些炸掉美國『科爾號』船的畜生來說,坐監獄算是太便宜他們了,不過,我不認為他們會一直——」
「我受不了,」她坦言道,「倒不是卡爾躡手躡腳走路的樣子讓我受不了,也不是他有時候尿褲子——而是他的眼神,好像他記得自己原來是什麼樣子,卻不大記得自己怎麼變成了現在這樣。而且……我不知道……他臉上總有滿懷希望的表情,那表情讓我覺得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玩笑。」
「什麼,親愛的?」
「噓,別再說了。生活並不公平,我們知道。」
漢德森醫生星期三下午對斯特里特說,「不過……」
「今晚還好吧?」
「你氣色不錯,」她說,「看上去有點血色了。」
賈斯汀給父母買了兩輛豐田探路者越野車,分別是粉色女士款和藍色紳士款。詹妮哭著,抱著他,說他是個傻氣、衝動、大方、出類拔萃的孩子。斯特里特把他帶到洛克斯酒店,給他買了瓶花斑老母雞啤酒。
其實什麼都沒發生——你知道的,對吧?這隻是一點點心理暗示罷了,會逐漸消退的。
「噓!」詹妮震驚地喊道。
「哪裡啊,你是靠自我奮鬥獲得成功的。」
「我不清楚星期四情況會怎樣,不過,現在我想吃點東西了。」他說,「不介意我給自己弄個漢堡包吃吧?或者,我去麥當勞……給你帶份巧克力奶昔……」
「不過,我前面一直在掉頭髮。詹妮說這讓我顯得更消瘦了。」
漢德森看起來有點生氣。
「他現在喝的是花斑老母雞啤酒!」
「情況不妙,不過,也不是毫無希望。」
「垃圾山!巨大的垃圾山!如果誰告訴我說那個垃圾山有放射性,我絕不會驚訝!垃圾上面覆蓋著草皮,但是,四周豎著請勿靠近的標牌,也許在那綠色的草皮下面有隻曼哈頓老鼠!它們也可能是放射性的!」
他說道。在他關掉電視前,斯特里特發現這傢伙正在看《新聞內幕》。
「倒霉事會發生;有時,奇迹也會發生。這是我在《讀者文摘》上面讀到的。」
艾爾韋德拍拍手,眼睛也流氓似的骨碌碌地轉了起來。
https://read.99csw.com「不錯。」斯特里特說道。這傢伙帶動了他的情緒,如果他需要個搭檔配角,斯特里特倒是願意幫忙。不管怎麼說,適可而止吧。斯特里特一邊笑著,一邊把手伸過牌桌。
小夫妻去了波利澤度蜜月。我想老天一直在下雨吧,斯特里特心想。可是老天沒有下雨,不過,雅克布因為急性胃腸炎和不停拉肚子把一周大部分時間耗在了一家寒磣破舊的醫院里。之前他只喝瓶裝水,可是後來忘記了,用自來水刷了牙。
「艾爾韋德先生,跟你聊天我很高興,你給我的夜晚帶來了光明,我本來以為不可能有光明的。我希望你精神方面的問題得到治療。」
艾爾韋德也在咧嘴大笑,好像他們在分享一個絕妙的笑話。
「抵了這傢伙的一幅畫作。這幅畫現在還在我家呢。你也許知道這畫家的名字,他在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就聞名了。要是你在大學里修過藝術鑒賞課的話,你可能欣賞過他的作品。」
「沒有。要是他有的話,我起碼可以跟詹妮一起拿跑車絕經來開開玩笑。他開的是輛他媽的路虎。」
「還不止這些。」艾爾韋德說道。
「湯姆很聰明,但在德里高中上學時一直很懶惰,所以上大學的希望渺茫。不過,當他的成績下降得厲害、足以威脅到他的運動資格時,他就慌了。那時候,誰出現了呢?」
「我們馬上趕回去。」斯特里特許諾道。
「我感覺得到你有個更相關的問題要問,」艾爾韋德說,「如果你想得到答案,就不要繞彎子,直接問出來。要下雨了,趁沒下雨前,我想躲起來。我這年齡最不需要的就是支氣管炎。」
