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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長江卷 第26篇 洞庭湖,藍色的問號

第二卷 長江卷

第26篇 洞庭湖,藍色的問號

從1937至1946年,這一場爭奪湖洲的戰役,比八年抗戰還要漫長,濱湖兩縣牽涉其中,軍、警、民接踵介入,真槍實彈的械鬥達10餘次,雙方殺死兵丁和無辜百姓64人,打傷100多人,燒毀民房647棟,蘆葦200多萬捆,數萬畝蠶豆和油菜籽未曾收割,雙方局屋場部、倉庫,全被焚毀,總計損失折戽谷2.7萬石,雙方佃戶和鄰近百姓日夜惶恐,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清宣統三年【1911年】,一個叫陳熙珊的來自濱湖湘陰的幫會首領,帶領一夥會眾來到洞庭湖南大膳附近的湖洲上,先是看管柴山,充當棚頭,后邀場放賭,強佔草洲,搜刮錢財。陳憑藉自己的團防武裝,在該地居住的30多年裡,共掠奪垸田6000餘畝、洲土2萬余畝,還有3個近10萬畝的大漁場,成為當時濱湖湘陰縣內「田霸一方、土霸一方、湖霸一方」的「洲土大王」。
據史料稱,調弦河與沱江,在唐宋之前是蜜月的關係,調弦口既分泄了長江洪水,又為華容提供了航運灌溉的便利。只是後來從南宋時起,這個荊江著名的穴|口就時塞時疏,或為下游的墾殖而塞,或為江水的分泄而疏,又或為泥沙淤積而壅塞。明隆慶至清咸豐年間,調弦河和沱江,又重新恢復了唐宋時的蜜月關係,江流安瀾,兩岸百姓也無水患之虞。但隨著江湖關係的改變,華容河最終變得面目全非,這種變化,離不開兩個關節點:一是1852年藕池決口,華容河故道為藕池河所奪,被迫東流改道為現狀;二是1958年之後,由於調弦口堵口建閘,調弦河與華容河,成了一段與長江隔絕的河道。華容河,這條被稱為華容縣的「母親河」,由於河道淤塞,水流不暢,缺少水源補給,河水污染嚴重,釘螺孳生,血吸蟲病蔓延,如今已經成為一條「生鏽」的病河。
洞庭湖的新洲,在孕育出肥田沃土和令人驚羡的財富奇迹的同時,也更加激起了人類的貪婪。官塘洲的歷史翻過去一頁,與財富有關的慘烈爭奪故事似乎也被翻過去了,新的一頁歷史被翻開,只是,仍然離不開人類面對自然時氣勢洶洶褫奪一切的慾望。
這樣的年代,江湖不可能是威脅、是隱憂,再兇險的江湖矛盾,在偉大的人力面前可以忽略不計。1956年6月,一位偉人接連三次在武漢暢遊長江后,在一首著名的詞中揮灑著這樣的夢想:「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這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夢想,代表著一個時代的夢想:我們將來還要在長江三峽一帶建立巨型水壩【「西江石壁」】蓄水發電,水壩上游原來高峽間狹窄洶湧的江面將變為平靜的大湖,到那時,巫山的雨水也都得流入這個「平湖」里來,巫山上的神女當然會健在如故,她看到這種意外的景象,該驚嘆世界真是大變樣了。
民國初年,一塊新淤的湖洲讓陳熙珊燃起財富的夢想。陳於民國十三年、二十四年、二十六年三次用賄賂的辦法,買通當時的湖南省財政、建設兩廳要員,領得管取湖洲一萬三千余畝的產業執照,先後招募民工2萬多人,主修民垸。然而這個叫官塘洲的新淤洲灘,同時也吸引了另一豪強、益陽人龔墨西的目光。民國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時局混亂,龔墨西找到在軍界任要職的族人援助。強勢軍方與地方豪強為了爭奪洞庭湖洲土的交鋒就此拉開慘烈一幕。
關於龔墨西這個人的記載,後來敘述不詳。而「洲土大王」陳熙珊,湘陰縣誌是這樣記載的:1949年9月上旬,駐縣城人民解放軍橫渡洞庭湖,出奇制勝,一舉殲滅了大惡霸陳熙珊部,繳獲大批槍支彈藥及其他物資。陳熙珊畏罪潛逃,偽裝成老和尚,藏匿在一座古廟裡,后被抓獲,押回南大膳槍決。
一個簡單的數字計算可以得出,每年淤積在洞庭湖內的泥沙量就達到12838萬噸。
1954年,註定是洞庭湖治理史上的一個分野。洪災之後,洞庭湖堤垸修復工程于當年冬天在濱湖全線鋪開,這是繼1952年整修南洞庭湖之後的一次更為浩大的工程。當年10月18日下發的《湖南省人民政府關於修復洞庭湖堤垸工程的決定》,這樣說道:「今冬明春洞庭湖堤垸修復工程的方針是:重點整修,醫治創傷,清除隱患,險堤加固,有計劃地併流堵口,合修大圈,爭取農業豐收。」洞庭湖區七八十萬民工撫平特大洪災帶來的傷痕,去醫治被洪水侵襲后的家園創傷,他們從濱湖各縣區調動起來,在洪水襲擾后一片狼藉的湖洲灘頭,展開與自然不屈不撓的較量。一些零散的垸落按照地理位置被合併圈圍起來,修整一新的堤防變得更高大也更加堅固了。
2007年由嶽麓書社出版、岳陽市檔案局利用館藏的洞庭湖檔案史料編纂的《洞庭湖200檔案》一書,較為清晰地勾勒出了洞庭湖近200年【1803—2003年】來湖洲變遷、江湖治理、風景名勝、物產資源、生態環境、風俗民情、血吸蟲治理、藝文、民間文學等八個方面的概貌及歷史人文情狀。
與水有關的,不管是傳說還是現實,都充滿著造化的無常和變幻莫測。也許世界上沒有哪一片水域,像洞庭一樣,在自然和人力的雙重合力下,被改變如此之大。洞庭湖,一片難究其源也難預知所往的水域,它最終會變成什麼模樣?
