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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一定是我們的。我們中國人也有飛機。」
榆溪出來趕她們進去。琵琶留在房間里的法式落地窗邊。似乎不該喝彩鼓掌。那些人不知道打起仗來是怎樣一個情形。她覺得置身事外。她不看頭版,不知道多年來日本人蠶食鯨吞,這如今終於炸了鍋,她也不覺得眾人的雀躍狂喜。那些快心的人也許是不知道打仗是怎樣一個情形,可她也不知道。很奇異的,她與父親後母有那麼多不愉快,一打仗,她又變成個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樂,一點掛心的事也沒有。
榮珠大聲說話,奇怪的挑戰口吻:「她一回來,你就變了個人。」
「我就不懂怎麼會有人願意住在虹口。」露道,「每次一過外白渡橋,我就覺得毛骨悚然。」
「在歐洲的時候我們最氣被當做日本人,大金牙又是羅圈腿。」露道。
「喔,看見過,她們很漂亮。」
「看到沒有?看到沒有?那一個打跑了。是我們的么?」
「我們要不要搬家?」她問她父親。
「離了何干一天也過不得。」榆溪嗤道,繞室兜圈子。
琵琶正待有氣無力的笑笑,及時煞住了。
「我不擔心,只是納罕不知道會怎麼樣。」
「我沒看過日本人。」琵琶道。
琵琶只笑笑,希望她能看出來是譏誚的笑。
「抽大煙就可以坐牢。」
「出來看啊,何大媽,快出來。」潘媽在洋台上喊,咧著嘴笑,秘密的。「飛機打仗啊。看見那一個下蛋沒有?」
「那不一樣。別人把你母親說得那麼不堪,你無論如何也要生氣,堵他兩句,連殺了他們都不過份。」
「是我們的飛機不是?青天白日是我們的。」
「你學琴的事,」珊瑚道,「我不想說我早說過了,畢竟我也沒說過,不過我是覺得不想學就別學了。可是現在他們可有得說嘴了,說是你母https://read•99csw•com親想讓你做鋼琴家,他們付了這麼多年的錢,到頭來你倒自己不想學了。下次再有什麼,他們正好拿這事來堵你的嘴。」
眼一眨,頭一摔,像甩開眼前的頭髮,撇下不提的樣子。「人人都搬——窩蜂。上海人就是這樣。你舅舅走了么?」
「那也不行。日本鬼子都在那裡,那是他們的地盤。」
「怎麼會?」露道。
「我只笑笑。」
「抽大煙犯法么?」琵琶問道。
「怪了。」露道,「已經是第二回了。」
「你自己倒許不覺著。連你進進出出的樣子都改了常了。」
「誰能打包票?你舅舅就是膽子小。他跟他那個保鏢。」
她兩隻小腳重重蹬在樓板上,像往土裡打樁。胖大的一個女人,好容易到了樓梯腳下。打雜的小廝買了報紙跑回來,她接過來,噗嗤一聲笑了。
「噯,看見了。」何干舉手搭涼棚,「看看房頂上那些人!」
「你只笑笑!別人那樣說你母親,你還笑得出來!」
琵琶記得秦干在公園裡說:「看不看見背上的包袱?人家都猜裡頭裝了什麼,有什麼貴重的東西得成天背著。是背著他們祖先的牌位呢。」
「在天津總看見過吧?在公園裡?」
