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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中體西用 三、張之洞以欽差之禮接待梁啟超

第十六章 中體西用

三、張之洞以欽差之禮接待梁啟超

張之洞也很喜歡閱讀《時務報》。他每期都讀,每篇都讀,讀得專註認真,和眾幕友一樣,素以文章自負的張之洞也視梁啟超為文苑奇才,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才華識見,猶如賈誼再世,王勃復出。《時務報》出到第五期的時候,他以個人名義捐銀五百兩,又以總督名義購買三百份分送兩湖文武大小衙門、各局廠書院學堂,讓他們以開眼界、以廣見聞。此舉很快便收到實效。湖北官場對他所辦的洋務局廠紛紛關注起來,至於在湖南,更是為陳寶箴的新政大起宣傳鼓動、推波助瀾的作用。
又是一聲「卓老」,清清楚楚,分分明明,令驚異非常的二梁再不敢懷疑是聽錯了。
光緒二十一年,陳寶箴由直隸布政使調赴長沙任湖南巡撫。陳寶箴是個志大氣雄的政治家,只因乙榜出身又加之時運不濟,一直到六十四歲才做到一方諸侯。他決心珍惜這遲到的時運,在有生之年干一番大事。
「侄兒結婚是喜事,你來督署也是喜事!」說著起身,招呼陳念礽;「你也和我一同去,你這個做姐夫的也不能缺席。」
在梁鼎芬的導引下,梁啟超來到東院幕友堂旁邊的西式會客室,這裏早巳坐滿了人。梁鼎芬將徐建寅、梁敦彥、辜鴻銘、陳念扔等一班頭面人物向梁啟超一一作了介紹。
轉過臉對梁啟超說:「今天老夫的侄兒結婚,我現在得過去為他主持婚禮,我過會兒再來。晚上,你的本家要設宴款待你,我們都來做陪客。」
這正是梁鼎芬所期待的一句話,趁此時趕緊認定這一族親:「我今年四十,比你痴長几歲,我就斗膽叫你一聲卓如弟!」
「擔當得起,擔當得起!」張之洞說,「你不要看那些蟒袍玉帶的王公欽差,模樣神氣得很,其實沒有幾個有真本事的,你的本事比他們都大。」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繪其可喜兮。」梁啟超接下背道。
「卓老,我早就盼望你來了。」
「香帥,您千萬不要這樣稱呼我!」梁啟超真有點誠惶誠恐了。「您這樣稱呼我,我今後要死於非命的。」
張之洞誠懇地說:「你年紀輕輕,便如此博學有識,我身邊沒有你這樣的人。我想請你不要南下長沙,就留在武昌算了。我也不委屆你呆在衙門,兩湖書院可以因你而增設一個時務院,你去做院長,年薪一千二百兩銀子。你以為如何?」
剛走出接客廳,正要向議事廳走去的時候,梁啟超一眼見到一個身穿官服矮小單瘦白髮白須的老頭子正向他走來。他心裏想,這或許是張之洞,轉念又想,人人都說張之洞心氣高傲,好擺架子,他怎麼會走出廳堂來迎接我呢?正在遲疑時,梁鼎芬用手觸了觸梁啟超的衣角,悄悄地說:「香帥親自來接你了,你要快步上前去迎候。」
粱鼎芬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大門口,見一個年輕人在來回踱步,便上前說:「請問你就是上海梁卓如先生嗎?」
這時,在譚嗣同的倡議下,省垣長沙又創辦了一所規模宏大的新式學堂,因受《時務報》的影響,取名時務學堂,由江標任督辦,熊希齡為提調,經黃遵憲、譚嗣同建議,眾人一致贊同聘請因在《時務報》上發表一系列文章而享譽海內的梁啟超為中文總教習。梁啟超欣然接受,與汪康年商量后暫時離開《時務報》前赴湖南履新。汪康年希望梁啟超途經武昌時去拜會張之洞,梁啟超也很想見見這位如今隱然執天下督撫牛耳的香帥,於是汪康年修書一封,先行投遞武昌督署。
張之洞高興地說:「好哇,請梁啟超這餐飯就由節庵付錢吧,為我省了幾兩銀子。」
