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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互保東南 二、蝮蛇螫手,壯士斷腕

第十八章 互保東南

二、蝮蛇螫手,壯士斷腕

奉命是忠於朝廷,但明擺著的是禍亂國家。在官場混了五十多年、歷經道咸同光四朝的這位老政客,也知道給國家帶來禍亂的人,到頭來終究也會給自己及家人帶來大禍,無論是為國著想,還是為家著想,都不能奉這個命。置之不理,固然不失為一種良法,但敢於任事、熱中出頭的性格及二十多年的疆臣領袖的地位,使得李鴻章不選擇這個做法。他想回電盛宣懷,叫盛宣懷把電文壓一壓,觀一觀中外形勢再說。但是,這是詔書,盛宣懷哪敢扣壓不發呢?得有一個說法。李鴻章思索良久,終於從稗官野史中得到靈感:不承認這是兩宮發出的詔書,而是別有用心的人盜用兩宮的名義製造的亂命。每當時局混亂之時,常有亂命趁機而出,辨別真偽,區別對待,是危亂之際為臣子的本分。何以辨別呢?這隻能從朝廷一貫的宗旨與此次詔書的內容相對比來區分。朝廷一貫與各國友善,而詔書與這一宗旨完全背道而馳,一紙詔書與無數道上諭相較,只能懷疑這一次!
眾皆愕然,辜鴻銘也覺得有點意外。
當下,袁世凱接到從京師用四百里加快遞來的詔書後,心裏大大地吃了一驚:太后怎麼會作出這等糊塗的決定!他不敢怠慢,馬上吩咐將此宣戰詔書發往上海電報分局,再由上海轉發名省督撫。此時坐鎮上海電報分局的正是天津電報總局的督辦盛宣懷。盛宣懷看到這份電文,跌足長嘆:中國將從此面臨亡國之禍!這樣的詔書發往各省必然引起天下恐慌,接下來的很有可能便是天下大亂。他將詔書壓下來,只先向兩地發出:一是廣州,發往他的老主子兩廣總督李鴻章;一是武昌,發往他目前正在經營的中國鐵路總公司和漢陽鐵廠的創辦人,他的半個主子張之洞。在盛宣懷的心目中,眼下中國最有見識、最有威望的大臣便是這兩位總督丁。
陳念扔說:「這事若在美國,完全不算一回事。美國本就是聯邦制,各州有自己的獨立性,但在我們中國,的確有點犯忌。」
張之洞說:「念扔說得太悲觀了。不過真要那樣,中國的確是損失太大,仗既然已開,勸止也大概勸不了,現在只是想辦法盡量減少損失,就是上策。」
二梁見張之洞不同意,遂不再堅持。
張之洞笑了笑說:「由湖北督署幕府發出的電文,能避得開我張之洞嗎?與其躲在幕後,不如站在台前,還可落得個好漢做事好漢當的美名。這個電文我看不必發。」
總督明白表示不贊成,這位辜湯生偏要唱反調,他意欲何為?眾幕友都瞪大眼睛,驚詫地看著他。張之洞的眼神也甚是疑惑。
「大人,上海電報局又來了緊急電報。」
張之洞說:「我很讚賞總領事先生剛才說的這句話,正常的商務活動是買賣雙方互利的。我本人多年來一直主張與世界各國進行正常的、乎等的、互利的商業往來。貴國在長江流域的正常商務活動,鄙人將與兩江總督劉坤一制台一道維護。請總領事先生放心,湖廣不會發生大規模騷亂。北方的騷亂是因為疏於控扼的緣故。倘若有一兩個得力的大臣,在幾個月前,拳民剛剛蠢動時就加以鎮壓,亂子就鬧不起來了。」
第二天,辜鴻銘、陳衍奉命坐小火輪離開武昌去上海。到了上海后,他們和劉坤一的幕友及上海道道員余聯沅等,在盛宣懷的周旋下,和英國、美國、法國、德國等西方主要大國駐滬領事一道簽署了中國近代史上有名的東南互保條約。後來,李鴻章、袁世凱及閩浙總督許寶騤也在這個條約上籤了字。東南互保從兩江、湖廣擴大到兩廣、山東、浙江、福建,聯成一個廣闊的區域。東南互保條約,保障了東南半壁河山在北方騷亂時的安堵,卻也給晚清政局的分裂埋下了一根伏線。十一年後辛亥革命爆發,各省紛紛宣布獨立,便是步它的後塵,終於導致大清帝國轉眼間即土崩瓦解。
