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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一頭烏雲低低壓著額頭,她帶路到客廳,移動像座小山,步履艱難。
「姨奶奶客氣,打小就懂規矩。」
「是啊。陵少爺就不是了,他在醫院生的。」
「王家搬到蕪湖了。吉祥嫁人了,夫家開了爿傢具店。」
有煮牛奶的味道。幫榆溪管家的新來的底下人關掉了煤油爐,倒出牛奶給兩個孩子喝。
「牛奶解毒最好了。」
很球很球。
她發現顏色總是各說各的,沒個准。她就老嫌顏色總是不夠,色塊應該大量的堆上去。她想讓顏色更強烈,所以穿綠褂子配上大紅背心。
「有了小少爺就兩樣了。」
「不記得。」琵琶說。
黑水洋雖然不是墨黑的,倒也夠黑了。乘客都倚著闌干看。半個鐘頭左右,黃海又變成了灰黃色。有一段黑黃兩種顏色併流,界線分明。綠水洋則是鮮綠色,水面有泡沫。和她想像中兩樣,總覺得失望。
「紅配綠,看不足。」
「知道就壞了。」他冷嗤,一側身又踱起方步來。
「到上海去嘍!歡不歡喜,小姐?」佟干問道,「陵少爺呢?」
「說是快了。我們不知道,大太太。」
近午的陽光很強,琵琶的棉布襖袴像羊毛一樣扎人。粉紅襖袴上飛著大大的藍蝴蝶。這套衣裳是何干買料子為她做的。琵琶很喜歡,雖然總顯得侉氣,像鄉下的孩子。前溜海太長,得仰著頭看。原來這就是上海,她心裏想。碼頭邊的街道兩邊是簡陋歪斜的棚屋。兩邊寬敞的大馬路一路往外伸,在強光中變白,褪了色。她用力看,卻看不出個所以然。她來了,來住著,這就夠了。人們看著她一身新衣服,她很是得意。馬車走得太慢,像遊街。她弟弟的馬車從後頭跑上來,四個人神氣的揮手微笑。凱旋入境走了兩個鐘頭,黃包車早到了。
「這丫頭有良心,倒是不能不誇獎兩句。孩子頂胖的吧?」
「這是大哥哥,」她說,「不認識了吧?」
九-九-藏-書臉上暴躁的線條說話時柔和了,躊躇的神氣。她起身,緩緩跋涉到另一邊的寫字桌,掀起玻璃墊,拿了張照片,遞給何干都還似舉棋不定,怕跟底下人太親熱了。
「我們太太可不是。」
「明天就過黑水洋了。後天過綠水洋。」
葵花那時就這麼說。隔天琵琶又換了紫褂子配大紅背心,更加喜歡。兩種顏色衝撞,看得人眼花繚亂。可是葵花取笑她:「紅配紫,一泡屎。」一片黑的漆黑綠的碧綠的海是超乎想像的,她趴在舷窗邊,唯恐錯過了。何干要她躺下,到了再叫她。琵琶不放心,而且又不像佟干暈船,不犯著躺下。她抓著佟乾的手肘,搖搖擺擺走向洗手間。
「就是這兒?」佟干說,略有些愕然。何干倒沒表示什麼。
「老爺很知道照應自己。」
「不知道。」他微搖了搖頭,怯怯的笑笑。
「生兒子了。前一向我就想給她找人家,可是使慣了的人,少了又不方便。」
「等會兒帶他們到大爺家去。先拜自己親戚。楊家不急。今天下午就去。」一句一頓,確定她聽懂了,「再到小公館去。」
「七點就起來了。」他也喃喃附和。
「叫小爺來。」大太太跟她的阿媽咕嚕,「請先生給他放個假。」
上了船兩個老媽子帶著兩個孩子住一間艙房,葵花同志遠廚子老吳坐三等艙。榆溪帶著長子先走了。琵琶沒見過海,天津雖然是對外商埠,其實不靠海。在白漆金屬盒裡過日子完全兩樣,除了遙遠的海天什麼也沒有。她驚喜交集,看著何干把一袋書吊在金屬牆面的鉤子上,摸著又冰又粗糙,像樹皮,很難相信是金屬。終於在小床上躺下來,她心滿意足的讀著《三國演義》,已經不知道讀了多少次。船上的茶房送飯來,把牆上的小桌子拉下來,她和老媽子們吃吃笑個不停。茶房姓張,前一向在新房子做事,轉薦到海船上九*九*藏*書來,賺的錢多。船上的茶房都走私。何干說是「帶貨」。新房子想要什麼新鮮便宜的東西也很方便。老張什麼都帶得。前一向他會從煙台送幾個四尺高的簍子,裝滿了海棠果。傭人吃得腮頰都酸了。上了他的船,他更是老往他們的艙房送熱水,給他們泡茶洗手,立在艙門口談天。肩上甩條布,黑襖禱,身材魁梧,一張臉像個油亮的紅蘋果。
