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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觀摩洋技 五、離開山西的前夕,張之洞才知道三晉依舊在大種罌粟

第六章 觀摩洋技

五、離開山西的前夕,張之洞才知道三晉依舊在大種罌粟

在佩玉的心目中,妾是沒有地位的,她沒有想到巡撫大人竟然是父親的妾帶大的,而且他對父妾執禮甚恭。她不由得對眼前的撫台生出幾分憐敬交加的心情來。
話說到這裏,方才說到點子上。佩玉的家庭雖說是清貧,卻也是書香之家,她雖守寡在娘家,卻也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給人做妾,是她從來想都沒想過的事。哪怕那人家裡堆著金山銀山,哪怕一輩子住在娘家冷清貧寒,心靈手巧琴藝高超的佩玉也不願意去給別人做妾。
正是春末夏初時分,三晉大地麥青花黃,萬物欣欣,張之洞結束在山西兩年半的巡撫任期,肩負著以醇王為後台的新軍機處的重任,懷抱著兼濟天下、經營八表的素志,離開太原,前赴眼下朝野內外、歐亞東西所關注的爭鬥之地,他將要以一身作南天柱石,撐起這座風雨飄搖的帝國大廈的一隅。四十八歲的中年總督不免憂喜參半:大展宏圖之心與責任重大之感同時並存。
準兒出去了。然而,她沒有料到,她的這幾句童稚之言,卻使父親陷人了沉思。
「魏老太太告訴我,我的母親在世時最愛的便是彈琴,又將母親留下的古琴拿出來給我看。魏老太太自己不會彈琴,卻能學著母親彈琴的姿勢,講述母親彈出的琴聲是如何如何的好聽。就因為這個原因,從小起,琴便在我的心目中有著神聖的地位。後來,我的髮妻石氏過門,我就將母親留下的古琴送給她,要她學會彈琴。石氏聰慧,很快也便能彈出一手好琴來。」
「我也問過。薛老闆說,大路兩邊不種,只是為了應付官府。老百姓還是要種,他們要靠它養家糊口過日子。」
張之洞不再問下去了。蔭營鎮是這樣,看來其他地方也差不多,剛才的欣慰之色,早已在他的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認識猛然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中國的根本癥結在於百姓的貧困,若這個癥結不化解,任何德政都將無法施行。然則,如何才能使得百姓富裕起來呢?這真是一個重大而棘手的難題。他想:將法國之事了結后,一定要用全副精力來致力於富民之事。
「好哇!以後我就天天請你為我彈幾曲。」張之洞接過佩玉的話,把它特為強調一下。
「薛老闆說,也沒有減少什麼。原來的名目沒有了,又增加了一些新名目。一年下來,老百姓出的錢,與過去差不了多少。老百姓若不種鴉片的話,這些捐稅根本就無法交。薛老闆還說,官府也有它的難處。有次平定縣的主簿在他的飯鋪吃飯,說省藩庫一年支給縣衙門的錢還不夠大伙兒吃飯,更不要說有錢辦公益事了。縣衙門不問老百姓要問誰要?所以官府後來知道罌粟還在大量種,也就開隻眼閉隻眼,明禁暗不禁了。」
「是的,是的。」張之洞急忙說,「那是應當的。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去晉祠,好好地跟兩位老人說清楚,請他們同意。」
張之洞的這番話使佩玉頗受感動。她已覺察到話中的重量:知音,幫手。這分明不是尋常大官員買小妾,將買來的女人當玩物,當侍婢,當任意處置的奴隸,而是將她放在與自己平等相待的位置上。若真的這樣,作為一個平民家裡出身的女人,一個喪夫天子的寡婦,她還有什麼話可說的?但,既然如此,又為什麼不用八抬轎從大門將我娶進來,立為正室呢?佩玉甚是疑惑不解。
張之洞點了點頭。
如同喃喃自語似的,張之洞信口說了這句話。他望了望佩玉。佩玉的神態不是過去的那種坦然大方,她一接觸張之洞的眼光,便馬上羞得低下頭來,滿臉漲得紅紅的。雙頰飛紅的時刻,佩玉頓增無限春色。
