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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三十節

第六章

第三十節

外面,太陽的最後幾縷光線消失在宏偉的建筑後,荒涼的庭院被均勻冷淡的色調侵襲。他們朝豎著高塔的教堂走去。
「目前為止沒了。該你說了。」
「什麼線索?」
一股重重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不像大海的腥味,更像是肥料的味道,同時夾著酸味和糞便味。
聽從修女的建議,他坐在桌子的一端。面前的凹碟里裝滿了結了赭石色塊狀物的湯汁。「吃吧,我的孩子。像你這樣的大男孩……」
卡里姆開了近兩小時的車,內心的弦緊繃著。
「我要進行反向調查。」
修女發出咯咯的笑聲。她有著年輕女孩的俏皮。「你不了解加爾默羅會修女們的作息時間嗎?每天下午,我們都要在六點開始祈禱。」
一切都冷清清的。
在凹室裏面,安德烈修女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請讓我繼續查下去。每一步都印證了我的直覺。墓園那邊,您有沒有新進展?」
卡里姆·阿杜夫接近目的地了。他看到些指示修道院方向的路牌。太陽西沉,照耀著泥沼表面刀片一樣細長的鹽窪地。開了五公里,警長又看到一塊路牌,指示著右邊一條綿延向上的瀝青路。
修女正一邊觀察他,一邊和同伴交談。
但是修女先發問了:「你來這裏幹什麼,我的孩子?你為什麼帶了把槍在大衣下?」
終於,修道院大樓矗立在眼前。卡里姆驚呆了。在灰暗色的沙丘和瘋長的野草間,兩座教堂高聳著,十分壯觀。其中一座教堂上有幾座精細雕鏤的塔,上面刻有條狀凹溝的圓頂,好似巨大的糕點。另一座是紅色的,看上去很笨重,由許多小石塊砌成,中間突出來一座高塔。塔頂是平的,像個輪子。這兩座真正的大教堂在一種海洋的氣息中https://read.99csw.com,讓人不禁想起被人遺忘的沉船。馬格裡布人無法理解,它們怎麼會出現在這樣一個荒涼、絕望的地方。
他走向一個小石門廊,敲了門。幾秒鐘后,門縫裡出現一張笑臉。那是一種古老的笑容,周邊圍著黑白頭紗。卡里姆還沒開口,修女就側過身,說道:「進來吧,我的孩子。」
警官向同桌進餐者彎了彎腰,表示感謝。走上長長的一條過道,腳步沒發出任何聲音。
「什麼樣的案子?」
突然,修女轉過身,「有人事先告訴你了,是吧?」
「你可以跟她說話,但是你不能看到她,也不能靠近她。」
「反向?」
靠近的時候,他又發現第三棟樓。這是個只有一層樓的建築,窗戶狹窄且嚴實。也許這就是主修道院了。它看上去似乎將自己身上的每塊石頭都裹得緊緊的,好像要避免與其他神聖建築的一切接觸。
下午大概五點半左右,當他沿著托湖行駛時,卡里姆找到一個電話亭,撥通了克羅齊耶的號碼。電話里,長官喊道:「我希望你已經在路上了,卡里姆。我們說好的下午六點。」
「是天生的,」他回答說,「如果讓它自由生長的話,捲曲的頭髮自然會形成辮子。在牙買加,人們把這個叫做臟辮。男人們從來不會剪頭髮,也不剃鬚,那是與他們的宗教相悖的,跟猶太教徒一樣。當發綹足夠長的時候,為了讓發綹更沉些,他們就在裏面裝滿泥土。還有……」
