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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沒有多大味道,就只是甜絲絲的。太太也叫我做。」
「秦大媽最好了。」葵花說,「有兒子有孫子,家裡還有房子有地,不用操心。」
「一定是逃走了。」葵花道。
秦干也是陪嫁來的,總自認是娘家的人,暫借給親戚家使喚的。她什麼也沒說,不是因為不苟同背地裡嚼舌根,就是礙於在別人家作客不好失禮。
葵花只難為情的應付了聲:「兒女要看天意。」
琵琶遲疑的舉高了一隻手對著月亮,拿拇指尖比了比。「這麼大。」
「先寫出來,拿給志遠看過。」何干說。楚志遠識字。
「說什麼呢?肚子里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
「人家說顴骨高的女人克夫。」何干說,「可是拿我跟秦大媽說吧,我們兩個都不高。倒是佟大媽,她的顴骨倒高了,可是他們兩口子倒是守到老。」
「桌子板凳輸。」何干套了句老話。
一聽她的聲口,大家都沉默了。太莽撞了。秦干是能不提就絕口不提自己家裡。一定是同兒子媳婦慪氣,賭氣出來的。不過兒子總定時寫信來,該也不算太壞。她五十歲年紀,清秀伶俐,只是頭髮稀了,臉上有眼袋。她識點字。寫信回家也是去請人代寫,找街上幫人寫信的,不像別的老媽子會找志遠幫她們寫。
「噯,歲月不饒人啊。」
「有紙么,志遠?」
「我那個老鬼可不是。」佟干忙窘笑道,「越想他死,他越不死,非得先把人累死不可。」
「我們呢,我們只聽說宣統皇帝不坐龍廷了。」何干說,「不過好像是最近幾年才真的亂起來的。」
「王爺還真有規矩,」葵花低聲道,「外頭黑不溜丟的,還非穿上小褂子。」
「噯,就是為了這個才進得了這個家的門。老太太不要三十五歲以下的人,我還得瞞著歲數。」
「多得是蛇精狐狸精一樣的女人攪得天下不太平。」
「我那個老鬼啊,」佟干罵著,「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他們忙,別攪糊人家。」何干說。
何干嘆口氣。「噯,只有天知道了。」
「眼睛不行了,看不清了。你們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她問兩個孩子。
「還小。歲月不饒人吶。」秦干說了句俗語https://read.99csw.com
「喲,我們有臭蟲。」廚子老吳在麻將桌上嘟囔。
琵琶走進熱得跟火爐一樣的小屋。志遠躺在小床上,就著昏暗的燈泡看書。
「志遠怎麼不出來?裡頭多熱啊。」秦干說。
琵琶畫了一族的青年勇士,她和弟弟是裡頭最年青的。硯台快乾了。沒上漆的桌子上有香煙燙焦的跡子,擱了杯茶,她把冷了的茶倒了一點。蚊子在桌子底下咬她。唇上的汗珠刺得她癢酥酥的。王發取錯了牌,咒罵自己的手背運。花匠也進來了,坐在吱嘎響的小床上,一陣長長的咳聲,從喉嚨深處著實咳出一口痰來,埋怨著天氣熱。一局打完了,牌子推倒重洗,七八隻手在攪。廚子老吳悻悻然罵著手氣轉背了。花匠布鞋穿一半,拖著腳過來看桌上一副還沒動的牌。每個人都是瓮聲瓮氣的,倒不是吵架。琵琶頂愛背後的這些聲響,有一種深深的無聊與忿恨,像是從一個更冷更辛苦的世界吹來的風,能提振精神,和樓上的世界兩樣。
「有人看見白蛇么?」琵琶問道。
「坐這裏,陵少爺,坐好,我給你講個故事。」秦干說,「從前古時候發大水,都是人心太壞了,觸怒了老天爺,所以發大水,人都死光了。就剩下兩個人,姐弟倆。弟弟就跟姐姐說:『只剩我們兩個了,我們得成親,傳宗接代。』姐姐不肯,說:『那不行,我們是親姐弟。』弟弟說沒辦法,人都死光了。末了,姐姐說:『好吧,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給你。』姐姐就跑,弟弟在後頭追,追不上她。哪曉得地上有個烏龜,絆了姐姐的腳,跌了一跤,給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給他。姐姐恨那烏龜,拿石頭去砸烏龜,所以現在的烏龜殼一塊一塊的。」