其實,接到聖旨的第二天,張之洞就想到了李佩玉的事。就要離開太原了,佩玉怎麼辦?讓她隨著準兒去廣州嗎?佩玉有老父老母牽連著。這一年多來,每個月佩玉都回到晉祠父母身邊住兩三天。有一次,她母親跌一跤,扭傷了腰。她父親打發人來撫署接她回去照料母親,佩玉為此很犯難:不回去,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若回九-九-藏-書去,又不是兩三天就能了結的,小姐的學業就耽擱了。正在兩難時,張之洞知道了,對她說,你乾脆把準兒帶到晉祠去吧,住上十天半月,待你媽好些后再帶她回來。佩玉感激撫台的體貼,帶著準兒回到晉祠,一邊照料母親,一邊教準兒識字彈琴。半個月後回到衙門,準兒高興極了,說晉祠好玩,又纏著爹同意她今後每次都跟師傅到晉祠去住幾天。從那以後,果然佩玉每次回家都帶上準兒。佩玉並無兄弟姐妹,她又怎能離父母遠去呢?若不隨同前往,那真的就從此分別了。一說到分別,不但準兒難捨難分,就連張之洞自己也突然覺得有點惆悵。
張之洞忙給愛女擦去眼淚,說:「小孩子家,不要管這些事,你只跟著師傅好好認字彈琴就是了。」
袁半仙乾瘦的手在自己尖細的下巴上摸了一摸,然後似笑非笑地說:「找一個女人來,不給他夫人的名分,也就不必要有與先生相匹配的骨相了。這女人便可以與你長相伴,不分離。」
張之洞感到這話有點難於說出口,他在心裏作出一個決定:如果佩玉堅持不同意做妾的話,他就改變主意,寧願再冒一次風險,也要把佩玉娶過來。佩玉對他太重要了。
佩玉靜靜地聽著。琴,將她和高高在上的撫台大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
「不用,不用。」袁半仙直搖頭。
「在我四歲的時候,我的母親便去世了。撫養我長大成人的是我父親的側室魏老太太。幾十年來,我一直將魏老太太當作親生母親看待。我在湖北、四川做學政的時候,都將她老人家接到官衙奉養。她病逝后,我親自送她歸葬南皮祖塋。」
佩玉正在為拒絕巡撫大人而心中不安的時候,沒想到撫台親自來到她的房間。她心裏慌亂,表面上依然鎮靜如常:「大人將升兩廣總督,佩玉祝賀大人榮升。」
雖然佩玉不是嫌他老,不過也沒有料到他只有四十八歲。看他的模樣,佩玉總以為有五十四五歲了。女琴師輕輕地搖了搖頭。
二十七八歲的佩玉,本來長得五官清秀身材勻稱,但她一來家境清貧,酷愛琴藝又使得她養成了樸素淡雅的習性;二來她作為一個寡婦,世俗的眼光和自己的心情,都使得她不能搽脂抹粉披紅戴綠。平日在張之洞的眼中,佩玉什麼都好,就是暗淡了一點。此刻,這桃花似的紅暈一下子使得她光彩奪目起來。張之洞在心裏暗暗地叫了一聲:原來佩玉竟是一個比石氏、王氏還要漂亮的美人,過去居然沒有發現!一股熱流猛然貫注他的全身。他覺得自己竟然如同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那樣,熱血沸騰,激|情澎湃。難道說,是佩玉讓我歲月倒流,韶華重來?張之洞驚異於自己的痴想,他興奮至極,一股一定要娶佩玉的情緒勃然湧起,再也不能抑制下去了!他真想對這位女琴師高喊一句「我喜歡你」,但話到嘴邊,嗓音卻是壓得低低的,而且吐出的是另一句話:「我希望你嫁給我,卻沒料到你竟然不同意。」
張之洞臉上現出欣喜之色,起身告辭。桑治平又從衣袋裡取出一兩銀子,謝謝袁半仙的點化。
怪不得太原妓可以為他而死,這位八閩才子對淪為煙花女的戀人,其情其意是何等的深切啊!情難得,難得的是兩心相印,兩情相許。佩玉不同意,應是她不知我的情。張之洞決定放下撫台的架子,以普通人的身分去向戀人傾吐心中的一腔真情。
然而,清流出身的新任兩廣總督沒有料到,法國之事,其實是很難了結的,這裏面有太多太複雜的緣故。就在張之洞千里南下旅途中,京師政壇幕前幕後的活動正在緊張地進行著。
男子漢的激|情,發自內心深處的愛的驅使,使他一時忘記巡撫的尊嚴和中年男子的持重,他的兩隻強勁的大手,抓住佩玉的兩隻纖纖素手,動情地說:「佩玉,嫁給我吧,我會始終對你好的。你名義上雖居側室,其實家裡並沒有夫人,你就是夫人,內政全部交給你,由你一人掌管。今後,我也不會再買妾討小了,也沒有https://read.99csw.com人再來與你爭個高下。準兒這兩年來和你相處親熱,她昨天聽說你就要回晉祠去都哭了,她捨不得你走。看在準兒的分上,你留下吧!」
「苛捐雜稅減少了一些嗎?」停了一會,張之洞又問。