他盡自譏笑國柱的保鏢,自己倒也請了兩個武裝門警,日夜巡邏。他們是什麼軍閥的逃兵。主要是他們有槍,卡其制服也挺像回事,可以嚇阻強盜,戰時也能震懾趁火打劫的人。琵琶倒覺得打仗有如下雨天躲在家裡,而榮珠的母親下樓到廚房煎南瓜餅,唱道:「咱們過陰天!」幾個星期幾個月拋荒了,任她嬉遊。她不擔心去不了英國,她母親親自處理她的申請。今年若是仍在本地舉行考試,她會參加。沒有人再跟她父親提起這事,他也漸漸希望不會再有下文。他和榮珠裝https://read.99csw.com得一副沒事人模樣,依舊讓她去看她母親。「去看姑姑」是通關口令。她學會了搭電車去,走到電車站並不近,沿途常看到叫化子,踩過地上的甘蔗皮,到處是藤編的嬰兒車,老婦人坐在路邊賣茶,旁邊擱了一隻茶壺兩隻茶杯,小男孩推著架在腳輪上的木板滑行。晚上回來,人人在屋外睡覺,衡堂屋子太熱。每走兩步都得留神不絆到席子,跌在穿汗衫短禱的黃色的瘦薄的身體上。都是男人吧,所以從來不去看。沒有體味的中國人身體散發出的味道正巧給夜晚的空氣添了一點人氣。打仗的原故,路上有鐵絲網,亂七八糟的環境中並不引人注目,只像短籬笆切過人行道,房間的隔板似的。
末了一句話說得酸溜溜的,琵琶覺到什麼,又覺得傻氣,撇開了不理。她從冰箱里拿了個梨。電話、無線電、鋼桌和文件櫃,他們最珍貴的資產,都擱在吸煙室的各個角落裡。拿梨的時候感覺到榮珠在煙鋪上動了動,煩躁不安。她倒不是貪吃,並不愛吃梨,只是因為她母親囑咐要常吃水果。她關上冰箱門,拿著梨含笑走了出去。
兩人留在家裡,為紅十字會織襪子卷繃帶。珊瑚在學打字和速記,想找工作。有次上完打字課,從外灘回來,琵琶碰巧在那兒。
電話響了,珊瑚去接。
「你前一向不是這樣子。」榮珠道,「現在有人撐腰了。我真不懂。她既然還要干涉沈家的事,當初又何必離婚?告訴她,既然放不下這裏,回來好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回想起來,隱隱綽綽記得穿著像蝴蝶的女人走在陽光下。
這年夏天打仗了。上海城另一頭炸彈爆破,沒有人多加註意,到近傍晚只聽報童吆喝號外。
「我沒去過虹口。」
「最氣人的還是他們還九-九-藏-書以為是誇獎:『噯呀,你們那麼整潔有禮貌,一點也看不出你們是中國人。』」
「他搬進了法租界的旅館,說是比公共租界安全。」
「爸爸,我在家念了這麼多年的書了,也應該要……」
「來跟我們一塊住。」國柱從旅館套房打電話來,「有地方給你們倆,擠一擠,打仗嘛。」
「我們這兒不是靠蘇州河?」她從母親姑姑那裡聽見這裏危險,閘北的炮彈聲也聽得見。
單面印刷,字體比平常大。她迅速瞥了一眼紅黑雙色的頭條,如同吞了什麼下肚,不知道滋味,只知道多汁而豐盛。她將報紙還給潘媽。
「萬一去英國打仗了呢?」琵琶問道。
「我不跟你這種人說話。」露砰的放下電話聽筒。
「過兩天再說吧。」他咕噥一句。仍不看她,又脫口道:「現在去送死么?就要打仗了。你自己不知道有多危險,給人牽著鼻子走。」
話傳回露和珊瑚耳朵里,兩人聽了直笑。
「暖唷!日本人漂亮?」珊瑚作個怪相。
「房租便宜。」珊瑚道。
「我也一樣。」
往後每天都有號外。報童的吆喝像是鄉村夜裡的狗吠,散布凄清與驚慌。總是靜默片刻方有人喊道:「馬報,馬報。」上海話「買」念「馬」。街上行人攔下報童。一夕之間英雄四起,飛行員、十九路軍、蔡廷鍇將軍、蔣光鼐將軍。相片里儀錶堂堂,訪談中慷慨激昂。中國真的要在上海抗日了。
「誰啊?」珊瑚道。
她坐在父親的書桌前看報,掉過身去,不經意似的轉述了她母親的演說:
「你要管沈家的事,回來做姨太太好了,沈家已經有太太了。」榮珠一字字說得清清楚楚,確定露聽懂了她的諷刺。
秋鶴做露的代表並不划算。他總可以向榆溪借點小錢,至不濟也能來同榻抽大煙。他反覆解釋只是傳話。榆溪若不九九藏書信守承諾,露也拿他沒轍,除非是要對簿公堂。然而榆溪也只是延挨著。琵琶年紀太小,不能一個人出國。萬一歐戰爆發呢?把一個女孩家孤零零丟在挨轟炸又挨餓的島上?