大家也都屏息聽著。
即便不發帖子,這大的事豈能瞞得住?這一天,從早上開始,懷抱著各種各樣目的的賀喜客人便絡繹不絕地湧進總督衙門,轅門外雖無張燈結綵,也無鼓樂鞭炮,但從進進出出的人們臉上所帶的春色中,梁啟超猜想衙門裡今天正在操辦喜事,暗思今天來的不是時候,正想改天再來,轉念一想,既已來了,不妨去碰碰運氣。
張之洞聽罷,又撫須大笑起來:「從門房到接客廳才幾步路,你們就聯上宗了?好,好,為了不讓節庵為難,不叫你『老』了。」
梁啟超忙說:「不敢,不敢!」
梁鼎芬擺出一副兩湖書院的山長神態說:「氣者,文之帥。卓如老弟說的維新主張,其實就是他所仗的氣。他這種氣勢,別人尚未得到,故他的文章能超過別人。」
張之洞這時才將眼前初次見面,卻聞名已久的年輕人仔細打量著。他原來是這個樣子:中等身材,略顯單瘦,皮膚黑黑的,腦袋的大小跟常人差不多,腦門卻特別的寬廣突出,兩隻大眼睛稍有點凹下去,精光四射,神采奕奕,鼻子有點扁平,一張嘴巴看起來比通常人要寬大。
「胡說八道!」梁鼎芬瞪了辜鴻銘一眼說,「有句俗話:五服之外,兄弟看待。我長他十多歲,他要以兄長之禮待我。」
「你的老師不大好!」張之洞表情嚴肅地說,「他太自以為是,又愛玩弄點小手腕。最不好的是,他篡改孔子,把自己的臆測強加在孔子的頭上。這種做學問的態度不老實。」
梁啟超問:「不知是哪一段話?」
來到接客廳,只見寬敞的廳堂中早已站滿了衙門的官員和幕府的師爺們,一個個引領爭睹這位以一張報一支筆而震驚華夏的廣東舉人:他怎麼這樣年輕,年輕得好比自己的兒輩、孫輩!他們在心裏嘀咕著。但就是此人做出了這等大的事業,他現read•99csw.com在正活生生地從你眼前走過。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他們又在心裏感嘆著。梁啟超面對著眾人熱切的目光,從容自若,面露微笑,他沒有一絲拘謹之態,而是滿臉的成功之感,心安理得地接受這批被他視為庸吏俗員的驚佩交集的眼神。
梁啟超也的確感覺到張之洞在以國士之禮待他,心中充滿對這位實力人物的感戴。這次到湖廣來是對的,維新變革沒有實力人物的支持是絕對不行的,真正的實力人物並不是京師那些王公大臣,而是眼下活躍政壇的幾個督撫。他為老師沒有與張之洞相處好而感到惋惜,要為老師把這個過失補救過來。
「好哇!」張之洞高興地說,「到時我要找一個冷廟去住幾天,把一切事都摒除掉,目前還沒有這個時間。」
梁啟超想了下說:「《時務報》的讀者是國內人士,你的英文《論語》可能沒有人看得懂。不過,我們可以專門為你印一本書,向海外去發行。」
年薪高到這種地步,超過一個七品縣令一年的合法收入,為海內書院的教習們所望塵莫及。這是梁啟超沒有想到的事。他有點動搖了,便對張之洞說:「讓我考慮考慮。」
想到這裏,他昂起頭顱,挺起胸膛,以一襲洗得發白的灰布長袍,旁若無人地大步行走在兩旁士兵的睽睽目光中,開創有湖廣總督衙門以來從未出現過的奇異場景!
張之洞這番話真使梁啟超太為難了。他十分敬重自己的老師,老師的脾氣雖有點犟,但這也正是老師的認真。老師的兩本大著也確有臆測的成分在內,但老師不是經學家在做考據,而是借聖人的大名在行維新,其作用比死板的學究書要高百倍千倍。但面對著張之洞這副正經神情,他又不好去為老師辯說。一向能言善語的梁啟超囁嚅著,正思用一個兩全其美的良法來解此困窘,突然大根走了進來,附在張之洞的身邊輕輕地說:「四叔,婚禮儀式就要開始了,嬸子們和仁樹都急著等你去主持。」
辜鴻銘又出新論:「聽說梁啟超十六歲中舉,主考很賞識他,將自己的堂妹許給他。這個女人比他足足大了十歲。」