卡里姆注視著修女頭巾的邊緣,它像個拱形的陰影一樣弓著,讓他想到了教堂廳堂、天藍色的穹頂,還有劃破羅馬天空的鐘樓。當你想象天主教上帝的臉時,這樣的景象總是會浮現在腦海里。「https://read.99csw.com黑暗,」那個女人嘆氣道,「安德烈修女發誓要活在黑暗中。我們已經十四年沒有看見她了,她應該已經瞎了。」
在塞特周郊,他穿過一個面朝大海的小村莊。這裏,利翁灣的水與泥土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個界限模糊的巨大泥沼,周圍長滿蘆葦和蓬亂的燈心草。警察放慢速度,沿著一個奇怪的港口徐徐前行。看不到一隻船,只有長長的淺黑色魚網豎在窗戶緊閉的房子間。
她低聲說道:「我們在談論你的髮型……」
「沒有。但是我們在墓園附近發現了些車胎顆粒,是碳化輪胎,質量很差。我們要找的這部車的主人用的是原裝輪胎,而我們找到的車用的都是米其林或固特異輪胎。買主們買了這種類型的車后,要換的第一件東西就是輪胎。」
「請回答我。您找到那輛車了嗎?」
那修女面帶微笑。「這些辮子是怎麼弄的?」
黑暗中充滿著潮濕的氣味,到處是搖曳的蠟燭,四周是磨損的石壁。
他經過一個貝殼形的聖水缸,穿過告解室,然後順著凹室向前走。
又是「我的孩子」……但是卡里姆並不想冒犯修女。他低頭看看自己的碟子,才想著自前晚起自己就一直沒有吃飯。他咽了幾匙湯,然後吞了幾塊麵包片和乳酪。每道菜都有種奇特的深入內心的味道,像是家裡做的,還用了沿海特有的烹飪方法。他給自己倒了點水,然後抬起眼睛。
修女們繼續著談話,但是中尉明白,她們聽懂了他的請求。那個女人發話了:「那我們去叫她吧。」她審慎地向鄰座一個修女示意,然後對卡里姆說:「請跟我來。」
「這個點嗎?」卡里姆很驚訝。
「沒了嗎?」
「告訴我什麼?read.99csw.com
「您已經核對過司機最近的行程了嗎?」
突然,一聲沉悶的響動讓他轉過頭。他花了幾秒鐘來看清那陰影中的陰影,然後放鬆了他本能抓起的格洛克手槍柄。
教堂的右側面有一扇小木門。修女在她裙子的褶子里掏了掏,卡里姆聽到鑰匙撞擊的叮噹聲。
他想著那張臉,那張孩子的臉。有時,他想象著一種怪物:一張平滑的臉,沒有鼻子,沒有顴骨,鑲著兩顆發光的白色眼球。有的時候,他想到一個平凡的男孩:有著柔和、平凡、毫無個性的輪廓,一個如此平凡以至於不會被人們記住的孩子。有時候,卡里姆看到一張不可思議的臉:輪廓波動起伏、搖曳不定,映射出所有看他的人的臉。發光的輪廓反射出每張臉的樣子,暴露了虛偽笑容下靈魂的秘密。他打了個哆嗦,他知道解開迷團的關鍵就隱藏在那張臉上。唯一的、不可逆轉的關鍵。
他在阿讓上了高速,朝圖盧茲的方向開去。然後,他沿著米迪運河,穿過了卡爾卡松和納博訥。他的車真是個噩夢,汽缸的咳嗽聲和零件的哐當聲同時作響。即使是順風,時速也從來沒有超過一百公里。現在,他沿著海岸,朝塞特的方向開去,漸漸接近聖·讓·德拉克瓦修道院。沿海淡灰色的朦朧景緻讓他冷靜了下來。踩足油門,他仔細考慮著目前已經收集到的信息。
卡里姆聽到幾種不同的語言:法語、英語,也有斯拉夫語,或者波蘭語。
還沒等長官提出新的問題,卡里姆就掛斷了。
卡里姆走了幾步,抬起頭。他辨認不出教堂拱穹的高度。彩繪大玻璃稀疏的反射光已經被黃昏吞噬了,蠟燭的火焰好像被教堂的宏偉壓抑著。
