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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互保東南 五、請密奏太后,廢掉大阿哥

第十八章 互保東南

五、請密奏太后,廢掉大阿哥

奕劻、李鴻章代表朝廷簽下這個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不平等條約。
大家聽了這話,都笑了起來。
「何以見得?」張之洞在公務空暇中是很樂意與這位混血幕僚聊天的,跟他閑聊輕鬆坦率,用不著半點防備和偽裝。
「還是你辜湯生知我!」張之洞笑了一下后又嚴肅地說:「勤王與懲辦肇事者,這兩樁事還得分開,假若太后皇上有旨讓我帶兵去衛駕,我張某人還是會去的。只是眼下湖廣還離不開我,自立會餘黨,哥老會的匪徒們還在伺機復讎。」
臨行時,他來到總督衙門表示他的由衷謝意,張之洞也要拜託他多多致意太后、皇上,二人說得融洽而深入。
「初七八就會到了。」
吳永插不上話,說是也不宜,說不是也不宜,只好緘口聽著。
慈禧、光緒一行早巳在九月初到了陝西西安府,便將西安當作行都,行使起朝廷的職能來。慶王奕劻和直督李鴻章奉命與八國聯軍總司令瓦德西為首的洋人談判。洋人不但要賠四億多兩白銀,而且開出一長串名單來,指控這些人均為肇事禍首,不殺不足以平各國之憤,奕劻、李鴻章看那名單,赫然列為第一名的便是聖母皇太后她老人家,不禁驚得目瞪口呆,半晌合不得嘴。接下來便是端王載漪,庄王載勛,國公載瀾,軍機大臣剛毅、英年、趙舒翹,禮部尚書啟秀,刑部侍郎徐承煜,前山東巡撫毓賢,甘肅提督董福祥。
「哈哈哈!」張之洞被辜鴻銘這極富創意的設想,弄得快樂地大笑起來。他連連拍著辜鴻銘的肩膀說:「湯生,你這個主意好得很,那咱們就擬稿嗎?」
張之洞說:「你怎麼知道得這樣多,這信是誰寫來的?」
「前幾日我收到西安行宮中一位朋友的來信,信中極贊大阿哥的詩才,說大阿哥近日有一首《終南山》確實做得好。詩是這樣寫的:入夜宮中燭乍傳,簷端山色轉蒼然。今宵月露添幽冷,欲訪楠台第五仙。」
最先向慈禧表忠心的是甘肅藩司岑春煊。這位前雲貴總督苗人岑毓英的大公子,早年是有名的京城惡少,以性格暴烈、膽大妄為、揮金如土、賓客如云為人所樂道。後來收斂惡習,走人仕途,居然官運亨通,三十多歲便做了方伯大員。岑春煊看出落難的慈禧、光緒奇貨可居,便向陝甘總督陶模請求親自帶兵前去保駕護衛。當時慈禧一行正在直隸,要護駕也自以調直隸的兵為近,用不著甘肅的兵馬去越俎代庖,岑春煊此舉無非是想嘩眾取寵。但他旗號打得堂皇正大,陶模不得不準,便撥給他兵馬二千,餉銀五萬。岑春煊攜銀帶兵,日夜急馳,在直隸宣化縣境內迎上了慈禧的車駕。
於是,不僅較近的山西、陝西、甘肅等省,就連較遠的河南、青海、四川也都紛紛勤王或送各種吃穿日用物品。自從進了山西之後,因為各省勤王人馬物品源源不斷地到來,流亡途中的太后、皇上也逐漸恢復元氣,小朝廷也日益像個樣子了。慈禧令奕劻、李鴻章等人進京與洋兵談判,自己帶著日趨龐大的隊伍繼續西行,在老太婆的心理上,是離北京越遠越安全。
張之洞說:「節庵,俞啟元既然寫了這封信給你,就麻煩你去接待他。對於這種人,自然不能怠慢,可安排他住在胡文忠公祠,並派兩個人在他身邊聽他使喚,待住下一兩天後我在督署衙門設便宴招待他。」