佩玉不再說什麼了,心也慢慢地平靜下來。
略停片刻,他又以十分懇切的態度說:「我很喜歡你,非娶你不可,但我又不想你走石氏、唐氏、王氏的老路。為了你,也為了我,所以才作出這種安排。你能體諒我的苦衷嗎?」
這種時候,他每每會叩問自己:將佩玉招來撫署,究竟是為了給女兒尋一個師傅,還是為自己尋一種慰藉?他回答不了自己所提出的這個問題,彷彿也就在這樣的時候,他覺得佩玉已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個人了。
「你倒是開口說話呀!」
佩玉兩隻眼腈死死地盯著自己的一雙青布鞋,胸臆間正如同波濤洶湧的大海、亂雲飛渡的天空,她自己也無法把握住。
「在府中,我常常一個人在小書房裡聽你彈琴。你的琴曲給了我很好的享受。那時候我就這樣奢望著:下半輩子能天天有如此享受就好了。」
撫台要置側室,自然會有許多人來熱心參与。領人上衙門的絡繹不絕,張之洞都看不上。此刻,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心裏深處已早有了一個人,此人便是佩玉。
「見到了。」大根的情緒並不高昂,「薛老闆說,他們這裏的罌粟還在種,只是大路邊沒有而已,離開大路兩旁不到十里地,那裡的罌粟照舊和過去一個樣。」
「謝謝。」張之洞在佩玉的對面坐下,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樣。「做總督,說起來是升了,但兩廣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從我心裏來說,是憂多於喜。人在官場,身不由己。不瞞你說,要是由我自己來選擇的話,此時我倒並不想陞官去做粵督,寧願在太原做我的山西巡撫。」
半個時辰后,大根趕上了車隊。
說實在話,佩玉也不是因為張之洞長得丑才不嫁給他,但她聽了這番表白后,倒看出撫台原來是個有風趣的人,也是一個坦蕩的人。做過人婦的女琴師懂得,坦蕩而貌丑的男人遠比狹隘而英俊的男人要好。「太后都不嫌我丑」的話,使得佩玉直想笑,她努力地克制住了。雖沒笑出聲,心情卻已比剛才要輕鬆些了。
「我知道了,只是嫌我長得丑。」張之洞坦誠地說,「我是長得丑了點,個子不大高,五官也不太整齊,我有自知之明。但自古以來,選女婿看才不看貌,男子漢不在長得好不好,而在有無才幹。太后不嫌我丑,放我做山西巡撫,現在又要我去做兩廣總督,與洋人打交道。太后不擔心讓長得丑的張某人去跟洋人打交道,會丟大清國的臉,她知道沒有才幹的總督才會丟大清國的臉。」
「為什麼?」見佩玉開口了,張之洞剛剛萌生的急躁心緒立刻平靜下來。「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了。你別看我雙鬢都白了,我其實還不滿四十八歲。我是道光丁酉年生的,屬雞,你幫我算算,看是不是四十八歲?兩三年前我還只有幾根白頭髮,來山西后,不知不覺問兩鬢頭髮都白了。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會白得這樣快。」
從那一天以後,張之洞對佩玉開始另眼相看了。
佩玉只知道準兒的母親三十多歲就過世了,卻不知道在此之前還有兩位,也是青春年華便過早棄世。因為自己的不幸遭遇,佩玉也相信命運。她相信是因為自己的命不好,才克夫克子,才寡居孀處。一個三喪妻子,一個兩喪親人,從痛失親情這點上來說,兩人同是情感世界中的天涯淪落人。是啊,與其頂個夫人的名分而短命,不如做個偏房而長相廝守。佩玉望了一眼張之洞,沒有說話,而張之洞卻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諒解的目光,他心裏一陣欣喜。
他不明白,為何自己先後娶的三個妻子都不能與他白頭偕老,連比他小十多歲的王夫人都不能倖免,是命中注定要克妻嗎?半年前,桑治平跟他聊天,說太原城裡有個袁半仙,是袁天罡的後人,看相算命九九藏書准得很,找他的人很多。他因而抬高身價,看一次收二兩銀子,即便收費如此昂貴,仍有許多人從遠處慕名而來。張之洞的心為之一動:何不找他去問個原因?
