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琵琶發出難以置信的聲音，為弟弟心痛，眼睜睜看著錢一點一點沒有了。亟欲給他一點彌補，她告訴他：
「他是來看你的，我用不著在家。」
「好吧。」明窘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在裡頭。」她笑指道。
「怎麼會？」琵琶從不以為冷酷貪心是她父親的缺點。
下次琵琶與陵一齊去。他低聲喊媽，難為情的歪著頭。
「我想也是。」
「病是好了，又為了遺囑的事鬧了起來。」他道，女孩子似的聲口。「親戚去了不自在。」
露扭頭看了一眼。「噯。」她說，繼續梳著頭髮，髮式變了，鼓蓬蓬的。膚色也更深，更美了。
琵琶直瞪瞪的，然後笑了起來。「我知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就信了。」
男子不在長衫外罩西式大衣，可是也得費一番口舌才能勸他們脫掉棉袍。
琵琶沒言語。
「吃飯的時候空氣太不愉快，他可能吃得不夠。」
「我還許應當堅持送你上學校。」露又對鏡說起話來，「可是中國文憑橫豎進不了外國大學。你想到外國念書吧？」
「什麼？很久以前就好了？你怎麼知道？這種事沒有人願意承認。你的咳嗽呢？姐姐說你還咳嗽。」
「先別忙跟你父親說什麼，我們先找人去跟他說，還許請你鶴伯伯出面。不能讓你姑姑去，他們兩個現在不說話了。」
琵琶真不願意姑姑放棄這個立體派的公寓，後來不再聽她說起，也自歡喜。這一向她的心情起伏不定，有時候心不在焉，可是琵琶去總還是開心。
「喔，法國人怕死了，就怕打仗。對德國人又怕又恨。」
琵琶走進浴室，略愣了愣，無法形容的感情塞得飽飽的、僵僵的。珊瑚立在浴室門口，跟裡頭的露說話，只是她並沒說話，只是哭，對著一隻柜子，兩隻手扳著頂層抽屜柄，胸部和肚子上柔軟的線條很分明。
「聽說要上聖約翰。」
計劃未來不再好玩了。以前選擇極多，海闊天空。現今世界縮水了，什麼都變了。
珊瑚回來了。
「不是娘才那樣么？」
「來，吃塊蛋糕。」露道，一邊倒茶。「自然一點。禮多反而矯情。」
露一門子心思都放在琵琶身上，琵琶還有救。「要你父親送你到英國去。他答應的，離婚協議上有。」
他的嘴皮動了動，忍住了沒問她揀了什麼。
「不關你的事別管，專心讀書就是了。」
「其實爸爸自己……」他忙笑道，「還不是一樣，神九-九-藏-書經有問題了。」
「下回帶弟弟來。」露告訴琵琶，「跟你爸爸說是來看姑姑。弟弟好不好？」
「嚇咦！」何干噤喝一聲，彷彿她說了什麼穢褻的話。
「表舅爺放出來了？」
「不麻煩，自己去放洗澡水。」
他不看琵琶，可琵琶知道他必定恨她告訴了出來。她是間諜，兩個世界隨她自由穿梭。她可以說實話，不怕有什麼後果，而他只是來作客吃茶的，吃完了便得走，眼裡看見的都不是他的。茶具、傢具、有暖氣的公寓、可愛的女人。在家裡無論他們做什麼，他都沾上邊，不會甩下他，等他們死了，他們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琵琶震了震，領悟到弟弟更愛後母。
茶點擱在七巧板桌上，今天排成了風車的範式。他坐在椅子上，盡量往後靠，下頦緊抵著喉嚨，像只畏縮的動物向後退。他的態度有傳染力。疏遠禁忌的感覺籠罩了桌邊，從琵琶坐的地方看，蛋糕小得疊套在一起。
「你父親送不送你上學校？現在這個時世哪還有把個男孩子關在家裡的？我只擔心你姐姐，覺得你兩樣。兒子當然會供到上大學——你說什麼？」
