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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翊贊中樞 三、瀛台涵元殿,袁世凱在光緒遺體旁痛哭流涕

第二十一章 翊贊中樞

三、瀛台涵元殿,袁世凱在光緒遺體旁痛哭流涕

當年樊燮狀告左宗棠的摺子到了咸豐帝手裡。咸豐帝看了十分驚駭,提起筆來,在官文奏摺上批了四個字:就地正法。寫完后,他想想有點不妥:左宗棠雖是個幕僚,卻才幹超眾,不能聽信一面之辭,錯殺人才。於是再次提起筆來,寫道:飭湖南巡撫查核,若果有其事,將左就地正法。
章京答:「仍在涵元殿,未移靈。」
張之洞已在心裏琢磨好了,便不再推讓:「啟奏老佛爺,醇王所處的位置,前明有監國之稱,國朝有攝政王之例在先,兩者都可。宜用何者,請老佛爺聖心裁定。」
涵元殿是瀛台上的一座主要建築。瀛台則是南海的一個半島,它的東面、西面、南面三個方向都臨水,只是北面與地面相連。明代起帝后們就常到瀛台來遊玩,藉以觀賞民間的田園風光。清代,宮廷在此大興土木,把它當作海上的仙山來經營。修樓築亭,移花植木,讓人站在這裏便有來到傳說中的海上三山一一蓬萊、方丈、瀛洲的幻化感覺。瀛台上除涵元殿外還有香扆殿、補桐書屋等主要建築,清代的歷朝帝妃常在此地游幸避暑,康熙、乾隆等帝還在此理朝聽政。自乾隆起,各朝皇帝都常在補桐書屋讀書。瀛台,的確是一個美麗幽靜的好地方。但是,自從戊戌年秋天,光緒被慈禧安排在此養病讀書之後,這裏就成了一所皇宮中的高級囚牢,皇上成了這座囚牢的犯人。
「好吧,就讓他進宮吧!」載灃做出一副賢王姿態,「將他委屈了二十多年,這是朝廷的疏忽。」
昨夜,自鳴鐘剛敲過九下,按照素日的習慣,他在環兒的服侍下,脫衣摘帽正要上床歇息。突然,大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這聲音急切而慌亂,在冷清寂靜的冬夜,顯得格外的刺耳和恐怖。
張之洞和鹿傳霖走過去,一邊一個扶著那人的肩頭,說:「慰庭,起來吧,軍機處那邊還有許多事等著要辦哩!」
然而這位太皇太后擁有崇高徽號尚不到半天,便在當日未時崩於她的寢宮儀鸞殿。
站起來的時候,張之洞發現,自他們進來直到現在,整個涵元殿僅僅只有這兩個跪在一旁的小太監,既不見別的宮女太監,也沒有一個料理後事的內務府官吏。尤其令他們難受的是,皇后、瑾妃以及他的親弟載洵、載濤等人竟然沒有一人在身旁。這是怎樣的一代天子,他擁有三十四年的年號,卻沒有留下一點骨肉,死後連一個親人也不來守靈,名為皇帝,其實連一介草民都不如。
在袁世凱數十萬兩銀票的引誘下,奕劻多年來已和袁世凱結成了聯盟。他不願意袁世凱垮台,他甚至也不願意張之洞、鹿傳霖等人退出樞垣。因為他知道,他雖然是滿洲親王,但在載灃兄弟眼中,他是屬於「老朽」者之列,也是少壯派們要排斥的對象,何況他一向名聲不佳。過去全仗著老佛爺這座靠山才未倒下,現在靠山沒有了,少壯派隨便找一個岔子就可以把他驅逐出去。出於自身利益的考慮,他此時是很願意與袁、張、鹿等人抱成一團的。他樂意接受袁府之託,親去醇王府,謙容卑辭地拜訪他的侄兒載灃,希望載灃在處理袁世凱這件事上聽聽張之洞的意見。
張之洞擬好旨后,便離開養心殿。回到家時,已是子夜了。他在床上躺了個把時辰,根本無法入睡。自鳴鐘「咔嚓咔嚓」的響動聲,更給冬夜增添幾分冷寂。他終於忍受不了這種難耐的沉悶,吩咐點燈燒火,他要起床梳洗,靜坐待旦。
張之洞說:「這的確是件大事,容老臣來慢慢尋找。」
第二天,三歲小皇帝溥儀詔告天下:繼承https://read.99csw•com皇位,國事由監國攝政王載灃代為處置,改明年為宣統元年,尊慈禧為太皇太后。
張府上下的心都揪了起來,不知出了什麼事。大根打開門后才知道,宮裡打發兩個太監來,請張大人立即進宮,老佛爺夤夜召見。
當袁世凱接過那根玩具似的紫色馬鞭時,二十天來沉重的心緒驟然輕鬆了:看來那夜太后召見軍機大臣時,只是因為她病情嚴重心思恍惚而一時忘記了我?