然而洞庭湖註定要壯闊起來。在長江以北的雲夢澤漸漸被泥沙淤積萎縮的同時,荊江【長江自湖北省枝城至湖南嶽陽城陵磯段的別稱】內陸三角洲也在不斷擴展。東晉、南朝之際,隨著荊江水位不斷抬升,江水開始倒灌入洞庭湖,「江不犯湖」的局面被改寫。人類的墾殖加劇了洞庭湖的變化,荊江江陵河段北岸金堤的修築,洶湧咆哮的長江水,向荊江南岸奔流傾瀉,洪水穿越沉降中的華容隆起的最大沉降地帶,進入塌陷下沉中的洞庭沼澤平原,一個煙波浩瀚的巨澤開始形成。到北魏酈道元作《水經注》時,這片河網切割的平原景觀已經改變,湘、資、沅、澧,「凡此四水,同注洞庭,北會大江」,「湖水廣圓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沒于其中」。
而在宋人范仲淹的描述里,洞庭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抒寫的是一種豪邁激|情和憂樂情懷。千古雄文《岳陽樓記》里的洞庭湖,和被浪漫的唐朝詩人們極盡渲染的洞庭湖,通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吟詠和述叨,撩撥著人們對這片壯闊水域的豐富想象力,但,它卻不是如今的洞庭湖。
美景卻不能維繫得太久,在「九穴十三口」南北分流的同時,荊江洪水挾帶的大量泥沙又逐漸淤塞了它們,自然給人力找到了借口,人們開始在河道淤積的情況下大舉堵口築垸。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荊江北岸的郝穴堵口,隨著「九穴十三口」中北岸的穴|口均被堵塞,北岸荊江大堤的加固成型,洪水被約束于荊江河槽不再向江漢平原分流,荊江水位在不斷抬升,洪水向南分流加大,洞庭湖湖面隨之擴大。到清道光五年【1825年】,洞庭湖面積達到6300平方公里,這是洞庭湖面積最為浩大的全盛時期。
洪災過後,一組矛盾的數據引人關注:從洪水量級來看,1998年的洪水小於1954年,而中下游水位卻普遍高於1954年;從超額洪水分流量來看,1998年比1954年減少了300多億立方米,調動的防汛資源卻大大高於1954年時的相對標準。而在水利和水文專家們那裡,還有更加複雜也更加精細的數據分析。
其實,滄海桑田一般的洲土變遷,只是近代才出現。清道光年間刊刻的《洞庭湖志》,卷四之「稅課八」中記載,環湖一帶,只有巴陵、華容、龍陽三縣有納「蘆課」的洲土面積2030頃零87畝17分,所征的銀量數目僅僅1250多兩而已。那個年代,洞庭湖洲土的財富價值還沒體現出來,朝廷征納的賦稅科目里,僅僅是基於蘆葦生長而產生的微薄利益。
洞庭湖,這個「長江之腎」,會以另一種方式衰竭嗎?