「媽媽說你們可能喜歡吃這個。」雅克布說。
醫生說道,把手伸過桌子去握諾爾瑪冰涼的手。他笑笑,「我們想馬上就開始對你進行化療。」
「這是我們結婚以來的第一次。」
「就像我的髮際線一樣。」他說。
「當然能……要破費點。」
「然後呢?」斯特里特問。即便穿了夾克衫,他還是感到冷。
是啊,斯特里特心想,從前你擁有一切,而我患了癌症。
「別這麼說,因為這不是真的。」
古德胡把聲音壓低,保密般地說起來:「想知道真實情況嗎?女人造就男人。《聖經》上說,『誰能找到好老婆?因為她的身價超過紅寶石。』這話有點道理。是你介紹我們認識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這事兒。」
他告訴過艾爾韋德他們的名字嗎?斯特里特記不清了。
「別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艾爾韋德說,「如果你干像我這樣高度緊張的活兒,你也會有血壓問題的。唉,不說這個了,你不會想知道這些。」
斯特里特寫支票的時候,沒有絲毫心疼。
「很長命的,肯定,」艾爾韋德說,「而且正因為如此,我這會兒才能為你做點什麼。你可能喜歡一種延長生命的產品吧。」
「孩子,回家時開車要小心,別顯擺你的車技。」
「請。」
「是的。而且,他有錢,而你卻為了一年六萬美金左右的薪水,在拼死拼活地掙扎著。」
艾爾韋德用鄙夷不屑的眼神掃視著斯特里特,那份鄙夷讓斯特里特的骨頭都感到發虛——好像骨頭裡面被某種毫無疼痛、但是腐蝕性極強的酸啃出了洞眼。
「在你的生活當中,他算什麼人呢?」斯特里特嘆口氣,「他是我自文法學校以來最好的朋友。」
古德胡揚揚眉。
「有過兩三次,」斯特里特實話實說道,「不過,我認為是化療反應。順便說一下,我要求暫停化療。」
「哦,這就是你的問題嗎?」艾爾韋德毫不掩飾地嗤之以鼻。他兩邊的面頰消瘦,沒有一絲胖墩墩的樣子,兩個眼睛在眼角處往上翻,眼白在那裡變黑,成了讓人不舒服的——是的,真是這樣——癌症般的黑色。他看起來像全世界最不令人開心的小丑。
那一年給兒童基金的支票是三萬美金。
「我生活得幸福嗎?」
「要是你把它說出來,它就不會變成真的了。」斯特里特解釋道,很快這對兒就相擁著進入了夢鄉。
「我的大多數顧客完全滿意,非常愉快。你想聽到這句話吧?」
「自己杜撰的,」斯特里特說,「不過說得倒也不錯,不是嗎?」
「不過,我倒是感覺良好,」斯特里特說,「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求做這個檢查的原因。那也是出了故障嗎?」
「你啊!」艾爾韋德喊道,「老負責先生啊!輔導他,是嗎?也許還寫過幾篇論文吧?肯定還特意把幾個湯姆經常拼錯的單詞寫錯來糊弄老師吧?」
艾爾韋德跟他的諾言都是夢境。他只不過是個從阿卡迪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傻瓜。
「那就全吐出來,把水泡放干吧。」
於是,雅克布用叉子刺進她的腹部。刺完后,他馬上就後悔了,撥打了911電話,可是,傷害已成事實:他刺破了她胃部的兩塊地方。後來他告訴警察,關於當時的情況,他什麼都記不得了。當時,他失去意識了,他說。
艾爾搖搖頭,笑了。
「是啊,現在就是個他媽的短缺的世道。」
「這麼說未免太刻薄了。」漢德森說,「你知道,這個病容易反覆,知道吧?」