慈禧再要強,也是個女人,何況又是一個望七之年的老女人,當此窘迫危難之際,忽見一支人馬前來保護她,怎能不感動,不感謝?當岑春煊跪在她面前,大聲叫「臣甘肅布政使岑春煊從蘭州帶兵前來保護皇太后、皇上,誰敢動太后、皇上一根毫毛,臣與他血戰到底」的時候,慈禧禁不住放聲大哭,以至於走到岑春煊的身邊,摸著他的頭說:「想不到我們母子遇此大難,差一點就見不到你了。大清朝文武官員成千上萬,惟獨你有這顆忠心,千里迢迢趕來護駕,我們母子不會忘記你的。」
張之洞斂容正色對吳永說:「你回去后,找一個方便的機會,單獨對太后說:張之洞請太后廢掉大阿哥!」
「為什麼?」
梁鼎芬問:「見到皇上了嗎?皇上如何?」
將一個妓|女拿來跟皇太后相比,不僅使奕劻,也使李鴻章氣憤不已。這簡直豈有此理,欺人太盛!奕劻、李鴻章恨不得將眼前這個可惡的紅毛藍眼魔鬼殺掉。但眼下他手裡有著一萬八千名手持洋槍洋炮威力無比的軍隊,殺人的刀把子不是在自家而是握在別人的手中。太后千叮萬囑和談只准成,不準敗。沒法子,只得強咽下這個羞辱。奕劻賠著笑臉說:「無論皇太後有什麼差錯,都不能讓她承擔,只要放她一馬,什麼話都好說。我們大清國有的是全世界都見不到的寶貝,您和各國將軍們要什麼,我們給什麼。」
「那我要見見他。」辜鴻銘十分認真地說。
隨著慈禧和光緒逃出的還有皇后、大阿哥及載漪、善耆、奕劻、載勛、載潤等王公和剛毅、趙舒翹、英年等大臣。他們一行出居庸關,至懷來縣,然後向西逃命。這一群往日養尊處優、錦衣玉食的帝后王公大臣們,在逃命的途中提心弔膽、饑寒交迫,若用舊時說書人常說的「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來形容他們,一點也不過分。直到他們逃到山西境內,才略為安定下來。
吳永略作一https://read•99csw•com番思索后說:「大阿哥今年十七歲,人長得比皇上要精神些,也還靈泛,詩作得不錯。」
辜鴻銘收起笑容:「你就是有鹿中丞那樣的武功底子,我想你也不會親自帶兵去勤王的。」
張之洞嚴肅地說:「去年夏天所發生的這場災難,是由立大阿哥而引起的,端王要借拳匪來打擊洋人,為自己出氣,才竭力慫恿太后圍攻使館。要說禍根,就在這裏。這已是官場士林中公開的秘密了。大阿哥年紀小,又沒管過事,他當然不會成為洋人所索求的禍首。現在禍首中的人雖然載勛、毓賢、剛毅、趙舒翹、英年、啟秀、徐承煜都已死了,但載漪、載瀾兄弟還健在。假若哪一天,大阿哥真正登極做了皇帝,載漪便是太上皇,載瀾便是皇叔,他們一定會唆使皇帝翻案,對指責他們的人報復。對洋人,只會更加仇視。無論對國外還是對國內,這都是極不利的。我早就想過,不廢大阿哥,不將他遷出宮,去年的事就不能算徹底清算。但我拿不定主意,這原因是我不知道大阿哥其人。若他真是明君之材,或不必擔憂,但聽你剛才所說的,我可以斷定此人必定成不了明君。」
辜鴻銘瞪大了眼睛插話:「這樣說來,他是曾文正公的孫女婿了。」
「不知道。」張之洞的心裏無端冒出一絲恐懼感。
又娶了美嬌娘,又獲得張之洞的格外青睞,吳永這趟湖廣之差簡直是美不勝收。蜜月過後,吳永接到行宮來的電文,催他急返西安交差。
奕劻說:「他是個喜歡出風頭的人,不去管他!」
後來,李鴻章在別處也多次說過這樣的話,終於傳到了張之洞的耳朵里。他氣憤地說:「李少荃倚老賣老,不把國家當回事。他說我書生意氣,我沒有罵他老奸巨猾就算客氣了,他哪有資格說我?」
「他的夫人早幾年前就過世了。」
