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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觀摩洋技 四、人生難得最是情

第六章 觀摩洋技

四、人生難得最是情

眾士子皆大笑起來。有人喊:「韓混不是山西人,犯了規,要罰冷水三杯!」
十幾隻杯子都高高舉起,然後均一飲而盡。
見撫台興緻如此高,山長和總教習都格外高興。楊深秀說:「議是我提的,我理應第一個說。」
眾士子又都笑起來。張之洞也笑了,心想:這個滿腹詩書,見生人頗有三分靦腆的山長,卻原來還是個很有風趣的老頭子。他是個富有真性情的人,很自然地對有趣味者感到親切,於是說:「你主持晉陽書院數十年,桃李滿天下,『晉學春暉』四字,我看是擔當得起的。這是您的一塊招牌,有了它,神鬼不會認錯。萬一哪天閻王爺遣小鬼勾別人的魂,走錯了,誤進您家的門,反倒不好。」
唐代太原府的妓|女詩人。此人是誰?連博通山西歷史的石老山長一時都想不起來。大家都興緻盎然,張之洞也是興味頓生。大家都瞪著眼睛望著劉森。
「我先喝為敬。」張之洞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滿桌人都一飲而盡。老山長無奈,只得把杯中的酒喝了。
一個名叫劉森的士子不待總教習催促,便自告奮勇地說:「剛才段暢年說了酒妓的故事,使我想起唐代一個有情有義的妓|女來。她不是冒牌的山西人,是一個真正的太原府女詩人。我給張大人和各位說說。」
說罷起身,楊深秀和眾士子都一齊站起,張之洞也忙站起,舉著杯子說:「謝謝老山長和諸位的美意,我和大家一起幹了這一杯。」
「話說唐德宗貞元年間,有個名叫歐陽詹的讀書人,與韓愈、李觀等人同年中進士,是個事父母孝順,與朋友交往守信義的才子詩人。他那年游太原府,與城裡一名妓|女相好,約定回長安一個月後,即派車來迎娶她。回到長安后,歐陽詹接到家裡的信,信上說母病重速回。他一時心緒零亂,遂匆匆離長安回老家。歐陽詹是福建泉州人,從長安到泉州要走兩個多月。待母親病好,他再回長安時,已超過與妓|女相約的日期半年了。這個妓|女以為歐陽詹變心了,憂慮成疾,終於不起。臨終前,她用剪刀鉸下自己的頭髮,連同一首絕命詞,打發妓院的一個小姐妹送到長安。絕命詞是這樣寫的:『自從別後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識舊時雲髻樣,為奴開取鏤金箱。』歐陽詹回到長安看到這縷頭髮和這首絕命詞后,傷心過度,竟然跟著這個妓|女一道離開了人世。」
張之洞笑道:「封了晉國公就算山西人,那顏真卿封了魯國公,不就成了山東人啦?」
桌上擺的不多不少,恰是三菜一湯,只是因為是兩張桌子並成,菜是一式兩份,分開擺。書院清貧,又是臨時的動議,故三菜一湯甚是普通:一碗油燜牛肉,一碗爆炒羊肉,一碗小蔥豆腐,一碗粉條青菜湯。怕不夠吃,都用頭號大碗裝著。
張之洞笑道:「看在他故事講得好的分上,不罰三杯冷水了,向大家鞠個躬吧!」
「這壇酒是一個士子的父親送給老山長的。」楊深秀指了指放在旁邊的深褐色的大肚酒罈,說,「五年前,這個士子中了進士。士子的父親是個票號老闆。這個士子,起先貪玩不好讀書,父親很擔憂。老山長說,到晉陽書院來吧,我可以將他造就出個人才。就這樣,這個士子來到了書院,一年後即進學,三年後中舉,再過三年就中了進士。他父親感激不已,給老山長送了一塊題有『晉學春暉』四字的金匾,又特地在杏花村酒鋪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了這壇百年老酒相贈。」
沒有多久,一切都已就緒,石立人領著張之洞走進學思齋。這裏已將兩張方桌並成一條長桌。石立人陪著張之洞坐在正前方兩個主位上,張之洞的下首坐著楊深秀,石立人的下首坐著楊銳,剩下的八個座位,坐的是士子九_九_藏_書中臨時推選出來的代表。他們或是士子中的首領,或是公認的品學兼優的才子,或是有權有錢人家的子弟,總之,都是晉陽書院士子堆里的頭面人物。今天,他們能有幸跟榮升粵督的撫台同桌共餐,既興奮又很覺光彩。