艾爾韋德再也說不出話來。他的鼻息變成了陣陣風聲和號啕聲,還有陣陣痙攣。
「然後他把她拋棄了。」
「很快會掉光的,」斯特里特說道,「我在接受化療。」
斯特里特意識到,他的指甲掐進了掌心。他沒有舒張放鬆,而是更加拚命地往下掐。往下掐,一直掐到他感覺到血滴了出來。
艾爾韋德做出一副壞兮兮的表情。要不是因為斯特里特在這表情背後看到了冷酷和滄桑,估計還會覺得好笑。就在那一刻,他確信喬治,艾爾韋德干這生意已經好久了。
說曹操,曹操到,正想到這,垃圾王就走了進來,左手手指間夾著兩瓶正在冒汗的花斑老母雞啤酒。湯姆,古德胡身材頎長而筆挺,穿著件開頸牛津紡襯衫和褪色的牛仔褲,清癯的臉龐被夕陽照耀著,很像雜誌里做啤酒廣告的模特。斯特里特腦子裡似乎已經看到了廣告:要過好日子,就喝花斑老母雞。
「生活真美好,不是嗎?」
「哦,我可是個了不起的玩笑家,不過,我從不拿生意開玩笑。我一生出售過無數的雞|巴延長物,有一段時間,在亞利桑那州,人們叫我大雞|巴艾爾。我可是完完全全地實話實說,不過,對我來說倒是好事,我既不要求你,也不期望你相信我說的話。矮子經常需要增加身高。要是你確實需要增加頭髮,斯特里特先生,我很樂意給你提供增發產品。」
她用雙臂摟著他。
「既然你漂亮的妻子說她開車,那就喝點吧,我想你也許會喜歡來瓶新牌子的。」
艾爾韋德身子往前傾,親密地笑了笑。
「對此,我沒有任何解釋。」漢德森說道。
「癌症凶的時候,化療並不適合病人,只會增加病人的痛苦。這麼做,只是為了待到病人死的時候,醫生和親人對著棺材互相擁抱,說『我們已經竭盡全力了。』」
湯姆看起來再也不像三十五了,而是像六十。他肯定知道這一點,因為他不再染髮。斯特里特看到湯姆染過的頭髮下面還沒白,倒是高興;他的頭髮有點像艾爾韋德的雨傘合起來時的顏色,灰灰的,沒精打采,就和坐在公園長凳上喂鴿子、上了年紀的老人的頭髮顏色差不多。還是把它叫做失敗者專有發色吧。
「說到這個,你就停不下來了——」
「我祈願什麼呢?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了。」
查理·辛恩,托利·斯百林,還有大衛·哈塞爾霍夫都離婚了,但在德里,戴維和詹妮·斯特里特卻為慶祝他們結婚三十周年的紀念日辦了個派對。派對臨近尾聲的時候,斯特里特陪著妻子從外面回家。他已經安排了燃放煙火。除了卡爾·古德胡一個人之外,所有人都在鼓掌。卡爾也嘗試過,可手就是拍不到一起。最後,這位昔日愛默生學院的學生放棄了拍手,而是用手指著天空,大喊大叫。
二零零五年,橄欖球員雅克布沒去上大學(靠他得到的全額運動員獎學金本來可以去上的),卻去了他父親那瀕臨破產的公司做事,遇到了一位姑娘,結了婚。
斯特里特大笑起來,「正是這樣。」
「我不想聽到類似的話,」斯特里特說,「情況會好轉的。」
支路遠處的一側,也就是縣城機場柵欄的外圍,有段路是用沙礫鋪成的。白天繁忙的時候,許多人就在那裡擺擺路邊的地攤。斯特里特整整一生的時光都是在緬因州小小的德里城裡度過的。這些年,他一直目睹人們春天在那兒賣新鮮的卷牙,夏天在那裡賣新鮮的漿果和玉米棒子,還有差不多一年四季人們都在那裡賣龍蝦。
「我的上帝啊,」她說道,然後擦了擦眼睛。
「威爾·羅傑斯說過——」
「我也沒見過。」他說,「不過,倒霉的事情無時無刻不在發生。在孟買襲擊中傷亡的一名婦女懷孕在身,你知道嗎?她兩歲的孩子還活著,但是,被打得險些喪命。還有——」