「總領事先生,您所說的這件事我不知道。我國政府一向與各國友好,不會向各國宣戰的,這或許是亂民的破壞,與政府無關。請問總領事先生,您的這個消息從哪兒得來的?」
法磊斯說:「總督先生的態度,我本人能給以充分的體諒。英國在貴國長江流域的商務活動已有三四十年的歷史,這些商務活動,不但替敝https://read.99csw.com國的商人謀取了利益,也同時為貴國帶來福祉。正常的商務活動是互利的。我國政府切盼,長江流域的商務活動不因北方的混亂而受影響,更不希望南方發生北方一樣的混亂,造成貴我雙方的不利。」
借用洋人的軍事力量來平息中國的內亂,這是當年曾國藩、胡林翼等人所不願為的事,作為一個富有閱歷的統兵大員,張之洞深知曾、胡等人的用心良苦:因為它不但將要受到「漢奸」之譏,而且對於獲勝之後的外國軍隊的無窮誅索,也將會窮於應付而煩惱不已。
載漪看中了這批人。他要利用他們來對付洋人,代他復讎,並藉以鞏固大阿哥的地位,早日實現他太上皇的理想。他向慈禧奏報了這一情況,稱義和團為義民,可用他們衛朝廷、抗洋人。慈禧很盼望有一支人馬來為她出氣,但又怕他們是亂民,便打發剛毅、趙舒翹兩位軍機大臣前往涿州親自查看。
通過辜鴻銘的翻譯后,張之洞對英國總領事的這番話驚訝不已。他第一個感覺是:政府向各國宣戰,這樣的事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這段時期拳民湧入京師,局勢動蕩,很有可能是那些拳民在圍攻各國使館,他們也有可能打著朝廷的旗號在胡作非為。
法磊斯滿意地告辭而去。
這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辜鴻銘更是喜得搔首弄姿,得意洋洋。
「義和團也不是東西。我聽一個在直隸做官的朋友告訴我,說義和團的人裝神弄鬼,弄來的神仙全是戲台上的人物,什麼刀槍不入,全是騙人的鬼話。還有什麼大師兄、二師兄,全是綠林中的土匪頭。最可笑的,還弄來一批女人,叫什麼紅燈罩、青燈罩,據說都是從窯子里拉出來的婊子。」
梁鼎芬說:「我完全擁護香帥的話,向各國宣戰絕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香帥不能回電錶示執行,而是應該致電軍機處,請朝廷儘早停止攻打各國使館的軍事活動。但這個電文不能由香帥具銜,而是由我們署名。」
昨天上午,英國駐漢口領事館代理總領事法磊斯,在江漢關稅務司英國人何文德的陪同下,緊急拜會張之洞。張之洞在督署接待他們,辜鴻銘在一旁充當翻譯。
李鴻章收到這份電報,心情沉重憂鬱。朝廷掌權的王公大臣昏聵鄙陋,既不識世界潮流,亦不知強弱對比,狂妄而愚昧,欲廢皇上而立大阿哥本是錯誤之舉,現在又利用邪教亂民來與各國為敵,更是錯上加錯,而太后居然就相信他們,把他們的無知蠢想變為國策。太后呀太后,您怎麼會糊塗至此!是什麼東西使得您鬼迷心竅,喪失了正常的思考?您當年平發捻、辦洋務的英明智慧到哪裡去了?這樣的詔書我們能奉行嗎?能在廣州打領事館、毀教堂洋行,用以響應朝廷的決策,支持朝廷的行動嗎?辦了半輩子外交,深知中國軍事力量薄弱的前北洋大臣,此刻心裏明晰得如同一面銅鏡似的:中國連一個小日本都打不贏,還能跟美國、英國、德國、法國、俄國這些聯合起來的西洋強國交手嗎?戰爭的結局只能是一種後果:中國大敗慘敗,很有可能被列國瓜分,甚至立刻亡國。