梁啟超滿臉興奮地告訴湖廣總督,有皇上的支持,有成千上萬有識人士的努力,中國維新變革的高潮即將到來,也一定會成功,要不了多久,一個和日本一樣迅速由貧弱轉為富強的中國就會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梁啟超沸騰的青春熱血,對維新事業的堅定信心和對國家百姓的高度責任感,深深地激動著張之洞那顆歷經滄桑卻不衰老的心。他專註地聽著,這中間大根數度進來請他到西院去應付那邊的婚慶場面,都給拒絕了。
農家出身的布衣梁啟超,還從未見過這等威儀赫赫的官府禮儀,一時間,他有點手足失措。一旁的梁鼎芬也暗自驚詫:香帥使用的依舊是接欽差和王公大員的禮節,只是免去開中門放炮那些讓過路百姓都知道的環節而已。他悄悄地對梁啟超說:「香帥是用迎欽差的禮儀來破格接待你。你不必緊張,隨著我邁開大步走就是了。」
梁啟超忙說:「香帥文章,海內早有定評,小於哪裡比得上。」
陳念扔說:「我聽人講,梁啟超有異於常人的秉賦。他可以一邊寫文章,一邊和人談話,還不耽誤與人對弈,而且贏多輸少。」
「是的。內子是李大人的堂妹。」
「香帥,這萬萬使不得!」梁鼎芬連忙勸止。「您這樣以非常之禮對待他,不說違背禮制,招人議論,就是梁啟超,他也擔當不起呀!這要折他的福、損他的壽的!」
「老夫生在貴州,長在貴州,也可算半個貴州人。因為這個原因,李端棻硬要認我做鄉親。」
說罷,拉著梁啟超的手又走進會客室。梁啟超面對著張之洞的如此熱情,真有點受寵若驚之感。夜晚的談話中,張之洞詳細詢問他們在京師的情況,哪些人與他們有往來,各人態度如何。從梁啟超的口中,張之洞得知皇上有效法日本明治天皇維新變法的意圖,又得知康有為為了促成皇上此意,目前正在南海老家閉門謝客專心撰寫兩部大書:《俄彼得變政記》、《日本變政記》。翁同穌已答應待書成后,即呈遞皇上。
梁啟超說:「取笑了。啟超就因這個腦門沒生好,被人說為醜八怪。」
梁啟超說:「大帥如此錯愛,小子擔當不起。」
梁鼎芬邊說邊兩手合攏,對著梁啟超抱了一個拳。
張之洞高興地說:「豈只是熟,而且是很好的朋友。」
梁鼎芬笑著說:「謝謝香帥,你給卑職大面子了!」
「節庵兄,小弟有禮了!」
吃過晚飯後,梁啟超想起自己已在衙門呆了大半天,張之洞家裡偌大的喜事都放下來陪自己,深感張之洞的禮賢下士之誠意,於是起身告辭。張之洞忙壓住梁啟超的肩膀,說:「莫著急,再在這裏陪老夫聊聊天。」又對著眾人說,「你們都各人忙各人的去,老夫要和卓如好好談談。」
「大老婆,小老公,打不贏,拿頭沖。」辜鴻銘念了幾句不知從哪裡聽來的順口溜后說,「大四歲,也是大老婆小老公。」
結婚的人是張之洞二哥的兒子仁樹。張之洞的二哥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二子一女,全靠張之洞接濟。長子仁樹這些年來到四叔身邊。為討好張之洞,梁鼎芬將連、秀才都未中的仁樹安置在兩湖書院做古文教習。張之洞雖覺得不大合適,看在亡兄的分上,也沒說什麼。為了不使侄兒在大喜日子里有失怙之感,張之九-九-藏-書洞特意將他當兒子一樣的看待:在後進院里西邊廂房的一間高大房間里,為仁樹布置了洞房,並同意在衙門裡舉行婚禮,到時為他主婚。但他也給侄兒約法三章:一不發帖子,二不接禮金,三不擺酒席。侄兒體諒叔父的苦衷,都接受了。
大約過了個把小時,張之洞又身穿便服進了會客室,一落座便對梁啟超說:「你在《時務報》上說的一句話,老夫很讚賞。」
梁鼎芬說:「你又弄錯了,沒有十歲,只大四歲!」
一會兒,張之洞過來了。他已脫去官服,換上普通的寬大布袍,隨意坐下后,又招呼著梁啟超坐到他的身邊,親手剝開一個金黃色橘子,遞給梁啟超:「這是湖廣特產,有名的南橘,你嘗嘗。」
「那我們五百年前是一家!」梁啟超又爽朗地補充一句,「說不定沒有五百年,一百年前便是一家!」
門房說聲「梁公子請坐,我進去稟報」,便走出門房。剛走了十幾步便遇到梁鼎芬,門房說:「梁老爺,門口有個貴公子,與您同姓,是從上海來的,說是大人請來的客人。」