「沒關係。雖然化療不知道會化到什麼程度……」他聳了聳肩。對一個陌生人說出這些話來是多麼容易啊,他不禁感喟。
「因為你認為他會搞砸、賠光。」
他轉向詹妮,發現她在哭泣。他把她的臉轉過來,朝向他,神情莊重地吻掉了她的眼淚。這令她笑了起來。
她的嗓音和從前一樣平淡鎮定,可是,突然間,她哭了起來,眼睛里充滿淚水,就像故事書描繪的一般,眼淚順著面頰啪嗒啪嗒地滾下來。愛,在婚後多年,已經變得平淡乏味,可現在,愛在他胸中一下子洶湧起來,如同在早年的歲月中一樣新鮮,那時,他們倆在科斯索斯街寒磣的公寓里過日子,有時在客廳地毯上做|愛。他走進洗衣房,把她手中的襯衫接過來,抱住了她。她也緊緊地抱住了他。
「你的車呢?」
「說出你的問題,斯特里特先生!」
自從斯特里特在艾爾韋德先生的黃傘下面和他一起討論生死問題以來,兩天過去了。現在,距離斯特里特和古德胡一家共進晚餐還剩一天時間,這次聚會地點在古德胡家,斯特里特有時候把那地方想成是垃圾砌成的房子。眼下的談話不是在漢九-九-藏-書德森醫生的辦公室進行的,而是在德里家鄉醫院一間不大的診療室。漢德森試圖說服他放棄核磁共振檢查,告訴他核磁共振成像不在他的保險範圍之內,並說檢查結果肯定會讓他失望。可斯特里特堅持要做。
「是的。」
樣子與往日不同了。像是夢中的廚房。於是,他開了燈,情況好些了。艾爾韋德就是個夢。
二零零九年,克里斯·布朗獲得了格萊美大獎之後,把他的頭號親妞兒打得半死。幾個星期之後,前橄欖球員雅克布·古德胡——在妻子從他的夾克衫口袋裡發現一件女人內衣和半克可卡因之後——把自己那位熱情奔放的妻子凱梅打得半死。妻子躺在地上一邊哭喊,一邊罵他婊子養的。
漢德森看看斯特里特的影像,這些影像在診療室顯示屏上以二十秒的間隔閃閃晃晃,嘆了口氣。影像顯示良好,連斯特里特也知道,但是這些影像似乎讓他的醫生不開心。
斯特里特突然感到一種無法抵禦的衝動,想把啤酒瓶摔碎在天井的磚頭上,然後用凹凸不平、還泛著酒沫的瓶頸戳進老朋友的眼睛里去。然而,他笑了笑,又抿了口啤酒,然後站起身來。
「主要還是孩子們吧。有句古話,大意是:孩子是父母的人質,可事實上是孩子們把父母當成了人質,我是這麼覺得的。他們當中某個人可能在某個偏僻的鄉間馬路上遇上致命的或者致殘的事故……成為令人心力交瘁的疾病的受害者……」
「我算不上顧客吧,請問,怎麼稱呼你?」
甚至還有個噴泉,噴泉中央站著個大理石做的孩童。不知什麼原因,這光著屁股的胖娃娃(在撒尿,肯定)最讓斯特里特感到光火。他肯定這是諾爾瑪的主意——她重新回到大學里拿了個通識教育學位,搗鼓出這麼個半吊子古典名堂——不過,在這兒,在美輪美奐的緬因州傍晚的落日餘暉里,見到如此景色,而且知道它的存在正是湯姆垃圾壟斷的結果……
十月份,卡爾·古德胡在愛默生學院的室友上課回來時發現,卡爾面朝地板躺在他們合住的公寓的地板上,他給自己烤制的乳酪三明治還在煎鍋里冒著煙。雖然才二十二歲,可他卻患有心臟病。會診的醫生們診斷說,他患有一種先天性心臟缺陷——心壁單薄之類的——但之前一直沒有發現。卡爾沒死;他的室友及時趕到,而且懂得心肺復活救治的方法。可是,因為缺氧,這位不久前才和賈斯汀·斯特里特一起遊歷歐洲的聰明、英俊、矯健的年輕人變得和他之前患病的時候差不多,走路踉踉蹌蹌的。他有時候神智不太清楚,離家一兩個街區(他已經搬回家和他那痛心不已的父親一起生活)就會迷路,而且話也說不清,只能發出含糊其辭的嘟嘟聲,這聲音只有湯姆聽得懂。古德胡給他雇了個看護。那位看護負責給卡爾進行康復訓練,幫他換換衣服,還帶他兩周進行一次「外出遠足」。最常見的「外出遠足」就是到冰淇淋店去,在那兒卡爾總會買上一隻開心果冰淇淋,然後弄得滿臉都是,看護會耐心地用濕巾幫他把臉擦乾淨。