遲疑良久后,張之洞說:「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先前有過三個妻子。結髮妻子石氏去世時還不到三十歲。續妻唐氏去世時三十四歲、,第三個妻子王氏去世時三十五歲。她們都是年紀輕輕的便離我而去,使我很痛苦,也使我奇怪。太原城裡的袁半仙告訴我,我的命太硬,若要女人長久保住,只有不居夫人的名分才可。」
桑治平知道張之洞有再找一個女人的想法,便勸他:「你身邊是得有一個女人照顧才行,就按這老頭子說的,買一個妾吧!」
張之洞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又點了點頭。
佩玉聽到張之洞直截了當地說出這句話來,臉漲得更紅了,頭深深地埋下去,嘴抿得緊緊的,很久不開口。
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
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
去意既未甘,居情諒多辛。
五原東北晉,千里西南秦。
一屨不出門,一車無停輪。
流萍與系瓠,早晚期相親。
她抬起頭來,迅速地望了望張之洞那雙充滿熱切目光的眼睛,立即又低了下來。就在這個時候,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張之洞的猜測。
「您是說買一個女子做妾,而不是做夫人?」
好長一會,她從張之洞的手中掙脫出來,輕輕地說:「我還要回家去告訴父母,聽從他們的意見。」
佩玉覺得自己承受不起這份器重:「大人言重了。小女子那夜一時興起,信口胡謅的話,原是當不得真的。」
「是的。」袁半仙點頭,「買妾而不娶妻,于兩人都有利。」
每到這個時候,他的靈府深處總有一種寧馨之感。有時候,他的腦子裡還會出現一些幻覺:總以為那美妙的樂曲,是他幼時便已永訣的母親彈出來的,是那與他分手十多年的髮妻彈出的。這琴聲,將他帶回他永遠懷念的在母親懷抱中的歲月,帶到與石氏相濡以沫的歲月。那是他一生中最寧靜最溫馨的日子啊!
不是嫌我老。張之洞心裏這樣想著,信心立時增加幾分。
「哦!」袁半仙鬆了一口氣,說,「先生的骨相太重了,夫人若不是骨相也重的人就經受不起,而要找一個骨相相匹配的女子,卻是不易得到。」
張之洞見他說得這樣肯定,心裏也不得不佩服,便不再和他鬥嘴皮玩,微笑著說:「您說我命好,當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了。我想請問您,我的命中也還缺些什麼嗎?」
袁半仙把小眼睛盡量睜大,狠狠地盯著張之洞,又用黑瘦得如同鷹爪子似的手,在張之洞的下巴上用力地捏了幾下,冷笑道:「先生不要瞞我這個老頭子。你的面相雖極平常,但骨相卻比一般人要貴重得多。常人看相,看的是面相,只把先生當塾師、賬房一類人看了。老朽看的是骨相。聽先生的口音不像是山西人,依老朽猜測,先生或者是京師放到太原來私訪暗查的御史台,或是過路的外省貴人。」
張之洞很喜歡聽佩玉彈琴。每天,佩玉在教準兒彈琴之前,自己都會完整地彈奏一支曲子。在佩玉那裡,這樣做,首先是為了將準兒帶進一個優美的藝術境界,培養準兒對琴藝的興趣。其次,這也是她的自娛自樂:琴藝是她生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有了它,生活才充實,生命才有意義。每天完整地彈一曲,正是為不讓琴藝生疏。而對張之洞來說,只要有可能,他都會在這個時候,放下手中的公文來到後院,一個人坐在小書房裡靜靜地聽著,直到曲終才回到籤押房。
張之洞窮追不捨:「你為什麼不肯嫁給我呢?是嫌我老,還是嫌我丑呢?」