張之洞說:「這酒有何不平常之處,還請漪村說明。」
楊深秀把紙鋪開。張之洞拿起筆來,沉吟片刻,在紙上寫下七個勁爽飄逸的大字:
「我講一個宋之問遇駱賓王的故事。」
一生以聖哲為榜樣的石老山長,怎麼也沒有想到張之洞會寫出這樣一句話,來贈送給一個青年學子。他滿是疑惑的雙眼,望著張之洞那並無絲毫輕佻淺薄的神態,茫然不解。楊深秀和眾位士子,以此看到素日剛正峻厲的撫台的另一面,他們感覺在心靈上似乎與他更顯得親近了。
楊銳樂道:「過去只知韓混是唐代的大畫家,他畫的《五牛圖》,把牛的形態畫絕了,卻不知他還是個知情知趣成人之美的君子。這個戎昱真正是交了好運,遇到一個好上司。」
張之洞吃了一驚,說:「剛才喝的竟然是百年老酒,我一口乾了,還沒有品出個味來。」
楊深秀皺著眉頭問段暢年:「韓混是山西人嗎?我記得他好像是長安人。」
張之洞對山長說:「去年我去洪洞縣,還特地去看了這株老槐樹,它仍然枝繁葉茂,不知這株老槐樹是不是明代的那株。」
張之洞揮揮手,制止眾人的喧鬧,語氣頗為沉重地說:「他說的故事不是自己編的,《太平廣記》中有記載。太原妓為情而逝,歐陽詹見詩而死的事都是真的。歐陽詹的詩,《全唐詩》里也收了。」
張之洞說:「那你就把首尾四句背給大家聽聽吧!」
張之洞點頭說:「這是宋之問最好的一首詩。他道出人在某種特殊情況下所特有的一種複雜心情。我們大家為漪村的好故事同飲一杯酒!」
段暢年摸了摸圓滾滾的下巴,不緊不慢地說:「從前韓滉鎮守浙西的時候,名詩人戎昱是他轄區內的虔州刺史。虔州有個色藝俱佳的酒妓,戎昱與她情誼敦密。浙江的樂營將官聞這位酒妓的名,報告韓混。韓滉遂下令將她召到樂營來。戎昱捨不得酒妓走,但又留不住,便設宴為她餞行。酒席上,戎昱寫了一首歌詞給酒妓。歌詞是這樣寫的:『好去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系離情。黃鶯久住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又對酒妓說,你到韓大人那裡后,就唱這支曲子。到了韓滉處,在一次酒宴上,酒妓果然唱了這支曲子。韓混問她:戎使君愛戀你?她說是的。又問你想念他嗎?她又答了聲是的,說著便流下了眼淚。韓混一聽臉色沉下來了,對酒妓說:你下去換衣服,等著我處置你。席上陪酒的人見韓大人生氣,都為酒妓捏一把汗。韓滉將樂營將官喚來,嚴厲地對他說:戎使君乃浙西名士,他對這個酒妓有情意,你為什麼不查明便將她調來樂營,這不成了我的過失嗎。樂營將官嚇得忙叩頭請罪。韓滉命打二十軍棍,又命送酒妓一百匹細絹,派人護送她回虔州。」
呂臨摸著頭皮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一首,遂大聲背道:「昔年獻賦去江湄,今日行春到卻悲。三徑僅存新竹樹,四鄰惟見舊孫兒。壁間潛認偷光處,川上寧忘結網時。更見橋邊記名姓,始知題柱免人嗤。」
眾士子都附和著笑了起來。
眾士子都齊聲答:「是!」
這時,一個名叫段暢年的士子被推了出來。段家是太原城裡的富商,他書念得不太出色,為人卻仗義疏財,人緣好。他憑著這點而有幸被推為代表,與撫台共餐。
楊深秀笑著對張之洞說:「剛才山長只說到菜,沒有說到酒。今天這幾道菜確實平常,但這酒可不平常。」
甲申暮春,余在晉陽書院聽劉森講唐太原妓與歐陽詹故事,感慨系之,特書此以贈劉君。九-九-藏-書
見眾人滿臉疑惑,張之洞開心地說:「大家都不知道吧,我們南皮張家是明永樂年間遷到直隸的。『要問故鄉在何處,洪洞縣外大槐樹』這句童謠,在我們張家也世世代代流傳著,傳到我這一代已經是第十四代了。」
劉森忙站起,又興奮又緊張。眾士子也都在想:撫台大人會給他一個什麼獎賞呢?