梁啟超這才想起門房早就說過此事,因為自己貿然相訪,把衙門原來的安排給打亂了,還害得張大帥陪著聊了這長的天,覺得十分過意不去,忙起身說:「小於罪過,罪過。」
辜鴻銘的話引起鬨堂大笑,張之洞也捋起鬍子開心地笑了,說:「這個辜湯生,欺負老夫不懂英文,我不可以去問梁崧生,去問念礽嗎?」
「我叫梁鼎芬,兩湖書院山長兼湖廣督署總文案。」
梁啟超是個爽快的性情中人,說話中,常常免不了濃厚的感情|色彩和明顯的誇張成分。梁鼎芬的詩的確負有盛名,梁啟超也很喜歡,但「天下獨步」的評價顯然過高。這便是梁啟超說話的習慣,喜歡用些極端的詞來表達他的好惡。至於梁鼎芬的詩是否「天下獨步」,他並沒有詳加比較,或許過幾天,他也可能不記得他說過這句話了。
卓老?梁啟超和梁鼎芬都一怔,這是在稱呼梁卓如嗎?二十多歲的年紀,舉人的功名,無品無級的身分,年已花甲的湖廣總督竟然稱他為「老」!常年在張之洞身邊的梁鼎芬,曾親眼見過這位大帥的多少倨傲無禮:不少道府鎮協文武官員,遞上名刺,三四日等不到召見;輪到接見了,往往在客廳里一等就是一兩個時辰,有的官員甚至抱怨說,謁見張大人得隨身帶被子,以備過夜用。張之洞經常是一臉殺氣地接見官吏,幾句話不投合,便拍桌發脾氣,厲聲訓斥一番后,將名刺擲下地來,弄得被接見的抱頭鼠竄,返家后兩三天回不過神來。至於在接見中黑著臉訓話指摘,那幾乎是家常便飯。所以兩湖文武都怕見這位使氣任性、喜怒無常的制台大人,背地裡罵他恨他的人很多。可是,今天怎麼啦,難道香帥換了人?難道他料定梁啟超日後會做宰相?都不是,很可能是聽錯了!
梁鼎芬冷笑道:「那樣做,贏了也不光彩;若輸了,毀了我一世英名。要考查他有沒有這個特異秉賦,還是湯生去和他下,湯生反正下的臭棋,輸了也無所謂。」
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見到你真高興。你雖然年紀不老,但學問老到,文章老到,叫你一聲卓老,亦不為過。節庵,你說呢?」
梁啟超隨著張之洞走進議事廳,剛剛落座,張之洞便說:「在這裏坐會兒,只是個儀式而已。這裏不便談話,節庵帶你到會客室去,我隨後就來。」
在大家的笑聲中,梁鼎芬起身說:「我在大廚房裡訂了兩桌菜,香帥也賞臉,這就請卓如老弟和大家一道去吃飯吧!」
辜鴻銘說:「謝謝香帥。不過你不懂英文,你怎麼知道我譯得好不好呢!」
當時的規矩,以右為大,右門迎接的都是些高官要員。
張之洞高興地說:「湯生,我十分贊成你的這個做法,讓洋人讀點聖人的書,讓他們也知道仁義道德。印書的錢歸衙門出,不要你自己掏荷包,譯得好的話,老夫還要發你潤筆費。」
「我就是!」梁啟超笑道,「請問先生是……」
然而,梁啟超來的真不是時候。當他在漢陽門碼頭踏上武昌城地面,經人指點來到湖廣總督衙門的時候,正遇衙門的休沐日,總署後院的張府正趁著這個休沐日在操辦結婚喜事。
待張之洞走出門外,梁鼎芬十分激動地對梁啟超說:「香帥對你真可謂禮遇之至,比之於古時的陳蕃設榻待徐穉,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自來武昌后就喜歡吃這東西。怪不得屈原作《橘頌》,給它很高的評價。」張之洞情不自已地念道:「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梁啟超不好意思地說:「香帥取笑了。」
梁啟超看著好笑,便大大咧咧地說:「我姓梁,你告訴張大帥,說是從上海來的。」
「是的,是的。」張之洞點著頭。
大家都被張之洞這句話給嚇住了。大開中門、放炮迎接的是什麼客人,那是奉旨專來督署辦公事的欽差大臣,或由京師下來的王公貴戚、大學士、軍機大臣,梁啟超一個二十多歲的布衣,湖廣總督衙門的中門要大開來迎接他,張香帥莫不是糊塗得忘了規矩?
