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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國柱不言語,胖子也巍然不動,軟呢帽下露出來的肉摺子青青的一片發碴。兩個車夫一個搖曲柄一個推車,找了不少路人來幫著推,男人男孩子喜歡摸汽車,順帶賺點外快。琵琶察覺一波波的力量從車子後面湧上來,轉頭一看,後車窗長出了密叢叢的胳膊森林,偷偷希望汽車向前滑動磨掉胖子這個阻礙。她真討厭他。她盡量減輕自己的重量,坐著不敢往後靠,撐持著身體,不敢出力,怕又成了拖累。後車窗里笑嘻嘻的臉孔突然歡聲大嚷,汽車發動了。人群給丟下了,也就不知道他們的勝利是短命的。第二次拋錨,琵琶心裏一沉,知道趕不上電影了。等趕到了,票房也關了。
「長子怎麼說?」
「我們也吵。她要是夠聰明,沒抽上大煙,也早出洋了。」
「我幫你敲磬。」三表姐說。
「很遠吧?」佟幹道。
「真有個地方叫酆都么?」琵琶愕然問道。太稱心了,不像真的,證據就在那裡,輾磨出生命之鏈的遼闊的地下工廠,竟然有入口。
「噯。」
她的故事幫她建立起她的正直。老媽子們喃喃附和,大蒲扇拍打著腳踝椅腿,驅趕蚊子,入神聽著教誨,也入神聽著接下來的財物上的討論。她們都對賺外快的機會很心動,可是陶干也發現她們對錢都很小心。以後她也不來了。
「沒見著。倒茶給姑老爺。」她吩咐老媽子。
「他不肯墊錢了。」
一群人全都挨挨擠擠坐進了黑色老汽車後座,放倒了椅子。小車夫搖動曲柄發動了汽車,跳上車和保鏢坐前座。汽車順利過了兩個十字路口,卻不動了。曲柄再搖也發動不了。兩個車夫里裡外外忙著,通力合作得再好也不濟事。汽車夫下車將車頭蓋打開,敲敲打打引擎,又發動一次,試了一次又一次。
「玩躲貓貓?」姨奶奶吃吃笑道。
「噯唷!噯唷!」他叫喚起來,「打死了。噯唷,別打了。受不了了。這次真打死了,真打死了。」
也照著可憐的秋香。
老傭人拖著腳拿著掃帚來了,嘴裏嘟嘟囔囔的,又去拿拖把。楊家的傭人都是服侍過上一代的老人。國柱只弄了幾個新人進來,一個汽車夫,一個發動汽車的小車夫,一個保鏢,大家管他叫胖子,前一向是巡捕,現在仍是巡捕的打扮,黑色軟昵帽低低壓著眉毛,黑長袍底下藏著槍,鼓蓬蓬的。國柱到哪裡都帶著胖子,還覺得是綁匪眼中的肥羊,其實家產都敗光了,只剩下一個空殼子。現在他多半待在家裡,同太太在煙榻上對卧,就像榆溪和老七。國柱太太抽完大煙坐起來,將琵琶和陵拉過去。
大家都笑。陶干懊悔的笑,不想竟成了給孩子說故事。
「她真討厭,」三表姐說,「臟死了。」
琵琶動也不敢動。她只瞧見一眼,姨奶奶身材瘦小,眯細的眼睛,貝殼粉襖挎。傢具也是同樣的粉紅色,琵琶覺得很時髦,可是白布屏風卻像病院。頂樓這個大房間也像病院里的病房,悄然無聲,跟屋子的其他地方完全兩樣。她聽見姨奶奶走動,不知道做些什麼。表姐們曾說:「我們不上去。她頂壞,老編謊,在爸爸面前歪派我們。誰也不想沾惹她。」多了個人在這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她不介意?她在屏風後站了很久。榆溪定是回家去了。這房子的法力奏效了。舅母不就老說要叫人去接她?就在這裏等表姐們來帶她,不犯著偷看露了形跡。
「真的?」
「噯九_九_藏_書呀!看這隻狗!」一個表姐喊了起來,踩了地上一攤尿,拿狗當抹布,將鞋在狗背上擦來擦去。「張福!看這一攤尿。」
你的爸爸在哪裡?