斯特里特在車子前面站立了一會兒,本來都要上車了(矮墩墩的老人根本就沒注意到他;他好像在看攜帶型的小電視),可好奇心攫住了他。他看了看馬路,什麼也沒見著——可以料想,支路在這時刻如同死了一般寂靜,所有上下班的人都在家裡吃著晚飯呢,把他們沒有癌症的狀態視為理所當然——然後,便穿過四條空蕩蕩的車道。他皮包骨頭的影子——尚未到來的斯特里特幽靈,遠遠地落在了身後。
一架載著「閃光-182」搖滾樂隊兩名成員的飛機墜毀了。壞消息是,四人死亡;好消息是,儘管其中一位成員不久也會離世,實際倖存下來的搖滾樂隊成員可以重組……
垂落的太陽把紅彤彤、夢幻似的光芒照射到三塊修剪精美、上水澆灌、風景如畫的草坪上,湯姆·古德胡冒失地管它叫「舊式後院」。
那是二零零一年八月,距離雙子塔倒塌還不到一個月。
「那麼,是誰?誰?」
斯特里特握了握他的手。
「他是個乖孩子,」古德胡一邊看著雅克布跑上台階,一邊滿心歡喜地說,「學習刻苦,成績好,不像他老子。幸運的是,我有你這個朋友。」
古德胡說,「我和諾爾瑪還納悶,你是不是哪裡出了毛病呢。」
「不過,不能是隨便一個什麼人。古老的無名祭祀已經嘗試過了,不靈驗。非得是你憎恨的人。斯特里特先生,你有憎恨的人嗎?」
「不把診斷結果告訴他們,你做得對,」
「避稅天堂,」艾爾韋德說,「你把給我的錢,也就是你收入的百分之十五存在那兒。要是你騙我,我會知道的。那時候你會痛苦的,夥計。」
「你已經在給《德里新聞報》撰稿了,梅在《環球報》搞出大名堂了,我們的兒子二十五歲就成了大腕。」
她說,「你做得對,是我錯了。」
「當然我是對的。我們的交易已經完成。從這裏離開,回到你老婆身邊去吧。我肯定她會張開雙臂歡迎你的。把她帶到床上去。把你凡人的雞|巴插到她那裡去,假裝她是你最好的朋友的妻子。你不配得到她,不過你運氣好。」
「是啊,」矮墩墩的老漢說道,「運氣背,區域劃分的時候把像我這樣的路邊攤都分到這邊了。」他對世道的不公搖搖頭,「我本打算收拾攤位,七點鐘回家,不過有個感覺,還會有個顧客要過來。」
「沒什麼。」
「準確地說,我不會稱之為奇迹。」
「讓我猜猜看,他把她肚子搞大了。」
「你又不知道。」
「我冒犯上帝了。」湯姆在一次聚餐的時候,兩個男人現在把這樣的聚餐稱為屬於他們自己的「單身漢之夜」。斯特里特從卡拉媽媽店裡買來通心粉,把碟子擦得千乾淨凈。湯姆·古德胡幾乎碰都沒碰他的晚餐。另一個房間裏面,格蕾茜和卡爾正在觀看《美國偶像》,格蕾茜一言不發,那位愛默生學院的前高材生卻在大聲喊叫,呱呱說個不停。
「不。」
「斯特里特先生,我可以言歸正傳嗎?」
斯特里特不安地朝四周看看。的確如此。他能聽到遠處威奇安姆大街上的車流聲,那是開往厄普米爾山的車,可是這兒卻十分清靜。當然,他提醒自己,工作日結束之後,這裏的交通一向不太繁忙。
不過斯特里特不想這麼說。既然交易已經完成,他現在想做的就是離開此地。但是他還是有點猶豫不決,不是因為他想問那個一直縈繞在他腦子裡的問題,而是他知道他必須得問。因為這裏沒有什麼饋贈禮物這樣的事情。斯特里特一生中大多數時間都在銀行里從事買賣,他明白什麼是精明、划得來的交易;或者說,他能聞到,一種微弱的、令人不爽的臭味,像是燒焦的航空燃料。
「化療是最後的、最大的希望——」