《時務報》創辦一年來,已出了三十多期,採用新式的石印技術,印刷精美,每期都有二十多頁,分為論說、諭折、京外近事、域外報譯諸欄目,圍繞著一個主題即維新變革。主筆梁啟超每期至少有一篇文章,有時兩到三篇,三十多期《時務報》上共發表梁的文章多九_九_藏_書達四十多篇。梁啟超的文章,或抨擊現實中的腐敗黑暗,或呼籲變法的重要可行,或介紹西方風土人情,或弘揚中國的國粹傳統,篇篇文章激|情澎湃,才華橫溢,使人讀之有滔滔江水一瀉萬里之感,又好比烈火在胸,滿腔熱血都燃得沸騰起來似的。除梁啟超外,康有為的弟子和追隨者如麥孟華、徐勤、歐榘甲,還有後來名滿天下的章太炎等人都在上面發表文章。《時務報》集天下文章之粹,匯海內大家之英,如一顆耀眼的明星,冉冉升起在中國的文壇。熱心國事、關心時務的士人,都喜歡讀《時務報》,每期一出,爭相閱讀,發行量高達萬余冊,風靡全國。刊載於《時務報》上的文章,其影響力遠遠大過皇上諭旨、赫赫布告。
辜鴻銘並不生氣,笑著說:「我下就我下,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陳寶箴在做鄂臬時,便很賞識譚嗣同的人品才幹,譚嗣同也對這位父執很是欽佩。現陳寶箴主持湘政,立意維新,誠邀他回湘共襄盛舉,對家鄉有著深厚感情的譚嗣同何樂而不為?便告別梁、汪,立即離滬回湘。這時,還有一位傑出的人物也對陳寶箴的事業有很大的幫助。此人便是二十年後出任民國總理的熊希齡。從湘西鳳凰縣走出的熊希齡,此時正當二十多歲的青春年華,剛點的翰林院庶吉士。他不願意在沉悶的翰苑做平庸詞臣,得知家鄉的巡撫有心辦大事,便從京師回湘自願參与。
張之洞拍了拍腦門笑道:「你看你四叔老成什麼樣子,連仁樹的婚禮都給忘記了。」
已到二更天了,張之洞想到梁啟超還要回客棧,便說:「聖人曰『苟日新,日日新』,吐故納新,除舊布新,這是天地之常情,古今之常理,前人說五帝不沿禮,三王不襲樂,老夫一向是個維新變革派。只要你們一不弄什麼孔子卒后紀年,二不篡改聖人經典,三不廢綱紀倫常,凡對國家蒼生有利的維新變法,老夫一律支持。」
回到客棧,他認真地思考著制台的建議。留在武昌雖好,但畢竟只是張之洞的隨從,就如同梁鼎芬、辜鴻銘等人一樣,永遠只是附庸,只是工具,處處受人制約。到長沙去,和譚嗣同等人辦時務學堂,那卻是一個嶄新的事業,一片嶄新的天地,可以發舒精神,鼓動輿論,為整個維新大業培養人才,使時務學堂今後成為全國維新變法的重要策源地,如同康師當年辦的萬木草堂那樣。想到這裏,梁啟超清醒地認識到,留在武昌做院長,好比鑽進一隻金絲織就的網籠,到長沙去辦時務學堂,卻如飛向高遠的蒼穹。這兩者是絕對不能相比的。他不想當面拒絕這位熱情萬分的張制台,便委委婉婉地寫了一封長信。他在武漢遊玩三天後,把這封信送到督署門房。次日清早,他坐上前往湖南的小火輪,離開武昌碼頭,開創他輝煌人生的又一段精彩歲月。
「節庵說得不錯。」說詩論文本是張之洞的愛好,昔日學政的派頭又出來了。「做文章,遣詞造句是第二位,有無氣勢才是第一位。若氣勢相當,詞句佳者又得上風。卓如的文章勝過乃師康有為,不在氣勢而在詞句上。卓如的詞句設譬形象貼切,可觸可感,用字講究聲調,琅琅上口,讓人讀來趣味盎然。還有一點,卓如的文章往往能將深刻的道理化為通俗易懂的文字,這就叫深入淺出。卓如呀,文章做到你這個份上,連我這個老學台都要服氣了。」
梁啟超對著梁鼎芬深深一彎腰,梁鼎芬忙扶起,說:「我們進去吧,我帶你去見張香帥!」
門房被梁啟超這一叫嚷怔住了。他雖是認不得幾個字的張家南皮鄉下的遠親,但來到武昌守督署大門也有多年了,知道點官場的情況。官場上講究的是資歷,不熬它十多二十年,便要做比司道更大的官是不可能的,這小子在說假話!再仔細打量打量:年紀雖輕,穿的雖是布袍,卻氣概甚足。他突然開了竅:這後生子說不定是哪個大官家的公子哥兒,也或許是京師哪家王府里走出的黃帶子,著平民打扮來到武昌。這些人雖無官無職,卻的確會連司道都不放在眼裡。想到這裏,門房換成一副笑臉,說:「公子貴姓,我好上去稟報!」
