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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琵琶抽抽嗒嗒哭個不住,何干給她穿新鞋,她兩腳亂踢。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她沒有份了。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
「我今年要看。」
進了一條巷子,人影不見,下了車,站在一扇門前,凍得半身麻木了。門燈上有個紅色的「王」字,燈光雪亮。黃包車車夫慢悠悠走了。老七和琵琶並肩立在朱紅大門前,背後是一片墨黑,寒風嗚嗚的,卻吹不亂老七上了漆似的頭髮,斗篷領子托住一朵壓皺的黑玫瑰。她把熱水袋給琵琶拿著,騰出手來打開銀絲網皮包。熱水袋裝在印花絲錦套子里,只露出頭尾,烏龜一樣。竟還是熱的,蠕蠕的動,隨時會跳出琵琶麻木的雙手。老七取出一卷鈔票來點數,有磚頭大。
「可別忘了叫我啊。」
「不會,快睡了。」
「難道從前沒看過?」葵花說。
「怎麼不叫我?」她大哭,「大門開了么?」
「也別玩得太晚了。」何干說,「明天還有好多事做,別弄得整天昏沉沉的。」
「難道不知道?」佟干說。
「又不是花自己的錢,當然不心疼。」葵花小聲說。
「再坐一會就睡了,明天一大清早叫你。」
「要吃什麼?」微微做作的聲口,說官話的時候就會這樣。跟堂子里的姑娘一樣,她也應該是蘇州人。
「奶油蛋糕。」
「緊一點。」她捏來捏去找不到琵琶的腰,估量著正中揪了一把,「腰緊點才有樣子。」
「我不會忘的。千萬別忘了叫我。天一亮就叫我。不,天沒亮就叫我。」何干不作聲,「好哩,天一亮就叫我。我真的不會不看見?」
「知道。別忘了沒穿新鞋子可不準下床。鞋底不能踩上去年的灰塵,今年的運氣才會更好。」去年來了姨太太,不是個好年。
「可別摔出九-九-藏-書去了。」她輕笑道。緊裹著毛皮斗篷,握著熱水袋,要琵琶偎著她。有時也讓琵琶握著熱水袋。
姨太太叫老七,是堂子里老鴇的第七個挂名女兒。榆溪的親友笑話他怎麼會看上這樣一個女人,比他還大五歲,又瘦骨伶仃的,不符合時下的審美標準。她和榆溪的太太略有些神似,只個子高些,尖臉眯眼,眼中笑意流轉,厚厚的溜海像黑漆方塊。挽了個扁扁的麻花髻,頸脖上一個橫倒的S。在家裡老七穿喇叭袴,緊身暗色鐵線紗小夾襖。
「喜歡你。」琵琶覺得不這麼說沒禮貌,但是忽然覺得聲音直飄過了洋,她母親都聽見了。
「又吃這個?不換點別的?巧格力蛋糕?他們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很好。不要?好吧,就奶油蛋糕吧。咖啡還是可可?」
「還說了好些話,」葵花回憶道,「聽著真吉利。」
老七躺在煙炕上指點裁縫,末了還是下床來,趿著拖鞋走過來。
第二天琵琶醒來天色已經大亮了。
「留點肚子明天早上吃年糕餃子。」兩人的阿媽說。
「問一聲又不費她什麼。哼,就那麼直著脖子走過去,頭都不回。」葵花說。
「我喊你起來。」何干說。
「不,我要等到天亮。」
「噯,明天就又大一歲了。」老媽子們歡容微笑,彷彿只有姐弟倆大一歲,是老天爺單獨賜給他們的禮物。
「大過年的不作興哭哭啼啼的。快別哭了。哪有大年初一就哭的!」