楚志遠不同別的男佣人住一塊,在後院單獨有間小屋,小小的拉毛水泥屋,倒像是貯煤箱或更夫的亭子。琵琶從不覺得奇怪他和葵花是夫妻,兩人卻不住在一塊。都是為了迴避在別人家裡有男女之事的禁忌。讓外人在自家屋子裡行周公之禮會帶來晦氣。志遠雖然不住在屋裡,斗室仍像是單身漢住的。葵花有時來找他,可是她在樓上有read•99csw.com自己睡覺的地方。老媽子都管她叫志遠的新娘子,不叫葵花了,葵花是她賣身當丫頭的名字,她已經贖了身。在這個都是老婦人和小孩的屋子裡,她永遠是新娘子。婚姻在這裏太稀罕了。
「是啊,像我們是不得已。」何干說。
「這些事志遠知道。」何干讚美道。
老媽子們默默聽著骨牌響。
琵琶沒注意弟弟跟在她後頭,這次拿她做掩護,蹦蹦跳跳進屋去了。
琵琶聽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弟弟看。他也不看她。兩人什麼事都一起,洗澡也同一個澡盆洗,省熱水,傭人懶得從樓下的廚房提水上來。家裡有現代的浴室,只有冷水。有時候何干忙就讓佟干幫著洗澡。看姐弟倆扁平的背,總嘆氣。
「裡頭多熱。他們真不在乎。」秦干說。
「回來,陵少爺。裡頭太熱了,又出一身汗,澡就白洗了。」
「拿給志遠看過。一燙上錯了也改不了了。」
「你小,秦大媽。」何干說,「比我小著好幾歲呢。」
「志遠老在看書。」何干說,「真用功。」
「可不是真的,烏龜殼真是一塊一塊的。」葵花笑著說。
「多大?有銀角子大?單角子還是雙角子?」
「聽,他們在拖桌子倒骨牌了。」
「不像我們的孩子,背上一道溝。」她跟秦干說,可憐的笑著,「都說溝填平了有福氣。」
一提起太太葵花就嘆氣。她是陪房的丫頭,算是嫁妝的一部分。「去了多久了?」她半低聲說,「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
琵琶走過去,到志遠記賬的桌上。有次傍晚何干帶她過來,跟志遠說:「在她鼻孔里抹點墨,說是止血。一個冬天靠著爐子,火氣大。」志遠拿只毛筆幫她點上墨,柔軟的筆尖冷而濕,一陣輕微的墨臭。從那時起她就非常喜歡這個地方,每天晚上進來拿紙筆塗塗抹抹,很熟悉屋子裡的氣味,甚至熟悉了微鹹的墨味。
她們總不到園子里坐在藤蘿花下。屋子的前頭不是她們去的地方。
「六七歲的孩子開始懂事了,」何干有次說,「這兩個還好,聽話。」
老太太自己是寡婦,頂珍惜名聲,用的人也都是寡婦,過了三十五才算是到了心如止水的年紀。基於九_九_藏_書人道的理由,她也不買丫頭。況且丫頭麻煩,喜歡跟男佣人打情罵俏,勾引年輕的少爺。何干其實才二十九歲,謊報是三十六歲。始終提著一顆心,唯恐有人揭穿了。同村的人不時出來幫工,沈家與多數的親戚家裡的傭人都是從老太太的家鄉薦來的。那塊土地貧瘠,男人下田,女人也得幹活,所以才不裹小腳。沈家到現在還是都用同一個地方來的老媽子,都是一雙大腳,只有秦干是陪嫁過來的,裹小腳。她是南京城外的鄉下來的,土地富庶,養鴨子,種稻,女人都待在家裡呵護一雙三寸金蓮。
琵琶跟陵各坐一端,腳不相觸,在蒸氣中和他面對面,老媽子們四隻手忙著,他的貓兒臉咧著嘴,露出門牙縫,潑著水玩。她知道哪裡不該看。秦干常抱著他在後院把尿,撥開開襠袴,扶著他的小麻雀。
「說嘿。說紋石的故事。」
「小板凳搬這兒來,陵少爺。」秦干說,「這裏,靠蚊香近些,可別打翻了。」
「你哪裡老了,何大媽,」葵花說,「只是白頭髮看著老。」
「我知道怎麼寫。」她憑空寫個字。
「雷峰塔不是倒了么?」葵花問道。
「你都知道啦。」
「說個故事,何干。」琵琶推她的膝蓋。只要有一會兒沒人說話,她就怕會有人說該上床了。
「畜牲嫁給人違反了天條,所以法海和尚就來降服白蛇。她的法力很高強,發大水抵抗。淹了金山寺,可是和尚沒淹死。末了把她抓了,壓在缽里,封上了符咒,蓋了一個寶塔來鎮壓。就是杭州的雷峰塔。她跟書生生的兒子長大后中了狀元,到寶塔腳下祈禱痛哭,可是也沒有別的法子。人家說只要寶塔倒了,她就能出來,到那時就天下大亂了。」
打雜的嗤笑。「她自己一雙小腳,前頭賣姜,後頭買鴨蛋。」他套用從前別人形容纏足身材變形的說法,腳趾長又多疙瘩,腳跟往外凸,既圓又腫。
志遠瞅了他們一眼,制止了他們。怕秦干聽見,她的嘴巴可不饒人。
「你看呢?」秦干客氣的反問。
「不會寫錯的。」