張之洞立刻回答:「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總領事先生,萬一在湖北境內出現動蕩,我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保境安民,總領事先生不必擔心。」
這句話引來一片嬉笑聲,辜鴻銘很得意。他平日說話,有一半的目的是想喚取聽者的驚嘆詫異;如果聽者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他就會感到失望,覺得很沒趣。故而他說話時常走極端,愛誇張,標新立異,與眾不同,又很會使用一些極有趣味的比喻和逗人的笑料。這一切手段,無非都是引起聽者的格外注意,就像茶館里說書人似的。然而聽者在去掉這些色彩和包裝后再去細嚼他的話,也並不是全無道理的,故大家喜歡聽他講話。張之洞尤其喜歡聽他講話,除開這種吊人胃口的藝術外,更重要的是他敢講真話,這在眾幕友中更是少有。
將上諭比之於奏摺,將督署比之於朝廷,這是何等的荒唐狂謬不倫不類!此話倘若出自別人的口中,必定會大遭斥責,但出自辜鴻銘的口中,彷彿很自然似的。眾人又一陣嬉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們辦我們的事,不去理會這道詔九九藏書書,也不給朝廷以可或否的回復。
由於直隸全省的電線均被義和團剪斷拆除,京師電報局及天津電報總局都無法發報,最近的一處便是濟南電報局了。山東巡撫袁世凱用強硬手段將義和團驅逐出境,確保境內的安定。當時的報紙將直隸和山東作了對比,說幽燕雲擾,齊魯風澄,誰是昏官,誰是能吏,亂局到來的時候,世人便一目了然了。而袁世凱也正是藉此小試牛刀,為他日後耀人眼目的政客生涯奠定了厚實的基礎。
張之洞握著長須,仔細地聽著各位幕友的發言。驀地,他甩開長須,鐵青著臉說:「蝮蛇螫手,壯士斷腕,斷腕是為了保護整個軀體。眼下直隸已亂,京師開仗,後果已不堪預料,倘若保得東南數省的安寧,直隸和京師即便陷入洋人之手,中國仍還有希望;若是東南跟著北方一齊亂,一齊陷於洋人之手,那中國就將再無光復之日。我身為國家大臣,自應為整個國家著想,是非曲直,自有公論,一時的指責,也顧它不得了。李少荃、劉峴庄都同意,我張某人的見識難道還不如他們!我現在即委派辜湯生、陳石遺兩位代表我前去上海,與盛宣懷、余聯沅一起去和洋人商談,共同訂下互保條約。」
辜鴻銘說:「朝廷把事情辦砸了,不能保護地方,各省自保有什麼不對?」
陳衍說:「盛宣懷的建議與我的想法很接近,但東南各省互保,也確有獨立之嫌。我想,為避此嫌,必須在互保時得先聲明,我們是忠於朝廷,是完全擁戴太后、皇上的,這是危急時候不得已的做法。」
陳念扔摸著下巴想了半天後說:「這是很重大的事情,我想湖廣不必急於表態,眼下要做的事是加強與京師的聯繫,多多了解這兩天來交戰的情況。據我所知,各國在中國可使用的軍事人員近三萬人,但分散各地,一時不便於集中,估計要半個月二十天的時間才能齊聚。倘若這三萬人聚在一起開往北京,即便是三十萬義和團也不是敵手。但使館區的軍事人員不多,也可能在三五天、七八天內就會把使館全部毀盡。如果這種局面出現,那中國就與西方列強結下了血海深仇。這場戰爭如何結局,真令人難以想像,說不定我們在湖北辦的一切洋務,我們徐圖自強的所有努力,都將付之東流。」