又轉過臉來問劉森:「歐陽詹送太原妓的那首詩,你還記得嗎?」
大家正在心裏默念時,紙上又出現了一段小字:
劉森背道:「開頭兩句是:『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末尾兩句是:『流萍與系瓠,早晚期相親。』」
楊銳說:「這個故事好聽。按你自己說的,還得朗誦一首宋之問的詩。」
這時有位士子忍不住發出小聲竊笑。坐在他身邊的同伴見撫台正斂容凝神聽著,便用手臂推了一下竊笑者,那士子趕緊閉了嘴巴。
楊銳又充當起監令人的角色來:「按規矩,你還得背誦王播的一首詩。」
張之洞起身,舉起酒杯說:「今天,我借花獻佛,請各位和我一起,祝我們的晉學春暉健康長壽,為我們三晉造就出更多的人才!」
楊銳、呂臨等人也一起助興起鬨:「罰,罰!」
大家聽撫台這麼說,都快樂地笑了起來。
小夥子們互相推讓一番后,一個素日喜歡拋頭露面的士子頭領,被推為第一個講。此人名叫呂臨,胸有大志,能說會道。
除了剛到太原時與葆庚說起過「洪洞人」的話外,張之洞再也沒有對別人提過自己的祖籍在山西,官場士林都只知道撫台是生長在貴州的直隸南皮人。
駱賓王就是那個為李敬業起草討武則天檄的人。這篇文章把武則天罵得狗血淋頭,卻又讓武則天稱讚不已。其文之好,其才之高,可想而知。傳說討武之舉失敗后,駱賓王便不知去向了。宋之問怎麼會遇到他呢?這事可真的奇了!
「這麼說來,張大人真的是我們山西人了!」士子們興奮地交頭接耳。
石立人以主人的身分舉起杯子來,對張之洞說:「今天,張大人肯賞臉在書院用餐,又邀請士子代表共席,這是我晉陽書院的榮耀。倉促之間沒有佳肴,且大人又嚴格規定只能三菜一湯,今天這頓飯菜實在簡陋之至。現在老朽請各位一同舉杯,為張大人三年來為山西的操勞,為張大人的榮升,也為張大人此去廣東的一路平安,乾杯!」
張之洞感慨地說:「叔嶠說得不錯。《全唐詩》中我們山西籍的詩人很多,詩也寫得極有氣魄,應該說山西這方水土是很能養育人的。大家都知道旗亭畫壁的故事。故事中三個詩人:王之渙,王昌齡,高適,其中兩個便是我們山西人。王之渙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真是千古絕唱,後世很少有人把詩做得這樣雄健豪邁的!」
張之洞舉杯說:「故事說得好,詩也背得流暢,我們與他共飲一杯。」
「王播就這樣硬著頭皮在惠照寺住了一年半,果然高中了。二十年後,王播以檢校尚書右僕射的身分出任淮南節度使,駐節揚州。想起當年落魄惠照寺,他起了舊地重遊的念頭。寺里有健在的老僧人,聽說節度使就是先前那位趕齋飯的窮書生,甚是慚愧,便趕忙把王播原先題在寺院牆壁上的詩,用碧紗罩起來,以示尊重。王播來到惠照寺,見到牆上的題詩。今昔對比,引起他的無限感慨,便拿起筆來,又在牆壁上題了兩首詩。一首是:『二十年前此院游,木蘭花發院新修。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另一首是:『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閣梨https://read•99csw.com飯後鐘。二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陪同王播的官員們知道節度使有這樣一段潦倒經歷,都感慨不已。」