在洪災史的記錄中,1852年似乎並不是一個大洪水的年份。這一年是清咸豐三年,史載:龍陽、巴陵、安鄉大水成災。石首藕池口潰決,沖盪藕池街,未復。
遠近湖民紛至圍墾,沿湖豪紳競相爭占,況且這新墾的洲土不需納賦稅,恐怖的械鬥命案接連不斷。光緒年間,湖南巡撫召集藩、臬兩司會議,決定由岳常澧道在龍陽、華容兩縣交界處烏嘴設「龍華司」,辦理洲土圍墾、徵收賦稅、抑制械鬥諸事宜。光緒十年,設立「南洲墾務局」,署湖南巡撫派兵駐紮南洲,防止墾民爭鬥。
到底是什麼原因,那片環繞「洞庭山」的與愛情和浪漫傳說有關的水域,蔓延成了一個巨大的存在?它的源起和發育成長,眾說紛紜,至今無統一的說法。也許,一切都因為這個名字,充滿著太多神秘奇幻的色彩。最早記敘「洞庭」這個地名的,是先秦古籍《山海經》:「又東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是多怪神,狀如人而載蛇。」上古堯帝的兩個美麗女兒,一個叫娥皇,一個叫女英,居住在洞庭山上,她們經常到江淵里遊玩,從澧水和沅水吹來的清風,交會在幽清的湘水淵潭上,這裏正是九條江水匯合的中間。她倆出入時都有旋風急雨相伴隨。洞庭山中還住著很多奇怪的神仙,形貌像人而身上繞著蛇,……這座山上還有許多的怪鳥。《山海經》所記載的,會否還有另外的地名比得過「洞庭」的詭譎瑰麗,何況還有愛情和民間傳說?洞庭,不應僅僅是一座小山和一片小水域的地名,沒有理由不讓它浩大,不讓它蔓延,不讓它神秘莫測。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史料記載,爭奪的另一方——龔氏族人龔墨西就此介入,並充分調動了軍方和政府資源,由當時的沅江警察局長出面,以益陽思齊中學校產的名義,將128張空白民業田照,填上官塘洲洲名,並在官塘洲上建立場部局屋,屯墾招佃。軍隊也被調動了,以演習的名義,進駐官塘洲。在多次械鬥中,強勢的軍方佔了上風,抗戰後,龔墨西借軍方要人之名,正式開辦農場,設立場警,試圖謀下整個淤洲。
在《洞庭湖200年檔案》里,詳細收集了緣于這種複雜的江湖關係而形成的各家各派在治理洞庭湖問題上的爭鋒和辯論。
在藕池口挾帶的大量泥沙中,一座叫南縣的縣城誕生了。這是洞庭湖中成陸read.99csw.com最晚的地方,咸豐二年【1852年】藕池潰口后,從洞庭湖大澤心腹地帶淤出了大片綠洲,到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南洲廳建立,僅僅過了40餘年。
是廢田還湖還是塞口還江?是舍南救北還是南北兼顧?是以蓄為主還是以泄為主蓄泄兼籌?爭論集中在這三個方面。
塞口還江之說,清末已有人論及。民國時湖南省議員彭懋園在《對於水利之我見》中駁斥了廢田還湖之說,「洞庭湖水災來源,不在湖田之圍墾,而在於泥沙之傾積,無荊江四口,即無大量泥沙,無大量泥沙,即無湖田」,「故與其廢田還湖,不如塞口還江。」
關於堵口建閘的原因,有兩種說法:一說是調弦口對長江洪水的分流作用微不足道,但洪水卻威脅石首、華容兩縣安全;另一說是為了在華容河下游圍築錢糧湖農場,必須確保墾殖利益。不管哪種說法,對華容縣城居民來說,他們的日常生活早已受到了嚴重影響,因為地下水缺乏,混濁的河水是縣城人的主要水源。一份調查報告說,華容縣71萬人,其中「142833人飲水不安全,466293人飲用嚴重污染的含氟、含鐵、含錳等不合格水,或嚴重缺水」。在華容河流入的東洞庭湖,由於河流乾涸和生態惡化,濕地環境也受到了嚴重破壞。2003年以來,東洞庭湖的水位在下降,越冬的候鳥也一年比一年少了。
其實早在南宋時期,因江湖關係帶來的南北利益之爭就已露端倪。據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載:乾道四年【1168年】,荊江大水,荊湖北路安撫使方滋「夜使人掘虎渡堤」以剎水勢。乘夜色派人開挖虎渡堤,使洪水洶湧向南以保全荊州城,這不像一次光明磊落的舉動。方滋的這一舉動,始開「舍南救北」的先河。
生在湖區,又有誰能夠擺脫與水相伴的生存?
《漢書·禹貢》,中國最古老的地理著作,記載了11處較大湖泊,卻沒有洞庭湖的名字;《周禮·職方》,戰國時代的地理著作,對洞庭湖也無記載;漢代辭書《爾雅》,載有「十藪」,無洞庭湖名;《漢書·地理志》,不見洞庭湖的記載;《水經》,詳記全國的江河水道,惟獨沒有洞庭湖……
據後來的數據統計,這一年長江的超額洪水量【包括中下游的自然潰口分洪】是1000多億立方米。
荊堤不能潰。可是巨量洪水必須要找到出路。
據後來的數字統計,荊江三次分洪,共計調蓄洪水量約130億立方米,共減少入湖洪水量54億立方米。如果沒有荊江分洪區,四口入湖的水量還會加大,損失也更加嚴重。另一個數據,7月30日觀測的資料表明,由於洞庭湖承納四口水量,使長江洪水流量削減了百分之三十九點七,洞庭湖用超出自身能力的容量為分洪盡了力。
被帶走的,還有什麼?