「嚇咦!好多人從外白渡橋過來,」她惶駭的喊,「塌車、黃包車,行李堆得高高的,人多得像螞蟻——」一時說不下去,只是喊「嚇咦!」反感又恐怖。「簡直沒完沒了,聽說好兩天前就這樣了。每天都是這樣,租界哪能容得下那麼些人。」
「哪有這樣,十六歲就問人想不想嫁人。」露道。
露默忖了片刻,方道:「跟那些人打交道,我倒能體會那些跟清廷交涉的外國人。好聲好氣的商量不中用,給他來個既成事實就對了。只管去申請,參加考試,通過了再跟你父親說去。」「既成事實」引的是法語。
「打仗了政府會把孩子都疏散到鄉下去避難。」露仍當她是小孩子,「這點可以放心,他們把小孩子照顧得很好,英國人就是這種地方好。」
「連我也讓去,真是客氣,」珊瑚向露說道,「可是我真受不了他們那一大家子。」
琵琶很震動,她母親突然又老派守舊起來。
秋鶴還得來第二次做敵使。榮珠第一次沒言語,守著賢妻應有的分際。這一次打岔了,不耐榆溪的渾水摸魚:
衡堂房頂上一陣歡呼,爬滿了觀眾。有人在鼓掌。
琵琶真願意她母親去向捕房舉報。不能改變什麼,至少也鬧個天翻地覆。
「媽說過想不起什麼話好說,笑就行了。」
「你得自己跟你父親說。萬一他打你,千萬別還手,心平氣和把話說完。」
「我沒有變啊。」琵琶笑道。
「是么?青天白日啊。這些事你知道,潘大媽。」
「栽培她我們可一點也不心疼。就拿學鋼琴來說吧,學了那麼些年,花了那麼多錢,說不學就不學了。出國念書要是九_九_藏_書也像這樣呢?」
露與珊瑚剛搬進了一間便宜的公寓,位於一條越界築路上,那是公共租界的延伸,是英國人在中國地界修的路,主權仍爭議不休。所以她們泥足在不太安全的區域。
「喂?——沒有人。」
「怎麼這麼小,還要一毛五。」
他原是一臉恍惚,登時變得興緻索然。她只忙著記住自己的演說,說到一半,一顆心直往下墜。口才真差,聽的人一點也提不起勁。偏在這時候想起來有一次看父親一個人寂寞得可憐,便拿舅舅的姨太太編故事逗他笑。跟他拿錢總拿得心虛,因為她知道他太恐懼錢不夠用。這會子要請他又割合一大筆錢出來,雖然她對可能的花費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他坐在煙鋪上,搭拉著眼皮。榮珠躺在另一邊,在煙燈上燒煙泡。琵琶說完,一陣沉默。
琵琶聽過別人也是這麼講。珠寶盒似的綁在後腰上,使中國人百思不解,如同別人納罕蘇格蘭男人的裙子底下是何種風光。
「至少英文沒有半途而廢。」
「你說了什麼?」
「老爺叫買報紙。」潘媽立在樓梯中央朝底下喊,「買報紙。打仗了。」
「嘖嘖嘖,這麼多人。」何干驚異的道。
「現在管鴉片可嚴了。」珊瑚道,「所以價格才漲得凶。」
「琵琶到底還想嫁人不嫁?」她問道,「末了橫豎也是找個人嫁了,又何必出國念書?」
「我就不懂你怎麼突然沒了興趣。」露道,「你好愛彈琴,先生又那麼喜歡你。」
露要知道每一句話。琵琶照實說了,她悻悻的道:
「搬哪?」他嗤笑,兜著圈子。
電話再響,她道:「我來接。——喂?」
「我看看。」琵琶道。
「他們的娘。」露把下頦朝琵琶勾了勾,「你父親娶的好太太。我只不想委屈自己跟她一般見識,要不然我也不犯著做什麼,只要向捕房舉發他們在屋子裡抽大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