劉森說:「詩較長,我記性不好,記不全,只記得首尾四句。」
士子們平日讀的都是八股文,做的詩也只是闈場所用的試帖詩,其他的書讀得很少。這則載於孟綮《本事詩》中的故事,他們沒見過,於是都鼓掌叫好。
石山長微笑著說:「老朽年輕時也極愛這杯中物。花甲之年後遵醫囑,少飲酒,多喝茶,故而酒喝得很少了。老朽平生不愛熱鬧,不喜交往,既無特別尊貴的客人,也無特別舉辦的宴席,這壇酒便一直擺了五年未動。今天用來招待為山西百姓操勞三年的張大人,也算是物盡其用,給這壇酒添了極大的臉面。」
楊銳冷笑道:「又是一首『如今始得碧紗籠』,可見王播是念念不忘少年時的窮苦,也未免胸襟窄了一點。」
楊深秀說:「呂臨說的這個故事,我們今後還要多講。誰再講一個,爭取超過他!」
楊深秀忙起身,給張之洞的空酒杯再斟滿,說:「我怕大人您沒在意,故特意提起。現在我們慢慢喝,細細品品它的味。」
石山長立即強調:「剛才張大人這幾句話說得好極了。我們要學習王播少時忍辱負重,又要力戒他做大官后的不知恤民。過幾天,我還要專門將張大人這幾句話對全院士子說說。」
張之洞懂得年輕士子的心態,知道他們都有好表現的慾望,便說:「大家都說一個,最後我來評論,取第一的我有獎賞。」
張之洞靜靜地聽著這個哀艷動人的故事,一時競百感交集,思緒萬千。他由這個太原妓|女的痴心,想到女人的戀情。由女人的戀情想到妻子石氏、王氏的溫馨。往昔她們在世的時候,曾給了自己多少體貼恩愛啊!王夫人去世這兩年多來,他再也沒有得到過女人的溫情了。一種對妻子的追思感,重重地壓在張之洞的心頭。瞬時間,他從內心深處湧出一股渴望再得女人的濃烈願望。
段暢年笑著說:「他的祖籍在哪裡我不知道,但他封晉國公這是確實的。做了我們山西的國公爺,說他是個山西人也不算太離譜。張大人,您說呢?」
酒好,菜好,氣氛也好,張之洞心裏很是高興,他笑著對眾人說:「我在山西做了將近三年的巡撫,可能大家都不知道,我是回到了故鄉。三晉百姓是我真正的父老鄉親。」
他站起身來,大大方方地說:「我給張大人、石山長和各位講個故事,說的是唐代我們太原的一位名人王播的往事。王播小時隨父遷居江蘇揚州。不久父親去世,家道中落,生活日漸貧困,只得寄居在揚州惠照寺苦讀詩書。每天早晚鐘聲響時,他隨寺里的和尚一道趕齋飯。日子一久,和尚們都討厭他,於是改為先吃飯後鳴鐘,待王播聽到鐘聲去趕飯時,和尚們都已把飯吃光了。王播知和尚們嫌他,但他沒有地方去,也沒有錢去買飯吃,只得忍受這個屈辱,每天到吃飯的時候,他不待鐘聲響便先去齋堂。」
呂臨說:「我剛才已背了兩首王播的詩了,還不算數嗎?」
山長淺淺一笑:「這金匾上的字題得太重了。『晉學春暉』,老朽如何擔當得起!若不自量而張掛,定會招致鬼怒神怨,折了老朽的草料。老朽一生雖然平平淡淡,其實對人生還是眷戀極深的,生怕過早離開這花花世界。」
先前三次講課,張之洞從不在書院吃飯。一來是鑒於山西官場吃喝風氣太甚,他多次下令各級官員出巡必須從儉,不得鋪排張揚,他自己應帶頭執行。二來他知道書院不比衙門,特別清貧,倘若在這裏吃飯,會給他們增加負擔。這次不同,以晉撫身分給士子授課,應該說是最後一次了,石山長很九*九*藏*書想撫台今天能賞光,與大家共進一頓午餐。他悄悄把楊銳叫到一邊,將這個意思說明,請楊銳問問巡撫。當楊銳把山長的話轉告張之洞后,他竟然爽快地答應了:「今天破個例,就在這裏吃午飯,但只能三個菜一個湯,多一個都不行。」說完后,又特為補充一句:「請山長叫幾個士子來與我們同桌吃。」
