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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互保東南 四、為對付湖北巡撫,湖廣總督半夜審訊唐才常

第十八章 互保東南

四、為對付湖北巡撫,湖廣總督半夜審訊唐才常

梁鼎芬感覺到了森森冷氣:「你放心,你放心,我們說話是算數的。」
梁鼎芬邊說,邊吩咐牢卒拿紙筆。
「師傅哪地方人?」唐才常和大根聊起天來。
梁鼎芬青衣小帽來到武昌縣監獄,不惜降尊紆貴,在充滿霉味的破爛單身牢房裡,接見手腳都鎖了沉重鐵鏈的唐才常。
梁鼎芬抹了抹額上的虛汗,說:「事到如今,我也不打彎子了,我跟你說實話吧。不是為我,是為張香帥。湖北撫台于大人跟張香帥有點不對,為防他加害張香帥,在督撫公審的時候,請你幫張香帥一把。」
唐才常摸了摸臉頰,說:「不颳了,不颳了,我要辦事了。」
這時唐才常和林奎正好飯後聊天,林奎聽到牆外的剃頭聲,對唐才常說:「佛塵兄,你的頭髮怕有兩三個月沒剃了吧,趁著這兩天有點空剃一剃,起義后那就忙了,沒有工夫了。」
「能幫,能幫。」梁鼎芬連連說,「你只要在公審時承認你不是兩湖書院的唐才常就是了。」
。剃頭匠見那漢子,心中一喜:正是他!原來,這剃頭匠就是大根裝扮的。那天唐才常、傅慈祥進督署時,他遠遠地見過。見眼前坐的正是唐才常,心裏想:原來這個兩湖書院的士子竟是會黨的大頭目,讀書人正路不走走邪路,真可惜。大根小時跟著父親跑江湖,三十六行,他懂一半,於是自告奮勇裝了一個剃頭匠來踏水路,果然一腳便踏進了賊窩。
梁鼎芬充當兩湖書院山長多年。他不是一個純粹的文人,渴望掌實權,做方面大員。張之洞知道他的心思,早已許下了他的武昌道的職位,但他至今尚未掌上武昌道的印。他希望藉此機會再立一個大功,以便早日做個真正的道台大人。他身為兩湖書院的山長,自然也不希望書院里出康黨和孫黨,他的第一個想法是勸唐才常、傅慈祥二人放棄兩湖書院的學籍。
梁鼎芬被唐才常這一番搶白弄得很尷尬,略為定定神后,說:「此刻,你我師生之間,坐在牢房說話,完全可以拋棄往日書院里的那一套偽裝。我身為兩湖山長,比你痴長近十歲,書籍和世事都比你多接觸一些。我實話對你說,平時書院里所講的那些聖人說教,乃是為人的極端境地。這個極端境地,莫說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做不到,聖人自己也未必就做得到。孔老夫子見到國君就大談仁政,見到小吏則掉頭不顧,這說明他也勢利。至於朱老夫子,還有人說他與兒媳有染,在品行上那就更糟了。你說得對,人世間本就是勢利的。你要干大事,先要做好成者王侯敗者賊的準備。好比說,你此番勤王成功了,你就會拜將封侯,史冊上你就是大英雄,不僅我梁某會四處宣揚你是兩湖書院出身的人,連張香帥也會以你為榮。如今你失敗了,官書文冊上自然會寫你為奸賊。我們這些吃官家飯的,自然要想方設法與你劃清界線,越遠越好,不僅我梁某人,張香帥也是如此。跟你說句實話吧,我今日來會你,就是秉的張香帥的鈞命。」
林奎走出大門,對著街那邊喊道:「剃頭的,到這裏來!」
這時,早巳離開湖北現為安徽巡撫的王之春,給張之洞發來密電。電文說,中元節位於長江邊安徽桐城縣內的大通鎮發生會匪暴動事件,經過七天七夜的捕殺,現已平息。這次暴動的大頭目秦力山、吳祿貞系逃亡日本的康梁、孫文死黨。據搜獲的偽文書上說,大通暴動實整個長江流域暴動的一部分,暴動總部設在漢口,總頭目為唐才常,請武昌密切注意動向。
唐才常明白傅慈祥的意思,心裏想剃頭匠不識字,不必防他,便說:「不礙事,你拿出來給我看看。」