1981年和1982年中級課程一年級和二年九*九*藏*書級的幾位老學生,他們沒有一個人還留有學生照片。要麼,放著照片的房間突然著火;要麼,就是被人偷了;又或者,有人記得有一位修女,她來找照片,但沒人能認出她來。所有這些事件都在同一短時間內發生:1982年7月。小茱德死前一個月。
那個男人看起來像個瘋子,但是聽眾們都入了迷。他還談到了原子結構。他說,當一些即使看上去很平凡的元素和細節頻繁出現在調查中時,就要把它們記住。因為它們一定隱藏了深層的含義。每個案子都是一個原子核,重現的元素就是它的電子。它們圍著原子核轉,勾畫出潛在的真相。卡里姆笑了,那個戴鐵框眼鏡的警察是對的。這個評述正好適用於他現在的調查。宗教就是那個反覆重現的元素,裏面就可能隱藏著令人驚訝的真相。
警察走進一個樸素的門廳。只有一個木質十字架掛在牆上,位於一張隱約反光的桌子上方。右邊沿著走廊有幾扇打開的門,反射出灰色的光線。透過近一點的門洞,他看見一排排釉亮的椅子,鋪著亮色的地漆布——那是個完美的祈禱室。「跟我來,」修女說,「我們正在吃晚飯。」
卡里姆跟隨著修女,來到一個大廳。在刺眼的燈光下,三十多位修女邊吃飯邊聊天。她們的面孔和頭巾讓人感到一種微微生硬的冷淡,像干硬的聖餐麵餅一樣。有些人瞥了眼警官,有些人在笑,但是談話並未中斷。
對攝影師和神甫的拜訪改變了他的調查角度。卡里姆瞬間明白,讓·饒勒斯小學丟失的資料可能在盜竊事件之前就被偷走了。路上,他給女校長打了電話,校長也證實了這一點。
「你一個人秘密行動,你想讓我……」
克羅齊耶嘆了口氣。「我們已經確認了七read.99csw.com輛拉達車的主人。沒有一輛是我們要找的車。其他的還在找。」
「長官,我在追蹤一條線索。」
這些地方隱約喚醒了他腦中一些模糊的回憶。雖然有著特別的出身和膚色,他的潛意識裡卻充滿了天主教信條。他記得在家鄉時,每個寒冷的星期三,他們都要通過電視課堂里上教理課。十字架殉難、耶穌基督的仁慈、麵包的增多,所有這些蠢事……卡里姆感覺心裏生起一種淡淡的鄉愁,他開始思念家庭導師們了。他為產生這樣的情感而自責,他是個活在當下的人,不應該過分沉湎於過去的回憶。
「我是警察。我要見安德烈修女。」
門開了,修女將他留在半開的門前。
卡里姆停了車。他從沒有如此近距離地面對過宗教,也沒有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如此頻繁地接觸過宗教。他想起一種他從前聽到過的論證。當他在戛納—埃克呂斯警察學校的時候,有時會有些警官到學校里來講述職場經歷。其中一個給卡里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個高大、平頭、戴鐵框眼鏡的傢伙。他的演講讓他著迷。那位警官解釋說,犯罪總是會反映在目擊者和親朋好友的思想上。要把他們想象成鏡子,兇手一定就藏在其中一個死角里。
「怎麼了?」
他繼續順著教堂的穹頂往前走。在木柵欄後面,壁龕深處,他看到暗色的地毯、淺白的瓦礫和金色編織畫。每走一步,他都聞到灰塵的味道。
「我不知道。是牽涉到孩子的某件事。綁架或謀殺,我不確定。我會再給您電話的。」
說到這裏,卡里姆停下了,這次來訪的目的湧入腦海。他微微張開嘴唇,想要解釋下他的調查。
「我找到的東西越少,就越證明找的方向是對的。昨晚的盜竊事件背後隱藏著更重大的案子,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