楊銳不在其間,自然高興,忙附和:「總教習這個主意極好,山長這麼好的百年老酒,是要有這樣的詩情才能和諧的,這比酒令要強多了。」
山長摸著滿口白鬍子,樂呵呵的,眾士子也很快活。撫台的平易和他對山長的尊崇,更使士子們對這位名士出身的顯宦增添了敬意。
「行。」楊深秀想了一會兒,背道:「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老山長的話引起眾位士子的會心一笑。
「歸妓」二字引發了年輕士子們的極大情趣,便都放下筷子,洗耳恭聽這個與妓|女相連的風流故事。
「漪村,你拿紙筆來!」
往昔夫妻間的患難之情一直盤旋在張之洞的腦中,他嘆了一口氣,說:「太原妓年輕貌美又有才,卻墜人煙花,命不好。歐陽詹少年時便以詩文出名,卻功名不遂,直到不惑之年才中進士,一輩子也沒做過大官。他的命比太原妓的命好不了多少。一個是流萍,一個是系瓠,二人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他們的愛是真誠的,故而有這樣感天動地的殉情之事出現。你們現在還年輕,還不懂得人世問什麼是真情,什麼最值得珍惜。人到中年後,就慢慢明白了。只是到了中年明白的時候,許多真情又都被平平淡淡地打發走了,追悔也來不及。石老山長,時間不早了,今天的飯就吃到這裏吧!士子們的故事都講得好,依我看,最好的還是這個太原妓與歐陽詹的故事。劉森,我給你頒賞!」
老山長說:「洪洞縣誌上說洪武、永樂年間的那棵老槐樹在正統八年老死了。過了幾年,從根部又長出一棵小槐樹來。這是老槐樹的第二代。這棵槐樹也長得很大,活了兩百來年,順治二年被雷劈死。第二年,根部同樣又長出一棵槐樹來。大人看到的就是這一棵,它已是第三代了。從順治三年算起,到現在有二百四十年,也算得上一棵高齡老樹了,據說只是比不上當年那棵老槐樹的粗大。」
張之洞說:「王播少時窮不墜志、發憤苦讀的經歷,的確很感動人,家境貧苦的士子都應以王播為榜樣。只是王播發跡后,為官不大清廉,對老百姓搜括過多。這一點,諸位今後切記不能學他。」
眾士子既興緻甚高,又有點擔心怕說不出來,臉上都紅撲撲的,眼中閃爍著光彩。
張之洞說:「剛才漪村說那個士子還送了一塊金匾給您,為何不張掛出來,也好給書院增添光彩。」
段暢年向大家恭敬地彎了一下腰。
笑聲又起,滿桌歡快。
張之洞笑著說:「罰是要罰,但他這個故事說得好。諸位日後做了高官,都要像韓混那樣體恤下情,千萬不要仗勢欺人。若仗勢欺人,人家恨你,一時報復不了,遇有機會便會發泄。所以,自古以來不少罷了官的人,被人唾罵,處境可悲,大多是在位沒做好事的緣故。假若這個韓混,一旦失勢去投靠戎昱,戎昱會把他當老子供養的。你們說是嗎?」
人生難得最是情
石立人得知撫台同意在這裏吃午飯,很是高興,便一面吩咐廚房趕緊張羅,又打發一個教習去士子中挑幾個人作陪。
張之洞自然是知道這個掌故的。但今天這個場合,由楊深秀說出來,也是一個有趣的故事,遂也跟著鼓掌。