1954的驚恐記憶,成為洞庭湖上空的一個夢魘,時光流逝,記憶永遠不會消逝。伴隨這個年份而生的,是江湖治理史上的一組組數據,是防洪方案中的一次次精密計算,是長江流量、沙市和城陵磯水位、荊江分洪量、人數和經濟損失估計等等一系列由數字組成的一個個指標高地。以後的江湖治理和防汛布局,都按照這些指標高地來設計。

洲和堤:被湮滅的血淚記憶

藕池、松滋潰決初期,分洪了長江的一大半洪水,長江把大量泥沙注入洞庭湖的同時,這反而使下荊江【自藕池口至城陵磯為下荊江,枝城至藕池口為上荊江】河道因流量急劇減少而迅速淤塞、萎縮、彎曲。洞庭湖逐漸被泥沙淤積,下荊江也變得更加蜿蜒起來了。
1958年冬天,汨羅江尾閭圍墾工程在2000多年前的詩人行吟遊歷、寫下不朽詩篇的江濱澤畔鋪開戰場,說它是戰場,當初的圍墾民歌猶如戰歌一般威武雄壯:「號角齊鳴戰鼓催,圍墾雄師擺擂台。今朝夏禹來治水,管叫龍王當聽差。……『鳳凰』矗立千萬年,身肥體胖跨江邊。今朝要它翻身轉,汨羅江上伴堤眠。……磊石山上擺戰場,鋼釺鐵鎚是刀槍。巨炮轟隆震天響,火花四射滿山崗。山神上天忙啟奏,玉帝嚇得無主張。昔日人人都服我,如今個個要我降。」鳳凰和磊石,都是山的名字,千萬年來,汨羅江就是繞著洞庭湖岸這些低矮的山丘,以一種最貼切的方式,與湘水和湖水交匯。但這一切,從1958年那個冬天開始,到1960年春汛來臨之前,被改變了模樣:傳說中軒轅黃帝張樂洞庭之野、因鳳凰和鳴而得名的鳳凰山,被稱為肥胖的「鳳凰」攔腰截斷;磊石山,這個位於洞庭青草【青草湖】之間的湖中地標,被屈原感嘆「石磊磊兮葛蔓蔓」【屈原《九歌·山鬼》】,在《水經注》、《一統志》和《洞庭湖志》等諸多志、記中詳細記載的著名石山,變成了攔蓄洞庭水的屏障,山上祭祀洞庭湖神的廟宇,早已坍塌湮滅杳無蹤跡;而汨羅江,被人力扭轉改變了流向,一條新的航道從鳳凰山中穿鑿而出,直流入湖。
這不是唐朝的詩宋代的文,是船歌,你伴著船歌一路和鳴,便到了漢口,這一趟行程就算結束了。你的小商人身份這時才顯露出來,你也許是把洞庭湖產的稻米、柑橘或者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土產,販賣到漢口鎮那鱗次櫛比熱鬧非凡的巷道里。忙完一切,清點盤纏,你登上黃鶴樓,叫夥計送上一壺綠茶,喝上幾口,然後小心打開隨身的包裹,掏出一支竹笛,悠然自得地吹響。
易渡
章錫緩的擔憂不無道理。已故的中國工程院院士劉廣潤先生對江漢平原進行調查后發現,由於長期構造沉降缺乏泥沙淤積,江漢平原地勢顯著低於洞庭湖平原,兩者差值為2.38米。隨著時間推移,江漢平原與洞庭湖平原的洪水致災能量均將不斷增大,且江漢平原要快于洞庭湖平原,未來,江漢平原的洪災威脅將日益嚴峻。
這是一個被雨水浸泡的年份,進入汛期以來,廣袤的兩湖平原一帶,便籠罩在一片陰雨之中,而在遙遠的長江上游,接連不斷的暴雨,使川江的多次洪峰,迅速跨過三峽和宜昌,如萬壑驚雷一般,奔湧向長江中游,在到達古城荊州和沙市的時候,洪水迅速填滿了彎曲的河道。與此同時,洞庭湖水系也在迅猛暴漲之中。
華容,這個與水相伴的「魚米之鄉」,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喝水的問題。
民國的李震一在《洞庭湖環行記》一書中寫道:「明末清初,江北有為保障荊江北岸而築的北江堤,江南也有保障荊江南岸而築的南江堤。從保證荊北的安全出發,明清兩代王朝,將自荊至沔綿延六百余里的北江堤叫做『皇堤』,由朝廷出錢修築,派員管理。對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南江堤,則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
照片的左下角,人山人海的會場之外,一抹細流從狹窄的新開航道向前流淌,細小得像舊照片上的一道摺痕——那是被改道后的汨羅江,那是一個偉大詩人以一個象徵性的動作影響了後世兩千多年的汨羅江,那是一條繽紛著艾草、汀蘭、蘼蕪、白芷等美麗植物,與一個叫做端午的農耕節日相伴相隨的汨羅江,那是一條讓人類敬畏了千萬年的江……
但是洞庭水和長江水交匯的場景,在這裏仍然依稀可辨。一個當地人說,以前是長江水渾,洞庭水清,這幾年清濁卻發生了改變,洞庭水比長江水要渾濁些了,他猜測這可能與那個遙遠的三峽大壩有關。在專家們看來,江湖關係的變化,不僅僅是這種水流交匯清濁關係的變化,還有其他更多更深層次的變化,三峽大壩啟用后,三口分洪【1958年調弦口堵塞】的作用降低,荊江進入洞庭湖的水量比以往減少了,雖然洞庭湖行洪面積和調蓄容積擴大了,但是水面卻變小了。江湖舊的平衡被打破,新的平衡遠還沒有建立起來。
1954年特大洪水留給湖區人的記憶,不僅僅是災難,還有災難過後的抗爭和激|情。延續著這種激|情,歷史迅速推進到了1958年,一首歌謠這樣唱道:「插秧插到水中央,種田種到高山上。」在軍事建制的圍墾管理模式下,環繞洞庭湖的一大批農場應運而生。
一望無際的洞庭湖洲,和與湖洲伴生的人類大規模墾殖活動,以及源於墾殖而產生的利益糾葛,只是到荊江四口分流入湖之後,才逐漸形成的。
不管是洪汛還是枯竭,與水相伴的生存,都已成為我們的恐懼,我們將去往哪裡?又有哪裡,能承載我們日益衰敗的靈魂?
