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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老嘍,五十九嘍,頭髮都白了。」
「實在可惜了。」露道。
「姐姐想做畫家。」露跟陵說,「你想做什麼?」
兩個女人都是淡褐色的連衫裙,一深一淺。當時的時裝時行拖一片掛一片,雖然像泥土色的破布,兩人坐在直背椅上,仍像是漂亮的客人,隨時會告辭,拎起滿地的行李離開。
「跟嫁不嫁人有什麼關係?」她又曲起膝蓋,「你問媽,她一定說沒關係。」
「記得我么?」珊瑚道。波浪鬈髮緊貼著玳瑁眼鏡。她和露一點也不像,這天晚上卻好似孿生姐妹,跟琵琶見過的人都不同。
「太長了,遮住了眼睛。」露道,「太危險了,眼睛可能會感染。英文字母還記不記得?」
「霧多雨多,鄉下倒是漂亮,翠綠的。」
「表姐都去了,她們就不怕風大?」
「叫媽,叫姑姑。」
「那你還哭個什麼勁,傻丫頭?」
「你們該學游泳。」露正說道,「游泳最能夠讓身體均衡發展了。可惜這裏沒有私人的池子,公共池子什麼傳染病都有。還是可以在長板凳上練習,鋼琴椅就行。改天我教你們。」
他說:「我知道你們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會合意的,所以先找了這麼個地方將就住著。」
「她倒許盤算過了。」珊瑚道。
「沒有。」琵琶搜尋心底,卻突然一片空白。她父親舉止怪異的時候她從來沒正眼看過。
「誰知道他怎麼想的。」
葵花不作聲。
她從床上給人叫醒。她母親已經坐在屋子裡了。她忽然害怕擔著心事。
「太太!珊瑚小姐!」何干極富感情地喊道,聲音由低轉高。
「是不是很好看?」琵琶喊,「我最喜歡紅紅藍藍的。」
「她每次說『你謹池大伯』總說得像把他看扁了似的。」
現在琵琶畫的人永遠像她母親,柳條一樣纖瘦,臉是米色的三角臉,波浪鬈髮,大眼睛像露出地平線的半個太陽,射出的光芒是睫毛。鉛筆畫的淡眉往下垂,靠近眼睛。好看的嘴塗了深紅色,近乎黑色的唇膏。她母親給她買了水彩、蠟筆、素描簿、圖畫紙、紙夾。她每天畫一幅。珊瑚每天教她和陵四個英文字母。坐在珊瑚的椅臂上,看她膝上的大書,很是溫馨。露給她梳頭,靠得她很近,卻不那麼舒服。她母親臉龐四周六寸的空氣微微有些不穩定,通了電似的,像有一圈看不見的狐毛領。
「還記得我哩?」露問道。
「太太,她偏要穿不可。」
「太太嫁人了。」
「我老以為英國天氣好,法蘭西老是下雨。」她這完全是望文生義,英國看上去有藍藍的天紅屋頂洋房,而法蘭西是在室內,淡紫紅色的浴室貼著藍色磁磚。
「老媽子說的話她不信。」露同國柱的太太說,欣喜的神氣。「問過我才肯照她們的話做。」
陵不作聲。選了個聽起來不算壞的答案。「開火車的。」他終於說。
「他一定是早有這個存心了,丫頭天天在跟前,最惹眼。」珊瑚道。
「啊啊,新洗的,下午才鋪上的。」
「這房子怎麼能住?」露說,「珊瑚跟我明天就去看房子。」
「不拿架子?」珊瑚問道。
其實她也習慣了什麼事情都少了她。
「噯,我要睡了。」
何干不言語,只是硬把她的腿壓平,她也立刻又曲起膝蓋。何干這次就算了,往後一見她屈膝躺著,必定會至少壓個一次,當提醒她。何干不大管她,除非是涉及貞潔和孝順的事。
何乾笑笑,珊瑚開玩笑她一向是微笑以對,但也知道這次帶著點挑戰的口吻。「都預備好了。就睡貼隔壁。」
「真漂亮,」兩個表姐悄聲說,「倒是藍椅子紅地毯——」