《時務報》每期贈送十冊給湖督衙門。衙門裡的官員尤其是那些幕友們視為珍寶,不僅仔細閱讀,還要三五討論,說長論短,他們尤其酷愛梁啟超的文章。這些以文章換飯吃的師爺,個個皆文章是自己的好,互不服氣,目空一切,但在梁啟超的面前,他們一概服了輸,公認梁是當今第一才子。有的甚至認為梁啟超的文章超過韓柳、方駕孟荀,是古往今來的第一等文字。這些幕友們讀後又紛紛向其親友推薦,往往一冊《時務報》一兩個月後再轉回衙門時,早巳紙頁翻破,角邊捲起。
「聽說李端棻是你的內兄。」張之洞望著梁啟超問道。
辜鴻銘指著梁鼎芬說:「節庵,你是下棋高手。到時,香帥命他寫文章,我和他談話,你和他下棋,非把他下輸不可。」
陳念扔說:「梁先生,你是後來居上!」
興許是府里辦喜事,門房高興,也興許是這個門房生就的愛嘮叨的習慣,他操著一口南皮土音,羅哩羅嗦地說了一大堆,把梁啟超弄得煩躁起來,心裏想,這天下門房怎麼都是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認官不認人,不如糊弄他一下,便對著門房大聲說道:「我是張大帥請來的客人。你不要看我年輕沒穿官服,我的官比你們湖北的司道大得多九_九_藏_書哩!」
梁鼎芬說:「念扔說得對,不必格外舉行迎接禮儀,只是留他在衙門,由我做東請他吃一頓飯,香帥出席,這便是對他的最高禮遇了!」
果然是張之洞!梁啟超一陣驚喜,忙快步趨前。將要來到張之洞面前時,他深深地一彎腰,朗聲唱道:「廣東舉人梁啟超拜見張大帥。」說著就要下跪行大禮。
眾幕友們都笑了起來,對張之洞的機敏表示嘆佩。
得知梁啟超要來督署拜謁張之洞,幕友們都很興奮。梁鼎芬、辜鴻銘、陳念扔等人都來到籤押房,請總督安排一個時間,讓大家和梁啟超見面聊聊。梁鼎芬是個最佩服梁啟超的人。有人問他同為廣東人,你們是不是同宗。梁鼎芬說:「番禺與新會相隔不遠,同宗的可能性很大。這次我就打算以族人的身分請他吃飯,邀請諸位作陪,請香帥賞臉出席。」
「你這話好就好在將中學、西學兩者之間的關係分清楚了。中學為本,西學為用。本者,根本也,主體也。世間萬事萬物,什麼是本?人是本,人的身心是本,綱紀倫常是本。修身振綱,還得靠我們老祖宗的名教。用者,使用也,功用也,農桑工礦練兵造器,都是用。這些方面,我們又不得不承認洋人走在我們前面,我們要學習要拿來為我所用。現在有些人糊塗了,分不清本末主次。你能分得清,這就了不起。待到空暇時,我也要專門寫一篇長文章,來說這個事。這是個大事,非得要人人都清楚不可!」
位於洞庭湖之南五嶺之北的湖南省,土地貧瘠,人口眾多,環境迫使湖南人吃苦耐勞、倔強好鬥。北宋以來所形成並逐漸發達的湖湘學派,又向世世代代湖南讀書人灌輸奮發向上經世致用的學術文化。兩者的結合,造成了特色鮮明的民風士尚。這種風尚終於在三四十年前,在曾國藩、左宗棠等領導的湘軍身上達到了頂峰,使湖南成為全國矚目的省份,也使湘人變得更加自信,更加強悍,也更加敢為人先。
張之洞哈哈笑道:「再丑還能丑得過老夫嗎?你知道別人怎麼罵老夫的:尖嘴猴腮,面目可憎,舉止乖張,語言無味。老夫今天以王公欽差之禮接待你,今後傳出去,又是舉止乖張的一個新例證了。」
梁啟超早就從汪康年那裡知道張之洞的幕府中,有個怪人辜鴻銘,趁著這個時候,他將這個混血兒仔細看了一眼。中國話雖說得仍不很地道,但能看出自己的文章受韓文的影響頗深,表明他的中國文學還是進了門檻的,於是笑著說:「我的確是把韓文公的文章讀得滾瓜爛熟,不過,不只韓文公,莊子的文章、太史公的文章乃至今日的曾文正公的文章,我都隨口可以背得出。不過,當著張大帥的面,我說句或許不當說的話,我的文章主要還不是得力于韓文公、莊子或太史公,而是得力於我捉住了報文這種新文體的牛鼻子。這個牛鼻子便是我的維新主張。我憑此才能振起文章的格調,引起海內官場士林的刮目相看。諸公若也抓住這個牛鼻子,同樣也可以寫出橫空出世的文章來的。」