遠在蘇州城裡蘇撫鹿傳霖,也悟到「勤王」是一條日後陞官捷徑,不顧六十五歲的高齡,親自帶著一千五百名士兵及三吳珍稀特產,日夜兼程北上,終於在秦晉交界之處追上了浩浩蕩蕩西幸的車駕。鹿傳霖臨出發前,給妻弟一封信,希望張之洞也能於勤王有所表示。
「我沒看出他們與普通人有多大的不同。」吳永說,「比如太后吧,她傷心的時候也會放聲哭,高興時也會絮絮叨叨地講個不停,與普通老太婆一個樣。剛見到她那一天,她說她想吃雞蛋,我好不容易給她弄了五枚雞蛋。她一連吃了三枚,給皇上留了兩枚,連說雞蛋味道好,說好久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了。這與餓極了的人吃個包穀也覺得好是一樣的。至於皇上,更是無任何威儀可言。無事時,他甚至會和太監一道坐在地上玩泥蛋,又喜歡在紙上畫各種大頭長身的鬼形,再扯碎扔掉。有時在紙上畫一隻烏龜,烏龜背上寫著他所恨的人:然後貼在牆上,用竹籤做小弓箭去射,再從牆上扯下,撕碎,讓它隨風飄去。」
一刻短暫的沉默。
辜鴻銘說:「我可以坐在這裏旁聽嗎?」
這時,由盛宣懷居中串聯,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袁世凱等督撫連名上折,請嚴懲縱容拳民闖下滔天大禍的肇事魁首載漪、載瀾、載勛、剛毅、英年、趙舒翹等人。慈禧見此奏摺,頗為不悅,為應付悠悠眾口,只對他們予以口頭斥責,即便這種處罰,也將大阿哥的父親端王載漪排除在外。至於各省的勤王舉動,慈禧則歡喜無已。
在座的除張之洞外,誰都沒有親眼見過皇太后,即便是張之洞,也不可能看清那個召見她時高高在上威儀赫赫的太后,他和眾幕僚一樣希望多了解這位大清國的第一人。他笑著對吳永說:「我這裏最是隨便,不受禮制和規矩的限制,這些人也都是些本分人,不會背後使絆子。你儘管放心大胆地說,不要有顧慮。」
對袁世凱的這個評價,成了所有傳說這個故事的人的最後結論。張之洞對此將信將疑。
吳永肅然:「什麼事?凡我所知的,我都可以對您說。」
客廳里一片嗟嘆。
「這大概就是愛屋及烏吧!」辜鴻銘自我解嘲,「他是曾文正公孫女的丈夫,多少總通了點曾家的氣吧!」
張之洞笑著說:「漁川,包括梁節庵在內的我的這批幕友,都是沒有見過太后和皇上的人。你在太后皇上身邊一個多月,而且又是在這種非常的日子,也可算是太后皇上的患難之交了。你跟各位隨便聊聊行在的情況吧!」
辜鴻銘驚問:「七月下旬的天氣,皇上怎麼就穿棉袍了,我們現在還未穿棉袍哩!」
梁鼎芬揚了揚手中的信說:「這信是湖南俞撫台的公子俞啟元寫給我的,我曾教過俞啟元的古文。俞啟元現在和吳永一道會辦糧台,二人同時被太後派出辦糧餉。一個去江南,一個來湖廣。俞啟元怕大家不了解吳永而怠慢了他,故給我寫了這封信,先通報一下。」
年關臨近,武漢三鎮飛起漫天白雪,梁鼎芬的八姑姑帶著龐大的護送嫁妝的隊伍來到武昌。梁鼎芬忙著為他們布置新房。過小年這天,婚禮隆重舉行,大媒便是候補道兩湖書院山長、總督衙門總文案梁鼎芬。張之洞為他們做了證婚人,又破例從他珍藏多年的古董中選了兩件戰國青銅器:一面鳳舞九天圖紋銅鏡,一把八寸長的玉柄雙刃銅短劍,作為禮物送給吳永九-九-藏-書
其實,張之洞先前也聽到過一些風聲。戊戌年事變后不久,從湖北巡撫衙門裡傳出消息,說譚嗣同曾去找過袁世凱,請袁救援皇上,袁表面答應,第二天回到天津就將這事告訴了榮祿。榮祿急告太后。於是便有太后訓政、六君子被殺、皇上囚禁瀛台的結局出現。袁世凱是個口是心非的小人,可恥的告密者!
