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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翊贊中樞 一、袁世凱用三牛車龜板甲骨,換來了張之洞的以禮相待

第二十一章 翊贊中樞

一、袁世凱用三牛車龜板甲骨,換來了張之洞的以禮相待

「不瞞香帥,晚生已經向太后、皇上遞了摺子,請求讓晚生依舊在直隸不動。」袁世凱放下筷子,挺起腰板,神態嚴肅地回答。
楊士驤從隨從手裡接過一個布包。打開布包,露出十來塊沾著泥土的黑褐色龜板。張之洞急忙重新戴上老花眼鏡,取過一塊細細地審視著。辜鴻銘、陳衍等人也一人拿起一塊,十分好奇地觀看。賓士北上的火車廂,頓時成了一個考古研究所。
「坐吧,坐吧!」張之洞伸出手來指了指對面的沙發。「慰庭這人禮數太多了,打發你到彰德府來接我,耽誤你這多天,實在沒有這個必要。不過,彰德府住幾天也不會白住,你去小屯村看過殷墟了嗎?」
張之洞說:「我看就不要下車了,這麼多人去吵煩袁慰庭,也過意不去。你就下車去復命吧,代我們謝謝他。」
楊士驤是直隸布政使。四年前,張之洞進京路過保定時,袁世凱在總督衙門設盛宴招待張之洞。張之洞坐在主賓席上,左邊坐著袁世凱,右邊坐著楊士驤。二人殷殷勤勤地款待著這位貴客。可張之洞並不十分知趣。他基本上不搭理左邊的主人,卻對右邊的主陪很熱情。原因是楊士驤乃翰林出身,一肚子掌故學問,又極善言談,與張之洞很對路。他們一起談翰苑軼聞,談前朝舊典,高談闊論,津津有味,完全不顧及滿座嘉賓貴客。別人倒不覺得怎樣,袁世凱心裏則很不是味道。他是酒席的主人,張之洞不對他熱乎,已使他感到不快,更當著他的面大談科場翰苑,明顯是欺負他非兩榜出身,腹中無笥。袁世凱被冷冷地晾在一旁,臉上雖掛著笑容,心裏卻嫉恨不已。到了散席的時候,張之洞還送給袁世凱這樣一句話:「袁慰庭,想不到你一旦做了總督,身邊便會有楊蓮府這樣的人。」
袁世凱說:「為請香帥,晚飯已推遲了三個小時,想必同寅們肚子皆餓了,請香帥莫再推辭。」
「好吧!」張之洞起身說,「也不要讓袁慰庭太掃興了。湯生,石遺,你們陪我到袁慰庭那裡走一趟。崧生不舒服,你就和其他人留在車上不動,明天一早我回來就開車。」
張之洞說:「吵煩太多,明天你不要送了。」
楊士驤笑著說:「就是從彰德府帶來的那些個寶貝。」
「也不是不願意。晚生自覺才能有限,不是做外務進軍機的料子,還是在直隸做總督順手些。」
楊士驤高興地說:「這個容易,我立即打發幾個人去彰德住上半年,好好地再收集幾牛車龍骨來,運到京城裡去!」
袁世凱反問:「你要什麼?」
「香帥願意替我審核,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我隨身帶了幾塊龜殼板,有幾個字,我自認猜得了七八分。請香帥看看,點撥點撥下官。」
他對著軍樂隊揮了揮手,便向著前邊走去。就在這時,軍號吹響,鼓樂齊鳴,月台上再次熱鬧起來。
直督幕僚們都知道這個混血兒的不凡經歷,於是紛紛舉杯叫好。其中一個年輕人更是嬉皮笑臉地說:「辜先生,你逛過洋窯子嗎?洋嫖客和咱們中國嫖客有不同嗎?」
在主客皆歡之中,直督衙門的奢豪夜宴終於結束了。
張之洞斥道:「桑先生教了你一年的二十四史,你不好好讀書,這下子對不上號了吧!」
在一陣震天嗚叫聲中,火車緩緩啟動,張之洞佇立窗前,深情地望著傾注自己下半生全部心血的武漢三鎮,心情頗為激動。
張之洞笑道:「莫著急,待老夫先好好看完這三牛車再說。」
這是萬般無奈之事,即便如此,也是防範再三,嚴加控制。一旦江寧打下,便即刻迫使湘勇裁軍,且十裁其九,用高官厚爵、良田美宅買去他們手中的利刃、身上的鐵甲。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祖訓煌煌不絕於耳: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軍權不可落人漢人之手!