老七啜著飲料,對相識的人點頭。只有幾個人過來,通常是女人和隨同的男人,或是一群人一塊過來,鮮少是單獨一個男人。大半時間她一個認識的人也不看見。像經驗豐富的女演員,她會自己找事來打發時間,抽煙,展示戒子,隨著熟悉的調子哼九-九-藏-書唱搖晃,打開皮包找東西,俯身張羅琵琶。孩子是頂好的道具,老古董似的老媽子也是,顯然是伴婦,倒給她添了神秘與危險之感,引誘著什麼禁忌。是哪個軍閥的姨太太?某個名門大家的風流俏寡婦?人們猜疑的看著她,可是似乎不見發生什麼事。琵琶總是坐著坐著就睡了,半夜兩三點鐘回家來,趴在何干背上睡得很沉。榆溪從不過問,指不定是他不願意老七一個人出門。
唯獨秦干不作聲。她總是處處護著陵,怕他吃虧:「姐姐大,讓弟弟……他想換回來,就換給他,你年紀大,小姐,怎麼還這麼孩子氣。」這會兒姨太太一力抬舉琵琶,又是送玩具小粉盒又是胸針的,秦干一句話也不說。老七找了裁縫來做衣服,拿了塊她買的灰紫紅絨布給琵琶也做一套一式一樣的。
「沒有。」
「我要看他們天亮開大門。」琵琶說。
榆溪佔了樓下一個套間,有自己的傭人,起居都在裡頭。他並沒有讓兩個孩子正式拜見姨太太,見了面突然又搬出了孔教的禮教來,不讓孩子們喊她什麼,連阿姨、姨奶奶都不叫。她也不介意,經常要人把琵琶帶下樓來,逗著玩,也可能是為了巴結她父親。她帶她上戲院吃館子。老媽子們樓上樓下分得一清二楚,盡量照前一向過日子,姨太太對孩子好她們倒也歡喜。姨太太也只能籠絡女兒,不能染指兒子,怕背上一個帶壞了沈家嫡長子的罪名。女兒不那麼重要,不怕人說是為了謀奪家產。琵琶長得健壯,脾氣也好,當然也比較帶得出去。有何干跟著就更不要緊了。老七倒許不犯著特為冷落陵,她自然會嫌嫡子礙眼,因為自己沒有孩子,可能和堂子里的姑娘一樣都不能生養。有天她到頂樓去翻露read•99csw•com留下來的箱子,經過陵的房間。陵正病在床上,她也沒問起。
何干說對了,大約是因為年初一早上哭過了,所以一年哭到頭。
「你說會叫我起來的。」
開了門老七不慌不忙把錢收好,故意讓傭人看見。進去人很多,每個房間都在打麻將、推牌九、賭輪盤。她在桌子之間徘徊,招呼認識的人。老媽子送上茶來,又幫她把熱水袋添上。她讓琵琶在一張點心桌邊的小沙發椅上坐,跟一個胖女孩說:「這是沈爺的女兒。」她的小姐妹看了琵琶一眼,帶著嫌惡的神氣,抓了把糖果給她,兩人就一齊走向一張大圓桌。桌上低低垂著一盞大燈,桌子上的人臉都照成青白色,琵琶釘著她們倆看了一陣子,極好奇這個詭秘的地方是個什麼地方,這群人又是什麼人,可是老七要她坐在這裏別動。回來找不著她,說不定往後就不帶她出來了。她釘著看她們兩人走遠,神情冷漠憎惡。傳進耳朵里的隻字片語聽不出個所以然來,聽著倒像是平常的北方話。她覺得氣沮,像是飛蛾在玻璃窗外,進不了屋子。老七跟另一個女孩已經不在大燈下那幾張綠臉里了。她看著看著眼睛也累了,靠在那裡睡著了。幾個鐘頭之後老七推了她一把,叫醒了她,帶她回家。
「噯,連回頭看一眼都不看。」何干低聲說,還極機密似的半眨了眨眼睛。
舊曆年一到賭錢也開始了。榆溪和老七除夕夜就出了門。琵琶和陵自己過年,這幾年也慣了。陵代替父親祭祖,越過了長幼之序。等會兒燒紙錢也是他擎杯澆奠。團圓飯兩人都有一銀杯溫熱的米酒,兩人的阿媽拿筷子蘸酒,讓他們吸吮。
「唉哎噯!會累壞的。」