「誰不知道你老婆脾氣好?少賣弄了。」
最後還是姨奶奶不自在了,想到人言可畏,又一個個烏眼雞似的。朝屏風嘍了眼,歪個頭。
「讓表妹敲。」二表姐說。
「我要當娃娃屋的花瓶。」
女孩子們總是小心眼裡轉呀轉的。
不可能的。琵琶還是希望這幢奇妙的屋子能圓了她的夢。這裏亂糟糟的人,亂糟糟的事,每分鐘都既奇美又恐怖,滿足了她一向的渴望。
「可出名了,山西省酆都城。」
「連環圖畫可以賒。」
「這樣不行。我知道哪裡他找不到。」
「舒服極了!」
金姐有爸爸疼,
佟干把小銼刀留下了。
她在桌前跪下,磕了個頭,站起來走開了。
「不知道。」佟干說,「自個說話自個聽。」
秋香啊,
「你喜不喜歡我們這兒?」
大家躺到沒整理的床上,每人拿本連環圖畫書。縐巴巴的大紅花布棉被角上臟污了,摸著略帶濕冷。租來的書臟髒的氣味和鴨肫肝的味道混在一起。琵琶拿的是《火燒紅蓮寺》的第一冊,說的是邪惡的和尚和有異能的人。三表姐願意等她看完,好從頭看起,自己拿了兩個肫肝出去了。
「樓上,姑爹。」
推啊搡啊,鬧脾氣似的亂扭,他全不理會。
屋子雖小,她還是難得見到父親。他整天關在房裡。燒大煙的長子進進出出,照應他的起居所需。佟干幫忙打掃。她把字紙簍拿出來,琵琶看見兩個老媽子蹲著理垃圾,頂有興趣的察看空藥瓶。有的空藥瓶仍擱在鋸齒形的硬紙盒裡,跟西方的一切東西一樣做得很精緻。每隻小瓶都銼掉了一半,成了兩個洋蔥黃玻璃柱。
隔天何干帶他們上楊家,他們母親的娘家。他們的國柱舅舅是他們母親的弟弟。謹池大爺的大小公館都井然有序,楊家卻吵吵鬧鬧。絕對是最好玩的地方。琵琶和陵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終於歸鄉了,在外吃了許多苦頭,需要好好彌補。秦干雖然楊家長楊家短,真來了還是百聞不如一見。攔門躺著幾隻褐色大狗,像破舊的門墊,耳朵披在地上。楊家沒有人喜歡狗,也不知狗是怎麼來的,整個地上都是狗腥氣。也不是看門狗,陌生人來了也一點不反應。
沒多久最小的女兒回來了,把連環圖畫書和一紙袋的肫肝朝她們一丟。
晚上和老媽子們坐在洋台,低頭就看見隔壁的院子,一家人圍坐著看一個小女孩綵排學校的戲劇。她穿洋裝舞著,頭上一個金屬發圈,在眉毛上嵌了個黃鑽。她一會飛過來一會又蹲下,拉開淡色的裙子,唱著《可憐的秋香》:
「要胖子下車,」女孩子們說,「他太胖了,都是他害的。」
「我知道有人還去旅遊。火車不知到不到,這一向坐騾車的多。」
「哪裡?」大表姐問道。
誰也不搭理她。
「噯呀,何大媽,佟大媽,可別說是假的。」陶干喊道,雖然並沒有人打岔。「真有這事!」她酸苦的說道,彷彿極大的代價才學到的教訓。「山西酆都城(酆都城應在四川,山西省的十八層地獄塑像則位於浦縣柏山的東嶽廟。)有個通陰司的門,城外有山洞,可以下去陰曹地府。那兒有間出九九藏書名的廟,在廟裡過夜的人能聽見底下閻羅殿里嚴刑拷打,閻王爺審陰魂。有人還嚇破膽呢,真的。」
「她頂壞了,」二表姐說,「你當她眼睛看不見啊?專門偷香煙。」
銀姐有媽媽愛,
「舅舅信佛么?」
為了配合她,又磕了一遍。
整天在草原上。
「她會抽煙?」琵琶詫道。
「要不要磕一個?」她們問她。
「好,好,饒了我,讓我起來。」
牧……羊——可憐的秋香!