梁敦彥、辜鴻銘、陳衍等人都圍了過來,順著他的手臂眺望著,果然見漢陽鐵廠的黑煙在越冒越濃。陳衍有意恭維道:「香帥;,您辦的這些局廠可謂天下獨有,海內無雙!漢陽槍炮廠要超過德國的克虜伯廠。」
「有哪些不同?」五六雙眼睛餓狼似的瞪向辜鴻銘。
「老夫收下,收下。」張之洞從來沒有這樣爽快地接受別人的贈與。「老夫把它們都帶到京城裡去,如果能看出點什麼名堂來的話,說不定今後還要麻煩彰德府替我多收集點送來。」
陳衍說:「聽香帥給你上課吧!」
坐定后,由袁世凱帶頭,接下來直隸司道、保定知府、北洋六鎮依次向張之洞敬酒,一個個揀最好聽的話恭維著頌揚著,直視張之洞為當今的張陳房杜,一頂頂高帽子戴得老頭子頭暈暈的,心甜甜的。他怕自己酒後失態,每次敬酒都略微舔舔而已。袁世凱、楊士驤依舊分坐兩旁,不斷地夾送著各種珍饈美饌,張之洞也只是揀點清淡的嘗嘗而已。
張之洞一改前兩次的倨傲不恭之態,笑容滿面對袁世凱說:「慰庭,你太多禮了!」
陳衍的更大興趣也是在這談古論文上,於是忙插話:九-九-藏-書「這雲夢澤因為楚襄王的遊歷而幻怪離奇,一直成為歷代騷人墨客筆下的神秘之所。到了南宋時,有一個遊方道士路過雲夢,指著雲夢之北說,三百年後此地將出天子,不想這話給他說對了。」
於是大家都舉起酒杯,十分豪氣地互碰了一下,均一飲而盡。
袁世凱辦北洋軍,是以一個久歷行伍熟諳軍旅者的身分在辦,到時他可以親自指揮這支軍隊上陣打仗,與張之洞等書生制台大不相同。換句話說,張之洞等人辦的新軍,是朝廷的軍隊,袁世凱的北洋軍,將有可能變成他的私家軍隊。
正在這時。他看到龜山腳下高大的煙囪正冒出一股濃重的黑煙,這景象給他以巨大的喜悅。他遙指窗外,孩子似的嚷道:「你們看,鐵廠冒煙了!」
辜鴻銘好與人抬杠。他的這種性格,張之洞和陳衍都清楚,所以也不生氣。
無論是從私心的欽佩角度,還是從今後的利益相關,袁世凱都希望能像與朝中的慶王那樣,與張之洞建立非同尋常的情誼。
張之洞捋須笑道:「我說湯生呀,你自誇對『四書』『五經』倒背如流,一到真要管用時,就露出先天不足的缺陷了。」
「在哪裡,快拿給我看看!」張之洞一副急迫的神態,彷彿一個貪玩的兒童,焦急地向大人索取一件新奇的玩具。
楊士驤說:「慰帥想儘儘地主之誼,香帥您就不要推辭了。」
「香帥好記性,下官正是楊士驤。」楊士驤謙卑地笑著說,「下官奉慰帥之命,特為到彰德府來恭迎您,下官在此地已等候三天了。」
而這一政治傑作的創造者,正是慈禧本人。對於防範袁世凱的話,她如何會掉以輕心!七十三歲的老太太再次運用她的政治智慧,將袁世凱調進京師,任命他為由總署改名而來的外務部尚書兼軍機大臣。這是古今權術中用得最多的一個:明升暗降,體面地解除危險人物手中的實權。為了不讓袁世凱有所借口,同時調張之洞進京,一樣地進軍機處。
袁世凱想到這裏,決定試探一下:「香帥,你歷仕兩朝,德高望重,從武昌調到京師,自是人心所望,朝野所歸。做了大學士、軍機大臣后,當然是以中樞號令天下,為國家所做的貢獻要遠過湖廣兩省。晚生不能跟您相比,且做事顧大不及小,難免遭人譏評。晚生進京,只怕反不如在直隸。」
「直隸總督!」
袁世凱再次打千:「香帥能賞臉下車,不僅是晚生的榮幸,也是保定全城的榮幸,若是白天,晚生會動員保定全城百姓來夾道歡迎。」
這一招果然靈。張之洞、辜鴻銘、陳衍和楊士驤四個人,面對著這十幾塊龜板,圍繞著甲骨文這一新興的學科,有著無窮無盡的話題。不知不覺間,列車已進入保定車站。保定城已是萬家燈火的初夜時分。車剛一停穩,月台上便響起一片西洋軍樂聲。一行穿著簇新北洋軍禮服的吹鼓手們,或握銅號,或背銅鼓,在一個手執銀桿人的指揮下,整齊而嘹亮地吹奏一首滿車人都聽不懂的樂曲。