細究這兩種說法,令人深思的是,在陳宏謀的年代,四口南泄的局面遠未形成,要到事隔100餘年後的1873年,四口分流才成定局。塞口還江與廢田還湖,這兩個爭鋒對立的觀點,其實是分屬不同年代的觀點交鋒,就如「關公戰秦瓊」一般,攪亂了歷史的陣腳。乾隆年間的湖南巡撫陳宏謀的「永禁濱湖新築堤圍」的舉措,究竟對後世產生多大的影響,無從知曉。當100餘年後,藕池、松滋相繼潰決,四口分流成了定勢,長江攜帶的泥沙使洞庭湖中的新洲像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時,那些被新洲刺|激得血脈賁張瘋狂圍墾圈地的地方豪強們,早已把「廢田還湖」丟到了九霄雲外。江、湖、田,三者之間的矛盾演繹得越來越激烈,江淤塞了湖,湖誕生了洲,洲衍生了田,這一切的背後,都離不開人類那雙覬覦的眼睛。
這是被古人稱為「江會」的地方,三江,古指荊江、湘江和沅江,如今沅江尾閭蹤跡難尋,在東洞庭湖和南洞庭湖之間,一片浩大的圍墾平原,早已隔斷了水路,而湘江的交匯河道,具體在哪裡?誰也說不清。一個地名,只知道它的源起,卻無法辨析它的狀貌了。「三江到海風濤水,萬水浮空島嶼輕」,三江口壯觀的景象,留在了古人的詩句里,如今比水更壯觀的,是散亂行駛在水中的巨大的運砂船和沿岸正在修築中的氣勢宏偉的新港區。
還是不夠!長江上游的雨勢並沒有降下來,洪水漫溢荊江大堤的危險仍在加劇。8月1日,進洪閘第三次開啟。分洪區庫容早已不堪重負,難以繼續蓄洪,高層決定,開啟南閘,並下令扒開虎東堤和虎西堤,使分洪區超額洪水進入洞庭湖與虎西備蓄區,與此同時,黃天湖排水閘也開始泄洪,分洪區宛若一條巨大的河道,進洪與吐洪在同時進行。
有專家測算,洞庭湖每年平均淤積厚度達3.49厘米。由於湖區沉積量遠遠超過湖盆構造下沉量,四口分流后的100餘年來,洞庭湖正在經歷著一個自然淤封消亡的過程。
從7月22日凌晨2時20分,到7月27日13時10分,新建成兩年之久的荊江分洪工程第一次啟用。https://read.99csw.com五天時間里,進入分洪區的洪水總量達23.5億立方米,加上分洪區內本身蓄積的漬水,這次分洪區總蓄水量約為33億立方米。
一切,都顯得不是那麼順暢。複雜又險惡的江湖關係僅於此就可見一斑。
想重複遙遠年代的水路行程,來一次愜意的沿湖航行,在如今,恐怕只是個幻想了。這是一個再也沒有船歌和船諺的年代,一個老碼頭和輪船客棧消失的年代,一個水運物流規劃中只分析貨運噸位和贏利評估而河道卻在逐漸枯竭的年代,一個采砂船隻遍布河道和湖面的年代,一個想方設法從古詩文里挖掘風景又試圖製造出消失了的風景的年代,一個用高大的堤防與水隔離的年代,一個瀕湖臨江卻擔憂喝水的年代,一個在偌大的湖區找不到一座吊腳樓的年代,一個沒有水神只有水利的年代,一個離不開水卻又憂慮水、一點也不顧惜水的年代……
咸豐二年的那次江湖變故,藕池口帶來的泥沙,使荊江以南的華容、巴陵【岳陽】、安鄉、龍陽【漢壽】、武陵、沅江等地的湖面大片淤塞,形成了長寬五六十公里的淤洲,淤洲上,蘆柳叢生,禽鳥飛翔。陡然生出來的這一片荒洲,是上天的饋賜嗎?人們沒有理由不做那樣的聯想。
這個變化,僅僅過了27年。
在水利專家們看來,舍南救北,實質上是舍了南,也救不了北,損人而不利己。荊江四口泥沙傾積洞庭湖中,年深月久,湖床逐漸淤高,荊北地勢相對低下。民國時期的揚子江水利委員會工程師章錫緩在《荊江河堤之險狀與整理補救之議》一文中說:「江南之水分泄愈多,亦即江南地面愈見淤高。最近南岸平地之高度有較北岸平地高出二丈以上者,深恐洞庭湖底亦將較高於江陵監利兩縣之平地。年復一年,洞庭湖底,增高不已,荊河之水必有不能流入洞庭之一日,四口亦有閉塞之一日。彼時荊河之水,無從分泄,勢必擇其地勢低洼之處而灌注之,北岸之堤,勢必自然潰決,而返其原來穴|口原狀之一日,且詳加推測,其患或不止此。」