一大塊蛋糕送上來了,琵琶坐高些,蛋糕面上的白奶油九-九-藏-書高齊眉毛。何干立在她背後,攪著可可。何干換下了工作衫,露出底下帳篷似的軋別丁黑襖,還是老太太在世時的打扮,其實就連老太太那時候都已經有若干年不時興了,她只是戀戀不忘孀居該守的分際。寬袖松袴費的布料比一般衣裳還多,可是何干負擔額外的開支,多年來毫無怨言。她倒不是不察覺這身裝扮在這場合特為觸目,卻仍維持著略帶興味的表情看著樂隊演奏,男男女女摟摟抱抱,轉來轉去。
枕頭旁邊擱了盤點心,上床睡覺也不犯著連哄帶騙了。朱紅漆盤上有蜜棗,金桔,一個蘋果,芝麻糖,蜜花生,蜜蓮子,米做的玉帶糕,便條紙似的一片片剝著吃。琵琶曾在夢中仔仔細細的剝雪白的玉帶糕,怕撕壞了,好容易剝下一片來,放進口裡卻成了紙。
吃過飯後坐在客廳,供桌上一對紅燭高照,得燃上一整夜。孩子也可以徹夜守歲。規矩都暫且放下,每個房間燈火通明,卻無事可做。兩人的阿媽幫他們拿糖果蜜餞,裝在矮胖的瓜式磁果盒裡,擱在中央的桌子上。全城都在放鞭炮。姐弟兩人對坐,像兩個客人。除夕夜來臨,緩緩罩在他們身上,幾乎透著哀愁的沉重。
冬天有個晚上她換衣服出門,要燒大煙的幫她叫黃包車。獨自帶琵琶出去。年底天氣極冷,頂著大風,車夫把油布篷拉上擋風,油布篷吹得喀噠響,一陣陣沙塵打在上面像下雨。這段路竟不短。
何干傷慘的笑笑。「糟蹋錢啊,穿不了幾天就穿不下了。」
裁縫走後,老七抱著她坐在膝上。「我對你好不好?你媽給你做衣裳總是舊的改的,從不買整疋的新料子。你知道這個一碼多少錢?還是法國貨。你喜歡媽媽還是喜歡我?」
「我要她翻箱子輕著點,陵少爺正病著。」何干說。
九_九_藏_書「好玩呢。」葵花說,「門一開炮竹就響了,有人唱:『大門開,銀錢滾進來。』」
「你睡得好香,」何干說,「還是讓你多睡一會吧。昨晚熬夜太辛苦了。」
琵琶給叫下樓去試穿。下面皺襇長裙曳地,最近流行短襖齊腰,不開衩,毫無鑲滾,圓筒式高領。裁縫跪在她腳邊,幽暗的房間里穿衣鏡立在架子上,往前敧斜著,縮短了她已抽高的身量。鏡中人比籠罩住她的無重力的絕妙迷漾還要不真實,衣服兩側一溜冰碴似的大頭針倒添了精神。她恍恍惚惚立著。深紫紅絨布在腳下旋轉,她巍巍顫顫漂浮在濃稠的水坑上,錯一步就會沉下去。
「今晚要守歲吧?」葵花說,「今天晚上都不睡了。」
琵琶想道:「有強盜來搶了!」不禁毛髮皆豎。傭人老說年關近了晚上出門危險,缺錢過年的人會當強盜小偷。黃包車車夫走了嗎?還是躲在角落裡?老七怎知道沒有人看?耳中仍是聽見窸窣的數鈔票聲,兩隻眼睛特為釘著前面看。她聽見屋子裡有說笑聲。還是沒有人來應門。老七把鈔票椏進皮包里,又取出一卷,這卷更厚。皮包裝不下,也許是裝在斗篷的口袋裡。她又點數起來。琵琶的頭皮脖頸像冰涼的刀子刮過,颳得她光溜溜的,更讓她覺得後背空門大開,強盜隨時會跳出來,王發今年去收租的錢就這麼沒了。雖然不是她的錢,還是心痛。
兩人穿著母女裝到吉士林,是一家德國餐館,可以跳舞。晚上十點以後才去,老七走前頭,何干殿後,中間夾著她,走過金燦燦的鏡面地板到她們的餐桌去。老七把黑絨繭絲斗篷披在椅背上,俯身向琵琶,長鑽耳環在肩膀上晃來晃去。
「問也不問一聲,連扭頭看一眼也不肯。」葵花後來說。
「有的人就是這麼心狠。」佟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