「袁世凱。」吳永壓低了聲音。
「正是。」梁鼎芬點頭。
吳永心裏大吃一驚,傻望著張之洞。
張之洞說:「漁川,謝謝你這個提醒,我今後會注意的。」
梁鼎芬從信函里抽出一大沓紙來,正要遞過去,張之洞說:「這麼長的信,我不看了,你說說吧!」
「香帥,您知道皇上最恨的人是誰嗎?」
張之洞笑道:「辜湯生近世什麼人都不敬仰,惟獨敬仰曾文正公,可惜沒有機會見到他本人,又沒機會見到他的兒子。這次又可惜,來的不是孫子,而是孫女婿。孫女婿的身上是找不到曾文正公的痕迹來的。」
說到這裏,吳永猛然記起曾經親眼見皇上在烏龜背上寫了一個人的名字,那是當今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當然,這個名字是絕對不能說出的,今後若有可能,也僅僅只能對張之洞一個人講。
原來,吳永來武昌,是要向湖廣代流亡朝廷討五十萬兩銀子和十萬斤糧谷、五萬匹棉布綢緞。這事屬巡撫所管,吳永在湖北境內盤桓了半個月,多次拜會湖北的巡撫、布政使、糧道、江漢關道等要員,然後又南下洞庭,找湖南的地方衙門去了。
賽二爺是誰?奕劻沒聽說過。他討好地說:「賽二爺是哪家的公子,我要獎賞他。」瓦德西哈哈大笑:「賽二爺不是哪家的公子,她是八大胡同的妓|女,一個會說德國話的可愛的女人,據說是你們以前駐德公使的夫人。」
陳念礽和辜鴻銘一樣也是好奇心極重的人,問:「漁川先生,你和太后、皇上朝夕在一起相處這麼久,你覺得他們跟我們普通人有什麼不同嗎?」
「皇上也一個樣。」吳永說,「我見到皇上時,他正站在太后的身旁,身穿一件半舊玄色細行湖縐棉袍,寬襟大袖,上身無外褂。腰上無束帶,頭髮有一寸多長,蓬首垢面,憔悴已極。」
吳永仔細聆聽著這位社稷之臣的讜言庄論。
作為會辦和談大臣,張之洞除嚴懲禍首這點外,對條約中的其它幾條都很不滿意,尤其對賠款和駐軍兩條,更為不滿。賠款如此之多,幾乎要把中國的元氣耗盡,「徐圖自強」目標的實現不知又要向後挪動多少年。在中國的土地上允許外人駐紮軍隊,這有喪失領土主權之嫌。張之洞致書奕劻、李鴻章,明確表示不能完全贊同的態度。
七月二十一日,天色未明時,當得知洋兵已攻破廣渠門,城內已無任何守兵時,慈禧著青衣布履,裝扮成一個民間普通老太婆,帶著身穿布袍彷彿坊間店鋪小夥計似的光緒皇帝,匆匆忙忙地逃出紫禁城。慈禧在一片慌亂之中,什麼都顧不上了,卻沒有忘記對她的眼中釘、她侄女的情敵、皇帝的寵妃珍妃以懲處。她命令宮中二總管崔玉貴將披頭散髮的珍妃活生生地推進頤和軒后的一口水井中。這口日後以珍妃命名的枯井,成了中國封建時代眾多帝妃愛情悲劇的最後一個實證。它以無比的凄艷,引發多情憑弔者和文人墨客的不盡詠嘆。
「哦,是這樣的。」張之洞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氣:兩年多的一段傳聞終於得到證實。「香帥,」吳永的語氣很誠懇,「袁世凱這個人我沒有見過,不知其為人到底如何,說他能幹的人很多。他這兩年也很能任事,東南互保的事,嚴懲禍首的事,他都與您一起參与了。他是有心要攀附您這棵大樹。我今夜把這事告訴您,想提請您注意這個人。他今後前途到底如何,還很難說,也可能飛黃騰達,也可能粉身碎骨。您對他,還是多留點神為好。」
梁鼎芬說:「此人雖只是一個知縣,眼下卻是太后最為親近和相信的人。他在太后的眼中,任哪一位王公宗室都不能相比。香帥,這裡有一封信,你請看吧!」
第二天,湖廣總督中庭左側的宴客廳燈火通明,各種水陸佳肴擺滿整整一桌子,張之洞在這裏宴請來自太原行宮的要客吳永,陪席的有梁鼎芬、辜鴻銘、徐建寅、陳念扔、陳衍等人。三十六歲的曾門女婿不善飲酒,不到一個小時,飯就吃完了。張之洞把客人帶進小客廳,特為泡好上等龍井款待這位祖籍浙江的不平凡客人。
「漁川,有一樁事,我在心裏想了好久,要向太后稟報。但至今未稟報,一是拿不定主意,二是不知通過什麼途徑傳到太后那裡。你這一來,既使我拿定了主意,又找到一條便捷通道,你一定要把這樁事當面稟報太后。」