「女人到底是好欺負的,不管有多凶。」露說。
「大爺看電影看到九九藏書接吻就搗著眼睛。」珊瑚道,「那時候他帶我們去看《東林怨》,要榆溪跟我坐在他兩旁,看著我們什麼時候搗眼睛。」
「志遠來了。」葵花穿過卧室進來。
「陵真漂亮。」珊瑚插口緩頰。
「吉祥總不會也以為是要嫁出去做老闆娘吧?」
珊瑚又彈了一遍,再進一個音階。
有天晚上何干發現她仰躺著,曲起了膝蓋,講她她也不聽了。
志遠一大早就到碼頭去接,怕船到早了。下午只送了行李回來。楊家人都到碼頭接船去了,露和珊瑚也接到楊家去了。
陵不作聲。
真該讓秦干聽聽,琵琶心裏想。彷彿有人撥開了烏雲,露出了清天白日。
「求小姐同珊瑚小姐說句話?」
「外行人開店風險可不小。」
「下次仔細看,可是千萬別學他。你爸爸其實長得不難看,年青的時候很秀氣的,是不是,珊瑚?」
「他希望能在南京找事。」
「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找不到事,他倒想開爿小店。」
「哪裡。我只是少了練習,還是唱到B了。再一遍,拉拉拉拉拉!」
「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看上她了。」珊瑚道。
「這房子真小。」露四下環顧。
「將(怎樣)吃不慣?」珊瑚又學何乾的土腔,「不慣就自己下廚做。」
「才沒有。」露沙啞的笑,說話的聲音很特別,彌補剛才在音樂上的小疏失。她洋裝肩膀上垂著的淡赭花球亂抖,像窸窣飄墜的落葉。「來哩,再來一遍哩。」她甜言蜜語的。
「也到楊家去了?」
「也許是我做錯了,讓你嫁得太匆促。你也知道,我不敢留你一個人。你們兩個都願意,志遠又是個好對象,能讀能寫,不會一輩子當傭人。還沒發達就會瞧不起人,那我真是看錯他了。」
「陵的眼睫毛真長。」珊瑚說,「陵,把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我今天要出去。」
她母親幫他們請的先生是個白鬍子老頭,輕聲細語的,比別的先生講得仔細。可是開課前露先送他們住了兩個月醫院澈底檢查。她把自己的法國醫生薦給所有的朋友,又做人情,也把兩個孩子送進了他剛開業的療養院。「那裡很漂亮。」她說。
「他們早該想到才對,當初我問他們的時候,他們還樂得討個媳婦,一個錢也不出,現在倒又後悔了?」
「胖多了。我還以為瘦了呢。」
「什麼習氣?」琵琶問道。
「噯,大爺怕大太太。」何幹道,「一向就怕。」
「想不想像姑姑一樣彈鋼琴?」
珊瑚去練琴。露喝完了茶也過去,立在珊瑚背後,手按在她肩上,吊嗓子。她學唱是因為肺弱,醫生告訴她唱歌于肺有益。
「不看見。」
「我喜歡她。」珊瑚道。
「真的?」琵琶道,努力吸收。
「是緊了點。」何干說。
「可不是,他的毛病不是出在長相上。」
「誰有那個膽子說啊。」何干低聲道。
「太太呢?怎麼睡?」
「沒說回不回來。」
「不知道。」
「她當然知道。」珊瑚道。
「吃肉,對身體好。市場沒有新的菜蔬么,何大媽?」
「在外洋吃東西可吃得慣?」
「唉,怎麼這麼小氣呀,陵!」露笑道。
「畫畫。」
「是啊,房子不大。」何幹道。
「可以告訴太太啊,他怕死太太了。」珊瑚道。
「大太太話可說得滿。」露說,「』你謹池大伯那是不會的,榆溪兄弟就靠不住了。』」
「不知道,太太,我去問廚房。」
這是第三次提起這問題。陵只低聲說:「我想學開車。」
「十六歲就嫁人是太早了,可是我不敢把她一個人留下。」
