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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陵少爺!」秦干像鸚哥一樣銳叫著,聲音落在後頭,「陵少爺!快不要跑!」秦干也邁動一雙小腳追趕上來,蹬蹬的跑步聲讓草吞啞了。她跑起來髖部動得比腳厲害,所有動作都朝同一個方向,歪歪扭扭的。「陵少爺,會跌跤,跌得一蹋平陽。」她銳叫道,自己也跑得東倒西歪的,「樂極生悲呀。」
「松子糖里摻進黃連去,斷了他的念。」末了秦干想出了這個主意。
琵琶和陵不同洋人的小孩說話,在家裡玩倒是滿口的外邦語言,滔滔不絕,向蠻夷罵戰。他們把椅子並排排列,當成汽車的前後座,開著上戰場,喇叭嘟嘟響。又出來重排椅子,成了山巒,站在山脊上,雙手扠腰,大聲嘲笑辱敵。末了撲向蠻夷,近身肉搏,刀砍劍刺,斬下敵人首級,回去向皇帝討賞。中午老媽子們送午飯來,將椅子扶正。飯後他們又將椅子放倒,繼續征戰。一個叫月紅,一個叫杏紅,是青年勇士族裡兩員驍將。琵琶讓陵長了歲數,成了八歲的孩子,她自私的讓自己十二歲。叫他杏弟,要他喊月姐。她使雙劍,他耍一對八角銅錘。
「到底什麼是堂子啊?」
「抓了錢吧?」秦干說。
「噯呀,這個陵少爺,這麼饞。」葵花笑道,「人家嘴巴動一動,他都要管。」
「是啊,不比你家少爺小姐活潑。」
「他現在好了,就是還有腳軟病。」
出了家門他總是用一條大紅闊帶子當胸絆住,兩端握在秦干手裡,怕他跌倒。上公園,他的一張臉總像要哭出來。整個人仆向前,拚命往前掙,秦干在一碼后東倒西歪的跟著。連琵琶也覺得丟臉,旁人也都好奇的看著他們。
「沒有吃。」
他背轉過去,像是不玩了。
「不對!你以前不是這麼說的。」
又過了一個多月。有天秦干打開了抽屜。「噯呀,我都忘了。」她說。把柿子拿了起來,剝掉了一點皮。「壞了。」她短短的說了一句。
「誰要留你在家裡?留著做什麼?將來陵少爺娶了少奶奶,誰要一個尖嘴姑子留在家裡?把她嫁掉九*九*藏*書,嫁得越遠越好。」
「碗里剩米粒,嫁的男人是麻子。」秦干還說。
「陵少爺!」秦干銳聲喊,小腳蹬蹬蹬的進了房間,「丟不丟臉,陵少爺。」把他拉開了。
「真文靜。」
「我也會給家裡掙錢。」
「魚生熱,肉生痰,青菜豆付保平安。」
「咬舌頭,貪吃鬼,咬腮肉,餓死鬼。」這次換琵琶先吃完,秦干又唱道:
「我不要使錘。」他說。
「他們倆倒好,不吵架。」
佟干進來了,嘴裏嚼著什麼。
「長矛。」
「你吞進去了。」他又哭了起來。
「豬肉吃多了不好。」秦干說。
「女孩子不能買田地。」
戰爭遊戲的熱潮不再,末了完全不玩了。
琵琶筷子拿得高。秦干就預卜說:
「不要說了。」琵琶喊道,深感受辱。
「想吃?那就別鬧病。」秦干把他摟進懷裡擦眼淚。
「女孩是賠錢貨,吃爹媽的穿爹媽的,沒嫁妝甩都甩不掉。兒子就能給家裡掙錢。」
「女孩子喜歡胭脂不要緊,要是男孩就表示他喜歡女人。」葵花笑著說。
可是琵琶掉了筷子,她就曼聲唱道:「筷子落了土,挨揍又吃一嘴土。」
「噯呀。那幾個!天不怕地不怕。噯,野孩子。嘖嘖嘖嘖。」她裝模作樣的學著歐洲人的聲口,「比不上你們這兩個,又可愛又規矩。」
秦干把他的拳頭拉出來,抓著不放,一放手,又塞進了嘴裏。
隔兩天她就偷看一次,疑心怎麼樣才叫熟。有一次拿指甲尖去戳,紅緞子一樣的果皮上留下了一個酒渦,興奮極了。若不是秦乾的柿子,她就會去問她:「什麼時候吃柿子?」秦干肯定會說:
「吉米!」阿媽突然銳聲大喝,震耳欲聾,「吉米過來。吉米不聽話。」
「就是這麼說的,俗話就是這麼說的。」
他們把黃連磨成粉,摻進松子糖,和成糊,抹在他拳頭上。他吮著拳頭,哭得更慘。
「我抓了什麼?」她那時問。
「嚇咦!還要說?」
「抓了毛筆,後來又抓了棉花胭脂,不過三心兩意,拿起來九_九_藏_書又放下。」何干說。