辜鴻銘說:「剛才我還和香帥在說勤王的事哩,看來不必派人去了,接待好吳永就行了。」
有一天,梁鼎芬悄悄對張之洞說:「香帥,您不知道吧,吳永現在與曾家已斷了關係。」
「吟詩作賦,是普通人怡情悅性的好方式,但一國之君不能沉湎於此。治國平天下,靠的是聖賢之教,史冊之鑒。十六七歲,正是發憤苦讀經史的大好時光,大阿哥的功夫不下在此處,卻用在詩詞上,是捨本逐末。隋煬帝、陳後主、李後主、宋徽宗都是詩詞歌賦中的高手,卻成了亡國之君。耽九-九-藏-書於詩詞,又加上輕佻,喜怒無常,這樣的儲君,真不是國家之福。」
梁鼎芬說:「續弦是肯定想的,他還只有三十六歲,且無子女,哪有不續弦的理。只怕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難有一個令他中意的人。」
「大阿哥的最大不足之處就是不愛讀書,好玩耍,心不能靜。還有一點,性情輕佻,喜怒無常。」
隔一會,他又說:「我想問你一件事,你不要對別人說。」
「康有為和軍機四章京都極力推薦袁世凱,皇上相信了,將他從天津叫到北京,超擢他做詩郎,並召見他,以重任相托。袁在皇上面前慷慨激昂,忠心耿耿。不料他一回天津,就對榮祿說,皇上發動康黨圍頤和園,要挾持太后。引起太后大怒,並痛斥皇上不孝不仁,皇上矢口否認。太后說這是袁世凱說的,並有榮祿作證。皇上還是不承認有圍園劫后的計劃。因為此,皇上恨死了袁世凱,巴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張之洞說:「我叫你去長沙,也包含著這層意思,看他想要個什麼樣的人。」
吳永說:「皇上身子骨極弱。以後的日子里,在太后吃好睡好后,我才發覺,太后其實是一個很好的老太太,既端莊秀美,又開朗健談。倒是皇上,一直是面色蒼白,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你這真正是脫掉褲子放屁!」
張之洞興趣盎然地笑望著這位怪才,不知從他的口裡又要蹦出什麼驚人之語來。
吳永頗為緊張,想不到自己剛才的那幾句話居然對大阿哥的命運起了作用。一個小小的知縣,一介草莽出身的平常人,竟然會對當今帝王的廢立起作用,這真是不可想像的事,而此事竟然就發生了。想到這裏,吳永又不禁自豪起來。
慈禧這一哭,將那些跟隨她一起逃難的王公大臣們也引得痛哭起來。岑春煊沒料到一向威嚴不可侵犯的太后如此失態,也沒料到一向威風凜凜的王公大臣們如此脆弱,心裏對自己的這個決定十分得意。他也一邊大哭,一邊說著諸如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要保護好聖駕的話。慈禧當即任命他為督辦糧台大臣,負責警衛料理整個逃難人馬的安全及生活等一切事項。轉眼之間,一個小小的布政使便成為大清帝國流亡政府的實際控制人了。
張之洞知道辜鴻銘是在調侃,在他心裏,對鹿傳霖親身勤王也不大以為然,但嘴巴上免不了對姐夫作一番辯白:「你不知道,我這個姐夫雖是個文官,弓馬功夫卻是自小就練就的,好得很哩。他二十歲那年,隨父住在貴州都勻府,當地苗民作亂,圍攻府城,他父母被苗民戕害。他一個人殺出重圍,飛馬百裡外搬來救兵,到底把苗亂鎮壓下去了。他有這等武功,自然可帶兵勤王。我這個制台,雖是統率水陸幾萬軍隊,其實手無縛雞之力,不能跟他比。」
滿廳一片唏噓聲。
張之洞頗為吃驚:「這話怎麼說?」