「明年,我想給皇帝啟蒙,您看師傅選哪幾個人合適?」
又說袁世凱曾經是六鎮北洋新軍的統帥,與北洋中上級軍官關係不淺,倘若因處置袁世凱而引起北洋軍的騷動,將對大局極為不利。說到這裏的時候,張之洞想起徐世昌所說的關於漢陽槍炮廠的事,遂特別嚴肅地對載灃說:「這二十年來,奉朝廷之命,為了徐圖自強大業,不少督撫在地方上辦起了洋務局廠。這些洋務局廠多半屬於軍事上的,個別幾個省還訓練了新軍,當然,地方上的局廠軍隊,都是大清國的財產,但畢竟大部分是該省自籌的。請攝政王繼承太后和大行皇帝的遺志,對這些忠貞為國的督撫予以尊重,對他們的局廠軍隊要予以愛護,不要動不動就收歸朝廷,更不要隨便指摘他們動機不純。督撫安定,天下才會安定。各省眼下都在關注著朝廷,關注著攝政王您,您的一舉一動都系著天下安危。」
喘息一會,慈禧敘旨:「以皇帝的名義頒發上諭:一、醇親王載灃之子溥儀著即刻抱進宮中教養。二、醇親王載灃加授監國攝政王。」
徐世昌長得丰神偉儀,又善於說話,是一個受張之洞喜歡的客人。他將他所知道的滿洲少壯親貴們幕前幕後的情況,諸如載灃將出任陸海軍大元帥,其兩弟分任御林軍統領和海軍大臣,善耆等人再次提出撤銷軍機處,鐵良、良弼要將包括湖北新軍在內的全國新軍重新改編及擴大陸軍部軍權等等,——向張之洞娓娓道來。為了刺|激張之洞,徐世昌又杜撰一則傳聞:漢陽槍炮廠近日已引起高層的關注,鐵良等人提出此廠不宜再由湖督掌管,應歸陸軍部控制。
探得了張之洞的態度后,袁世凱開始實施第二步計劃:請奕劻出面說動載灃諮詢張之洞。
到了夜晚臨就寢時,咸豐帝又想起了這事:左既是巡撫的幕僚,讓巡撫來查核,必不能服樊燮之心,應由朝廷出面來查為好。於是重新擬一道旨,著都察院速派一名正派御史前往湖南調查此事。第二天一早醒來,咸豐帝想起正在帶兵打仗的曾國藩、胡林翼等人都是湖南人,必定對湖南情況熟悉,聽聽他們的意見很有必要。上朝後命內閣擬旨分寄曾、胡,徵求他們對左案的處理意見。正因為咸豐帝再而三、三而四地慎之又慎,才保住了左宗棠的性命,也為大清國保住了一根柱石。
一邊喊,一邊使勁地在地磚上磕著頭。
張之洞、鹿傳霖踏上瀛台時,迎面感受到的是來自南海子水面上的颼颼冷風,兩個衰翁不由得打起寒顫來。半島上的樓台亭閣全都籠罩在夜色之中,花草早已凋零,古木愈顯蒼老,四處不見一個人走動。被人們視為仙境的瀛台,今夜,如同他的主人一樣,已經死去了!