唐才常摸了摸頭頂,又摸了摸下巴,笑了笑說:「上次的頭還是在開國會之前剃的。頭髮都有寸多長了,是該剃了。把剃頭匠叫進來吧,你也剃剃,樓上還有幾個兄弟也都來剃個頭。」
唐才常哈哈大笑:「你是怕我唐某人壞你大山長的名聲是吧!」
「今年九歲。」唐才常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忙說,「我一人犯法一人當,要殺要剮由你們的便。你們不要連累我的兒子,也不要連累我的父母妻室。」
「唐才常,你在哪裡讀過書,是怎麼去的日本?」
有好些頭目坐在漢口等銀子,等不到銀子,他們的興頭便減少了許多。這時,又有一個消息傳來,說海外華僑早就捐足了銀元,被康有為等人在日本揮霍了。眾頭目聽后很生氣https://read.99csw.com,罵康有為不是君子,罵唐才常欺騙他們,有的乾脆脫離自立軍,重操他們打家劫舍的舊業。唐才常、傅慈祥、林奎等人很著急,決定將起義日期延遲。
過幾天,于蔭霖得知這二十八名死犯中有二十名系洋學堂畢業,而且唐才常、傅慈祥二人還以學生身分遊說張之洞時,心裏十分惱恨張之洞那夜突然襲擊似的會審,使得他沒有充足的時間做準備,白白失掉一個當著張之洞的面批判洋務西學的好機會。
梁鼎芬聽了這話,心裏得意了:「佛塵先生,你犯的是謀逆造反大罪。按國初的律令,是要滿門抄斬的。太后寬仁,即便不殺你的兒子,也要叫地方官嚴加管束。你的兒子能留下一條命為人做奴,便是最大的福氣了,要想今後有所出息,那是絕對不能指望的。」
唐才常用蔑視的眼光看了一眼于蔭霖,仍舊不開口。
于蔭霖對著一旁的衙役說:「拿紙筆來!」
「你為什麼要聚眾造反,你和康有為、孫文是什麼關係,從實招來!」
「那我說什麼?」唐才常反問。
大根本是南皮人,怕引起懷疑,臨時換了南皮的鄰縣。「刷,刷」,大根開始在唐才常的頭上動起刀來。
大根說:「老爺,俺命苦,三歲死了爹,五歲娘改嫁,討飯長大的,哪有機會讀書識字。俺是一天學堂門沒進,自家的名字還認不得哩!」
二十多個自立軍大小頭目一齊望著唐才常,唐才常平靜地冷笑著,不做聲。什麼勾結牢外會匪,什麼打劫牢房,他一點都不知道,無從辨別是真是假,他能說什麼!
「梁山長,你說的話算數吧!」
「什麼地方人,今年多大年歲了?」
廳堂里的靠背椅上坐著一個壯碩的三十多歲的漢子,見剃頭匠來了,便招招手,說:「給我剃。」
與這樣一位人物來共審此次大案,一向我行我素的湖廣總督心裏不免有幾分擔憂。因為從初審的結果來看,一共捕捉的二十八名犯人中,兩湖書院的學生除唐、傅兩人外,還有三人,另有四人為湖北武備學堂的,有二人為湖北自強學堂的,兩湖、武備、自強都是張之洞所創辦的以西學為主的新式學堂,老百姓稱之為洋學堂。另外還有九名時務學堂的學生。當年陳寶箴在長沙創辦時務學堂,張之洞也是極力支持的。加上這九人,二十八名犯人中從洋學堂里走出來的竟佔了二十名。而這九名時務學堂的人又都是唐才常的學生。唐才常又是張之洞的學生,如此說來,這二十人都是張之洞的弟子及再傳弟子。
唐才常將這兩天在牢房裡想好的兩首七絕一字一句地念著,梁鼎芬邊聽邊記:
但他還是補上一個摺子,借自立會案件提醒朝廷,洋學堂有培養叛逆的可能,必須多加提防,嚴格控制,只是因為沒有拿到活口,不能坐實遊說總督一節。于蔭霖與張之洞之間的矛盾越結越深,終於在第二年被張之洞借故請出了湖北。
「還認識我嗎7」梁鼎芬面色溫和地問。
「家裡的日子還過得下去嗎?」唐才常又隨口問著。
在滿堂吆喝聲中,唐才常、傅慈祥、林奎等一長串人魚貫而上。燈火閃爍中,除唐才常神色如常外,其他人多少都有些沮喪頹廢之色,有的兩腿發軟,要靠獄卒扶持著才能邁開步,有一個後生子居然在大堂上放聲痛哭起來。