吳永說:「懷來縣城離京城不過百把里路,京城內外都鬧義和團,懷來自然不可免,也被鬧得烏煙瘴氣。我知道洋兵正在打京城,整日里惶惶不安。七月二十三日傍晚,正要吃飯的時候,突然有一人闖進縣衙門,說是有緊急公文,遞上來時,乃是一團粗紙,無封無面,像一團破絮似的。我將紙團展開抹乎,一看,嚇了一跳。原來上面寫著,皇太后、皇上,滿漢全席一桌,慶王、禮王、端王、瀾公爺、倫貝子、軍機剛中堂、趙大人等各一品鍋。另隨駕官兵,不知多少,應多備食物糧草,上面蓋著延慶州州印。我忙問來人,這是怎麼一回事。那人說,兩宮聖駕已在離懷來縣城五十里的岔道口上過夜,明天就到此地。我心裏想,現在一切都亂了,哪裡去預備滿漢全席、一品鍋,得連夜布置。天明即回城趕赴岔道口。巳正時,在途中遇到了兩宮聖駕車騎。待我見到太后時,哪裡敢認,那簡直就是一個逃荒的老太婆:頭髮蓬亂,面色蠟黃,衣衫襤褸,原來太后已是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了。」
李鴻章想起二十多年來,張之洞一貫與自己唱反調,心中甚是不快。外國政壇上有鷹派、鴿派之說,李鴻章覺得自己是中國的鴿派之首,而張之洞處處跟自己為難,是不是想當鷹派的頭領?他氣得對奕劻說:「這個張香濤,還是當年那一副書生做派,做了十七八年的督撫,應該有些歷練了,還是這樣喜歡放言高論,正是曾文正公當年所說的那句老話:看人挑擔不費力。」
「香帥,這可是個好機會,你也可學鹿中丞的樣,自帶一支人馬北上護駕。這個功勞,太后、皇上日後會記一輩子的。」
辜鴻銘早已急不可耐,搶先第一個說話:「我曾有機會見過英國女王維多利亞,儘管她那時已近六十卻依然美麗過人、雍容華貴,她的氣質和風度是普通人所絕沒有的。漁川先生,我想像中的皇太后應該也和維多利亞女王一樣,但我沒見過,不知是不是一樣,你說給我們聽聽。」
梁鼎芬坐下來慢慢說:「這個人名叫吳永,字漁川。他是浙江人,卻生在四川,長大后又客居湖南長沙,因此而有機會從郭嵩燾侍郎游,又由此而到了曾紀澤侍郎的門下,並且得到小曾侯的賞識,做了他的乘龍快婿。」
張之洞說:「就常人而言,大阿哥可算是一個聰明穎秀的少年,若有嚴父嚴師管教,日後或許也能做點事。但對大阿哥這個身分來說,他的長https://read.99csw•com處恰恰是短處,而他的短處則不僅于自身不利,更將於國家不利。」
辜鴻銘喜道:「節庵在賣關子,這裏面一定有好故事聽。」
「香帥,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好主意。」辜鴻銘突然興奮地提高了嗓門。
奕劻對瓦德西等人說:「禍首列太后之名萬萬不可,這于中國國情相悖太大,不但我們不能答應,即便皇上也不能答應。太后死,皇上存,皇上將有不孝大罪,勢必不能獨活於世。」
「這詩是做得不錯。」張之洞微微點頭。「大阿哥的書讀得怎樣?」
辜鴻銘也快活得像個孩子似的:「我先擬個英文稿,再請念礽把他翻成中文。」
張之洞說:「你去長沙住幾天,一則陪陪他,二則遇到方便時問問他想不想續弦。」
「可惜的是沒有兒女。」
梁鼎芬領了張之洞這道鈞命,在長沙整整陪丁吳永半個月。兩人談古論今,詩詞唱和,居然成了很好的朋友。吳永將續弦一事委託給了他。
聽了總督這句粗鄙的話,辜鴻銘笑得眼淚水都流出來了:「香帥,這句話英文里也有類似的表達,它是這樣念的。」接著一陣咕嚕咕嚕的洋話,從辜鴻銘的口裡放水似的汩汩流出,張之洞自然是什麼也聽不懂。
張之洞說:「什麼人,讓你這樣神神兮兮的?」
張之洞問:「吳永什麼時候到武昌?」
見總督發了話,眾幕僚們只得腳跟腳退出客廳。
梁鼎芬繼續說:「前幾年他被朝廷授為懷來縣知縣。太后、皇上這次離開京城,第一站便是懷來。老天爺成就了他,讓他成了第一個接駕的朝廷命官。吳永能幹,在極端困難的處境中儘力而為。太后很滿意,就叫他跟隨身旁,一路西行,封了他個前路糧台會辦。一路上,吳永成了太后得力的左右手,極受太后的寵信。這次他是以太後身邊人的身分來湖廣辦糧餉的。」
吳永說:「我一定照大人的吩咐去辦。」
眾幕友見大清國的九五至尊居然是這樣一個孩童般的人,都不可思議。有的人覺得有趣,有的人覺得滑稽,張之洞的心裏卻憂心忡忡:從百日維新的急躁和而今的病態來看,從醇邸中走出來的這個皇上,很可能是個心志不健全的人。一旦老佛爺山陵崩,大清國將走向何處?