「你媽要回來了。」珊瑚淡淡的告訴她。
「要他自己說。你是怎麼了，陵，你是男孩子，很快也是大人了。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沒有法子，可是說話儀態都要靠你自己。好了，坐下吃茶吧。」
「脫了大褂吧。」露道，「出去會著涼的。」
他和珊瑚寒暄幾句，彼此幾乎不對視。珊瑚忙進忙出。在露這樣的知道內情的人之前很難假裝沒事。珊瑚的中國人的拘謹，再鍍上一層英國式的活潑，決心比他更有風度，可是吃飯的時候跟他說的三言兩語卻是眼神木木的，聲音也綳得很緊。準是因為她母親回來了，琵琶心裏想。跟從前兩樣了。陌生的態度又證明世界褪色了。可她還是喜歡跟他們一塊吃飯。飯擱在桌上，倒扣了只盤子，省了阿媽為添飯進來出去。沒有熱手巾把子，而是粉紅綠色冰毛巾，摺好擱在盤子里，擺放得像三色冰淇淋。珊瑚拿荷葉碗做洗手指的水碗，前一向是盛甜品的，碗里有青藍色摺子。明拿毛巾拍了拍冒汗的額頭。
「到寶齊醫院去照X光，」露正向他說，「我認識那兒的醫生。」遲疑了片刻，「跟他們說賬單寄給楊露小姐，他們認識我。」
琵琶道：「我聽見爸爸說要幫沈家興義學，九九藏書還供出國的獎學金。我恨不得跟爸爸說把獎學金給我。」
他的五官擠在一塊，尚且還沒開口就不耐煩了。「他就是死抓著不放手，怕這樣怕那樣。只要還抓著錢，什麼也不在乎。」
他頭一偏，微點了一下。
「怎麼這麼瘦？」露問道，「你得長高，也得長寬。多重了？」
「倒有一個好處，熱水很多。我一回來國柱就來洗澡，還把一大家子都帶了來。他們一向還特為洗澡開房間。」
「我得去念書。」
兩人的聲口使琵琶心裏惘惘的。珊瑚又為什麼哭著跟露說話？真奇怪，兩個人好像既親密又生疏。她實在不能想像她們不是知心的朋友。
這還是第一次聽何干說露的不是。琵琶不知怎麼反應。
琵琶鄭重其事告訴何干：「我要去英國念書。」
「從打官司之後。」
「還有乾淨的毛巾。」珊瑚忙道，急於避過這新生的尷尬。離開房間，帶了毛巾回來，隨意往他手上一掗，仍是太著意了。
他一徑好奇的笑著，彷彿這個念頭前所未聞。然而喜悅之情卻無論如何藏不住。沒有人提過他將來結婚的事，當然時候到了他勢必會結婚，只是現在就讓他有這個念頭，使他的心先亂了，不太好。琵琶不知如何是好，她說的只是遙遠的將來，他卻眼睛一亮。前一刻還像飽經人情世故，對錢精明得很。
「他沒秤體重。」琵琶幫他說。
「沒有高中學歷人家哪裡收呢？」
「陵，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自己該知道。就拿你娘來說吧，她有肺結核，還要你喝同一個杯子里的葯。葯不能隨便吃，你大可不必吃。你想想，你這年紀正在發育，染上了肺結核可有多危險。你總知道吧？」
只有襖禱使他像個小男孩。琵琶也不知為了什麼原故，直釘著他的背，看著他把棉袍擱在沙發上。兩個女人也四道目光直射在他背影上。
「不是說好得很嗎？」露道，「說是陵跟她好得很，跟姑姑也好，多和樂的一家子。」
「還早呢，他只是先出來了。」
「我想。」
「爸爸說麻煩還在後頭呢。爸爸說：『我們沈家的人冷酷無情，只認錢。』」抿著唇，學他父親的話，不看姐姐，臉上卻有暗暗納罕的神氣。
「你說什麼？大聲點。不聽見。」
「還好。」