「他是怎麼塞進去的?」露說,「嘴又不大。」
好東西總擱得近,銅錢、書、毛筆。骰子和酒杯都擱得遠遠的,夠不到。
「噯。」
下次吃豆付,琵琶愛吃,她又說:「豆付軟,像竹條,一下肚,變鐵片。」
「你自己說豆付好。」
「女孩跟男孩一樣強。」
「你這個脾氣只好住獨家村。」秦干說。
她的激動讓葵花詫異,她又是笑笑,不作聲。
「沒吃什麼。」她道。
「不能吃甜的,他在發燒。」露說。
「嚇咦!」何干低聲嚇噤她。葵花吃吃傻笑。
琵琶一臉的驚詫,柿子仍是紅通通圓墩墩的,雖然她好久前就注意到起皺了。就算裡頭化了水了,也是個漂亮的紅杯子。可是她沒作聲。一顆心鼓漲了似的,重甸甸空落落的。
吃飯的時候常常有些菜陵不能碰,他總是哭鬧,秦干就會拿琵琶給他出氣。弟弟吃完了琵琶還沒吃完,秦干就說:「貪心的人沒個底。」
他爬上她的膝,看進她嘴裏,左瞧右瞧,像牙醫檢查牙齒。
等麥芽糖變軟了,何干絞了一團在那雙筷子上,琵琶仰著頭張著嘴等著,那棕色的膠質映著日光像只金蛇一扭一扭,等得人心急死了。卻得坐著等它融化,等上好幾個鐘頭。做什麼都要很久。時間過得很慢,像落單的一隻棉鞋裡的陽光。琵琶穿舊的冬鞋立在地板上,陽光斜斜射過內面鞋底的粉紅條紋法蘭絨裡子。
他大哭,把只拳頭完全塞到嘴裏去。
「怎麼了,月姐?」
她母親立下的規矩是不能吃糯米做的米糕,老媽子們則禁止她吃大多數的水果。柿子性寒,傷體質。有一次秦干買了個柿子,琵琶還是頭一次看見。老媽子們都到後門去看販子的貨,只有秦千真講價真買。柿子太生了,她先放在梳妝台的抽屜里。房間沒人,琵琶就去開抽屜看看,炭灰色的小蒂子,圓墩墩紅通通的水果,看過一眼就悄悄關上抽屜。萬一讓人發現她偷看柿子,還不儘力張揚,洗刷陵的饞嘴污名!他饞歸饞,可沒動過老九_九_藏_書媽子的好東西。
「這個時候她能吃什麼?」何幹道。
他長大漂亮了,雪白的貓兒臉,烏黑的頭髮既厚又多。薄薄的小嘴紅艷艷的,唇形細緻。藍色繭綢棉袍上遍灑乳白色蝴蝶,外罩金班褐色小背心,一溜黃銅小珠鈕。
「小姐可真關心我的柿子啊。」
「姐弟倆?」
「怎麼吃那麼急?」何干說。秦干便唱道:
琵琶一次又一次揀一盤豬肉吃。
「整個壞了?」何干問。
「弟弟抓了什麼?」
「唉哎噯。」何干不滿的哼了聲,「別這麼大嗓門。年青小姐不作興亂喊亂叫的。」
沒人在眼前他們才玩。可是有天葵花突然對琵琶低聲哼吟:「月姐!杏弟!」
「我不跟你說話了。」琵琶吃完了飯,放下碗。還剩了幾個米粒。
「看見了么?」
陵掉了一隻筷子,自然是好兆頭:「筷子落了地,四方買田地。」
琵琶心裏忸怩。其實我們誰也不喜歡誰,她大聲跟自己說。說不定少了秦干她會喜歡弟弟,誰知道呢。
「嘴會撐大的。」露擔憂的說。
琵琶下一頓吃得快了,跟何干抱怨說:「咬了舌頭。」
「筷子抓得遠,嫁得近;筷子抓得近,嫁得遠!」
「你說什麼?」琵琶慌亂的說。
「噯,這個陵少爺。」葵花嘆道,「也不能怪他,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
「才不是!你說:『抓得遠嫁得遠。』」
何干不插手,只是微笑看著秦干嘲弄,設法讓他們繼續吃飯。
他揪了一把佟乾的袴子,死命的搖。「吃什麼?我要看。」
「好,好,長矛就長矛。」
「不要說了。」霎時間她看見了自己在這個人世中是多麼的軟弱無力,假裝是會使雙劍的女將有多麼可恥荒唐。
琵琶改把筷子握得低一點。「看,我抓得近了。」
「吃點松子糖不要緊吧?」秦干同露說。
「好,你自己看。」佟干蹲下來,張開嘴。
「弟弟真漂亮。」琵琶這麼喊,摟住他,連吻他的臉許多下,皮膚嫩得像花瓣,不像她自己的那麼粗。因為瘦,摟緊了覺得衣服底下虛籠籠的。他https://read.99csw•com假裝不聽見姐姐的讚美,由著她又摟又吻,彷彿是發生得太快,反應不及。琵琶頂愛這麼做,半是為了逗老媽子們笑,她們非常欣賞這一幕。