「我去問廚子借錢。」
「再租點連環圖畫來。」
兩排小拳頭上上下下捶著他的腿,仍是不停哼著嗯著,比先更大胆。得不到答覆就動手打他。
「怎麼不行?就住下別走了。」
「少沒良心了,這麼漂亮的老婆,這麼一個良伴,還陪你抽大煙呢。」
扶牆摸壁走進來。
琵琶緊貼著牆躲在門后,心跳得很。她父親的腳步聲進了隔壁房間。
「還要鴨肫肝。」
「舒服嗎?」二表姐問琵琶。
何干想了想。「不行,不玩碎玻璃。」
她很驚異,一個大人肯告訴孩子們這些話。也很開心,覺得跟她父親從沒這麼親近過。這一趟路太短了,黃包車一下就到了。她一點也不懷疑他說佛教是無知的迷信,她倒是頂喜歡客廳那張供桌。藏紅絲錦桌圍已褪成了西瓜紅,蠟燭蒙上了灰塵,香爐冷清清的,可是不要緊。舅舅家的人顯然當它是吃苦耐勞的東西,不需要張羅。供桌隨處一擺,立刻就能上達天聽。楊家那樣窮困骯髒的地方尤其需要這麼一個電報站。她曾想住下,卻更愛自己的家。他們現在住的是衡堂房子,太小了,不夠志遠和葵花住,所以兩口子到南京去投奔親戚了。房子既暗又熱,便宜的板壁,木板天花板,樓梯底下安著柜子。琵琶極愛深紅色的油漆,看著像厚厚的幾層。拿得到何乾的縫衣針,她就用針戳破門上一個個的小泡,不然就用指甲。
女孩子們哈哈笑,捶得更使勁。「去是不去?起不起來?」
「不信吧,我倒沒聽說過。」他訝然道,「信佛的多半都是老太太和愚民。不過你舅舅也是不學無術。」
「現在指不定有火車了。」陶幹道。
「五樓。總不能到姨奶奶的房裡找人。」
「站不住的,底下是尖的。」
「這是半磅?」
「舅母信么?」
「又什麼事?」他太太問道,不怎麼想知道。
「別撞著了闌干,晃得很。」何干說。
「那就不要回去了,就住在這兒。」
「令姐可有消息?」榆溪譏刺的問道。
你呀!——
老媽子小心翼翼跪下來,卻跪在一隻狗面前。三表姐笑彎了腰。
「不要,我只想敲磬。」
「夠了,夠了,」他說,「給我捶捶背,唉,背痛死了。」
「到房裡躺著看去。」
「過來點,讓舅母抱抱。噯呀,舅母多心疼啊!何大媽,你不知道我有多不放心,就要叫人去接了,就要叫人去接了,就只怕你家老爺生氣,反倒害了姐弟倆。多虧了有你照應,何大媽。」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
「嗯,爸爸?嗯?好不好?嗯?」
太陽它記得照耀過金姐的臉和銀姐的衣裳,
「出來出來。」
「要張福買一磅椰子糖來。」二表姐跟三表姐說。
「說不知道。這一向自己打針。」
「躲到門後九-九-藏-書邊。」大表姐忙笑著說,也興頭起來了。
琵琶把小板凳擺到老媽子的腳和闌干之間,生怕有一個字沒聽見。原來是真的?——陰間的世界,那個龐大的機構,忙忙碌碌,動個不停,在腳下搏動,像地窖里的工廠。那麼多人,那麼刺|激。握著乾草叉的鬼卒把每個人都驅上投生的巨輪,從半空跌下來,一路尖叫,跌在接生婆手中。地獄里的刀山油鍋她不害怕,她又不做壞事。她為什麼要做壞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輪迴上天去。她不要,她要一次次投胎。變成另一個人!無窮無盡的一次次投胎。做夢自己是住在洋人房子里的金髮小女孩,她都不幹相信會有這麼稱心的事。投胎轉世由不得人,但刺|激的部分也就在這裏。她並沒有特為想當什麼樣的人——只想要過各種各樣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可能得等上很長的時間,遙遙無期。可是現世的人生也是漫無止盡的等待,而且似乎沒有盡頭。時間足夠,大概每個人都會有機會做別人。單是去想就鬧得你頭暈眼花。這幅眾生相有多龐大,模式有多複雜,一個人的思想行為都有陰間的判官記錄下來,借的欠的好的善的都仔仔細細掂掇過,決定下一輩子的境況與遭際。千絲萬縷糾纏不清,不遺失一樣,也不落下一人。正是她想相信的,但是無論怎麼樣想相信,總怕是因為人心裏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來的話。
「那兩個人,還是別催的好。依我看,你的手腕再圓滑一點,也不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老媽子並不走開。她異常矮小,一身極破舊的藍褂子。看著地下的眼睛半闔著,小長臉布滿皺紋,臉色是臟髒的白色,和小腳上自己縫的白布襪一樣。蹬著兩隻白色的蹄子,她扶著門,很有點舊式女子的風情。