南縣鄉紳段毓雲寫於民國二十年【1931年】的《填塞荊江四口論》中記載:「查藕池口,在最近八十余年以來,滄桑變遷,不可思議。據年高八秩之老者雲:『當年清咸豐發亂【太平天國運動】未靖之際,……秋水泛漲,黃谷未割,不料荊州滿人駐防將軍為保護湖北大堤起見,逞其以鄰為壑之心理,用大炮轟潰南岸江堤,開放藕池口。湘紳抗議無效,於是長江之水滔天滾下入于洞庭,濱湖各縣遂成澤國一般,父老民眾所生息之田園、草山,驟被陸沉于不覺。』」
這是2009年10月的國慶長假,一次最切近的洞庭湖景觀。10月4日是中秋,忽然想起安徽人氏張孝祥,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中秋前夕,他寫下一首詞《念奴嬌·過洞庭》:
然而縣際之交這片新淤出來的肥沃土地,牽連的矛盾越來越多,令岳常澧道和各縣的官員們寢食難安。他們向湖廣總督張之洞稟陳,這個叫南洲的地方,必須划疆設治,最好設「丞倅」【佐貳之官,指副職】一職來協調管理。六個縣爭占涉訟的新增淤地,被逐一劃入了南洲。藩、臬兩司開始擬設成立「南洲廳」的計劃。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南洲直隸廳撫民府」在烏嘴成立。1913年,南洲直隸廳改名為南縣。
明嘉靖年間的1542年,北岸最後一個分泄江流的郝穴被堵塞。
那是一個狂熱的年代,同時又是一個饑饉的年代,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全國範圍內出現嚴重的飢荒和物資短缺。令人無法想象的是,汨羅江尾閭圍墾工程,到底經過了怎樣艱苦卓絕的人力消耗和巨大犧牲,完成了近30萬畝湖洲的圍墾任務?而從1958年開始那場席捲洞庭湖的圍墾高潮中,不僅僅只產生了一個屈原農場,錢糧湖、君山、黃蓋湖、茶盤洲……這些地名各異的農場紛紛從洞庭湖中冒了出來,嚴格的軍事建制的圍墾管理模式,其中又湮滅多少不堪回首的血淚故事?
當河流變成了負累,當漁鎮變成了死港,當水鄉變成了陵陸,與水相伴的生存究竟會怎樣改變?
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出版的《明日之土地》一書中,描述天祜垸【今大通湖】的文章「罪惡的淵藪、勇敢的械鬥場——如謎一般的天祜垸」,記述當時的情景:「……追求財富的人們便趨之若鶩。而他們為了取得佔有者資格,便利用證照來做護身符。據說天祜垸正式由政府發給的真照不過八萬畝,而人們偽造的假照則在十倍以上,而其他利用飛照、罩照、重照而企圖爭取洲土者,不一而足。」證照一旦到手,「豪紳們……便又以派槍登洲,勒令耕種的農夫寫佃約或者換佃,然後每年按時去收租,是一筆非常龐大,幾千或幾萬元的收入。他們只要有照有槍,便可以毫無忌憚地去剝削勞苦的農夫,他們為了要控制這一個大的空間、控制這一群無知而可憐的愚農,以及防止外來強有力者的再侵佔,於是上面勾結官府,下面利用會黨,一切罪惡在假借『發展農業』、『增加生產』、『安置難民』等等漂亮而堂皇的幌子下,掩蔽起來。」
歷史上,還沒有哪一個時代,對調處複雜的江湖關係發出過這樣的豪言壯語。
從明清,到民國,糾纏不清的江湖關係和因治理江湖而派生的各種觀點衝撞交鋒,比之如江和湖的複雜過猶不及。江和湖,那蜿蜒流淌在富庶的兩湖平原【江漢平原和洞庭湖平原】上浩大的水域,就如一碗誰也端不平的水,隨便在哪裡傾灑幾滴,都會掀起萬頃波瀾。
在衛星地圖上,深藍色的洞庭湖,像一個巨大的問號,上面彎曲部分是東洞庭湖,問號傾斜向下延展,南洞庭湖是狹長的藍色,而西洞庭湖已不復湖型,只有小小的目平湖支撐著問號的那個點綴。