兩湖書院山長語塞了。他知道,唐才常已是鐵了心,要學他的朋友譚嗣同,甘願將這顆頭顱拋掉。對於一個不畏死的人來說,還有什麼可以打動他的心呢?猛然間,梁鼎芬有了主意。
梁鼎芬眼睛盯著唐才常,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之洞拿出一張紙,給於蔭霖寫了一封短函,告訴他近日破獲的自立軍案是一樁特大謀逆案件,與海外的康黨孫黨、省內外的哥老會大刀會聯繫密切,案情極為複雜,現正在抓緊時間清理頭緒,定於五日後即八月初一日與貴撫台在督署會同審訊。張之洞將這封短函封好后交何巡捕趕緊送去。
張之洞說:「我剛才收到英租界送來的密報,寶順里住著幾個可疑的人,你說的情況和英租界的密報正好吻合。現在要緊的是把寶順里的情況弄清楚。」
新亭鬼哭月昏黃,我欲高歌學楚狂。
莫謂秋風太肅殺,風吹枷鎖滿城香。
徒勞口舌難為我,剩好頭顱付與誰?
慷慨臨刑雖快事,英雄結束總為斯。
九九藏書
唐才常也露出高興的神色說:「師傅停一下。」
「字刻得怎麼樣,有印樣嗎?給我看看。」唐才常朝著傅慈祥伸出手來。傅慈祥望了望大根,猶豫著。
唐才常氣得大聲道:「我不是唐才常,那我是誰?」
唐才常心裏想:是個不識字的人就好,不然還得提防著他。
不錯,大通鎮的暴動正是自立軍大暴動的一個環節。自立軍大暴動原本就定在中元節,七軍一齊起義,但起義所急需的軍餉卻一直未到。唐才常從日本回國時,康有為答應給他起義經費三十萬銀元,先領三萬,餘下的二十七萬在起義前再陸續匯來。離中元節只有幾天了,軍餉卻依然不見蹤影,打電報催,回電說正在籌集中。除開極少數有追求有抱負的志士仁人外,自立軍中絕大多數會黨頭目,其實是衝著錢財地位而來的:起義前的三十萬銀元,起義成功后的高官重權。
唐才常心裏冒出一絲悲涼來。他自己是早已不顧恤這條命了,但貽禍兒子,他卻深為沉痛。他也曾作過兩手準備,擬交一筆銀子給弟弟,萬一事不成,則托弟弟帶全家老小逃到香港或澳門去,但銀子一直等不來,這件事也便沒辦。唐才常是條硬漢子,儘管心裏很痛苦,但他不想求梁鼎芬。他知道梁鼎芬將會藉此為要挾,自己若答應將會於大義有虧。
唐才常笑著說:「這廖麻子的字刻得還蠻像個樣子,今後還叫他多刻幾個。」
後生子趕緊閉了嘴,卻還在不停地抽泣著。
「夠了,夠了。」
寶順里的巷子並不長,西頭連英租界,東頭為鬧市區,因為地勢好,一條小小的巷子卻很有氣派。麻石鋪就的路常年洗刷得乾乾淨淨,兩旁的宅第多半豪華高大,從高牆鐵門後面時常會冒出幾分洋味來:洋歌曲聲、洋香水氣,外加幾隻油光水滑的洋狗。這裏的確住了不少洋人,他們多是英國人,也有法國人、美國人。
唐才常式的在野勤王活動被殘酷地鎮壓了。與此同時,一場由各省地方官發起的官方勤王戲卻在熱火朝天地上演著。
張之洞站起來,對著兩旁的刀斧手喝道:「把他們押出去!」
「佩服,佩服!」過了好久,梁鼎芬才言不由衷地說道。
「行,行,我會照辦的。」
張之洞滿臉兇惡地掃視眾犯人一眼,提高嗓門喝道:「你們這些無父無君、無法無天的匪徒們聽著,你們不好好交代罪行,竟敢勾結牢外會匪強盜,打劫牢房,這是罪上加罪,死有餘辜!老實告訴你們,本督軍隊天下無敵,你們那些烏合之眾,豈能成事?只能適得其反,加速你們的滅亡。你們已死到臨頭了,還有什麼話說?」
大根說:「我有辦法。」
「聽過,聽過。」大根操著道地的直隸西部一帶的土音說,「聽說俺們老家就有好多個義和團哩,他們後來還到京城打洋人去啦。聽說洋兵把京城佔了,太后、皇上逃跑了。老爺,這大清的文武百官和軍隊都是太后、皇上開的餉,眼下,他們有難了,怎麼就沒有人去救他們呢,您說這是個什麼理!」
「哼!」唐才常說,「我一個階下囚,能幫他制台大人什麼忙?」
見堂下一片死寂,張之洞轉臉對於蔭霖說:「于中丞,你有什麼話要問他們,請說吧!」