「他們說的是將來。」
「他的眼睛真大,不像中國人。」珊瑚的聲音低下來,有些不安。
「老九*九*藏*書爺也在那兒?」
「肯不肯,呃?就借一個下午,晚上就還你了?」
一家人等了一整天。何干晚上九點來把琵琶叫醒,她還是不知出了什麼事。
「陵,想不想秦干?」露問道,「何大媽,秦干怎麼走了?」
「好,你想開火車。」露也不再追問下去。
「噯,今天怎麼睡呀?」
「珊瑚小姐的氣色真好。胖了點吧?」
「還是老樣子。」
「不知道。」何干低聲道,半眨了眨眼,搖搖頭。
「啊啊,乾淨!」何干喊道,「怎麼會不幹凈。」
「真的乾淨?」
琵琶站在旁邊聽。
「被單幹不幹凈?」珊瑚嘮嘮叨叨地問,遮掩掉尷尬的問題。
「她說大爺答應她另外住,她才肯的。」何幹道。
他進來了空氣就兩樣了。珊瑚打呵欠伸懶腰。
「榆溪倒是有這一點好,倒不疑心。」露笑道,「其實那時候有個教唱歌的義大利人——」她不說了,舉杯就唇,也沒了笑容。
露也像紫外線燈一樣時時照臨他們。吃晚飯,上洗手間,躺下休息,她都會訓話:注意健康,受教育最要緊,不說謊,不依賴。
「男孩子漂亮有什麼用?太瘦了,是不是病了,何大媽?」
葵花臉紅了,半個身子在門內半個身子在門外。看見榆溪上樓來,趁這機會走開了。
事後他說:「我可真嚇壞了。沈榆溪發了狂似的,力氣可大了,不像我氣虛體弱的,他用的那些玩意倒像一點影響也沒有,我還聽過他吹噓會打針。萬一讓他搶了胖子的槍呢?萬一扭打的時候槍走火了?我心裏想:完了,完了,這一次真完了。我倒沒想到穿上蠶絲背心,聽說可以防彈。我讓張福坐前座,充人數壯壯膽,我知道張福不管用,可是他比我還孬,抖得跟篩糠似的。你知道我最怕什麼?最怕我們家的老爺車拋錨。嘿嘿,幸虧沒有,一次也沒有,嘿嘿!一定是沈家祖宗顯靈。」
「沒這個字。」
「噯唷,何大媽,她穿的什麼?」露哀聲道,「過來我看看。噯唷,太小了不能穿了,何大媽,拘住了長不大。」
「這是為你好。我是不願多事的,可是誰叫我們是親戚?親戚是做什麼的?」
志遠到楊家去聽信,晚飯後回來了,老媽子們問:
「既然大家都知道,怎麼會只瞞住大太太一個?」
「男人都當丫頭是嘴邊的肉。就連葵花,國柱也問我要,好幾個人也跟我說過,我都回絕了,一定得一夫一妻,還要本人願意才行。」
「南京現在要找事的人滿城都是。」
「喜不喜歡鋼琴?」露問道。
最後他們跟露和珊瑚借錢開了店,總會送禮來,極難看的熱水瓶和走味的蜜餞。老媽子們帶琵琶和陵去過店裡一次,到上海城的另一頭順路經過。在店裡吃茶吃蜜餞。老媽子們也掏腰包買了點東西,彼此多少犧牲一點。
「是啊,我也做。」
「我看看你的眉毛長了沒有。」她同琵琶說,「轉這邊,對著燈。像這樣子捏鼻樑。沒人的時候就捏,鼻子會高。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沒辦法,姿態動作,那全在自己。頂要緊的是別學了什麼習氣。」
葵花只是哭。
「他家裡人說要不是娶了個丫頭,差事就是他的了。」她說。
「那個秦媽,」珊瑚笑道,「嘰嘰喳喳的,跟誰都吵。」
「才回來?」榆溪一進房就說,「還以為今天住在楊家,讓你們講個夠。缺什麼沒有?」
「怎麼還讓她穿,何大媽?早該丟了。」
「也不犯著害怕了,木已成舟了。」珊瑚道。
「想。姑姑彈得真好。」
「噯唉,不老,不老。」珊瑚學何乾的口音,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鬧著玩。