「大家都贏錢,那誰要輸錢?」廚子說。
「小心小雞咬了小麻雀。」
「王爺還是守老規矩。」何干說。九_九_藏_書
「報紙底下。」志遠說。
「就說那個紋石變成了漂亮女人的故事。」
「小姐會不會寫我的名字?」漿洗的老媽子問。
「難怪現在天下大亂了。」何干詫道。
不曾有人這麼有興趣想知道她說什麼。她很樂於回答。「單角子。」
「陵少爺!別進去,臭蟲咬!」秦干趁他還沒溜進男人住的地方,便把他拉了回來。
「小姐也幫我扇上燙個字。」
「不管他。」葵花不高興的咕噥,「他願意熱。」
「我在你這年紀,頭髮就花白了。」
「我現在就燙。」她伸手拿蚊香。
「是了,露小姐上次到西湖就是瓦礫堆,不能進去,」葵花說,「現在該倒得更厲害了。」
「哪一年倒的?那時候我們還在上海。噯,就是志遠說俄國老毛子殺了他們的皇帝的那一年。」葵花道。
「噯,我們那裡說紋石,都是這麼說的。」何干說。
「琵琶小姐,你想誰贏錢?」王發從麻將桌上喊。
「先拿張紙寫出來。」何干說。
「我是天生的勞碌命。」秦乾笑道。
「都不知道她現在在哪么?」
「寫對了。」她出來了,一壁說。志遠的窗子透出微光,她就著光拿著蚊香在芭蕉扇上點字,點得不夠快,焦褐色小點就會燒出一個洞來。
「老太太從前愛吃藤蘿花餅,摘下花來和在麵糊里。」何干說。她的手藝很高,雖然日常並不負責做飯。
「要志遠來說《三國演義》。」秦干說。
她們放下了長板凳,只看見王發的香煙頭在另一角閃著紅光,可是卻覺得有必要壓低聲音。
「秦大媽你看這月亮有多大?」何干問,倒像是沒想到過。每次看就每次糊塗。
何干來到她背後,教她說:「大家都贏錢。」
「是啊,哪像我。」何干說,「這把年紀了還拖著一大家子要我養活。」
「我看也不過碗那麼大。」秦干糾正她。
「我們那兒也有這麼一個故事,說的是蚌蛤。」秦干說,「撿個蚌蛤回家更有道理。」
「唉,小人小眼!」何干嘆口氣道,「我看著總有臉盆大。老嘍,老嘍。佟大媽,你看有多大?」
「他在看《三國演義》。」琵琶說。
「看來看去老是這一本。」他媳婦說。
「還問,」秦幹道,「九*九*藏*書就愛打破砂鍋問到底。」
「打麻將?這麼熱的天?」秦干驚詫的說。
他們坐在月光下,等著另一陣清風。秦干說了白蛇變成美麗的女人,嫁給年青書生的故事。
「佟,我會寫佟字。」
「幾年前倒的。」秦干鬱郁的說道。
「連皇帝都想殺。」佟干喃喃道。
「志遠?」他媳婦嗤笑道,「早給他們拖去打麻將了。」
男佣人的房裡傳來的燈光聲響很吸引人。琵琶走過去,立在門口。
父母都不在的兩年在琵琶似乎是常態。太平常了,前前後後延伸,進了永恆。夏天每晚都跟老媽子們坐在後院里乘涼。王發一見她們來,就立起身來,進屋去在汗衫上加件小褂,再回來坐在屋外的黑夜裡。
「有時候她還變蛇么?」
「你們小兩口結婚多久了?」何干問,「還沒有孩子。」她笑著說。
「暖,還沒謝呢。」佟干說。
「說個故事,何干。」
她想他贏錢,可是她也喜歡志遠。
「你是那種少年白頭的。」葵花說。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秦干套用古話。
「雷峰塔倒了,就是這原故。」葵花笑道。
「哪兒都有可能。像她那樣的人多了。」葵花嗤笑道。
佟干是漿洗的老媽子,美其名是保母,窘笑著答:「何大媽,你說臉盆大么?噯,差不多那麼大。噯,今晚的月亮真大。」
「回來,陵少爺,別到角落裡去,蜈蚣咬!」秦干喊。
何干轉過頭去看。「王爺也走了。」
「說什麼呢?我的故事都說完了。讓秦干說一個吧。」
「又畫小人了。」廚子老吳說,「碰!」他喊,大賺一手。
「那麼美么?」
「你這是說氣話。」何干說,「都說老夫老妻哩。」
「我要是你啊,秦大媽,就回家去享福了。何苦來,這把年紀了,還在外頭吃別人家的米?」葵花說。
「小心小麻雀著了涼。」葵花會笑著喊,而廚子會說:
「今年藤蘿開得好。」葵花說。
「說個故事,秦干。」琵琶不喜歡叫秦干,知道除非是陵問她,她是不肯的。可是陵總不說話。能搖頭點頭他就一聲也不吭,連秦干也哄不出他一句話來。
「我們那兒不作興這麼說。」
「藤蘿花餅是什麼滋味?」秦干說。
「老來伴。」葵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