張之洞說:「我們先去看看大行皇帝吧!」
但是,直到天黑,仍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張之洞提心弔膽的一天,在京師官場文恬武嬉的平靜中度過。第二天傍晚,張府正在開夜飯的時候,從宮中出來的兩盞白燈籠終於帶來了確鑿的消息:皇上已於酉初三刻崩于瀛台涵元殿。
九_九_藏_書灃說:「老相國說的這樁舊事對我很有啟發,對袁世凱的事,我會慎重辦理的。另外還有一件大事,我想聽聽您的意見。」
如果說,光緒的死去無聲無息,就像後宮里走了一個老太妃似的,那麼慈禧的突然晏駕,便真如天塌地裂、山崩海嘯,整個禁城立刻變成一個大靈堂,京師所有公務一律停辦。朝廷內的爭權奪利,官場中的勾心鬥角,一時間也好像都已止息,上自王爺貝勒,下至胥吏走卒,全部投入到浩繁的兩宮喪事中去了。
三十四年前光緒繼位時,慈禧未必想到要給老醇王奕謾一個特別的名稱。而今的這個想法,顯然源於自己已無力秉國了。這個一世好強的女人,不得不在上天的面前低下頭來!
凌晨的空氣冷冽而清新。張之洞手捧著一杯熱參湯慢慢喝著,心緒漸漸安寧下來后,昨夜的一個大疑慮又從腦海里浮了出來:太后召見時只有三位,軍機處現有六位大臣。奕劻先一天去東陵為太后查勘萬年吉地去了,鹿傳霖這些日子生病,這兩位不在可以理解。但還有袁世凱呀,為什麼召見時沒有他呢?想起鹿傳霖所說的滿洲親貴少壯派嫉恨袁的話,張之洞心裏一亮:難道說,袁將要被趕出軍機處?以袁的處境,一旦出軍機,他的仕途也就走到頭了。想到這一點,張之洞不免對袁世凱生出一絲惋惜之情來。他甚至想到,若遇上一個機會的話,應當在太後面前為袁世凱說上兩句:用人如用器。袁雖有許多不足之處,但他畢竟是今日朝廷內外少有的能做事的人。因為年高德劭,張之洞享受平時可以不上朝的優待,昨夜太勞累了,他今天不打算上朝,但他還是穿戴得整整齊齊。他知道今天不定哪個時候,就會有人來報告出白宮中的那個特號消息。
慈禧說:「兩個稱號都好,我看就並用吧。張之洞,你擬旨吧!」
載灃猶豫了一下,說:「也好,快去快回,好多事情等著你們來辦。」
文的方面則由徐世昌去遊說張之洞,然後請張之洞出面說服載灃。恰好這時,載灃七弟載濤籌建御林軍,六弟載洵與妻兄長麟為爭奪海軍大臣一職而鬧得不可開交。這是滿洲少壯派急於掌握朝廷各要害部門的信號,引起朝中文武尤其是稍具正直心的漢大員們普遍不滿。抓住這個機會,徐世昌走進了張府。
那年陳寶琛從福建到江寧看望張佩綸,居然不進總督衙門,顯然是對張之洞冷淡友誼的不滿。為了彌補過失,也為了能在晚年與老友有個見面談話的機會,調陳寶琛來京做小皇上的師傅是一個最好的辦法了,寂寞二十多年的老清流也可在晚年風光風光。
老相國拖著衰弱的身體,以報答國恩的忠誠,與年輕的監國懇談了半天。他告訴載灃,不能據御史的一紙參折來定大臣的罪,摺子上所講的那些事,都要通過查核落實才行。他向載灃指出,眼下正是歷史上常有的「主少國疑」的局面,這種政局需要當國者小心謹慎,多用籠絡,少用殺戮。何況海外的革命黨虎視眈眈,千萬不要給他們以可乘之機,安定、平穩才是上上之選。
隨著哭聲,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奔進來,朝著光緒的遺體趴下,大聲喊道:「皇上,您不應該走呀!您不能丟下大清國,丟下您的臣民不管呀!」
載灃自然不便說話。世續本是個不學無術的人,他靠的家世和鑽營才有今天的地位,若要問他個典章制度等學問方面的事,即便在平時,他都支支吾吾地說不明白,何況此時此刻,面對著如此重大的事!他的序列在張之洞之上,理應他先開口。他https://read.99csw•com急了好一陣子,還是想不出,便求救似的望著張之洞說:「張中堂,你是飽學之士,你看用個什麼名稱為好?」
徐世昌說了一兩個小時的話,卻隻字不提王景純的摺子。張之洞知道徐世昌與袁世凱的關係,他當然也知道徐世昌登門造訪的目的,見徐不提參折的事,他也不提。張之洞只是靜靜地聽著,自己說得不多。連漢陽槍炮廠也不放過!徐世昌的這則杜撰果然引發了張之洞心中極大的不滿,他已經意識到時局的嚴重性。這一群不諳世事卻又有著極強權力慾望的少壯派,不是將已處風雨飄搖中的大清國引向避風港,而是將它拖到風口浪尖上。不僅僅是為了袁世凱,也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更主要的是為了國家,為了社稷,為了曾經給張家世代尤其給了他本人大恩大德的朝廷,他要盡一個老相國的責任,保護袁世凱,剎住這股邪風!