辜鴻銘也笑嘻嘻地說:「武漢的局廠我都去看過,歐美的局廠我看得更多,兩相比較,我有這個感覺:武漢的局廠與歐美的局廠模樣兒相似,但品性卻相距很大。」
這話撩起了辜鴻銘的極大興趣,禁不住問道:「天子是誰?」
張之洞大笑:「若如此,乃老夫之罪過!」
張之洞笑道:「你都愚鈍,那天下無聰明人了。」
七十一歲的張之洞雖捨不得離開經營了將近二十年的湖廣,卻也對自己晚年能得到大學士、軍機大臣的待遇而滿意。人生追求的最高境地是什麼,作為儒家弟子來說,還不就是人閣拜相嗎能做一代輔佐聖君成就大業的賢相,斯世足矣,夫復何求!身為軍機大臣的大學士,有職有權,且可以天天面見太后、皇上。倘若能憑藉這一切,推動全國的洋務事業,使十八行省都能像湖北一樣學堂林立、工廠接踵、鋪上鐵軌、架設電線、水電連通、馬路交叉,再加上用洋槍洋炮武裝起來的勁旅,古老的神州不就邁進了時代的前列,貧弱的中國不就成了富強之邦嗎?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武漢三鎮、湖北全省即便好,也只是一城一省,只有全國都好了,才是整個中國的興旺。調入京師,身居相位,才有可能實現這個願望。古稀之年的張之洞,懷著這樣一種美好的憧憬,留下湖北鐵政局督辦陳念扔等人在武昌繼續原來的洋務實業,帶著家眷和梁敦彥、辜鴻銘、陳衍等人告別鄂湘兩省的官場士林、局廠商界,躊躇滿志地登車北上。時序正是光緒三十三年仲秋。
張之洞望著楊士驤說:「什麼東西?」
張之洞走後,袁世凱氣得對楊士驤說:「張香帥這樣看得起你,你乾脆跟他好啦!」
「太好了,太好了。」張之洞笑道,「到時你可以先給我看看,莫急著公佈於世,免遭方家譏笑。」
張之洞饒有興趣地問辜鴻銘:「湯生,我考考你,你知道彰德府城外有個read.99csw.com著名的遺址叫什麼嗎?」
陳衍說:「這的確是件比做軍機更有意義的好事。」
楊士驤起身對張之洞說:「請香帥下車,在保定城住一夜,袁慰帥已在督府衙門擺下接風酒恭候。」
張之洞望了望窗外,說:「是的。楚襄王游雲夢,游的正是這一片地方。」
「行。」袁世凱立即答應。「不過有一個小條件,你每年至少得給我五十萬兩銀子,我好應付京城裡那班餓鬼。」
不過,袁世凱倒也從這兩句話中看出張之洞的為人來。儒家信徒多迂腐,然則也多厚實。張之洞如此篤信儒學,他也一定是個既迂又實的人。與這種人打交道,不必擔心他會兩面三刀、傾軋陷害。今後到了軍機處,還得多靠他為自己擋點風雨才是。
「我正要跟您說哩,香帥。」辜鴻銘一臉正經地說,「武昌閭巷裡,流傳這樣兩句俚句,說是官劣而為商,商劣而為官。前者的代表是一大群進入局廠的候補道,後者的龍頭老大,便是鐵廠的督辦盛宣懷,經商發橫財,現在做了朝廷中的一品尚書了!」
陳衍道:「正是。從此,雲夢在幻怪的色彩上又加了一道尊貴的光環。」
他們的顧慮並非空穴來風。
在袁世凱的陪同下,張之洞一行來到直隸總督衙門花廳。這裏早已燈火通明,熱氣蒸騰,十多席八仙桌上羅列著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香氣瀰漫著整個花廳,飄散到直隸總督衙門前後院的各個角落。