「那一夜,我在晉祠聽你彈琴。你猜我是怎麼想的?我以為那就是我的母親在彈琴,又以為是我的髮妻石氏在彈琴。所以,第二天read.99csw.com我一定要見你,並執意要請你進府來教我的女兒彈琴。」
人生難得最是情。是的,情難得!他找出李防的《太平廣記》來,重新讀讀歐陽詹送給太原妓|女的那首詩:
「還有。」佩玉細聲細氣地說,「我的父母只有我一個女兒,他們一天天地衰老了,身邊要人照顧,我想請大人答應,讓他們隨我一道走。」
「那一夜,你從一個琴師的角度說起『和』字的道理,使我對自小起就讀過的《樂記》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受到許多啟發。我想到,如果你能始終在我身邊的話,不但能讓我天天聽到美妙的琴曲,你還能成為我的內助,可以補我之失,糾我之誤,半為良師,半為益友。」
那一夜,佩玉無意間與他談起了「和」,從奏琴的角度談到她自己對「和」的領悟。這個被經師們說得神乎其神的「和」,卻被一個普通女琴師解釋得那樣具體平實,聽得見,摸得著。眾音和諧方成樂,眾民和諧方成邦,眾邦和諧方成國。大道理皆從小道理而來,小道理又往往能啟發大道理的產生。山西巡撫從一個女琴師的無意談話中,領悟了安邦治國的深刻大道理。
這天下午,他青衣小帽,由桑治平陪同來到袁半仙的家裡,先遞上二兩銀子。年近八十的袁半仙用兩隻深陷的小眼睛,將張之洞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后說:「先生的命好極了,還來找老朽做什麼?」
「佩玉,你聽我慢慢地跟你說明白。」張之洞心情沉重地說,「你來衙門裡,教準兒認字奏琴已有兩年了,你天天看到的是一個有權有勢威風凜凜的撫台,你或許不知道,這個撫台其實是個苦命的孤獨的人。」
「而且不只喪過一房妻?」袁半仙又追問一句,兩道尖利的眼光,像兩把鉤子似的要把張之洞的心鉤出來。
說到童年就沒娘的女兒時,張之洞那顆剛烈的男人心已化為慈母情,聲音不覺抖動起來。
佩玉不是一個尋常女子,要她委屈做妾,她會願意嗎?他托桑治平的夫人柴氏先去試探試探。果然,女琴師拒絕了巡撫的美意。張之洞的心頭頓生一股凄涼之感。晉陽書院酒席上,劉森所說的太原妓的故事又冒出他的腦中。半生潦倒的歐陽詹,可以贏得絕色女子的生死相許,身為堂堂巡撫的我居然就得不到一個女琴師的愛情,這是什麼原因呢?
袁半仙又將張之洞審視良久,慢慢地說:「先生一生福、祿、壽都不缺,要說缺的話,缺的是伴。這『伴』字對你慳吝。老朽斗膽問一句,先生是否有過喪妻之痛?」
「但願如此。」
張之洞並不清心寡欲,四十六七歲的他仍需要女人的溫情,正是身邊多年來缺乏貼心知情的女人,才使得他有「人生難得最是情」的感慨。這兩年多來,他不是沒有想過要續娶的事,但每一想到此事,傷心之情便會油然而生。得知新巡撫原來是喪妻的鰥夫后,太原城不少人出於各種不同的目的,都想為巡撫撮合一樁親事,但張之洞自己的心中卻總熱不起來。他心頭上有一塊結始終沒有解開。
名為妾實為夫人的許諾,準兒的心意和她的眼淚,最終把佩玉給說動了。事事都好,就不該這個名分上差了。佩玉雖靈慧過人,但終究是一個貧窮而命苦的弱女子。她相信命,相信天意,她不再執意拒絕了。張之洞一把抱過佩玉,緊緊地將她摟在懷裡。佩玉沒有推脫,也沒有將臉貼在張之洞的胸前。她並沒有多少喜悅和幸福的感覺。她從來沒有想過高攀官家,她最大的願望只是能遇到一個實心實意知寒知暖的男人,與他同甘共苦地過日子,創家業。她知道,走進官家,有許多外人看得見的風光,而同時也有許多外人看不見的煩惱。她不知道今後的日子到底會怎樣過。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和兩歲夭折的姣兒,想起從此以後將琵琶別抱,再為人婦,佩玉心在劇痛,淚如雨下!