「誰下廚做?」何干詫道,「太太做?珊瑚小姐也做?」
https://read•99csw.com老爺也去碼頭了?」
「不願意還能怎麼樣?一個丫頭,怎麼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露道。
「還是低了。」
「她喜歡,太太。今晚非穿不可。」
「珊瑚小姐能幹了。」何幹道。
「現在是國民政府了,我們也不認識人了。」
孩子們跟著何干喃喃叫人。
「就是他的習氣。當然是跟他害羞有關係。別玩嘴唇,從哪學來的?」
她無奈的擺了擺手。「習氣,唔,就像你父親。你父親有些地方真,呃,真噁心。」末一句用了個英文字disgusting。「中文怎麼說來著?」她問珊瑚。
露找到了一幢奶黃色的拉毛水泥屋子,黑色的屋椽交錯,有閣樓,後院。「就是人家說的花園洋房。」她說。有中央暖氣,還有一個琵琶格外喜歡的小升降架。羅家兩個表姐來,看了看客廳。
「他們是誰?他父母么?」
「你只是說氣話。你怎麼會不知道。」
「老是碰嘴唇會變厚。也別舔。眉毛上抹點蓖麻油應該長得出來。」
「不拿架子。」何干半眨了眨眼,搖搖頭。
「什麼差事?」露說,「北洋政府沒了。就算八爺幫他薦了事,現在也沒了。」
「低了。」珊瑚又敲了幾下琴鍵。
琵琶倚在浴室門口,露穿著滾貂毛的長睡衣,跟她說著話。浴室磅秤上擱著一雙象牙白蛇皮鞋。鞋是定做的,做得很小,鞋尖也還是要塞上棉花。琵琶知道母親的腳也是小腳,可是不像秦干那麼異樣。脫掉拖鞋看得見絲|襪下的小腳,可是琵琶不肯看。長了鰭還是長了腳都不要緊。
「她知道。」何干悄然道,半眨了眨眼。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他有個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說小雜貨鋪蝕不了本。」
「他們說他這輩子完了。」
「這房子怎麼能住。」珊瑚道。
「老嘍,太太。」
「她恨太太,也難怪。」露道,「這麼些年受了那麼多氣。」
「其實我彈得不好。」珊瑚道。
志遠夫妻來得少了。店裡生意不好。終於關了店,回南京跟他父母同住。
他們都咬耳朵說話,沒讓孩子察覺有什麼不對。
露去換衣服,要琵琶跟進去。「弟弟不能進來。」
「有兩張床。」
琵琶與陵很生氣要給拘禁起來,幸好有何干陪著,要什麼玩具她都會送來。就跟住在洋人的餐館里一樣。琵琶還是第一次吃到加了乳酪的通心粉。白俄護士長胸部鼓蓬蓬的,是個金髮美人。檢查腸子運動,她總敲敲他們的賽璐珞洋娃娃,用怪腔怪調的中文問:「有沒有?」逗得姐弟倆捧腹。醫生診斷很正常,可是出院后每天還是要回院注射營養針,每隔一天還要去做紫外線治療。
「噯,從小開始就給大爺洗腳。」何幹道。
琵琶與陵並坐著看顏色樣本簿子,心裏很怕他會一反常態,發表起意見來。照例沒開口。琵琶揀了橙紅色,隔壁書房漆孔雀藍。動工以前始終疑心她母親會不會照樣吩咐工人,工人知道是小孩子的主意會不會真照顏色漆上。房間油漆好了。像是神仙生活在自製的世界里,雖然顏色跟她心目中的顏色不大一樣,反正總是不一樣。她還是開心地看著新油漆的地方,一眼望去像看不盡。在孔雀藍書房上課,也不在意先生了。她把先生關在盒子里了。
「不知道,我沒想。」
「可惜了,二十六個字母你都學會了。何大媽,前溜海太長了,萋住眉毛長不出來。看,沒有眉毛。」
「陵少爺倒好,不想。」
「游得不好。重要的是別怕水,進了水裡就學會了。」