張之洞望著辜鴻銘說:「彰德府城外有個叫小屯村的地方,就是當年殷都的所在地。光緒二十五年,當地老百姓從古墓廢丘里發掘不少獸骨,因為骨頭大,大家都叫它龍骨。都說龍骨可以入葯,治多年的風濕,於是北京同仁堂藥鋪就到這裏來收購。我的內兄王懿榮那時正做國子監祭酒,他自己本是一個高明的醫生,知道陳年獸骨的這種藥用功效,聽說同仁堂里有從河南收購來的龍骨,便買了一些。他是一個有心人,在龍骨上發現了不少像文字一樣的東西。經過細細考證,認定這就是殷商時期記述卜筮的文字。就這樣,王懿榮無意之間發現了這個埋在地底下三四千年的絕大秘密。」
「哎呀!」辜鴻銘驚叫起來,頭伸出窗外。「這裏就是三千年前的殷都了!」
稍事休息,袁世凱便請張之洞入席。張之洞說:「老夫已在車上吃過東西,不必再吃晚飯了。」
那官員不須打聽,徑直走到張之洞的身邊,對正在看報的張之洞彎下腰說:「香帥,您還認得下官嗎?」
「盤庚遷於殷。」不待張之洞說完,辜鴻銘便答道。
「慰庭,你什麼時候進京?」
朝廷的要職,國庫里的銀子,就像做小買賣似的,如此三言兩語就給敲定了。
袁世凱太會交往了。他的關係網不僅結到朝廷的王公大臣,也觸及到西洋各國的政要。不少外國使館的公使在不同的場合公開表示過,袁世凱才是中國真正的人才,袁世凱代表著中國的希望。一個握有軍權的中國高級官員,受到西洋各國的如此稱讚,這不是朝廷之福。
陳衍也覺得袁世凱用心太厚了,若不下車,也說不過去,便對張之洞說:「袁慰帥是真心誠意請香帥下車,香帥給他這個面子吧!」
辜鴻銘這些年來發憤苦讀中國典籍,憑藉他過人的記憶力和悟性,他比幕府中許多宿儒更通中國學問。只是他一直無機會作萬里行的壯遊,對中國的輿地所知甚少。他一向坦誠,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遂笑了笑說:「我從未到過彰德府,真不知道這裡有個什麼著名遺址。」
楊士驤急道:「慰帥派下官去彰德府迎接,就為了請您在保定城住一夜。請香帥看在這番誠意上,賞臉下車吧!」
「你說得不對。」辜鴻銘較起真來,「模樣相似是沒有用的,關鍵在品性。湖北局廠,照現在這個路子走下去,是培植不了好品性的。」
張之洞還沒有回過神來,袁世凱說:「蓮府對晚生說,香帥昨天在車上,對殷墟龍骨有極大的興趣,好些個文字已被香帥破譯了。晚生說,既然香帥是考訂龍骨的專家,不如把你帶來的那三牛車龍骨都送給香帥,供香帥公餘賞玩研究。蓮府說,就不知香帥肯不肯賞臉收下。」
「對了。」張之洞指了指窗外。「這裏便是殷。」
另一桌上,直督幕府總文案楊士琦等人陪著辜鴻銘、陳衍,也是觥籌交錯,談興甚濃。楊士琦對他的主子袁世凱很是崇拜。言談之中對袁的本事之大發跡之快欽佩不已,說起袁的一妻八妾之艷福及其後院之宏闊豪華來,更是垂涎不已。辜鴻銘瞧不起楊士琦這副巴兒狗的神態,更對袁世凱的聚斂貪婪甚為厭惡,趁著酒興,他笑著對楊士琦等人說:「我給你們說點洋人的事吧!」
兩年前,蘆漢鐵路已全線通車。張之洞坐在豪華舒適的卧車廂,看著窗外的村莊田疇和那條年久失修,逶迤北上的千年驛道,想起過去進京時千里跋涉鞍馬勞頓,如今睡卧之間便穿山越嶺,一日千里,心https://read.99csw.com裏感慨萬千。這條鐵路正是自己在光緒十五年間親手勾畫出來的。歷經幾起幾落的曲折,十多年間在歷任直督的配合下,終於鋪設成功,正在每日每夜造福於國家百姓。可以想像得到,在今後的歲月里,它將與南邊正在規劃中的粵漢鐵路連成一氣,對中國的自強偉業起著難以估量的作用。尤其令張之洞欣慰的是,蘆漢鐵路全線運行僅一年便將全部投資收回。鐵的事實證明,自行籌款或向外國借款修築鐵路,是一件一本萬利的大好事。蘆漢鐵路的成功,將會促使整個中國鐵路事業的發展。