這天半夜,江漢道稽查長徐升帶著五十多個兵丁奉湖廣總督之命,並帶著英國駐漢口總領事法磊斯親筆簽署的搜查證,突然包圍了寶順里七號樓。唐才常、林奎、傅慈祥等人正在睡夢中,在一片兇狠的喝叱中被如狼似虎的兵丁捆綁起來,同樓的十余個自立軍小頭目除一人逃跑外全部被捕。
正打算多說幾句,突然,傅慈祥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手裡提著一個布兜。他來到唐才常面前,興奮地說:「都刻好了,全在這裏。」
不料,第二天半夜,于蔭霖被督署來人從睡夢中叫醒。來人氣喘吁吁地告訴他,一個小時前,有一隊人馬打劫牢房,要營救被抓的自立會大小頭目,已被撫標官兵們擊退。張制台深感事態嚴重,不能再拖了,請于撫台連夜過去公審,立即處決,以絕後患。于蔭霖被弄得昏昏沉沉的,但事關劫獄大案,他不能拒絕張之洞的相邀。帶著瞌睡蟲,坐著大轎,一路上迷迷糊糊地來到總督衙門口時,只見燈火明亮,刀槍林立,一副如臨大敵的戒嚴狀態。來到大堂時,更是氣氛恐怖https://read.99csw.com,刀斧手兩旁侍立,殺威棒黑白分明,張之洞全身穿戴,正繃緊長臉,瞪著大眼,凶神惡煞般地坐在大堂正前方左邊的虎皮太師椅上,右邊椅子也鋪了一張特大的虎皮,虎頭上瞪著兩隻吃人的眼睛,散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猙獰之氣。這虎皮椅刺目地空著,顯然是為于蔭霖留下的。
自譚嗣同就義后,唐才常早已置生死於度外,雖蹲在牢房裡卻心如常態,照吃照睡,並不焦急,所以看起來,除開衣服撕裂了,髮辮零亂些外,神色依然和平時一個樣。他看了看坐在對面的梁鼎芬,說:「我怎麼不認識,你是節庵山長嘛!」
「好,我同意。」唐才常雙目如炬地望著梁鼎芬,「假若你們說話不算數,我的父母妻兒有什麼好歹,我的魂靈決不會饒過你們。我唐才常生為人傑,死為厲鬼,你們是對付不了的。」
傅慈祥從布兜里掏出一張紙來,揉平了,遞給唐才常。大根兩隻眼睛也趕緊瞟過去,這一瞟把他給嚇住了。原來那張紙上蓋的是四個鮮紅印信。一個三寸長寬的方印上面刻的是:中國國會分會駐漢之印。三個兩寸寬五寸長的條印分別刻的是:中國國會督辦南部各省總會關防,中國國會督辦南部各路軍務關防,統帶中國國會自立軍中軍各營關防。
唐才常閉著眼睛,讓大根一刀刀地剃著。他是個耐不了寂寞的人,沒多一會兒又問:「你也念過書識過字嗎?」
于蔭霖看到張之洞的信后,決定這兩天把手頭的事先行了結,從二十八日開始,用三天時間查閱此次案件卷宗,以便心中有數,會審時能有的放矢。
但大通附近的自立軍不知道這個決定,依舊按原計劃來到大通鎮集結。大規模的外鄉人突然彙集大通,這事引起當地官府的注意。在大通鹽局的密報下,安徽官軍逮捕了哥老會首領郭志太、陳得沅,起義計劃遂暴露了。秦力山、吳祿貞當機立斷,立即起義,張貼布告,攻打鹽局,一舉佔領大通鎮。接下來便是與安徽官軍激戰,最終全軍失敗,所幸秦、吳兩位統領沒有被抓住。
梁鼎芬急道:「只要你在出審時這樣說說就行了,也不是真要你脫離你的唐氏宗族。」
唐才常一問三不答,已令于蔭霖惱火了,何況他對案情本就一概不知,再審下去也無詞了,只得說:「就按香帥的意見辦吧!」
「不瞞老爺說,家裡的日子苦,不得已才挑了這擔挑子,從直隸來到湖北,混口飯吃。」
從三號到八號一連六棟房子,就是用李寶田名義購買的寶順洋行的產業。這六棟房子有兩棟已經住上了洋人,有四棟還空著。唐才常用高價租丫兩棟,因為一來靠近租界保險,二來房屋高大闊氣,能住幾十個人又不至於引入懷疑。
梁鼎芬瞪著眼望著唐才常,心裏罵道:這小子說話不算數,我要讓你死得不痛快!