「看,前襟這麼綳,還有腰這兒。跟什麼似的。」
第二天屋子擠滿了親戚。露和珊瑚出門拜客,看房子,有時也帶著孩子們。興奮之餘琵琶沒注意九九藏書她父親是幾時消失的,也不想到要問,一直到後來要搬家了,才聽見說他上醫院去把毒癮戒了,美其名是戒大煙。露堅持要他戒,榆溪始終延挨著不去,還是珊瑚跟哥哥大吵了一場他才去了。也是珊瑚安排好了醫院,可是臨到頭還是沒辦法把他拖上汽車。末了找了國柱來,他帶著胖子保鏢和兩個車夫,一邊一個押著他,坐楊家的黑色大汽車走了。前一向胖子始終沒有用武之地,這次倒看出他架人的功夫高明。國柱靠著一隅,勸得唇焦舌敝:
「現在的孩子心真狠,誰也不想。」露道,若有所思。
「吉祥現在怎麼樣?」露問道。
「媽也是這樣。」
「不然早就討姨太太了。」珊瑚道。
「喜歡。」她喜歡那一大塊黑色的冰,她的臉從冰里望出來,幽幽的,悚懼的。倒是不喜歡鋼琴的聲音,太單薄,叮叮咚咚的,像麻將倒出盒子。
榆溪也不同妹妹爭論了,假裝只有他一個人。拇指撳住一邊鼻翅,用另一邊鼻孔重重一哼,又換一邊,身體重心也跟著換。他挑揀距他最近的一盤魚,一雙筷子不停翻著豆芽炒碎豬肉,像找什麼菜里沒有的東西。末了,悻悻然一仰頭,整碗飯覆在臉上,只剩一點插筷子的空間,把最後一口飯撥進嘴裏,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聲響。吃完將碗往桌上一摜,站起來走了。
陵微微搖頭。
「珊瑚小姐也不認識人了。時勢變了。你不知道,志遠應該知道。能幫得上忙我沒有不儘力的,可是現在我也無能為力。」
「不記得。」琵琶道。
「睡一塊,太太可以吧?」
「珊瑚小姐一路暈船。」露說。
「還有這條長袴,又緊又招搖。」她笑了,「跟抽大煙的舞|女似的。」
露笑道:「你想做汽車夫?想開汽車還是火車?」
「可以。」露說。兩人睡一房榆溪就不會闖進來。兩人都不問榆溪睡哪裡,何干也不提他搬到樓下了。
露隔著關閉的浴室門交代了他一長串待取的東西。他回來了,顫巍巍抱著高高一疊翻譯的童書和旅遊書,都是給琵琶和陵看的,可是琵琶還是喜歡她母親的雜誌。有一篇蕭伯納寫的《英雄與美人》翻譯小說在連載。情節對話都不大看得懂,背景卻給迷住了。保加利亞舊日的花園早餐,碧藍的夏日晴空下,舞台指導有種驚妙的情味與一種奶油般濃郁的新鮮,和先前讀過的東西都兩樣,與她的新家的況味最相近。
「誰還管什麼將來。再說,一離了這個屋子,誰知道你的出身。」
「他說了也沒用。」珊瑚道,「孩子是沈家的骨肉,老婆再凶也沒辦法。」
他繞房間踱圈子,長長的影子在燈下晃來晃去,繞了一圈就出去了。
「噯,何大媽,你好么?」露道。
「不知道嘛,太太。說年紀大了回家去了。」
「英國是什麼樣子?」
「他倒沒說過什麼。」
早先琵琶說:「我要到碼頭去。」
「她是嘴快了點。」何干承認,「可是跟我們大家都處得好,誰也想不到她要走。」
「我最受不了就是這樣演戲——什麼開傢具店的,還弄人來給太太磕頭。」
「老媽子們都是沒受教育的人。她們的話要聽,可是要自己想想有沒有道理。不懂可以問我。可是不要太依賴別人。老媽子們當然是忠心耿耿。可是就是何干也不能陪你們一輩子。她死了你們怎麼辦?我今天在這裏跟你們講道理,我死了呢?姑姑當然會幫你們。可是姑姑也死了呢?人的一生轉眼就過了,所以要銳意圖強,免得將來後悔。我們這一代得力爭才有機會上學堂,爭到了也晚了。你們不一樣。早早開始,想做什麼都可以。可是一定得受教育。坐在家裡一事無成的時代過去了,人人都需要有職業,read.99csw.com女孩男孩都一樣。現在男女平等了。我一看見人家重男輕女,我就生氣,我自己就受過太多罪了。」