「可惜,他在庚子年為國捐軀了,龍骨上的文字沒有繼續研究下去。」張之洞嘆口氣說,「若讓我自己選擇的話,我寧願不進京做大學士軍機大臣,倒是願意住在這裏,大量搜集出土龍骨,把這個研究做下去。」
張之洞上了綠呢大轎,在星月燈火中穿街走巷。突然眼前一片明亮,扶著轎杠陪同前進的一位小吏隔著轎簾說:「張大帥,總督衙門到了。」
張之洞笑了笑說:「袁慰庭這人,說好,好在這裏;說不好,也不好在這裏。一個官員,太注重迎來送往,太待人熱情周到,就會分散心思,影響辦實事。」
袁世凱誠懇地說:「香帥的教誨,使晚生大開茅塞。袁家三代深受國恩,晚生自當盡忠國事,不以個人為懷。若太后不準奏,晚生也不再堅持了。早日進京辦事,朝朝夕夕可得香帥指教,請香帥到時切莫以晚生愚鈍而嫌棄。」
張之洞大辦荊楚洋務實業,有一個人在華北平原上同樣勤奮苦幹。他也辦洋務,但他的洋務事業明顯地傾斜在軍事上。他的北洋軍聘請的多是洋教官,配備的是最新的洋槍洋炮,且人數達六鎮之多。他不僅會辦軍事,更擅長政治,觀顏察色,結黨拉派,縱橫捭闔,長袖善舞,在幾個大的關口上,因為看準了,把握住了,從而扶搖直上,風雲際會,成為當今天下萬方注目的人物。此人是誰,他便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
「洋嫖客嫖娼為已,中國嫖客嫖娼為人。」
陳衍忙說:「模樣相似是個基礎,至於品性,可以慢慢培植,過些年後也就會差不多的。」
張之洞摘下老花眼鏡,將來人認真地看了看說:「你不是楊蓮府嗎?怎麼到這裏來了?」
望著張之洞等人的綠呢大轎消失在夜色中,楊士驤對袁世凱說:「看來老頭子這回讓您給籠絡上了。」
保定城裡的袁世凱對朝廷的用心洞若觀火,卻發作不得。他領下聖旨,有意磨蹭,為的是在保定城裡與過路進京的張之洞見面,以便通過再一次的隆重接待而以輸誠意。
梁敦彥剛卸下江漢關道,經張之洞的推薦,就任新成立的外務部司官。
袁世凱對張之洞說:「今夜請香帥委屈在幽燕客棧歇息。明天上午,晚生再恭送您上車。」
楊士驤是個圓滑得可以隨意滾動的人。他知道袁世凱心裏不平,忙賠著笑臉說:「張香帥一副倚老賣老的架勢,他即便要我去,我也不願伺候這種人。他在慰帥您的面前大談文事,其實恰暴露出他不懂軍武的弱點。他是個乖巧的人,只有談文事方可保全自己的臉面,若在您的面前一談帶兵打仗的人,便立即露了餡。我知道他的底細,只是不說破罷了。」
一個幕僚禁不住插話:「辜先生,用這種辦法真的可以分出賤種貴種來嗎?」
張之洞哈哈笑道:「可惜,我是身不由己,想留在彰德府也是不可能的呀!」
綠呢大轎在木牌坊面前停穩,扶杠小吏將轎簾掀起,張之洞剛一邁出轎門,便聽見旁邊響起洪亮的豫東口音:「張香帥,一路辛苦了,晚生袁世凱恭候香帥光臨保定!」
這股風先是在王公府第中暗暗地吹拂著,後來吹進了紫禁城,最後終於傳到慈禧的耳中。慈禧開始警覺了。大清當國者,歷朝歷代都謹遵祖訓:不讓漢人握兵權。只是到了咸豐年間,太平軍太強大,八旗綠營太無能,為了保祖宗江山,才讓曾國藩、左宗棠等漢人組建湘勇。
話是不錯,但在如此好氣氛下說這等敗興的話,這個辜湯生真是太不懂事了。梁敦彥見張之洞的臉色越綳越緊,心裏暗暗想著:必須把話題轉開。看著車窗外出現一大片沼澤地帶,他趕緊對張之洞說:「香帥,這怕是古書上所說的雲夢澤了。」
為了彌補上次的過失,張之洞這次盡量多和袁世凱說話,不再有意和楊士驤說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