「剛才是她么?」琵琶低聲問道,扯了扯何乾的襖子。
「將來太太知道,準定生氣。」吉祥笑道。
「是啊,她剛來的時候小著呢。」
「不知道。」
「一點也不知道?」
「吉祥的兒子一定也大了,大太太還不知道?」
「每天早上還喝杯奶。」
「噯呀,我們只知道大爺收了吉祥做姨太太,其他的都不知道。」
榆溪回來了,微有些醺醺然。見了他們似乎很歡喜,卻帶著點壓抑的興奮,一壁跟何干說話,一壁在客廳里踱方步,走得很快。
她帶著琵琶和陵到大爺的舊灰泥房子去。謹池是榆溪的異母兄長,榆溪珊瑚的生母是他的繼母,分家之前一直住在一塊。琵琶不知道就是為了躲避大爺大媽才舉家遷往天津的,現在又為了躲避新房子遷回上海。
馬車衡堂里停不下,太窄了。車夫進去了,志遠跟著回來,還帶了一個新的打雜的。三人動手卸行李。老媽子們帶琵琶和陵跟著他們從後門進去。衡堂里緊挨著一溜小門,一式一樣。
一會兒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笑著進來了。
小公館並不是熠熠爍爍的新玩具屋,只有幾間房。特為端出規矩人家的樣貌。母子二人之外只有兩三個老媽子,三層樓卻能分佈均勻。二手傢具倒是有居家過日子的味道,也不排拒親戚上門,表示小公館並不是見不得天日。年青的姨太太約摸三十歲,模樣沉穩踏實,滿臉的雀班,只薄施脂粉,頭髮挽個髻,溜海稀稀疏疏的。黑九_九_藏_書色軋別丁襖袴倒是像老闆娘。
「很好。」答得太快了,聲音也低了。
「噯,屋子不大,可是挺好。」何干說。
「上海的事一點也記不得了吧?」
「他們怎麼樣?路上好?念書了?房子還可以吧?缺什麼?少什麼跟大媽要去。」
「我帶你們去,不遠。」
「知道了就不歡喜了。何大媽,你口風緊我才跟你說這話。老爺答應我不跟太太住,我才肯的。」
「琵琶大些。你是在這兒出生的知不知道?在我們這老房子里。」
何干忙笑著解釋道:「大太太拿姨奶奶跟孩子的照片給我們看,我都嚇死了。」
「知道。什麼也不會說。」
「老爺好嗎?」
「到上海去嘍!到上海去嘍!」老媽子們說。
「很綠么?」
他們讓琵琶想起了新房子,也不知是什麼原故。是在人前講悄悄話的那種神秘的態度,不管是母子還是姨太太和傭人,都是面無表情咕嚕幾句,由嘴角流出幾句話,像幫會的兄弟和當家的商議什麼。
問完了又把他們推給他太太張羅。
有個胖得都圓了的女人在樓梯口等著。
寒暄已畢,她喃喃問他:「你爹在書房裡?」
靠了岸大家會合。坐汽車和黃包車都不合適,末了志遠找了兩輛馬車來。老媽子們各帶一個孩子坐敞篷馬車,其他人押著行李坐黃包車。離了碼頭才知道這一向馬車成了稀罕物,開汽車的人嫌慢等不及,黃包車車夫也少不得挖苦幾句。琵琶同何干並坐,何干兩腿夾著藤籃。馬車的油布篷卷著沒放下,箱籠綁在車頂上,頭不能向後靠。
「那綠水洋真的是綠的么?」
「老爺一早就出去了,不喝這個。」
「她當然感激大太太,大太太對她太好了。」
「去過小公館了?」汽車夫問道。
單是提到這一對叛走的姑嫂她就有氣。虧得送上茶來了,她消了氣,同何干說些這邊的家常。
一個老媽子帶何乾和孩子們到大爺https://read•99csw•com的書房。大爺矮胖結實,留了兩撇椒鹽色小胡,戴無邊眼鏡,錦緞瓜皮帽。有點雌雞喉嚨,輕聲嘰嘰喳喳、絮絮叨叨的問道:
房間都空了,傢具先上了船。新房子送了水果籃來餞行。琵琶慢慢吃一個石榴,吃完了在只剩床架的床下用核做兵擺陣。拿鮮紅招牌紙當秦淮河,學著《三國演義》慢慢的渡江包抄埋伏。光線還夠,倒是頭一次看見床底下的灰塵。拆光了的房間給她一種平靜的滿足感。她不覺得是離開這裏,而是要到什麼地方去,隨便哪裡都好。她在這裏很快樂,老媽子們也沒有上頭管著,可以毫無顧忌的揚聲叫喊。下雨天房頂上喊著幫忙收衣服:「下雨了,何大媽!」一聲遞一聲,直喊到樓下來,「下雨了,秦大媽!」打雷,老媽子們說:「雷公老爺在拖麻將桌子了。」
「大爺是高興,老來得子,誰不歡喜?」
吉祥窘笑道:「是老爺教送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故。」
臨行前一晚,打地鋪睡覺,兩個孩子睡在中間,何干佟干一邊一個。很覺異樣,像露宿在外,熟悉的臉卻貼得那麼近,天花板有天空那麼高,頭上的燈光特別遙遠黯淡。
告辭回家是坐汽車送回去的。
「噯,太太好?珊瑚小姐好?什麼時候回來?」句末揚聲,高亢刺耳,顯然不想知道,也不指望會告訴她真話。
「年紀太小了。」何干說。
牛奶太燙,喝不得,打了雞蛋,成了一片金黃。琵琶小心啜著邊上的牛奶泡沫。
「我也是這麼說。這丫頭算是一步登天了。放她嫁人也是積德。人是汽車夫的同鄉,我見過。我要吉祥偷偷看看,她也願意。死了老婆。真要挑起來,人家也可能嫌她是丫頭出身的。我給她送了點嫁妝,畢竟跟了我那麼些年了。」
默然了一會,何干趕緊快心的插口說:「這麼早就起來了。」
他們穿過陰暗的廚房,進了小小的客廳。陽光照在新的紅漆https://read•99csw.com梁木上。
「放心吧,姨奶奶,你有福氣。」
「一點也不知道。」頭又動了動,眨眼強調,「她以為吉祥嫁給了一個傢具商做繼室,汽車夫是媒人。他們還弄了個人來給太太磕頭道謝昵。」
「靠著我。」她快活的說,感覺到山一樣的重量,迎面而來的搖晃,她們倆會像洋鐵筒里的骰子一樣亂甩。
琵琶和陵跟四歲大的可愛男孩子玩,他叫駒,跟他哥哥駿一樣都是馬字輩的。吉祥讓他們留下吃飯,又叫了黃包車送他們回家。
「沒去過。」何乾笑道。
「這是她跟孩子。」赧然一笑,「在南京,說是特為照的照片寄來的。」
「噯,就是這兒。」志遠笑道,肩上扛著箱子,老鼠臉上有微微的變化。
「到大房可別亂說話。」他瞅了眼孩子。
「什麼福氣!有福氣還做丫頭?」
「是。大太太還不知道小公館的事?」
「黑水洋真的是黑的么?」琵琶問道。
「真是個胖小子。吉祥的氣色也好。」她將照片還給大太太,沒給孩子們看。大太太順手又拿給他們看。
「留給老爺吧。」何干說,「我們等開飯。」
「上海屋子都像這樣。」志遠謊稱,出去搬行李。
「記不記得吉祥?」
「總算來了。噯,長大了!噯,老何,你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
「是啊,一大早就出門了。」他咕嚕了一聲,不想解釋老爺晚上沒回來。
「他一向起得早。」何幹得意的說。不犯著指明了抽大煙的人是難得早起的。
「噯,真是綠的。」
「真有福氣。」
「她多歡喜,說孩子真是個胖小子。」
「真是黑的。」琵琶卻看出他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我喜歡這兒。」琵琶說。
琵琶不答,只在枕上和陵相視而笑。看著他橢圓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著被窩摟緊了他壓碎他,他脆薄得像蘇打餅乾。
「噯唷,小姐,這哪行。」佟干虛弱的笑道,想扶著牆走,卻東倒西歪,怕跌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