琵琶的心往下一沉，又重重的跳了跳，該是喜悅吧。她母親總是來來去去，像神仙，來到人間一趟，又回到天庭httｐs://rｅaｄ•９９ｃｓｗ•ｃｏｍ去，下到凡塵的時候就賞善罰惡，幾家歡樂幾家愁。姑姑也有一筆賬得算。珊瑚為了幫明的父親籌錢做投機生意，緊要關頭動用了露托她管理的錢，想著市場一反彈就補回來。末了不得不寫信告訴露。錢沒了，露只得回國。這如今珊瑚和明也走到了盡頭，兩個人要分手。
又一次她道：「我在想省錢，還許該搬到便宜一點的房子住。」
珊瑚隨口說了這個消息。
她要的他一點也不心動。她倒不想到她是割捨了他焦心如焚緊釘不放的那份日漸稀少的財產。
「歐洲要打仗了嗎？」露離婚後他就不再叫她表嬸，還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莊重的態度。
「要。」至少還是樁大事，真實的東西。
陵從不問她到「姑姑家」的情況。抬出姑姑來是為了避提他們母親。有次她撞見他用麥管喝橘子水，躲在浴室里，以為不會有人發現。他吸進一口，含在嘴裏，又吐回瓶里，可以再喝一次。
「不知道。」琵琶躇躕著，「娘吃治肺結核的葯，也要他喝，同一個杯子，老是逼他喝完。」
他懊惱的頭一偏，不以為然。「不是娘，娘還明白，爸爸倒是越來越——比方說吧，他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屜里一擱，幾個月也不理會。抵押到了期，就這麼丟了一塊地。」
她說得喉嚨都沙啞了。琵琶沒問她母親為什麼不能回歐洲，又是究竟為什麼回來。她早早就學會了別多問，給訓練得完全沒了好奇心。
「別聽他說沒錢。我就是為這原故不讓你跟著我。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困在這裏一動都不能動。」
「我把汽車賣了，反正不大用。」珊瑚道，「我也老開不好。」
「真想念書的人到英國是最好了。不管想做什麼，畫畫，畫卡通片，還是再回去學鋼琴，頂好是得到學位，才能有個依靠。」
為什麼不把錢給他？琵琶心裏想。怕他會花在別的東西上。
「她很久以前就好了。」
「給我？」他笑道，真正詫異，卻掛著缺乏自信的人那種酸溜溜的笑。他的牙齒鋸齒似的，讓人覺得像個缺門牙的孩子。
兩個月後她打電話來找琵琶。
「大爺家怎麼樣？還是老樣子么？」她問道。
又頓了頓，露便道：「那不顯得怪么？避著人似的。——隨你吧。」
「官司總算了了！」
「我不知道。」琵琶含糊道，半是向自己說ｒｅad•99ｃｓｗ.ｃom。
「媽。」
「媽要賣珠寶，拿了出來要我揀，剩下的都留給你。」
「公寓房子就是太熱了。」露道。
他不疾不徐喝完了，空瓶擱在洗臉盆上，從禱子口袋裡取出梳子，在水龍頭下沾濕了，梳頭髮。這一向他時髦得很，穿著榮珠的兄弟送的襯衫卡其長袴。他將濕漉漉的豐厚的頭髮梳得鼓蓬蓬的。琵琶看見他回頭望，窄小的肩膀上架了一個奇大的頭，神情愉快卻機警，使她想起了對鏡梳妝的母親。
琵琶慣了姑姑的保留，毫無喜悅的聲氣也並不使她驚訝。報紙上說還不止是虧空，她看了半天也不懂。報上說的數字簡直是國債的數目，牽涉的是金錢，而不是刑案，所以她不感興趣。但是她知道姑姑忙了許久，要籌錢墊還虧空，連籌一部份都是艱巨的工程。尤其是珊瑚和謹池的官司打輸了，自己也手頭拮据。琵琶原先也有點擔心，後來見姑姑並沒有什麼改常，心裏也就踏實了。
「什麼？」露笑道，「大聲點，不聽見你說什麼。」她等著，「還是不聽見。你說什麼？」
「噯呀！臟死了！快別那樣。」
露似乎不知該說什麼。琵琶倒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無可奈何。她就著杯沿端詳陵。