張之洞從法磊斯的神態中已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這樣大的事情,英國領事館沒有必要造謠,何況由總領事親自過江來通知,按照洋人的規矩,這是代表他的國家的行為,看來真有其事了。但作為湖廣總督,張之洞只能以朝廷的諭旨為準,是不可能也不應該以外國人的話為根據的。
陳衍一直沒有開腔,張之洞望著他說:「石遺先生,說說你的看法。」
張之洞正說著,趙茂昌急急忙忙地闖了進來,遞上一封剛收到的特急電報。張之洞忙拆開看,鶴舞軒里的所有幕友也都緊張地望著總督那張瘦削而嚴峻的長馬臉。
「我奉敝國政府外交部的命令,特為告訴您,如果長江流域發生類似北京的事情,總督先生有無力量可以制服動亂,保證地方安靜,從而使敝國在長江流域的利益不受損害。」
武昌電報分局總辦趙茂昌接到這份特急電報后,星夜趕到督署,親自交給張之洞。其實,張之洞昨天便已經知道了京師所發生的重大變故,他的消息來源於英國駐漢口的領事館。
梁鼎芬忙說:「領銜不敢,領銜不敢,我忝列其末吧!」
眾皆面面相覷,腦子裡則都在緊張地思索著良策。這良策也真不容易出來。
吃過中飯後,督署東花園的前後幾個門都被衛兵把守著,不準任何閑雜人員進來。盛夏的武昌城已是暑氣瀰漫,但鶴舞軒四周樹木繁茂,並不太熱。梁鼎芬、辜鴻銘、徐建寅、陳念扔、梁敦彥、陳衍等人面色凝重地聆聽張之洞在宣讀電文後的講話:「朝廷向各國宣戰,鄙人以為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但遵旨奉命,又是鄙人的本職,鄙人正面對著進退皆難的境地。各位先生有何良策,可以援我出困境。」
當然,李鴻章知道,從變法以來直到各國拒絕出席大阿哥的加封典禮,太后對洋人的惱怒有增無減,詔書恰是這種仇恨心理的總爆發,自然不會是亂命,但現在只能將它以亂命視之,方可免去日後違旨的究詰https://read•99csw•com。李鴻章將這個想法通過電報發給盛宣懷,老練的大官商盛宣懷對此心領神會。
「我們可以不執行這道未經核實的詔書,我們還是按過去朝廷一貫的宗旨去辦,即在湖廣地區維持與洋人的友善關係。昨天英國駐漢口總領事親自過江來拜會張大人,表明英國政府急於保證他們在湖北的利益。英國是這樣,美國、德國、法國也一定是這樣,而我們也需要湖北地方的安寧,不願看到湖北尤其是武漢三鎮出現類似直隸和京師的混亂。所以,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和各國利益一致的。我建議,由張大人向各國明確表示,湖北只有會匪,無義民,本總督負有保障湖廣安寧的職責,倘若有人效法義和團的行動,在湖廣一帶鬧亂子的話,本總督將嚴懲不貸。如此,既安洋人之心,又安百姓之心。至於這個宣戰詔書,要嚴密封鎖,不能向下面泄露半點,以免給湖廣一帶的會黨流氓、江湖浪民、市井無賴以騷亂的借口。」
想到這裏,七十七歲的李鴻章一陣暈眩,倒在鬆軟的沙發躺椅上,昏昏沉沉中,他仍在思考著這件大事,面前擺著三種選擇:一是奉命,二是置之不理,三是明確表示不執行,並告訴其他督撫也不要執行。
陳衍摸了摸下巴上的幾根稀疏的鬍鬚,慢慢悠悠地說著福建腔的官話:「古人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說,亂命不可從。這兩句話都說,有時來自朝廷的命令,可以不必服從。一是不合時勢的君命不服從,一是危亂之際,有挾持君王而下的命令或違背君王一貫意旨的命令,不服從,眼下京師局勢危急,義和團控制朝廷,難保這種對洋人宣戰的詔書不是他們偽造的亂命。」