「你不願意進京?」
楊士驤點點頭:「這好說。」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你袁世凱本是一個粗人,只是因為你做了總督,身邊才會有才子學人跟著;假若你沒有這麼高的官位,這些人才不會看得起你呢!袁世凱被這句話噎得半死。
「去過,去過!」楊士驤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樂呵呵地說,「我這次在小屯村買了三牛車龍骨,借這列火車運到保定城,公餘要好好揣摩揣摩,興許能認出幾十個古字來。」
張之洞挑起轎門帘,看到九*九*藏*書高大木牌坊後面黑壓壓的一大片人,兩旁高高地懸起四根燈鏈,在夜色中顯得璀璨壯觀。
說罷,拉起袁世凱的手,二人一道邁步向大門走去。
原來,迎在轎旁的正是袁世凱,緊跟他身後的是直隸臬司、糧道、兵備道、保定知府以及北洋六鎮的高級武官們。燈光下,但見粗矮壯碩的袁世凱一身官服,面帶微笑,神采奕奕。身後的文武個個精神抖擻,雖已是八九點鐘的夜晚,卻不見絲毫疲憊倦怠之色;尤其那些武官,佩刀仗劍,筆立挺拔,英武之氣畢露無遺。張之洞在心裏嘆息一聲:「老夫不如此人!中國的希望或許在他的身上。」
張之洞驚道:「何須如此!大家為老夫餓肚子,老夫怎能心安?」
陳衍知道辜鴻銘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生怕弄得主人不快,忙圓場,端起酒杯對楊士琦說:「我們這個辜湯生,是逢佳朋美酒則話多,今天各位既是博稚君子,燕地之酒又醇厚甘美,他說起話來便口無遮攔了。來來,我和湯生借花獻佛,敬楊總文案和各位一杯!」
袁世凱說:「晚生知香帥一向不受別人饋贈,故也不敢備什麼禮相送。只是有一樣東西,晚生和蓮府商議著要相送,想必香帥不會推辭。」
這座已具現代城市雛形的華中重鎮,眼下的器局不僅遠過京津,超邁穗港,就連有十里洋場之稱的大上海,也未必比它強過多少,至於它的靈魂——以鐵廠、槍炮廠和布、麻、紗、絲四局為代表的洋務局廠,則更是京津穗港所望塵莫及的。武漢三鎮,今天是梅內徐圖自強的典範,明日就是富強中國的縮影。歷史無疑會記住湖北洋務為中國強盛所作出的貢獻,歷史也決不會忘記我張某人的開創之功。
張之洞笑道:「湯生,你說話可要負責任,憑什麼我辦的洋務局廠只有模樣,沒有精神?」
辜鴻銘望了望一邊微笑不語的陳衍:「石遺兄,這地方難道與『四書』『五經』有關?你告訴我吧!」
梁敦彥說:「我聽人說前明嘉靖皇帝以旁支從安陸進的京師,這天子是不是指的他?」
眾人簇擁著張之洞走下車廂。腳剛一落到月台上,便有一個穿著耀眼軍服的青年軍官跑上前來,向張之洞行了一個舉手禮,聲音洪亮地說:「北洋第一鎮第一協第一標標統馬如龍奉袁大帥將令,在此恭迎張大帥,請張大帥一行上轎。」張之洞檢閱過江蘇的自強軍、湖北的新軍,對這一套並不陌生,只是心裏想,,我又不是來檢閱北洋軍隊的,何必如此!袁世凱這人太多事了。
眾人都笑起來。
「那是自然的。」陳衍忙附和。
辜鴻銘的這兩句話把滿座給弄糊塗了。這些飽讀「四書」「五經」的幕僚都知道孔子有句名言,道是「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卻對辜氏的這兩句嫖經頗為費解。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中國嫖客嫖娼是給別人看的?