「我要出去了。」她跟露說。
「念書又不能念一輩子，女孩家早晚要嫁人。」
「是啊，她先幫我們保管。你的是小紅藍寶石。」
「不，不，不用麻煩了。」他忙笑道。
與他談起別人，他總是很明顯的鬆一口氣。「噯，這如今不好玩了。大爺病了。」
他咕嚕一聲。
「那他怎麼會營養不良？看看他。」
「不，我自己去。」
「熱得倒好。」他道。
「她是想傳染給他。」露立時道，「心真毒！他怎麼就傻傻的喝呢？」
「爸爸說的？」琵琶詫異的笑道，也自納罕著。
他斟酌了一會。「我看不成問題，沒有理由去不成。」
「身體還好么？書念得怎麼樣了？」她對著鏡子說。
「聽不聽見？儘早去，找克羅斯維醫生，提我的名字。陵，聽不聽見？」
秋鶴來過了。陵聽說了消息。來找她，兩隻眼睛睜得圓圓的。
「喔？」
「姑姑。」
「太太老是往那麼遠的地方跑，現在又要你也去。太太要是要你跟她，也沒什麼。她就是想把你搞到那沒人的地方去。」何干含酸道。
「下午過來，你媽回來了。」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
琵琶撳電鈴以前先梳個頭髮，至少聽珊瑚的九-九-藏-書話，把自己弄得齊整一點。珊瑚白天請的阿媽來開門。
他像蚊子哼。
露頭一摔。「也不過是空口說白話。你到如今還不知道你父親那個人啊？他哪可能捐錢辦學校，還提供獎學金。」
「像姑姑有什麼不好？」
「我揀了一對玉耳環。媽說將來你訂婚了，可以鑲個訂婚戒子。」
「喔？」
蛋殼薄的細磁並不叮叮響，而是悶悶的聲響。琵琶徐徐伸手拿蛋糕，蛋糕像是在千里之外，也像踩著軟垂的繩索渡江，每一步都軟綿綿的不踏實。露將茶分送給他們，要他們自己加糖與牛奶。碟子水瓶摩擦小七巧板桌的玻璃桌面，稍微一個不留神就能把桌子全砸了。露的安哥拉毛衣使她整個人像裹在朦朧的淡藍霧氣里。琵琶察覺了露給陵的影響，就如同猝然間得了一個美麗的演員做母親。她知道他偏愛年紀大些的女人，見過他和榮珠在一塊煨灶貓似的。倒不是說他不喜歡年青女孩子，只是年紀大些的女人散發出權勢富貴的光彩，世界盡在她們的掌握之中，而他卻一無所有。
「要不要到英國去？」
他勉強接下，不知道浴室在哪裡似的。難道不是在這裏洗過好幾次了？
琵琶很窘，隨口道：「我不要結婚。我要像姑姑。」
「陵，我看看你的牙齒。你的牙齒怎麼這麼壞？是不是沒吃對東西？肉、肝臟、菠菜、水果，要長大這些都得吃。家裡的飯菜怎麼樣？」她掉頭向琵琶說。
「我可以買一個。」
明來了，原是要登門致歉解釋的，看見琵琶也在，舒了口氣，可以無限期的延挨下去。露反正知道他的用意，說不說都是一樣。她嬌媚的笑著以法語說「嗚啦啦」和「吾友」。
「要不要在這兒洗個澡？」露問道。
「太太帶你去？」何干問道。
「那我不出去了。橫豎是一樣。」
「你要到英國去了？」應酬的聲口。
琵琶也望著鏡子里，聽她的健康與教育的訓話，盡量不去看壓在臉盆邊上瓶子綠小洋裝下瘦削的臀。
露正對著浴室鏡梳頭髮。
「明不過來吃飯？」露頓了頓方道。
「橫豎女人不能上澡堂。」珊瑚道。
「這法子好，旅館比澡堂乾淨。」他道。
珊瑚轉身，點個頭。「琵琶來了。」她說，退了開去。
「屋裡真暖。」他道。
琵琶知道他也只是說說，不讓母親再說下去。他也沒上醫院照X光，從此避著他母親。
珊瑚一壁脫大衣，走開了。
「姑姑是聰明，可你也不犯著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