歇了一會子,慈禧又有氣無力地說:「溥儀只有三歲,不能理事,國事還得由載灃來處置。我想應該給他一個名稱,你們看,定個什麼名稱為好?」
袁世凱高興過早了。正是那個直到臨死時依然頭腦精明的老太太,在大行之前特別關照載灃要防備袁世凱。也正是在國喪期間,一批滿洲少壯親貴在日夜商議,如何對付袁世凱。他們公開勸說監國攝政王載灃殺掉袁世凱,為滿洲剪除心腹大患。毫無當國經驗的二十五歲載灃在猶豫著:殺袁世凱,可以真正地收回北洋六鎮的兵權,長保皇室的安全,然則袁乃大臣,殺他師出何名?在朝野內外的影響又會怎樣?
這一個絕大的疑問,謎一般地留在兩位老臣的腦子裡,只是誰都沒有發問。
在光緒遺體旁痛哭流涕的正是袁世凱。都說當年就是袁世凱出賣了皇上,都說袁世凱巴不得皇上早死,都說袁世凱要擁戴慶王的兒子載振為帝,但是今夜,他為何要獨自一人來到無人憑弔的靈堂,向皇上作如此這般的訣別?
慈禧最善保養,絕少夜晚辦事。這種破例的冬日深夜召見,一定有大事。聯想到兩宮重病的背景,一個可怕的念頭湧上心頭:莫不是有非常之變?懷著驚疑不定之心,穿過後宮肅殺空曠的長街,張之洞來到燈光搖曳、寂靜無聲的養心殿東暖閣,和醇王載灃、世續一道跪見慈禧。老太太愁容滿面,聲氣微弱,一副病人膏盲的模樣。在令人陰冷窒息的氣氛里,慈禧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皇帝快不行了。
這最後一句話純是套話,老佛爺欽定的如此大事,誰還能不同意?張之洞只在腦子閃過一句「不料竟被猜中」后,便忙跟著載灃、世續一邊磕頭一邊說:「老佛爺聖明。」
臨時叫來兩名太監導引,在一名軍機章京的陪同下,張之洞、鹿傳霖摸黑向南海子方向走去。
歿庵就要衣錦回京了!這是所謂「翊贊中樞」以來最令張之洞欣慰的一件事。
兩宮一前一後接踵而去,時間相距不到一個對時,這不僅為有清一代所沒有,就在整個中國帝制時期里也無先例。
剛說到這裏,他想起一個人來。此人便是當年京師有名的「四諫」之一、甲申年因為與曾國荃不和而回籍,至今家居二十多年的陳寶琛。
張之洞問載灃:「王爺,你們去看過大行皇帝嗎?」
正當張之洞為載灃掌國的第一個舉措便失當而惋惜的時候,徐世昌銜命來訪。在仁權及近日任職學部的辜鴻銘、陳衍的陪同下,張之洞接待了這位有過十五年黑翰林經歷、最近這幾年卻平步青雲的徐世昌。
張之洞聽到這句話時,腦中「嗡」地響了一下,手腳立時便覺綿軟無力。九_九_藏_書耳畔又響起慈禧細弱的聲音:「我本想讓載灃來接替,但皇帝登基之日,我便已明告祖宗天下,以皇帝之子兼祧穆宗。不想皇帝無子,萬般無奈,只得委屈載灃了,讓他的兒子溥儀來接替吧,日後溥儀不但要祧穆宗還要祧皇帝。你們看如何?」
張之洞正在心靈深處為光緒嘆息的時候,突然,一聲悲號傳了進來:「皇上,臣看您來了!」
光緒的遺體安置在涵元殿的正殿,圍繞著他的四周點起十余支素色蠟燭,兩個平日服侍他的小太監見張、鹿走來,便跪下叩頭。張之洞走到光緒身邊,只見他身上蓋了一件暗色的布衾,面孔灰白瘦削,兩眼緊閉,兩眉緊蹙。一看這副模樣,就知道他是帶著極大的痛苦離開人世的。想起大行皇帝懦弱悲慘的一生,張之洞、鹿傳霖禁不住老淚縱橫。他們跪在光緒的靈床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向大行皇帝作最後的訣別。