佩玉周身熱活起來。從來知音難覓,更何況這等知音,普天之下有一人足矣。藝人渴求賞識的心情,與女人渴求愛慕的心情交織在一起,女琴師的心動了。
https://read.99csw•com「不,你那夜說得很好。」張之洞鄭重地說,「和,是音樂產生的基礎;和,也是治理邦國的最佳途徑。聖人治理天下的大道,很可能就是從樂師彈奏琴曲啟發而來的。老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大道理和小道理其實是相通的。好了,這些就不多說了。但你要相信我,我的確由你的話得到了許多啟迪。我於此看出你的治事之才,你今後是可以成為我的幫手的。」
車到蔭營鎮時,他想起了那年途中打尖的小飯鋪,便把大根叫來說:「你再去跟那位薛老闆聊聊,問問他罌粟根絕了沒有,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好些沒有?」
張之洞沒有做聲。桑治平知道他動了心。
佩玉的心顫動了一下。這位平日嚴肅到頗近威厲的撫台,居然有如此純厚的孝心和深渺的情懷!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來,靜靜地看著張之洞,那眼光再也不是羞怯和畏懼,而是蕩漾著似水柔情。
佩玉努力壓住胸中的波濤和亂雲,終於說話了:「小女子不配與大人談這樁事。」
下午,張之洞回到撫署。準兒一見到父親便說:「爹,師傅今天說我們要隨你到廣東去了,師傅和我們就要分別了。爹,這是真的嗎?要去廣東的話,把師傅也帶去吧,我不跟師傅分別。」說著,小臉上流下幾滴淚珠兒。
她輕輕地說:「謝謝大人的厚愛。若早知道大人這樣喜歡聽我的琴,我可以每天專門為你彈奏幾曲。」
然而,與當年孤身赴晉不同,此時,他的身邊多了一位有才有識的終身伴侶。這些天的共同生活,佩玉給張之洞帶來的溫馨,在他的身上發生了神奇的作用,彷彿青春重返,韶華再來,張之洞覺得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像二十年前似的用之不竭的生命力。他回顧兩年多來所辦的一樁樁大事:剷除罌粟,獎勵農桑,戒煙禁煙,清查庫款,查辦貪官,整飭吏治,免除攤派,蘇緩民困。儘管這些政績是用兩鬢全白的辛苦所換來的,卻是十分值得。望著古道兩旁一派莊稼茂盛耕作繁忙的景象,張之洞的臉上泛起欣慰之色。
張之洞吃了一驚,便有意考考:「您這話怎麼說?鄙人不過一清寒塾師,命不好得很。」
「現在讓我說說,為何不將你作為續弦夫人娶進門的道理。」
佩玉的女人心,立即給張之洞這幾句帶有濃厚傷感情緒的話給吸引過去了。是的,她的確不知道巡撫大人還是個苦命的孤獨的人。她的頭慢慢地抬起來,眼神中的羞怯和畏懼減去了許多。
桑治平在一旁說:「請老仙人點化!」
「他們為何還要這樣做?」張之洞生氣起來。
「照您這樣說來,鄙人今生就只好做一輩子鰥夫了?」
「佩玉,我知道了,你是說我不該收你為妾,而不是娶你為夫人。你嫌名分不正,又擔心日後進來一個正夫人,你會受氣,是嗎?」
不嫌老,不嫌丑,那就再沒有別的原因了,只有惟一的一點,那就是她不願意為妾。張之洞理解佩玉的心情,他要誠誠懇懇細細緻致地跟她說清這件事。
佩玉意識到機靈的撫台已經鑽了她剛才話中的漏洞,臉上不由得又浮起一片紅暈。這片紅暈,再一次將她打扮得俏麗動人。
佩玉住在衙門,常聽人說起雲南廣西一帶中國軍隊與法國開仗的事。在佩玉看來,此刻去廣東,也未必是件好差事。她知道張之洞對她說的是實話。但她決沒有想到,未來的總督大人會對她這樣一位地位低下的弱女子,說出自己的心裡話。她隨口說:「太后、皇上信任大人,大人的本事也大,兩廣的事情會辦得好的。」
「見到那個薛老闆了嗎?這裏的情況如何」張之洞希望從這個小小的點上的變化,顯示出他治晉兩年多來的巨大政績。
張之洞是個剛烈性急的人,若不是對這位女琴師有著深情的愛,如此長的沉默不語,早已使得他的自尊心大受刺|激,甚至會拂袖而去。
「好,好。」張之洞忙不迭地答應。「侍奉父母,是做兒女的本分。你父母就你一個女兒,他們自然是應該跟隨你到廣東去的。他們願住衙門也行,願自己賃屋住外面也行,一切聽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