新生的政權擁有足夠的激|情和澎湃的勇氣,號令一出,全國響應。來自武漢、長沙、衡陽、上海、北京、天津、大連、山海關等地的幾萬名產業工人,來自湖北、湖南兩省的16萬男女民工,加上10萬解放軍官兵,共30萬人,如集團軍作戰一般,投入這個浩大的工程之中。1952年4月5日開工,75天之後的6月20日,荊江大堤加固和進洪閘、節制閘及南線圍堤工程宣告完成,在荊江南岸,荊江右堤以西,四口之中的太平口和藕池口之間,一個袋形的面積達921.34平方公里的區域被命名為荊江分洪區。
而地域和利益之爭,更加讓江湖關係變得複雜化。
這是一個新時代發出的最有氣度的宣言。
我們無法預料的是,一次穿越洞庭湖的航程,沒有想象中的美景,只有狹窄的河道,散亂的砂堆,泛黃的湖水,乾涸的河床,還有像被風蝕過一樣樹葉稀疏的楊樹林,那明顯是蟲害的痕迹,就連那些在湖洲上本應成為風景的葦盪,由於乾涸得太久,了無一點生氣。
自然卻並不給人一個如此樂觀的期許。
在《沅江文史資料》第一輯里,更是記載了這樣一個慘絕人寰的洲土爭奪故事。
經歷三代人編纂,迄今唯一一部記錄洞庭湖的志書——《洞庭湖志》,就成書于這個全盛時期。《洞庭湖志》載:「其地東北屬巴陵,西北跨華容、石首、安鄉,西連武陵、龍陽【今湖南漢壽縣】、沅江,南帶益陽而環湘陰,凡四府一州,界分九邑,橫亘八九百里,日月若出沒于其中。」當時的志書修撰者、道光年間的兵部侍郎陶澍和來自洞庭湖邊華容縣的舉人萬年淳意想不到的是,這本歷經三代人修撰,歷時七十多年成書,于道光五年【1825年】孟冬之際刊刻的志書,卻無法預知洞庭湖今後的改變。
這位宋高宗第一名進士,曾任荊南兼湖北安撫使,他任廣西桂林知府的第二年遭饞言落職,罷官北歸途經洞庭湖,寫下了這首《念奴嬌·過洞庭》。詞中那種寂寥的天地,遼闊的洞庭,「素月分輝,銀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早已物是人非了。
其實洞庭湖並非雲夢澤,要說清這個話題,最好交給歷史地理學家們去闡釋。在雲夢澤浩大的年代,娥皇、女英遊玩的那片水域,那些著名的江河還沒有與洞庭山下的那一泓水泊相交匯,現在的洞庭湖還只是一片平野和沼澤。長江、湘江、資水、沅水、澧水,還無從流淌到洞庭山下的深水潭裡。在1957年安徽壽縣出土的戰國楚懷王六年【公元前323年】制「鄂君啟節」里,一段記述舟節西南水路的銘文這樣記載:「自鄂【今湖北鄂城】往:上江、入湘、入資、沅、澧、油。」舟節銘文里所述的水流交匯,都沒有涉及到洞庭湖。
湖洲地勢平坦,土壤肥沃,宜於耕作,既可收田、土之利,又可得蘆、漁之益。財富的沃土,一個新的墾殖地。官與民競相爭奪。其實早在南洲直隸廳成立前的光緒八年【1882年】,湖南布政使司就發出告示,「此洲【南洲】本屬官地,一切應由官經理,不能聽任豪強恃眾爭占。以後如有願備籽種開墾者,亦許報官墾闢,給照營業,永遠不許再湊股份,擅自墾種。寬其既往,嚴禁將來,以杜爭端而免后釁。」因墾殖而引發的糾紛似可抑制了,但覬覦利益的官府機器本著「裕庫入、辟稅源」的堂皇理由,濫發證照,樂此不疲。從清末到民初,文獻記載的名目繁多的證照就有15種。
明萬曆初年,開浚虎渡河,西南洞庭水患增多。
「益陽開船望瀏公,清水潭下走順風。沙頭羊角抬頭看,茅角先生八字靈。白馬頭上捉虱子,姑嫂二人拜關公。船到蘆林往前看,蘆林底下白花灘。白花灘上走不遠,青竹營田磊石山。鹿角城陵磯下水,鴨欄茅鋪石頭灘。嘉魚簰洲金口驛,黃鶴樓中吹玉笛。」
洞庭湖接納荊江四口和湘、資、沅、澧四水,自岳陽城陵磯匯入長江,容納四水、吞吐長江、調蓄長江洪水的作用只此一湖,是繼續維持抑或發揮洞庭湖的調蓄作用,在日趨縮小的容量下死死撐住它對長江洪水的調蓄量,還是在充分考量洞庭湖調蓄能力變化的同時減輕荊江泄洪的負擔,以有效保障江湖安瀾?