「陳寶琛。」陳寶琛離開官場時,載灃才剛出生,自然對這位當年名諫不太清楚。張之洞將陳寶琛的情況簡略地說了一下。
張之洞趕忙放下碗筷,乘轎急奔宮中。來到景運門時,恰好遇上鹿傳霖,兩人下轎,結伴進宮。原以為此時宮中必定是一片哭泣,一片忙亂,誰知完全不是這樣。宮裡安安靜靜的,如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與往日不同的,僅只是軍機處的低矮屋檐下掛起兩隻白紙糊的燈籠而已。張之洞和鹿傳霖見此情景,心裏頗為過意不去。走進軍機處,醇王、慶王、世續早已到了,正在聚首研討什麼,見張、鹿二人進來,三個滿洲權貴只是淡淡地打了一聲招呼。
「王爺,有一個人,當年老佛爺稱讚他品行端方,學問醇厚,我看此人可先調來上書房。過些日子,我再薦舉幾個。」
鹿傳霖點點頭。
他是一個極為老練的政客。從保定調到京師,未被慈禧託孤,御史參劾,這三件事加在一起,無疑構成了黑雲壓城的險惡局勢。他不能坐以待斃,他要死裡求生。
張之洞與載灃共事將近一年,深知載灃與他的父親醇賢親王、二哥光緒一個樣,平庸而懦弱,決不是一個能挽狂瀾于既倒的強者、一個能導國家于治平的明王,但命運和時勢既然把他推到了這樣的位置,張之洞不得不在他的身上寄予重望。
為著讓年輕的監國增加治國閱歷,張之洞還給他說了咸豐帝慎辦左案的掌故。
最後,他們商定動用文武兩支力量,來向載灃施加壓力。武的方面,由袁克定去找段祺瑞。段祺瑞是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所提拔的統制。段感激袁的知遇之恩,鐵心投在袁的門下。光緒三十二年官制改革時,袁建議設置練兵處,負責領導全國的新軍訓練。袁作為會辦大臣握有練兵處實權,練兵處的各級頭目均為他的心腹將領。段棋瑞被任命為軍令司正使,地位十分重要。在袁世凱的著意栽培下,段祺瑞成為北洋新軍中僅次於袁的第二號人物。袁克定塞了一百五十萬兩銀票給段祺瑞,要他聯絡北洋新軍的弟兄們幫袁家渡過這一難關。段祺瑞爽快地答應了。
直到半個月後,小皇帝坐在父親的懷裡,舉辦完中國歷史上最後一次登極大典,一切才逐漸恢復正常。新皇帝剛登基,便下達一道封賞軍機處四個大臣的詔書:世續、張之洞、鹿傳霖、袁世凱一律賞加太子太保銜,袁世凱賞紫禁城騎馬。
「您說的這人是誰?」
「何事?」張之洞將身子向著載灃傾斜過去。
與外界相連的涵元門被慈禧派的兵丁把守,除開幾個太監宮女可以出入外,外官一律不能進來。光緒本人非得到慈禧的同意,也不能外出https://read•99csw.com。皇后和瑾妃一個月也難得來一兩次。可憐一個泱泱大國的皇帝,就這樣孤單、冷清、憂鬱、苦悶地在這裏度過生命中的最後十年。
載灃公開王景純的奏摺,原本就是為了聽聽各方反響。張之洞作為受託孤之命的惟一漢大臣,德高望重的元老,他的意見自然更應重視。載灃放下監國之尊,親自來看望張之洞。