轉臉對趙茂昌說:「你趕快回電報局,有什麼情況立即向我稟報。」
法磊斯冷笑了一聲說:「總督先生,北京附近的電線均已被拆毀,您的信息不靈是可以理解的。我的消息來源於鄙國政府外交部,鄙國政府外交部的消息則是直接來源於駐北京的公使館。這是千真萬確的,您不要有任何懷疑。」
大家都笑了起來。辜鴻銘生怕張之洞聽了陳衍的話,不派他去,讓他失去一個大出風頭的絕好機會,便說:「我這次去上海注意一下,不罵人好了。」
一向口無遮擋的辜鴻銘首先開了腔:「洋人不是好東西,打著做生意和傳教的名義到我們中國來欺矇拐騙,還要用暴力強迫官吏和老百姓聽他的。依我看,皇太后泣血太廟,慷慨誓師,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是對的。我辜某人贊成。」
「亂命」,陳衍的這兩個字引起了在座所有幕友的高度注意,他們都在心裏說: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早在嘉慶末葉,直隸、山東、河南等省接承白蓮教之後,又有八卦教在百姓中活躍。八封教以習拳術為主,兼畫符治病。他們以組團結夥來互相幫襯,許多窮困愚昧又不甘於受苦受難的鄉民則踴躍參加。人們稱這種團伙叫義和拳,入夥者為拳民。光緒年間,山東受德國傳教士及教民的欺侮頗深,於是鄉民在義和拳的組織下,與傳教士和教民對抗。歷任山東巡撫李秉衡、張汝梅、毓賢,也對傳教士及教民的行為不滿,袒護拳民,於是義和拳在山東會眾日多,影響日大。毓賢更將義和拳更名為義和團,把它當作維持鄉間秩序的團練對待,義和團因而取得了合法的地位。義和團聲稱,習他們的拳術可以神靈附體,刀槍不入。拳民所崇拜的神靈,或來自民間的傳說如八仙等,或來自戲台,如齊天大聖、梨山老母等,或為歷史上的名人,如關羽等。毓賢對此篤信不疑。但他的繼任袁世凱卻不信這一套,視之為邪教,大加鎮壓。義和團在山東安不下身,便大規模地流向直隸。那時直隸正遇災荒,大批災民加入義和團,義和團的聲勢更加旺烈。為了得到朝廷的支持,他們打出「扶清滅洋」的旗幟,在天津、河南、冀州、涿州等地設壇練拳,其中以乾字團、坎字團最為著名。乾團又稱黃團,所有人員皆黃巾、黃帶、黃抹胸、黃布纏足。坎團又稱紅團,所有人員一律著紅色。他們公然編列隊伍,製造兵器,以軍法相部勒。
張之洞委婉而堅決地拒絕:「貴國的好意,鄙人深表感謝。保境安民九_九_藏_書,是鄙人的第一職守,湖廣的軍事力量足以應付境內的一切亂子,不管遇到什麼情況,絕對不會需要貴國的軍事援助。請總領事先生明確告訴貴國政府,軍事援助一事,不要再提起。」
法磊斯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態,說:「我很高興地聽到總督先生這句話,但還想告訴總督先生,貴國的亂民一旦肇事,局面就很嚴重,您的軍隊不一定夠用。為了貴國的百姓,也為了敝國在長江流域的商務,到時我們願意出動包括軍艦在內的軍事援助。」
法磊斯平靜地說:「過不了兩天,您一定會得到準確消息的。我今天過江來拜會您,是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梁敦彥說:「節庵這個主意好,我願意列名。我們這些人,數節庵官位最高,就請節庵領銜吧!」
直隸總督裕祿對義和團禮遇有加,以黃轎鼓吹恭迎其大師兄張德成、曹福田至總督衙門,直隸官員們屏息侍立兩旁。義和團因此聲勢更壯了。他們拆電線、毀鐵路,揚言要與洋人干到底。