吳永說:「張大人你說得好,神靈附體,刀槍不人,這完全是鬼話,不是我自誇,懷來縣那些拳民也在我面前這樣裝神弄鬼的,我一概不信。太后當時怎麼會糊塗至此,我也納悶。我當然不敢問她老人家,我是後來慢慢從她周圍的人聊天說閑話中得知一二的。主要是兩撥人矇騙了她。」
這可真是個重要的提醒!對於袁世凱,張之洞原本並無甚好印象,只認他是個不讀書憑軍功發跡的暴發戶。去年以來他對袁的印象大有改觀。原因是袁任山東巡撫時全力鎮壓義和團,有先見之明,又積极參与中外互保合約,有膽魄。袁世凱很明顯地在與他套近乎,若沒有吳永的這個提醒,真有可能被袁世凱給套住了。
吳永說:「張大人言重了,我吳永什麼人,怎麼敢說是太后皇上的患難之交。這也是國家不幸,吳永萬幸,能有機會侍候太后皇上。也不知吳家哪輩子積下的陰德,讓我這個不肖子孫給遇上了。」
正在笑得舒暢的時候,梁鼎芬拿著一封信進來,對張之洞說:「香帥,有一位特別人物,過幾天要到武昌來拜會您。」
這天,張之洞看了信后,順手遞給坐在一旁的辜鴻銘。
「一撥人是剛毅剛中堂和趙舒翹趙大人。太后本是派他們兩人去涿州查看義和團實情的。端王是一心要用義和團,剛中堂迎合端王說拳民可用。趙大人是飽學之士,一見就知道拳民成不了事,但他是剛中堂引進軍機處的,不能抵觸剛中堂,回京稟報時含含糊糊,也沒說可用,也沒說不可用。太后聽了剛中堂的一面之辭,以為拳民真的有神術。另一撥是宮中的太監們。不知什麼緣故,這些太監都沒有頭腦,都相信義和團那一套鬼把戲,許多太監都入了團,在園子里設壇祭神靈。他們天天在太後面前說拳民們如何如何了不得,都說是自己親眼見的。你們想,三人都可以說成虎,幾十上百個太監都那麼說,太后怎麼會不相信?就拿火燒正陽門那件事說吧!義和團放火燒大柵欄一帶的教民住宅,火燒大了,一直燒到正陽門去了,這不闖了大禍嗎?拳民們也著急了。來了一個大師兄說,不礙事,我們請東海龍王來保護正陽門。於是所有拳民都席地而坐,跟著大師兄念念有詞,誰知不但東海龍王未請來,火反而越燒越旺,把正陽門燒成一座焦樓。拳民們嚇得全部逃走了。這本來是一個戳穿義和團花招的極好例子。不料,由太監口裡告訴太后的卻變了樣。他們說本來海龍王要來的,因為皇上不聽太后的話,要重用康黨,就不來了。火燒正陽門,是對皇上不孝的懲罰。太后聽了這話,不但不加懷疑,反而說神靈有眼,拳民可嘉。這兩撥人就這樣坑害了太后。」
「因為太後身邊有一大批混蛋在包圍著,你去了會覺得憋氣,不舒服。你在這裏做武昌王做久了,怎麼習慣得了在那群既令人瞧不起但又不得不對他們客氣的窩囊廢中過日子!」
眾皆笑起來。
瓦德西說:「要說名副其實的禍首,還只有你們這位皇太后夠資格,其他人都是聽她的,只能說是從犯。不殺她,怎麼說https://read•99csw.com得過去?你們這個皇太后,我看還不如賽二爺,她的見識比皇太后的見識高得多。她請我不要殺老百姓,說老百姓無罪,罪在拳匪。這話有道理。」
李鴻章聽了這話不是味道。國家的寶貝怎麼能隨便送人,這些人都是貪得無厭的惡狼,他們的欲壑你能填得滿嗎?但奕劻是首席和談大臣,又是親王,何況這是救太后的事,李鴻章也只得忍了;瓦德西獰笑道:「好哇,早就知道你們的寶貝多得很,拿寶貝來換皇太后的頭顱,也是可以的,但以下的那些人,是再也不能討價還價了。」
岑春煊的這一創舉點撥了各省的督撫將軍們,他們猛然間彷彿都醒悟過來了:常言說飢者易為食,寒者易為衣,如今則是落難者易為功呀!這個「冷灶好燒」的極淺道理怎麼都忘記了,卻讓那個廣西苗子昔日惡少佔了頭功!