他繞著圈子喊:「出來出來。」他有點窘,但是也樂意參觀她這香巢。他總是嘲笑小舅子怎會挑了這麼一個姨太太,就跟別人也奇怪他怎麼會看上老七一樣。他和國柱以前常一起出去嫖,各弄了個堂子里的姑娘回家。他不明白國柱的日子過得這麼荒唐,怎麼還能像別人一樣勉強維持下去。他自己的太太要回來了,卻不與他同住,只說是回來管家帶孩子。他自然是同意了。也不知國柱和他太太知道不知道,想想真覺得窩囊。
「喝過了。這上頭倒寬敞,沒上來過。」
「別碰,小心割手。」何干說。
「有人下去洞里嗎?」琵琶問道。
「來,走吧。」三表姐攙著她的胳膊,「到了。」
老媽子嘴裏嘀嘀咕咕的爬了起來,摸索著出去了。
「真好看。」琵琶說。
「沒提什麼時候動身?」
「你倒會說風涼話。令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以釘在牆上,當壁燈。」
有一次再去又遲了半個鐘頭。單是坐汽車上戲院就是一場賭博,比一切的電影都要懸疑刺|激。琵琶總嫌到舅舅家的次數不夠多。有次她父親帶她去。榆溪和小舅子倒是感情不錯。以前在上海常一塊上城裡玩。國柱對姐姐一去四年倒是護著她。傳統上女兒嫁出去了,娘家還是得擔干係。榆溪倒不為這事怪他,兩人有知己之情。
腳步聲上樓來了,姨奶奶吃吃笑著招呼:「請進,進來坐,姑老爺。」
三表姐從樓梯口招手。四下無人。二表姐用力拉著琵琶,一步跨兩級跑上樓去,過了二樓呼吸不那麼緊張了,仍拉著琵琶的手不放,又推著她一路跑到頂樓。把琵琶推https://read.99csw.com到屏風后,說:「姨奶奶,可別聲張。」說完自己又跑下樓去了。
「好。」
「真能去嗎?」
「我也來磕一個。」琵琶的三表姐說。
「等等,」琵琶喊道,「等我搬板凳來。」
牧羊,
「我就要走了。琵琶呢?」
他出房間到過道上,上了樓。二表姐在門口幫琵琶偷看。
她跟她們一齊坐在洋台上乘涼,談講著從前的日子。她裝了一肚子的真實故事,不孝的兒子自己的兒子也不孝,算計別人的自己的錢也給騙光了,誘拐良家婦女的人自己的女兒也給誘拐了賣作娼妓。報應不到只是時候未到。她知道一個女人,是「走陰的」,天生異稟,睡眠中可以下陰司地界。喪親的人請她去尋找亡魂,要在閻羅殿眾多鬼魂中找人並不是容易的事,有時她找到了人,卻見他受著苦刑,這種事卻不能對親戚明言他是罪有應得。陶干隱瞞了名字,卻說了一個這樣的故事,就是南京這裏的沈家親戚。
「不要,胖子頂壞了。」她說,眯細的眼睛閃著水光,牙齒咬得死緊。
「大小姐。」她又喊,等著。
楊家一個叫陶乾的老媽子傍晚總來他們家。她也是國柱繼承的老人,她只在大日子才幫工,打算自己出來接生做媒,幫寺廟化緣修葺,幫人薦僧尼神仙阿媽。只是這一向太太們不那麼虔誠了。又時興自由戀愛,產科醫院也搶了她不少生意。可是她還是常來。整個人像星魚。這一向她越常來敷衍老媽子們,想賣她們花會彩票,要她們把錢存在放高利貸的那兒,或是跟會。沈家的老媽子剛搬來,人生地不熟,是頂好的主顧。另一個好處是屋子只有她們是女人,不犯著擔心太太會說話。
琵琶學她跳舞,一會滑步,一會蹲下,洋台上空間不夠旋轉。
「沒有。」
一聽見這話,女孩子們歡呼一聲,跑回房去換衣服。一會又回來,看她們母親還在換衣服化妝,就磨著她,催她快點。琵琶和陵從頭至尾都掛著好玩的笑容,似乎事不關己,聽見一起去,倒也露出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笨,」大表姐憎厭的說,「這是做什麼?」
琵琶不知道最喜歡哪個表姐妹,通常總是派最小的一個來陪她玩。兩個大表姐也在樓下。客廳擺著張小供桌,系著藏紅絲錦桌圍。穹形玻璃屋頂下有尊小小的磁菩薩,鍾一樣盤坐著。像是暫時的擺設,就在房間正中央,進進出出都會踢到蒲團。擺在這裏的時候也不短了,大紅蠟燭都蒙上了一層灰。給琵琶另端上茶來的一個老媽子說:
琵琶倒是後悔沒要求見見這個走陰的。陶干認識的人多,說不定真有人可以進出陰司。他們是在多大年紀知道自己有這個本事的?還許琵琶也會發現這個本事。她索遍了做過的夢,有沒有像閻羅殿和刀山油鍋的,可是她的噩夢就只是坐舅舅的車去看電影車子卻拋錨。
你的媽媽在何方?