梁啟超雙手接過。
梁啟超說:「小子人微言輕,說的話別人不聽。大帥您如能親自出來說說,那就如驚雷颶風,震動朝野,所起的作用將大過千萬倍。如果您看得起《時務報》的話,您的大作就交給《時務報》吧。《時務報》能登大帥您的文章,真是榮光無限!」
梁鼎芬忙說:「香帥愛才重才,出於衷心,溢於言表,卑職敬佩無已,也為卓如欣慰無比。舉世滔滔,卓如有香帥一知己,已無愧生於斯世了。只是卓如畢竟才過弱冠,是香帥的子侄輩,這樣叫他,他的確擔當不起。再說,卑職還剛剛與卓如聯了宗,他稱我為兄,我叫他為弟,倘若香帥硬要稱他為卓老,我這個族兄今後如何稱呼他?」
辜鴻銘取笑道:「據說梁啟超是你的爺爺輩,你見了他要不要行孫輩大禮?」
梁啟超畢竟不是庸常之輩,心裏想:他擺出這個禮儀來,我就受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焉知日後我梁某人就不能名正言順地享受這種禮儀,此時暫且把它當作一場演習吧!
就在梁鼎芬拉著梁啟超跨進督署衙門的那一刻,一個場面讓二梁都驚住了:只見從大門到頭進接客廳一直到二進議事廳,長長的甬道兩旁已站滿全副戎裝的親兵營士兵。這些士兵手持紅纓槍,精神抖擻,看見他們踏上甬道時,領頭的都司高喊一聲:「梁先生到!」頓時,「梁先生到」的聲音便由前一個士兵傳給后一個士兵,一聲聲遞傳下去,一直從接客廳傳到議事廳。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梁節庵先生!」梁啟超一邊抱拳回禮,一邊笑道:「汪先生經常提到你。你的詩真正寫得好,我讀過不少,堪稱天下獨步。」
張之洞說:「我不記得哪篇文章了,話的大意是:如果舍西學而立中學,則中學必為無用;如果舍中學而立西學,則西學必為無本,皆不足以治天下。」
梁啟超說:「大帥乃督撫之首,負天下時望,維新事業有大帥您的支持,一定會進展得更順利。」
「行!就依你們說的辦!」
辜鴻銘說:「梁先生,我現在正在將《論語》譯成英文,你們《時務報》可以登嗎?」
頓時,梁啟超覺得與這個制台大人的關係拉近了許多:「這樣說來,我與香帥之間多了一層私誼。」
陳念礽哈哈大笑起來。
兩人都快樂地笑起來,彼此都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梁鼎芬挽起梁啟超的手,以示格外的親切:「我也是九*九*藏*書廣東人,番禺的。」
一向愛出風頭的辜鴻銘早已忍不住了,這時見有了點空隙,趕緊接嘴:「梁先生,我們這裏的人都喜歡讀你的文章。我辜某人向來瞧不起別人的文字,對你卻不敢瞧不起。我問問你,你是不是學韓文起的家?」
「那很好!」辜鴻銘說,「洋人開口閉口就是耶穌呀、柏拉圖呀、蘇格拉底呀,他們讀不懂中文,不知我們的老祖宗比他們要強得多,我先翻《論語》,接著翻《孟子》,翻《老子》、《莊子》,讓他們開開眼界,長點見識,再不要夜郎自大了。」
梁啟超高興地說:「大帥言重了!」
張之洞哈哈笑起來,說:「那就不開中門,開右邊側門,我帶著你們到轅門外去迎接他!」
梁啟超對門房剛一開口,門房便連連擺手:「你這後生子好不曉事,你沒看見衙門今天辦喜事嗎?侄少爺大喜,咱們家老爺子親自主婚,怎麼有空來見你?今天就算不辦喜事,你一個無官無職的後生,咱們家老爺子也不可能見你呀!你得按規矩,先遞稟帖,回家候著。隔三差四地再來打聽下,聽信兒。以後哩,或許衙門哪位老爺,或者幕府哪位師爺接待你,給你一個答覆。你要直接見咱們老爺子嘛,那是戴著斗笠親女人——還差得遠哩!像你這樣的人,湖北湖南兩省成千上萬,個個都要見老爺子,咱家老爺子還要不要為朝廷辦公事?光見客還忙不贏哩!」