「這樣做很不明智。」
而在這兒,跟這個陌生人在一起,哭泣好像是再正常不過了。可他還是從褲袋裡掏出了手帕,把眼淚揩掉。一架小飛機飛來,準備降落。在紅太陽的映襯下,小飛機看起來像只挪動的十字架剪影。
湯姆公司的會計私吞了兩百萬美元之後,人間蒸發了。隨後進行的會計審查顯示,生意已經搖搖欲墜,似乎那位老不死的會計多年來一直在蠶食著公司。
斯特里特下了車,走到垃圾筐旁邊,把剛從虛弱的體內吐出來的東西放了進去。
就是說,你得對別人幹壞事,如果你要把壞東西從自己身上去掉的話。
「把她從你身邊搶走了!」艾爾韋德怒不可遏地說道。
十五年好像很久,尤其是當他把它跟眼前的實際情況相比的時候:六個月的嘔吐,越來越多的疼痛、暈厥,最後是死亡。還要加上那個寫了「跟癌症作了漫長而勇敢的鬥爭之後」的訃告,就像他們在《宋飛正傳》里所說的那樣。
矮墩墩的老漢抬頭來看。
「別他媽的放屁了。」斯特里特一邊說,一邊溫和地咧嘴笑笑。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這口氣息一直沁人肺的底部,感覺好極了。
「明白。」他說。
艾爾韋德把手舉到齊肩那麼高,做出一副「誰知道」的誇張手勢。
他把這筆錢算成納稅申報單上的扣除金額。
「常言道,就是靈魂咬我屁股,我也不會談它。我說的是錢,通常都是這樣。你今後十五年收入的百分之十五就行了。算代理費用吧,你可以這麼叫。」
他把消息告訴詹妮的時候,她一下子就癱倒在賓館床上,雙手掩面哭泣。斯特里特躺在她身旁,緊緊地抱住她,心想:反正,我們正好也準備回家了。雖然他對諾爾瑪的死有點傷心(對湯姆也有些同情),可好的一點是:他們躲過了令人厭惡的蟑螂季節。
艾爾韋德的笑容顯得更燦爛了,這時,斯特里特發現一個既奇妙又恐怖的情況:眼前這個人的牙齒不光太大、太多,而且還很尖利。
斯特里特之所以看得見標牌,是因為他不得不把車子駛到路邊,好去嘔吐。這陣子他經常吐,而且事前也很少有什麼徵兆——有時候一陣噁心,有時候嘴後面冒出一股粗重的味道,有時候根本什麼都沒有;就只嘔哇一聲,東西就吐出來了。
「就看看我吧。曾經有段時間,你根本不會認為我能活著見到二零零九年,對不對?」
斯特里特心想,他這麼說就像跳了很多次、發現葡萄確實夠不著的狐狸一樣。
「可生活是公平的!」斯特里特急吼吼地說道。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他臉色紅潤,很健康。
「聲稱他們就是情不自禁。」
可是偷了一粒高血壓藥片不算做壞事吧?算嗎?艾爾韋德,與此同時,正在使勁兒把大雨傘收攏。傘一收好,斯特里特就觀察到一個有趣又讓人沮喪的情況:傘根本就不是黃色的,而是灰灰的,如同天空。夏天差不多結束了。
「你對腫瘤說去吧,」斯特里特說,「對再也不存在的腫瘤說去吧。」
「就一會兒。和幾個夥計們扔扔飛碟,玩到天黑,然後做功課。」
「我在尋思著古德胡一家子呢。我從沒見過哪家人運氣會這麼背。僅僅是背運嗎?」她笑了,「更像是倒了大霉啊。」
「可是——」
斯特里特驚訝地張開了嘴,然後慢慢閉上。
「哦,我們知道。初中時,丹尼被毒藤感染過,當時情況太糟了,他媽媽以為他得了癌症呢。」
「我想我需要上廁所了。」
「幸福不幸福全在於你自己,戴維。當然,還有你的家人——詹妮、梅和賈斯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