張之洞的話剛說完,梁敦彥就說:「我看盛宣懷這個電文的意思與剛才石遺先生說的主旨很接近,即不接受宣戰詔書,各省自行自己的一套,只是講得更明白了些,華洋雙方各管各的。」
又對一旁侍候的巡捕說:「你去通知幕友房,下午在鶴舞軒聚會,有重要事情相商。」
身材修長、儀錶整潔、極具英國紳士派頭的法磊斯坐定后。開門見山地說道:「總督先生,我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貴國政府已向西方各國宣戰,由甘肅提督董福祥率領的軍隊和亂民正在向東交民巷各國使館開火,這是一起極其嚴重的事件,不知總督先生知不知道?」
朝廷將對各國宣戰的詔令用電文通告各省督撫,要他們理解和支持朝廷的這個決定:各懷忠義之心,共泄神人之憤。
張之洞繼續說:「罵洋人,是叫他們不要翹尾巴,他們所作所為是有許多該罵的地方,罵罵有什麼不對?你就放肆罵,見英國人用英語罵,見法國人用法語罵,罵他們一個狗血淋頭,表示我們一不怕他,二不依附他,罵完后再和和氣氣地與他們籤條約。義和團更要罵。他們是邪教,是亂民,給國家和百姓帶來災難。罵他們,表明我們和朝廷那些昏聵大員不是一流人,我們有自己的頭腦。陳石遺,你放心好啦,辜湯生和你一起去,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張之洞的這種強硬態度,頗出法磊斯的意外。法磊斯來中國已五六年了,與不少中國高級官員打過交道,沒有哪個官員在他的面前不是逢迎獻媚、卑躬屈膝的,對於他的主動提出的援助,這樣明確予以拒絕的還是第一次遇到。法磊斯在一陣失望之後,禁不住從心裏冒出幾分敬意來。「總督先生,我知道湖北的軍餉已欠三個月了,如果軍艦這樣明顯的軍械援助,會引起貴國民眾誤會的話,我可以改變方式:借款給你們發餉。我手中現有一筆七萬五千英鎊的現金,可以拿出來,先借給你們發軍餉。我們沒有別的目的,只是希望湖北軍心能夠安定,到時能全副心思平亂保境。」
梁鼎芬說:「這個主意好是好,就是讓人聽起來像是各省與朝廷分開,有點鬧獨立的味道,怕授人以把柄。」
他也報之以微微一笑,說:「即便京師附近的電線被毀,也有別的辦法傳遞消息,我將等待著朝廷的諭旨。」
義和團挾持朝廷,以朝廷名義來於他們想做的事,這不是不可能的呀!他帶著鼓勵的口氣說:「石遺先生,你說下去!」
「所以,就我看來,洋人該打,但不能由義和團去打。義和團肯定打不過洋人,結果還是我們中國吃虧。但北京已打起來了,我們沒辦法勸止,我們守住湖廣兩省,就算盡職了。對於這個詔書,可以學宮中的辦法:淹了。」
張之洞也被陳衍提醒:太后、皇上一貫主張與洋人友好,怎麼突然會宣起戰來呢?
「湖北只有會匪無義民」,這句話說得好極了,它斬釘截鐵般斷絕湖北一切亂民與北京拳民的聯繫。凡鬧亂子的都是會匪,就將按懲辦會匪之例嚴懲不貸;至於將朝廷詔書嚴加封鎖以免被人利用,則更是當務之急。
剛毅深知載漪的用心,一心附和。趙舒翹則是剛毅提攜進的軍機,明知義和團走的是邪路,也昧著良心和剛毅說一樣的話。慈禧相信了拳民九*九*藏*書的神力,遂召義和團進京。徐桐等人親出京門迎接。載漪更在王府里設一大壇,親自拜祭。其他王公世爵,也爭相延請大師兄住其府第。至於內宮太監則更迷信,幾乎全部入團。一時間,京師成了拳民的天下。
「不,」張之洞正色道,「你此番去上海,該罵的,還是照罵不誤,尤其對洋人不要講客氣,就像你剛才那樣,先罵洋人不是東西,再罵義和團不是東西。我看就這樣罵,最好。」