「可惜,只有模樣,沒有精神。」不諳世故的辜鴻銘卻不顧忌,他心裏想什麼嘴裏便說什麼。
辜鴻銘認真地說:「香帥若呆在這裏做龍骨文字研究,我願伴著您,給您當助手。」
袁世凱還只有四十多歲,精力充沛,思路活躍。他從沒有認真攻讀過「四書」「五經」,也不太看重聖賢教導、綱常倫理。血氣方剛則易起異念,不受聖教則缺乏約束。縱觀上下古今,惹是生非,胡作非為,甚至攪得天下不寧者多半是這種人。更令人不放心的是,此人不講操守,品行無端。朝野不少人說,戊戌年他先是答應了譚嗣同在天津閱兵時發動兵變,擁戴皇帝,囚禁太后,但一到天津就立即向榮祿告密,變禍首為功臣,用譚嗣同等人的血染紅自己的頂子。這完全是奸人賊子的行為,而他居然做起來嫻熟老到,左右逢源。當年他可以出賣皇上,日後也可以出賣朝廷。這種人都不防範,還要防範什麼人?
次日午後來到了彰德府。
辜鴻銘聽了這話,又好氣又好笑:「洋女人我倒是有幾個相好的,洋窯子可沒去逛過。但我知道洋嫖客和中國嫖客是有不同的地方。」
辜鴻銘伸出大拇指來贊道:「王懿榮真了不起!真偉大!」
國事為重,自家為輕。這樣的語言,袁世凱只是童稚時代,從塾師的口中聽到過,這幾十年的軍戎官衙之中,他再也沒有聽人說過這種話,自己心裏也從不存這種念頭。想不到這個白髮消瘦的古稀老頭,卻吐出這等久違的古訓來!一股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張香帥呀張香帥,今日四海之中還有幾個像您這樣想,大清朝廷包括老佛爺在內,有幾個像您具這般心思?如此禮崩樂壞、人心鼎沸之際,您怎麼還信奉這過時發霉的名教?
張之洞開始有點不高興了。他問辜鴻銘:「你聽到什麼啦?」
梁敦彥成功地將話題扭轉過來了。大家談歷史說掌故,一路談笑風生地穿過雞公山,賓士在豫中大地上。
張之洞似有所思地說:「可見這荊襄三楚是一塊寶地,老夫的十九年心血不會白費。」
楊士驤說:「拿什麼謝我?」
那個年輕人九_九_藏_書央求道:「辜先生,請你解釋下。」
「有一天,一個來華的英國紳士對我說,你在英國多年,知道英國人有貴種賤種之分嗎?我只知道印度人有這種區分,在英國時倒沒有聽說過。我如實以告。那個紳士說是有分別的,只是你不知道罷了。我問他如何區別。他說,看他們到中國后的表現便知道了。凡英國人在中國住了許多年,體形不變的則是貴種。若到了中國沒有多久,便迅速發胖,大腹便便的則是賤種。我問這話從何說起。那紳士說,在中國,各種食品,都比英國便宜,凡賤種都喜歡貪小便宜,於是大吃大喝,很快就贅肉累累了。」
袁世凱在從朝鮮回國后的短短數年間的迅速崛起,讓朝野上下明顯看到一顆政治新星正在冉冉升起,他或許很快便會輝光明耀、照射四野。不少人發出「國朝得人」的感嘆,但也有人在不斷地向樞垣提出警告:此人很有可能是一個王莽、董卓式的人物,切不可掉以輕心。
楊士驤這番話說得袁世凱轉怒為喜,想一想張之洞已到了衰暮之年,實在沒有必要跟他計較,於是很快便釋懷了。這次袁世凱決定再來一次籠絡張之洞,打算派一個人遠到他的家鄉河南彰德府去迎接,以出格的禮節來表示自己這一番仰慕之心。他立刻就想到了能與張之洞談得來的楊士驤。楊士驤想,從彰德府到保定城,要坐將近一天的火車,再談得來,也不可能談一天的話。要怎麼樣來討得老頭子的歡心,讓陪伴的這一天過得歡快而充實呢?他想來想去,想到了殷墟里出土的龍骨。在彰德府上車,從龍骨談起,豈不會引發這位雅好古董的老名士的極大興趣嗎?