張之洞也有幾分擔心,見幾秒鐘過後唐才常仍不開口,便轉過臉問于蔭霖:「這班人是死心塌地要與朝廷對抗到底的逆賊,劫牢的匪眾揚言下次還要再來,本部堂以為宜早處置為好,免生意外。于中丞,你看呢?」
唐才常覺得問這些話真是可笑,不值得回答,況且他與梁鼎芬有約在先,遂閉口不做聲。
「于中丞,坐吧!」張之洞指了指右邊的空椅,依舊是黑著面孔,一點笑容都沒有。
他把他視為智多星的梁鼎芬召來,與他商議。梁鼎芬想了想說:「香帥,這樁事你就交給我吧,由我來處理。」
徐升領著人將樓上樓下六七問房子仔細搜查,在這裏起獲了大批非法物品,包括數千張未發出去的富有票,六十余支後膛長槍,七箱子彈,一大卷安民告示,以及大大小小的自立軍旗幟、花名冊和下午剛刻好的四顆印信,還有十多封康有為、孫中山寫給唐才常、傅慈祥等人的信件。第二天,又根據線索,在英租界李慎德堂逮捕了十多個自立軍骨幹。
「當然不能這樣說,不能這樣說。」梁鼎芬急忙打斷唐才常的話。
然後再次命令刀斧手:「都給我押下去!」
梁鼎芬喜道:「你若這樣說了,張香帥就不殺你了。」
這天傍晚,大根急急忙忙來到督署,對張之洞說:「四叔,這兩天,各個碼頭和通往城內的路口都發現許多神色異樣的漢子,估計他們是來武漢三鎮集結的會匪黨徒。」
第二天下午,一個四十多歲的剃頭匠挑了一擔剃頭擔子來到漢口寶順里。這漢子在巷子口四處望了望,九_九_藏_書然後敲起手上的小鐵片,一邊喊著:「剃頭,剃頭喲一一」慢悠悠地向巷子里走去。
大根答:「小地方,直隸鹽山小羊庄的。」
剃頭匠高興地挑著擔子過了街,隨著林奎走進了寶順里七號。進了大門后,他又四處張望了一下。這座房子有樓地二層,樓上有四個窗戶,估計有四間房,圍著樓房的四周種著花草樹木,還有鋪著鵝卵石的彎曲小路,是一座很典型的洋樓。剃頭匠邊走邊跟著林奎進了房。這是一個很大的廳堂,左邊、後邊也有房子,估計是廚房餐廳等。
當梁鼎芬把與唐才常的談話原原本本地告訴張之洞時,張之洞的心裏湧出一股又恨又敬、又氣又憐的複雜情感來。
說完這句話,他收起笑容,辭色峻厲地說:「可惜我大業未成。若勤王成功,只怕你到處宣揚還來不及哩!人世勢利,此又是一明證!」
梁鼎芬又想出一個主意來:「你不願委屈自己,我也不勉強,如果你能在審訊時說上一兩句兩湖書院曾對你教育甚多,是你自己背棄了師長之教這樣的話,也就是幫了張香帥的忙。」
這份電報證實了張之洞的判斷。他立即命令湖北新軍統制張彪進一步加強對武漢三鎮的戒嚴,又給大根布置一系列緊急應對措施。
于蔭霖氣道:「你為什麼不回答本部院的問話?」
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唐才常、傅慈祥等二十八人,在武昌小朝街旁的紫陽湖畔被殺。
人們都說湘人倔犟,從唐才常的身上,張之洞算是領教了。按湘人的性格,如此倔犟漢子能作這種交換已是不錯了。他不說任何話,自然也就不會說起進督署遊說的事。如此,麻煩就可以少去許多。
「來噦!」
大根收下錢,挑起擔子,慢慢地走出大門,一離開寶順里巷口,便飛起腳步向江邊走去。
張之洞心裏雖有點急,但他不能阻止於蔭霖,只得暗自叫苦。
一旁站著的梁鼎芬心裏緊張了:不知這小子說話算不算數,如果他把一切都和盤托出,那就糟了。這樣想過後便趕緊思考對策。