「宋之問是初唐的名詩人,他是我們山西汾州人,因觸犯權貴而貶官江南。有一天,他游杭州靈隱九-九-藏-書寺,夜晚就宿在寺里。當夜月明如晝,四周山色極佳,引發了他的詩興,脫口而出兩句詩:『鷲嶺郁岧蕘,龍宮隱寂寥。』吟完這兩句,下面便接不上來了。他在靈隱寺庭院里獨自徘徊,苦苦思索,就是得不到更好的續詩。這時,有個老和尚提著一盞油燈過來,準備進大殿點長明燈。見宋之問老是吟著那兩句詩,知道他是做不下去了,便走到他身邊說,我幫你接下去吧!宋之問目光懷疑地盯著老和尚:你也會做詩?老和尚說,試試看吧!他對著油燈凝思片刻,說,你看這兩句如何:『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宋之問聽了大驚:這兩句詩既切合靈隱寺的實景,又氣勢開闊宏大,比自己的那兩句強多了。經老和尚的提示,宋之問很順利地做成一首詠靈隱寺的好詩。第二天,他再去找點長明燈的老和尚,卻找不到了。住持告訴他,昨夜的那個老和尚就是駱賓王,他一早就離開靈隱寺了。宋之問驚訝不已,心裏默默感激駱賓王的慷慨相贈。」
說完一飲而盡。待大家都喝完酒後,老山長恭請撫台坐下,眾士子也重新坐好。
重新坐下后,老山長親自為張之洞挾了一塊牛肉,楊深秀也向楊銳勸菜。
「不算,不算!」楊銳一個勁地搖頭。
大家都專心致志聽他的。
他站起來說:「我為張大人說一段韓混歸妓的故事。」
「不敢,不敢!」老山長慌忙起身,對著張之洞連連擺手,「這杯酒老朽不敢喝!」
段暢年很想拉一個受罰的陪陪自己,心想這樣的痴情女或許有,但這樣的痴情郎卻從來沒聽過說,便高聲嚷道:「這個故事是你編的吧!我這個太原人都不知道太原有個這樣的妓|女詩人。瞎編的故事不能算,要罰,要罰!」
石山長摸著鬍鬚慢慢地說:「明洪武、永樂兩朝,山西頻遭旱災,逼得百姓背井離鄉,外出謀生。洪洞縣土地少,人口稠密,加上災情更重,故外出的人更多。當年縣城東門外有一棵老槐樹,樹榦粗得四五個人不能合抱,夏日里樹蔭足有一畝多地大。這棵槐樹是洪洞縣的標誌。於是,離開洪洞縣的人,都在城門外這棵老槐樹下舉行一個告別儀式,對著它叩頭灑淚,就算是向祖宗世代居住之地告別了。剛才張大人說的這句童謠,我在洪洞縣誌里見過。」
張之洞端起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半眯著眼睛認真地品著。他青年時代耽於酒,中年後才有意少飲。品酒,他也可算得一個內行。這口酒,氣色香馥,味道醇厚,的確是一壇年代久遠的老窖。張之洞笑道:「好酒,好酒,今天我要開懷暢飲幾杯!」
「好,我向撫台、山長和各位鞠一個躬。」
聽了這段話后,楊深秀突然來了靈感:「剛才張大人說到我們山西人的詩,我有了一個主意。今天在座的除叔嶠外,包括張大人在內,都是我們山西的才俊。今天為張大人榮升餞行,大家在一起飲酒談詩,是一件難得的事。我提議,我們每一個在座的,除老山長外,都依剛才張大人所說的掌故,講一個山西詩人的故事,然後再背一首這個詩人的代表作。講得好,我們為他鼓掌,大家同飲一杯酒;講不出的,罰他三杯冷水。」
楊深秀從書架上拿來筆墨紙硯。大家知道撫台要寫字了,忙將碗筷收拾好。
南皮張之洞親筆
「唔,唔。」張之洞連連點頭。
一直沒有開口的楊銳插言:「看來,山西是從明朝時才開始變窮的。過去讀唐詩,山西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很美好的地方。比如斗酒學士王績的詩:『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一幅多好的田園風光圖。」
「下面該你們了,誰先說?」楊深秀望著那幾個士子們的代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