張之洞邊看邊點頭,說:「好,好,我說你怎麼這樣聰明,原來你的腦門與常人不同,又突又寬,智慧無邊。」
沒有張之洞坐在這裏,彷彿脖子上的枷鎖給解去了似的,那些平素畏懼總督威嚴的官吏和與總督關係較疏的一些幕友們,這時紛紛毫無顧忌地和梁啟超聊起天來。有的問萬木草堂的情況,有的問乙未年公車上書的內幕,有的問康有為的三世之說除《公羊傳》外還有沒有別的依據。梁啟超是個沒有城府的年輕人,很樂意在他們面前表現自己,遂有問必答,一點也不含糊遮掩。眾人都很喜歡這個見多識廣、豁達爽直的青年才俊。
「你們看,梁啟超那天來的時候,要不要大開中門放炮迎接?」在眾人的談笑中,張之洞冷不防地提出這個問題。
張之洞趕緊走上一步,雙手扶住:「卓老,你是我請來的客人,不要行此大禮。」
梁鼎芬說:「這個禮儀也太重了。香帥親自到轅門外迎客人,我們一年中也見不到一兩次,梁啟超豈能享受這高的待遇!」
「雖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張之洞背到這裏,笑對著梁啟超說:「這后兩句,是屈老夫子在恭維你的文章。」
梁啟超說:「這是我在《西學書目表序例》中說的話。」
但梁鼎芬聽了很高興。他所欽佩的人竟然這樣評價他,這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於是也客氣地回贈一句:「我的詩哪比得上你的文章,你的文章才真正是天下獨步、海內無雙呀!」
也是時勢造成了英豪的際會,當時長沙城裡聚集不少有識見有力量的人物。第一個便是按察使黃遵憲。這位廣東嘉應州出生的富家人,從小便得風氣之先,對西方並不陌生。、光緒三年,不滿三十歲的黃遵憲便出任駐日本使館參贊,在日本悉心研究明治維新,並撰寫《日本國志》。以後,又先後出任駐美國舊金山總領事、駐英使館二等參贊、新加坡總領事,是一個熟稔國際局勢的外交官,深知中國只有維新改革才有出路,十分贊同他的同鄉康有為的主張。現在有巡撫出面在湖南先行一步,素有此志的黃遵憲豈能不全力支持?第二個便是學政江標。三十多歲的江標血氣方剛,對委靡不振的朝政非常痛惜,常有刷新政局、振興綱紀的宏願,故很樂意在湖南做變革之事。還有一人便是譚嗣同。他接受張之洞的勸告,捐了個候補知府後,果然分發江蘇。他在江蘇創辦了金陵測量會,並在上海結識了汪康年和由北京來滬的梁啟超。汪康年奉張之洞之命接管上海強學會的錢物后,經張之洞同意辦起了一個名曰《時務報》的報紙,取代康有為的《強學報》。《時務報》以汪為經理,梁為主筆。譚嗣同與梁啟超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立時便成了莫逆之交。譚、梁、汪三人合作,在上海發起不纏足會。正擬創立農學會時,譚嗣同接到湖南巡撫陳寶箴的邀請。
陳念扔說:「您不必這樣費神了,還是像平常一樣,將梁啟超當一個普通舉人看待,這樣於他更好些。」
那時湖南的藩司俞廉三,雖不積極支持,但也不反對,不設絆腳石。於是陳寶箴在黃遵憲、江標、譚嗣同、熊希齡等人的襄助下,在湖南大行維新變革來。一時間,辦礦業,辦航運,辦新式學堂,辦報紙,把三湘四水弄得沸沸騰騰的,沉默了十多年的湖南再次引起世人的矚目。張之洞自然是支持陳寶箴的這些舉措的。湖廣總督在軍務上節制兩湖的綠營,在民政上,雖不直接掌管,但也擔負著督查錢糧刑訟、舉察官吏等重要責任。因為督署設在武昌,向來湖督偏重於湖北而疏於湖南,張之洞亦不例外。但現在湖南形勢逼人,且陳寶箴本是由張之洞薦舉起複而走上坦途的。無論公誼私情,張之洞對陳寶箴治理下的湖南新氣象都大為欣喜。在諸如人才、技術及與外國聯繫採購機器等事上都儘力予以支助。
梁鼎芬一聽,這不就是梁啟超嗎?便說:「你趕快進去告訴香帥,我去門口接他!」
梁啟超面帶喜色地問:「香帥和李大人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