江漢道稽查長徐升初審后,呈文報告張之洞。張之洞面對著這道呈文,整整思考了半天。不是不好定罪,罪證是明明白白的:憑富有票,可定會匪罪;憑槍支彈藥和安民告示,可定謀反罪;憑康有為、孫文的信件,可定康黨孫黨頭領罪。無論哪一項,都是死罪,殺無赦,這是毫無疑義的。張之洞的顧慮有兩個:一是唐才常、傅慈祥這兩個總頭目,就在半個月前還以學生的身分在督署和他聊了一個下午的話,而且說的又是獨立勤王等等。倘若他們在審訊時,對這事大加渲染,那將十分麻煩。第二,按照慣例,這種謀逆大案,必須是總督和該省巡撫同堂共審。湖北省的巡撫譚繼洵受兒子的牽連,前年便革職回瀏陽老家去了,接任的是于蔭霖。
頭剃好了,大根又給唐才常修臉。唐才常忍不住又開口閑聊:「聽到你們老家鬧義和團的事嗎?」
「不行。」唐才常斷然拒絕,「我勤王有什麼錯?難道說兩湖書院教育我不忠於皇上,我忠於皇上是背棄了師長之教?」
于蔭霖忙揮手制止刀斧手:「他有話說,讓他說吧!」
唐才常又是一陣大笑:「梁山長,你這是在哄三歲小孩。我既然承認是自立會首領,就已經把頭送到砍刀之下,還有什麼不殺頭的?告訴你,我唐某人可比得上古之豪傑,乃今之英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隨你刀劈火燒,我到哪裡都是唐才常,決不會承認是冒名頂替的人。」
他附著張之洞的耳邊說了幾句。張之洞連連點頭說:「就按你這個想法去辦。」
大根停了手中的剃頭刀。
大根問:「老爺,臉還刮嗎?」
「我就是!」唐才常不慌不忙地應了一聲。
唐才常心想:這個剃頭匠都曉得要救太后、皇上,比那些當官的、吃糧的良心要好得多。
倘若於蔭霖出於厭惡洋務西學的角度,如此這般地將他與這批犯人聯繫起來,並進一步全盤否定湖北的洋務事業,那就慘了。如果再遇到怨敵,又將於蔭霖的告發接過去,把這事與楊銳、袁昶一線串連下來,在太後面前告他一狀,他張之洞能擔當得起嗎?想到這裏,張之洞不覺有點發怵。
唐才常見梁鼎芬這個模樣好笑,便逗他:「我若這樣說了,會給我什麼好處?」
這個條件,唐才常可以接受。
張之洞看了這行字后,心裏大舒了一口氣,對唐才常說:「好,本部堂成全你!」
「慢點。」read.99csw•com唐才常突然開口了,令張之洞和梁鼎芬一驚。
唐才常笑道:「我既是自立會的首領,又是唐才常,我什麼人的名也沒冒。」
巡撫與總督,官銜上雖差了一級,但並不是上下屬,彼此相見,得以平級之禮相待。倘若在平日,張之洞這樣做,于禮儀上不合,但今日這種場合,卻沒有什麼不合的痕迹,反倒與周圍的氣氛相一致。于蔭霖面對著這一切,心中突然有一種底氣不足之感,好像是張之洞在為國宣勞,而自己卻在一旁悠閑似的,未會審,氣勢上已先矮了一截。他匆匆拱了拱手,賠著笑臉:「兄弟來遲了,來遲了!」看了看椅子上躺著的真虎皮,書生出身的于巡撫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恐怖感來。
這于蔭霖半夜三更被弄到總督衙門來,腦子裡本就暈暈乎乎的,不太清醒,面對著這個劍拔弩張的場面,先又輸了一籌,再說原本明天才看卷宗的,眼下被急忙叫來,對案件的來龍去脈一點都不知曉,叫他如何審訊?于蔭霖只聽說這樁案子的總頭目叫唐才常,是從日本回國的洋學生,便硬著頭皮叫了一聲:「誰是唐才常?」