「真的,姑爹,她不在這兒。她在樓上。」
他嗤笑。「油炸麻雀似的。」
牧羊,
「沒有。最近收不收到信?」
琵琶接過銅槌,立在桌邊,敲了銅磬空空的球頂。磕一下就敲一次。小小悶悶的聲音並不悅耳,倒像是要求肅靜。敲第二聲之前似乎該頓一頓。琵琶真想叫表姐們別磕得那麼快,促促的動作像是羞於磕頭。
「我來敲。」琵琶說。
「躲在哪裡?出來出來。」他九-九-藏-書喊道,兩句話做一句講。
她說話的聲口像新房子的老太太,也是拖著調子,哭訴似的,只是她憔悴歸憔悴,仍是美人,更有女演員的資格。她瘦削卻好看的丈夫話不多,一次也不問姐弟倆讀了什麼書。幾個女兒都圍在身邊,靠著他的大腿。
一個瞎眼的老媽子聞聲而來,說:「我也來磕個頭。桌子在哪?二小姐,扶我過去。三小姐。」
他懊惱的笑著把琵琶拉出來,帶她下樓告別。父女倆坐黃包車回家,琵琶坐在他腿上。罕有的親密讓琵琶膽子大了起來。
「喜歡極了。」
「別怪我,幫著她的可是令妹,不是我。我都不知道幫你遮掩了多少回。我老婆可沒跑。」
「那不行。」
太陽,
「我先磕。」二表姐說。
「叫胖子去,他剛領工錢。」
「北方都這樣,坐騾車。」何幹道。
「就是上次—封信,什麼時候的事了?你們搬來以前。」
「好了,我來攙你。」三表姐說。
後來她看見老媽子在穿堂里抽香煙,深深吸著煙,臉上那靜靜的凄楚變成了放縱的享樂。吞雲吐霧之間,仰著下頦,兩腮不動。瞎了的眼睛彷彿半閉著看著地下,譏誚的神色倒也嚇人。
「下去就出不來了,嘿嘿!」她笑道,「倒是有一個出來了,是個孝子,到陰曹地府去找他母親,所以才能出來。還要他答應看見什麼都不說,會觸犯天條。可是真有這些東西。噯呀,何大媽!佟大媽!所以我說使心眼算計人家是會有報應的,有報應的。」
太陽,
「帶表妹下樓玩去。」她同第三個女兒說,她和琵琶同齡。
「噯,我來磕個頭。」
「噯唷,謝謝你,三小姐。還是三小姐好。我總說三小姐良心好。」
「山西也在北方。」陶幹道。
榆溪也同國柱的太太打情罵俏,她的愚鈍給了他膽子。她正忙著抽今天的第一筒煙,傍晚六點鐘。從床上移到煙榻上,她在一邊躺下,綠色絲錦開衩旗袍,同色的禱子,喇叭禱腳。髮髻毛了,几絲頭髮拖在毫無血色的雕像一樣的臉上。緋紅的小嘴含著大煙槍,榆溪想起了抽大煙的女人的黃笑話。他在房裡踱來踱去,說著話,一趟趟經過她穿著絲|襪的腳,腳上趿著繡花鞋。躺著見客並不失禮,抽大煙的人有他們自己一套禮節。最後一口吸完了,國柱的太太這才開口。
「還有椰子糖。」
「快點,躲起來。」二表姐跳了起來,「找不著你就得他一個人走。」
國柱咕嚕了句:「看電影。」
秋天熱得像蒸籠,突然就下起雨來。琵琶到洋台上看。大雨嘩啦啦地下,濕濕的氣味。粗大的銀色雨柱在空中糾結交織,傾瀉而下,落到地面拉直了,看得她頭暈。北方不這麼下雨。闌干外一片白茫茫,小屋子像要漂浮起來。濕氣也帶出了洋台的舊木頭味與土壤味,雖然附近並看不見土地。她先沒注意她父親坐在自己房間的洋台上。穿著汗衫,傴僂著背,底下的兩隻胳膊蒼白虛軟。頭上搭著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嘴裏喃喃說些什麼。琵琶總覺得他不在背書,是在說話。她很害怕,進了屋子。屋裡暗得像天黑了。雨聲嘩嘩。她看見佟干在門口跟何干低聲說話。
「琵琶呢?」榆溪站在門口笑問道。
說著兩人齊望著隔壁房間,怕他進來似的。黯淡燈光下面色陰沉。
「信佛么?不知道。也說不定。你舅母笨。」他笑道。
「姑爹下來了。」三表姐進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