張之洞說:「你平時做事,一向敢於負責,也頗自信,為何一旦叫你進樞垣,反而畏葸不前了?太後年高,皇上多病,國家又值多事之秋,正是我輩為君分憂、為國操勞之際。想你袁家,自端敏公起到令尊,都是救時的忠臣。你應當以先人為榜樣,國事為重,自家為輕。好在你我同在軍機,有事還可以一起商量嘛!」
「慰庭呀,老夫勸你一句。」張之洞又下意識地捋起須,擺出慣常的架子來。「你還不到五十,前程遠大。外官你已做了二十多年,歷練也已夠了,應該到京師里去做做朝官。再說,朝廷對你依畀甚大,外務、軍機都是極重要的職位,決不在直督之下。中樞號令天下,做好了,對國家的貢獻,要遠勝一省督撫。」
「哈哈哈!」剛說到這裏,聽者都知道辜鴻銘的醉翁之意了,不約而同地哄堂大笑起來,弄得楊士琦臉上尷尷尬尬的,很不自在。
陳衍笑道:「可惜現在一片頹廢,只能叫殷墟了。」
楊士琦說:「還是聽辜先生說洋人的事吧!」
對中外局勢已看透的袁世凱心裏冷笑著:這老頭子是真不懂時局,還是假作正經?這個時候,還談什麼「中樞號令天下」!朝廷連派五大臣出國考查憲政的錢都拿不出,要各省分攤,它早已是一個空架子了,還有什麼號令天下的資格?眼下的朝廷與各省的形勢,跟晚周相差無幾。朝中的軍機宰相哪能與一個強省的督撫相比!老頭子莫非讓虛名給沖昏了頭?
張之洞說:「《盤庚》三篇,開篇第一句是什麼?」
楊士驤忙說:「袁慰帥因對您格外仰慕,才如此出格逾禮。對於別人,他並不都是這樣的。」
辜鴻銘原本不過借用《論語》兩句話來標新立異、聳人聽聞罷了,其實並沒有什麼深意在裏面。年輕人這一問,他一時倒給噎住了。好在他腦子靈活,立即便有了答案:「你們不知道,外國人富裕,溫飽不愁,做娼妓的只是變個法子來尋樂趣而已,故嫖客也不需花費太大,彼此都是為了自己。中國女人做娼妓,多為生活所迫,賣身是為了錢,恨不得一夜掏盡嫖客的半年薪俸,所以中國的嫖客為的是養活娼妓。這不是為人嗎?」
看著張之洞的專註神色,楊士驤為自己精心準備的這一招而慶幸。
正說著,汽笛長鳴一聲,火車在月台邊停了下來。侍役們忙著下車打水取食物。這時一位身穿二品補服的中年官員,在幾個隨從的陪侍下,走上車來。
袁世凱道:「這還得謝謝你的那些爛牛骨破龜板!」
這句話說得極得體,既袒護了袁世凱,也抬高了張之洞。
年輕人感嘆起來:「看起來下輩子一定要做個洋人才是,連當嫖客都當得瀟洒。」
「我後來有意觀察,證明這個紳士所說不誣。」辜鴻銘滿臉正色地說,「其實,用這個辦法也可以來區分中國官場的貴賤來。凡做官的,取錢取物都遠比老百姓容易。貴種則不以這種容易而多取,謹守本分,飲食起居與常人無異。賤種則不然,利用手中的權勢,大量攫取民脂民膏,肥私利己,大起洋樓,廣置良田,小老婆討了一個又一個……」
這顯然是不合事實的出格頌揚,熟悉歐美現代大工業的梁敦彥,對陳衍這種文人習氣極不滿意,但見張之洞正在興頭上,也不便潑冷水,只是淡淡地笑著,不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