唐才常掉過頭去,不再理會他。
紙筆拿來了。唐才常接過筆,叫衙役把紙在地上鋪平。唐才常望了一眼兩位主審官后,揮筆在紙上寫道:湖南丁酉拔貢唐才常,為救皇上復讎,事機不密,請死。
大根走到唐才常的面前,給他繫上圍布,又拿出毛巾來將他的頭髮打濕,從布袋裡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剃頭刀來,掛出尺把長的磨刀布,刀在上面來回地颳了幾下,一副架勢十足的老剃頭匠的模樣。
張之洞卻無笑臉相迎,也不同他商議,立刻拿起驚堂木來猛地一拍:「將犯人帶上來!」
「湖南瀏陽人,今年三十三歲。」
「不要哭,大丈夫死則死矣,不可示人以弱!」唐才常壓低著聲音、威嚴地對著哭者說。
「佛塵先生,你的公子多大了?」
梁鼎芬皮笑肉不笑地說:「離開兩湖書院好幾年了,你還認得我,我這個山長也沒有白做。不過,我倒希望你,不認識我為好。」
「你說你是自立會的首領,冒了唐才常的名。」
停了一會,唐才常說:「我沒有什麼東西送給我的兒子,今當永別,我作兩首詩,你幫我記下來交給他,就當我送他的禮物。」
只見唐才常緩緩說道:「拿一支筆和一張紙給我!」
于蔭霖是張之洞十分器重的人。早在光緒七年,張之洞初任山西巡撫時,向朝廷臚舉賢才的名單中,便有時在詹事府任職的于蔭霖,稱讚于:「學術純正,直諒篤實,正色立朝,可斷大事。」身為著名清流的張之洞的這個臚舉,對於蔭霖的仕途十分有利。十幾年間,他從道員到臬台到藩台,官運很順。譚繼洵革職后,張之洞向朝廷薦舉了時任安徽藩司的他。張之洞原以為于蔭霖會很合作地與他在武昌共事。不料,于蔭霖深受傳統理學禁錮,對外國人和洋務存著很深的偏見。他不認為洋務是導中國於富強的道路,因此對張之洞在湖北所從事的洋務活動極為反感,甚至說引進洋務是以夷變夏,這使得張之洞大為失望。于蔭霖又秉性耿直,將公與私劃分得一清二楚:他感激張之洞對他的薦舉,卻並不因此而放棄自己的理念附和曾有恩於他的人。張之洞對薦舉于蔭霖來湖北很是後悔。但于蔭霖清正廉潔,勤于政務,張之洞一時也找不出理由來趕走他,只得隱忍著與他共事。
無論是從牽涉到自身這一層來考慮,還是從牽涉到牢房外面數萬名會眾來考慮,唐才常、傅慈祥等二十多名囚犯都不能羈押過久,處理得越快越好。這樣想過之後,他突然冒出一個對付于蔭霖的好法子來。
「你念吧!」
梁鼎芬早已從唐才常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心裏有了把握:「我知道你既不願害了兒子,又不願得罪你的黨眾,我為你想了一個兩全之策。公審時,既不要你說是冒名頂替,也不要你說兩湖書院的好話,只要你什麼話都不說,任於撫台如何問你逼你,你都不開口。你做到了這點,張香帥就保證此案不牽連你的父母妻兒,你的九歲兒子可以由你的兄弟帶出國門,張香帥可以保證他的安全。」
「一定算數!」
唐才常冷笑道:「罷,罷,你對包括我在內的成百上千兩湖學子說了多少套話假話,今天總算說了幾句真話。你就實話實說吧,你今天來見我,到底為了什麼?」
說著從口袋裡摸出十文錢來問:「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