「晚上回不回來?」
「大爺這麼做也算是報了仇了。」露道。
餐桌的空氣立時輕鬆起來。桌面拾掇乾淨之後,老媽子們端上水果,是露的創舉。她教孩子兩種削蘋果皮的方法:中國式的,一圈一圈直削到最後皮也不斷;外國式的,先把蘋果切成四瓣。她的營養學和教育訓話帶出了底下的問題:
「唉哎噯!」何幹將她的膝蓋壓平。
「等安頓下來,我真得用功了。」露道。
「長大了想做什麼事?」
「大爺收了吉祥做姨太太了。」珊瑚道。
「媽會游泳?」
「還叫志遠的新娘?她都嫁了多少年了?」珊瑚道。
「啊,借給我一下午都不肯?」
「你們房間要什麼顏色?」露問。琵琶和陵合住一間房。「房間跟書房的顏色自己揀。」
已經長大的表姐們不作聲。
葵花有天立在浴室門口哭,只有這時候是個空檔。
「去了。」志遠說。
「她的妯娌都受不了,更別說是丫頭了。」珊瑚道。
「不對,正相反,法蘭西天氣好,英國老是下雨。」
「還是受了他的愚弄。」露道。
「想不想秦干啊,陵?」露問道,「噯唷,陵是個啞巴。」
「就是——就是讓人想吐。」她笑著解釋,往喉嚨揮揮手。「我就怕你們兩個也學會你們父親的習慣。你注意到沒有?」
橙紅色的絲錦小襖穿舊了,配上黑色絲錦禱仍很俏皮。何干幫她扣鈕子,佟干幫陵穿衣服。兩人給帶進了樓上的客廳。
「駿知道也不告訴他母親?多了個兄弟,他不覺得怎麼樣?」
「都生了兒子了。」何幹道。
「碼頭風大,不準去。」
「志遠的新娘有福氣,有太太幫著她。」何幹道。
琵琶氣得想哭。她最好的衣服,老七說本來就該緊一點。我才不管你怎麼說,她在心裏大喊,衣服很好看。露又撥開她的前溜海,她微有受辱的感覺。她寶貝的溜海全給撥到了一邊。
房子有什麼不好,琵琶悻悻然想。她就愛房子小,就愛這麼到處是棕紅色油漆,亮晶晶又那麼多泡泡。就像現在黯淡的燈光下,大家的臉上都有一團黑氣,她母親姑姑跟何干說話,別的老媽子站在門邊,笑著。一派和樂,新舊融合,遺忘的、半遺忘的人事物隱隱然浮現。真希望能一個晚上談講下去。
「我要穿那件小紅襖。」
「別人納妾倒也是平常的事,他可是開口閉口不離道學。」露道。
「我喜歡陵。」珊瑚道,「陵,過來。」
「要是因為還沒抱孫子,也不能怪你。生孩子是兩個人的事,你們還年青,急什麼?別理他們,志遠不這麼想就行了。」
「他們倒不是當著我的面說。」
「他以前每天晚上都喊:『吉祥啊!拿洗腳水來!』」珊瑚學大爺,「吉祥就把洗腳盆水壺毛巾端進去,給他洗腳。『吉祥啊!拿洗腳水米!』頭往後仰,眼鏡后的眼睛眯細成一條縫。」
榆溪回家來住進了他的房間,嗎啡戒了,還是可以抽大煙。他下樓來吃午飯,踱圈子等開飯。他不會吹口哨,只發出促促的嘟嘟聲,像孩子吹陶哨。孩子們問好他只咕嚕答應,向妻子妹妹窘然點頭,僵著脖頸,頭微偏向一邊。大家坐下來,老媽子們盛上飯來。飯桶放在外頭穿堂里。珊瑚榆溪談論親戚的消息,才沒多久就嘲笑起彼此喜歡的親戚來了。「噯呀!那個王三爺!」「噯唷,你那個周奶奶!」兩個木偶互打嘴巴子似的,兄妹倆從小習慣了。露一直不作聲,只幫孩子們夾菜,低眉斂目,臉上有一種脈脈的情深一往的神氣。
「起來,媽媽姑姑回來了。」
「大太太不知道?」露道。
「求小姐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