「漁川,我問你,皇太后一向精細明慎,這次為何會上義和團的當?神靈附體、刀槍不入這等鬼話,太后當時是真的相信嗎?」
最後,雙方達成如下協議:中國賠銀四億五千萬兩,分三十九年還清,年息四厘,以關稅和鹽稅作抵押;划東交民巷為使館區,中國人不準居住;拆毀大沽至北京城防炮台,外國軍隊駐紮北京和從北京到山海關沿線十二個重要地區;永遠禁止中國人成立任何反對外國的組織,違者處死,若再發生此類事件,當地官員立行撤職,永不敘用;嚴懲載漪等十余名禍首。
梁鼎芬笑著說:「還正要你辜湯生坐在這裏,我才會說得起勁哩!」
「你上個摺子給太后、皇上,請他們乾脆到武昌來住,立武昌為陪都。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到那個時候,端王也好,庄王、肅王也好,統統都得服從你這個武昌王。」
吳永說到就到了。梁鼎芬以接待欽差大臣的禮數接待他,將他安置在武昌城裡最好最安全的驛館一一胡文忠公祠,又從兩湖書院抽調兩名略知文墨的僕人來專門服侍他。梁鼎芬鄭重告訴吳永:「明天晚上,張制台在督署為您接風。」吳永表示感謝。傍晚,臨離開胡文忠公祠時,梁鼎芬又悄悄對吳永說:「楚女又潑辣又風騷,要不要叫一兩個來陪陪?」
為了答謝張之洞的厚愛,也為丫在今後的仕途上增加一個強有力的靠山,吳永向張之洞透露了一個絕密消息。
「大阿哥會作詩?」張之洞顯然對此很感興趣,「你能記得幾句嗎?」
「如此看來,我想,為了太后,為了祖宗的江山,也為了大阿哥自己,還是廢了為好,而且必須立即搬出宮,永遠斷絕他的念頭。這樁事不能寫奏摺,只能面稟。我又不能到西安去,真是天賜良機,讓你到武昌來了。漁川,你千萬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的瞻前顧後,一定要以國家大義為重,將我的這個想法面稟太后。萬一有什麼事出來,我張某人會向太後上書,說清事情的原委,洗去你的責任。你不要有顧慮。你曾經做過曾家的女婿,要像你的丈人和太丈人一樣,在緊急關頭,拋開一己得失,為國家挺身而出。」
回到武昌后,梁鼎芬開始為這事籌劃起來。他思忖著:吳永是太后的親信,又有曾家的背景,今後前途無量,自己若能與他將關係結牢的話,日後也算是朝廷有人了。這股肥水決不能流到外人田裡去,我梁鼎芬要和他攀下這門親。梁鼎芬把自家親戚中的女人們都列出來,挑盡了三姑六婆后,倒真給他看中了一個人:他廣東老家遠房八姑今年二十二歲,因高不成低不就,早過了出閣年紀仍待字閨中,成了個老姑娘。梁鼎芬忙修書一封通過官驛寄回廣東番禺,不久后收到了回信。八姑家對這門親事滿意極了,若男方無意見,可即刻護送新娘子前來武昌完婚。趁著吳永尚在湖南的空當,梁鼎芬又去信老家,要他們去廣州城裡拍幾張照片寄來,把事情辦得盡量妥當些。二十多天後,照片寄來了,吳永也從湖南返回武昌。吳永看了照片,模樣端正,又是一個從沒嫁過人的黃花閨女,且是梁鼎芬的親戚,很滿意。這時已到初冬季節了,張之洞於是邀請吳永乾脆在武昌度歲,年前完婚,過完年後再回到太後身邊去。吳永一口答應。
吳永微笑著搖了搖手。
「夫人過世了,還有兒女呀,兒女跟外婆家的血脈是割不斷的。」
張之洞想,談論太后皇上太多了也不大好,而且他還要與吳永單獨密談在心裏琢磨了好久的一樁大事,於是起身說:「天很晚了,吳漁川還有許多事要辦,今夜就談到這裏吧。」
吳永說:「有張大人這番話作擋箭牌,我就隨便和各位聊聊。但有一點,只在這裏說,出門以後我就不認賬了,不要說這話是聽吳某人講的,到時我會賴賬的,各位就不要怪我不是君子了。」
這可不是常人能曉得的宮闈秘密,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聆聽,尤其是辜鴻銘,瞪大那雙藍幽幽的眼睛盯著,讓吳永看了有點兒害怕。
張之洞的臉向吳永湊了過來:「你看大阿哥這個人怎麼樣?」
這兩句話激勵了吳永,他站起身來堅定地說:「香帥放心,我一定會把你的這個建白如實稟報太后。香帥身處如此高的地位,尚且不顧自身利害,我吳永一個七品芝麻官,算得了什麼!若能協助香帥為國家辦成這樁大事,也不枉曾家賞識我一場了。」
辜鴻銘看完信后,笑著對張之洞說。
李張之間本來就很深的裂縫,變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