五月十五日,日本書記生杉山彬被拳民殺害。此事在各公使館里引起震動,紛紛向總署提出詰難,總署則含糊其辭不加追究。接下來幾天,拳民在北京城裡燒教堂,殺教民,京師陷人恐怖之中。這時一個名叫羅嘉傑的江蘇道員正在北京,他向朝廷投了一封密信,說各國正集結軍隊進攻京師滅亡朝廷。慈禧看到這封密信又驚又怒,接連三天召見大學士六部九卿公議,御前會議上明顯地出現兩種對立的主張。以載漪、剛毅等人為首主張先下手為強,借這個機會攻打使館,殺盡洋人,永遠斷絕與洋人的外交往來。慈禧讚賞這種主張。以兵部尚書徐用儀、戶部尚書立山、吏部侍郎許景澄,以及不久前由蘇藩遷太常寺卿的袁昶等為代表的一些人堅決反對攻使館殺使臣,挑起中外戰爭的作法,主張用和談的方式解決目前的糾紛。光緒的態度與主和派相同。
主和派人少勢單,又似乎理屈氣弱,在主戰派激昂的言辭和凌厲的攻勢下,毫無招架的力量。終於,慈禧率文武百官誓師太廟,下詔宣戰:「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並褒義和團為義民,撥內帑十萬以獎勵,召董福祥率甘軍攻打東交民巷的各國使館。各國政府聞訊,急調人馬,組成一支一萬八千人的八國聯軍,從天津向北京進發。
「總領事先生,貴國政府的誠意,我很高興地領受。我們的軍餉雖有欠缺,但軍心還不至於渙散,鄙人作為制軍,尚可調遣。以鄙人看來,目前的跡象還看不出有很嚴重的事態出現。假若發生了意外的事,而我們又需要貴國政府的幫助的話,我們會求援的。比如說銀錢,到時我們也可能向貴國政府借。當然,我們會遵照平時借款的舊例,照章付息。」
就在東南互保條約簽訂的日子里,一個重大的武裝暴動計劃也正在長江流域一帶醞釀著,湖廣總督面臨著一場空前未有的生死較量。
張之洞想:看來這陳衍不只詩做得好,還真有能吏之才。他望著這位瘦瘦精精的矮個子福建人,露出了滿意的微笑,說:「石遺先生的這幾句話說到了點子上。湖廣應有湖廣的做法,不能盲從……」
張之洞借過不少洋款,有的利息還很高,但那是為了辦洋務。眼下這筆相當於五十萬兩銀子的英鎊,對於穩定軍心很有作用,因為確乎如法磊斯所說的,湖北綠營的軍隊有三四個月沒有發餉了。兵士得不到餉,就容易滋事,也不願聽調動,一旦有事,就不能得心應手。這五十萬銀子的確很重要,就算借洋款發餉,也不是不可以的,不過目前的情況非比一般,暫不鬆口為好。
陳衍很不喜歡辜鴻銘的性格,怕他壞事,希望張之洞行前管束一下,便說:「香帥信任我,我自然會竭盡全力,不辱使命。湯生去當然必要,他懂洋話,可作翻譯。但湯生嘴無遮攔,又愛罵人,洋人也好,中國人也好,逮住誰罵誰,我有點擔心。」
中國近代史上最為荒唐、中華民族在外人面前蒙受最大恥辱的庚子之役就這樣爆發了。
不料,今天就收到由盛宣懷發來的宣戰詔書!張之洞氣得將電文狠狠地一甩:「榮祿、剛毅誤國!今日世界,能有一個中國向西方七八個大國同時宣戰而取勝的道理嗎?他們連這點都不懂,真昏聵糊塗到了極點。慫恿兩宮犯此大錯,罪該萬死不赦。」
張之洞緩慢地撫摸著胸前的花白長須,口氣和緩地說:「有什麼事情,請說吧!」
「盛宣懷來電說,他建議東南諸省與當地洋人各自訂立互相保護的條約,即中國境內的安寧,中國自保,洋人在當地的一切設施,洋人自保,雙方各不干涉,也不允許其他人侵犯。盛京堂說,此建議已得到兩廣李少荃、兩江劉峴庄、上海道余聯沅的同意,問湖廣同不同意。若同意,則派人赴上海與各國駐滬領事館會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