現在在樓上無所事事。寬寬的一片陽光把一條藍色粉塵送進嵌了三面鏡的梳妝台上。蟠桃式磁缸里裝著痱子粉。冬天把一罐凍結的麥芽糖擱火爐蓋上融化,裏面站了一雙毛竹筷子。麥芽糖的小褐磁罐子,老媽子們留著拔火罐。她們無論什麼病都是團皺了紙在罐子里燒,倒扣在赤|裸的有雀班的肩背上。
會走路之後,琵琶到弟弟房裡,看見他在嬰兒床的欄杆後面,一隻憔悴衰弱的籠中獸。後來他挪到大鐵柱床上,秦干帶他一床睡。有次生病,哭鬧著要吃松子糖,松子糖裝在小花磁罐里,旁邊有爽身粉,擱在梳妝台上。
秦干不同生人搭話,由何干代答道:「噯,這法子不跌跤。」
「噯喲,現在就想嫁人的事了。」
她與弟弟每天都和老媽子待在樓上。漫長的幾個鐘頭,陽光照在梳妝台上,黃褐色漆,桌緣磨白了。葵花會上樓來,低聲說些樓下聽來的消息,小公館或是新房子的事,老爺的堂兄弟或男佣人的事。
「我聽見了,月姐!」
「什麼堂子?」琵琶問道。
「不對,我會四方買田地。」琵琶說。
「早呀。」有個洋人的阿媽道。不|穿藍,而是白凈的上衣。「這主意好,不跌跤。」
「男孩吃飯如吞虎,女孩吃飯如數谷。」
他嗚嗚咽咽的拉扯她的椅子。「明明在吃哩。」
「你是這兒的客人,不姓沈。你弟弟才姓沈。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
「等我十三歲就能吃糯米。」琵琶說,「十四歲能吃水果,十六歲能穿高跟鞋。」
「筷子抓得遠,嫁得遠;筷子抓得近,嫁鄰近。」
「不要說。」
「我不要嫁人。」
琵琶想堂子是個壞地方,可是王爺既然去也就不算壞到哪兒去。
「陵少爺抓了什麼?」她們彼此互問。琵琶感覺他也跟平常一樣沒個定性。
何干至少有了個打圓場的機會。她很尊重王發,像天主教的修九*九*藏*書女尊重神父。
葵花正打算再取笑她幾句,可是給琵琶瞪眼看了一會兒,也自吃驚,她竟然那麼難過,便笑了笑,不作聲了。可是有幾次她還是輕聲念誦:「月姐!」
「銅錘比較合適,年青,也動得快。」
「吃什麼?」陵問道。
草地蔓延開去,芥末黃地毯直鋪上天邊。這裏幾個人那裡幾個人,可是草地太遼闊,放眼望去凈是平坦的黃,沒有人踩過。琵琶忍不住狂奔起來,吞吃下要求她將自己切成兩半、佔據吞噬自己的廣原。她大叫一聲。過了前頭的小駝峰,粼粼的藍色池塘會跳上來,急急在池邊阻住她。洋人的小孩蹲在水邊,一身的水兵服,戴草帽,放著汽船、玩具帆船。高聳的大樓倒映在池面,閃著白芒芒的光,像水裡的冰塊。她很清楚是什麼樣子,到水邊這段路她總是跑過來。後面隱隱聽見陵也跟著喊,也跟著跑。大紅帶斷了?
「他頂嬌貴的。」白衣阿媽說,並不直問是哪裡不對。
她皺眉望著亮晃晃的遠處,又回頭安然織她的東西,一雙黑色長手套,似乎也是她的制服。老媽子總是在織東西,倒像是從洋人僱主那兒學到的名門淑女的消遣。
「那使什麼?」
「噯,他將來會很有錢。」葵花說。
她們爭執陵是不插口的,可是琵琶有時也恨他是男孩子。她記得第一次看見他,兩個小娃並排坐在床上,隔了有兩尺。都像泥偶,她決心轉頭不看他,招人嘲笑。她面前擱了一隻盤子,抓周,她的第一次生日。從盤子上抓的東西能預測未來。後來她聽老媽子們說紅漆盤裡擱了一隻毛筆,一個頂針,一個大的古銅錢拿紅棉繩穿著中央的方洞眼,一本書,一副骰子,一隻銀酒杯,一塊紅棉胭脂。
「豆付是好,就是一落胃會變硬。」
「我姓沈我姓沈我姓沈!」
「爛成一泡水了。」她急急出房去把她這罕有的失誤給丟了。
「王爺昨晚跟新房子的幾個男佣人出去了,在堂子里跟人打了一架。」她和何干相視一笑,不知該說什麼,「他們是這麼說的。他倒真是烏了隻眼,臉上破了幾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