王景純的摺子,張之洞自然也看到了。一個剛加封為太子太保的外務部尚書軍機大臣,一個曾做過多年直督、訓練過六鎮北祥的練兵處會辦大臣,御史王景純敢於這樣無情地揭露和斥罵,張之洞當然知道,這決不是王景純的大胆和無私,而是他有強大的靠山。這靠山顯然是鹿傳霖一年前就說過的滿洲少壯親貴派。過去太后尚在,載灃未當國,他們尚不敢太放肆,如今他們是毫無顧忌了。袁世凱固然有不少可指責之處,但現在他們這樣做,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者說是殺雞給猴子看,借袁來向包括鹿傳霖和他本人在內的漢元老大臣開刀。當年大清開國的時候,順治爺、康熙爺為融合滿漢花費幾十年心血,才有後來的五族攜手共創大業的局面出現,以至於洪楊造反,公開打起恢復漢人江山的旗號都不能起作用。現在孫文等人在海外鼓吹驅逐韃虜,恢復中華,這是洪楊故伎重演。載灃等人不承襲先朝籠絡漢人的國策,反而針鋒相對來個驅逐漢人,漢人是滿人的多少倍?漢人蘊藏的力量有多大?他們怎麼不想一想,掂一掂。唉,這些愛新覺羅的子孫們,怎麼如此不賢不肖,如此懵懂愚昧?
袁世凱的心腹參謀、助手兼私人代表,是他的三十三歲嫡長子袁克定。他的最可靠的朋友是患難之交、現任東三省總督的徐世昌。恰好這時徐世昌由東北回到北京參加弔喪活動。於是,在北洋公所袁府里,袁氏父子和徐世昌日夜商討對策。
就在這時,一封署名御史王景純的參劾袁世凱的摺子,由內奏事處呈遞到載灃的手裡。王景純的參折指控袁世凱在山東巡撫和直隸總督任上目無朝廷、擅用職權、糜費錢財、挪用公款、結黨營私、勾結洋人的種種不法情事,以及投機鑽營、首鼠兩端、媚上欺下、陽奉陰違等惡劣的品性,請監國攝政王殺袁世凱以彰正義,以謝天下。
張之洞悄悄對鹿傳霖說:「我們去看看吧!」
苦命的皇上啊,你真不該投胎帝王家!
張之洞的這句話令徐世昌極為滿意。他急奔北洋公所,將此話告訴了老友。
載灃面無表情地說:「還沒有哩,大家正為新皇帝繼位的事在忙著。你們二位也來一起商討吧!」
王景純的參折為載灃提供了一個可資利用的工具,他命令京報全文刊登出來,先造造輿論,再聽聽各方反應。參折見報后,立即在京師及全國的官場士林中引起巨大反響,袁世凱本人看到這份參折后更是驚恐不已。
張之洞問身邊的一個章京:「大行皇帝現在哪裡?」
東暖閣又陷入可怕的寂靜。
光緒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剛過寅初,張之洞就起床盥洗了,確切地說,他昨夜一夜未眠。正是仲冬季節,京師早已天寒地凍,這些日子更兼陰雲密布,窗外是一片沉人深淵似的黑暗,既沒有半顆星光,也不見一盞燈火。屋內儘管燭光明亮,炭火熊熊,身著狐袍貂帽的張之洞仍有一種寒氣逼人的感覺。這不僅僅是氣候的冷,更是因為他心中的神魂不寧。就在兩個多時辰之前,他經歷了一生中最為驚悸的時刻。
當徐世昌告辭的時候,張之洞說:「托你轉告給袁慰庭一句話,宜處處留心,不可大意。老夫該做的事,老夫會竭力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