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一個敢叫高山低頭河流改道的年代,在當時農場圍墾的賽詩會上,一個農墾職工豪邁放言:「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江湖洲土快獻寶,送我百萬棉糧!」
這是很多年前洞庭湖水路通暢時候,濱湖一帶的商賈或遠行客們最愜意的出行方式。不管是從常德、桃源出發,還是從益陽資水河道啟程,或者是從遙遠的湘江上游隨水漂流駛往漢口,水路,是必要的選擇。這首船歌,一路記載著從益陽出發,經過洞庭湖、湘江和長江沿途的地名和灘名。駕船https://read•99csw•com者和遠行客,對每個地名和灘名都了如指掌,與水相伴的生存,使他們敬畏湖神,尊重習俗,懂得節制。
利益,一旦與皇家搭上關係,便強勢得無所顧忌。
這個未復的潰口,到八年之後的1860年,長江全流域發生大水時,終於釀成大潰。水利界和歷史地理學界比較一致的說法是:藕池口江堤先是在小水年的咸豐二年潰口,但當時因民力拮据未修,到咸豐十年【1860】,長江發生大水,在原潰口之下遂沖成大河。
湖廣總督張之洞于光緒十九年【1893】查勘藕池的奏疏中說:「藕池為荊江南岸大堤,當日因江心沙洲太多,逼江溜直趨南岸,藕池正當西南頂彎之處,咸豐二年遂致沖成巨口,分引大溜。」
荊江分洪工程必須啟用。
與水相伴的生存,早已被改變。
開墾洲土的證照,成為湖區的禍患之源,濫圍濫墾,掠奪經營,洲土糾紛,連年不休。到了民國年間,證照已經成為社會流弊,這一時期,國家多事,江湖失治,官府賄賂成風,豪強趁火打劫。憑藉證照,已圍墾的,可以按畝徵收田賦,新增的淤洲,可以圍堤墾殖。擁有證照的,大多是軍閥政客、富商巨賈、土豪劣紳、流氓惡棍。證照到手,便競相圍墾,招佃墾荒,濱湖一帶農民迫於生計,紛紛移民湖鄉承佃墾荒。洞庭濱湖一帶,儼然成了冒險家的天堂。官垸和私垸如雨後春筍一般,在洞庭濱湖蔓延開來。
華容,一個被稱作「枕江濱湖」的地方,彎曲的下荊江流經華容的東北角,東南瀕臨東洞庭湖西岸,藕池河和華容河貫穿全境,垸內水網密布,溝渠交錯。這是一個長期以來與江湖水有著不解之緣的地方,但令人無法想象的是,這裏卻嚴重缺少生活水源。「春天喝泥水,夏天喝藥水,秋天喝苦鹹水,冬天沒有水。」華容縣城的老百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這一切,都緣于那條在歲月變遷里無所適從的河流,那條穿越縣城叫做華容河的河流。
其實,追溯這種複雜關係,歷史還得向前梳理。唐詩和范【仲淹】文里的洞庭湖,更多帶有詩人和散文家的浪漫想象,不過,依託這種想象的,是文學家們眼睛里所看到的美好景緻,那確乎是洞庭湖歷史上最美好的時代:江北的雲夢澤漸漸演變成江漢大平原,荊江河槽的雛形開始出現,「九穴十三口」向南北分泄荊江洪水,北面的江漢平原,密如蛛網的小湖群,接納著江北穴|口的來水,南面的洞庭湖,在擴展變化中無盡演繹著綺麗多姿的風景。洞庭湖繼「南連青草」之後,又「西吞赤沙」,橫亘「七八百里」【《巴陵志》】。
「洲土大王」陳熙珊不甘罷休,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2月農曆春節前夕,陳組織數十人的武裝,趁夜間對官塘洲實施突然襲擊,搗毀場部,奪取場警槍支,燒毀辦公處所一棟,房屋12間,蘆柴130萬捆,總值【折戽谷】1.9萬石。龔墨西不甘示弱,退守黃茅洲修整,藉助警局的槍彈支援,率領數百人持機槍、步槍共三十余枝,在農曆春節清晨,沖入官塘洲,雙方激戰兩個小時。正月初八至十四日,龔墨西的這支武裝隊伍,又在官塘洲和南豐垸一帶,襲擾陳熙珊的隊伍,槍傷多人,陳氏奮力死戰後,龔氏才告退。3月12日,龔氏又組織數百名兵丁反撲,激烈的決戰中,打死打傷佃民土夫40多名,燒毀房屋數十棟。衝突逐漸升級,陳氏急電湘陰縣團防大隊派一百餘人趕來支援,雙方激戰兩晝夜,戰事才暫時消歇。
什麼是巨量洪水?荊江分洪工程的指揮者看來,這個數據是「五六十億立方米」,五六十億立方米的水,可以使五六十億平方米的面積,覆蓋1米深的水。荊江分洪區的面積是921.34平方公里,按設計要求,這個工程分洪時的蓄洪量為54億立方米。
從南宋的方滋偷偷摸摸派人開挖虎渡堤,到清代那位魯莽的滿族將軍下令炮轟南岸堤防,舍南救北、以鄰為壑,一種狹隘的治水思想主導了明清兩代皇朝。
與其說南縣縣治的成立離不開湖洲變遷,不如說離不開人類向自然攫取時的利益貪求,最早成立的「龍華司」,主要職責之一,就是抑制墾民之間的爭占械鬥,而「撫民府」這個新機構的名稱,更是不言自明。考察洞庭湖的墾殖史,沾染著血淚斑斑的痕迹。
山入平野、江入荒流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滄海桑田,這隻是一個神話里描述的虛幻故事,出自東晉葛洪《神仙傳》。故事中那個叫麻姑的美貌仙女,在一次神仙聚會的時候,自稱親眼見到過東海三次變成了桑田,她看見蓬萊的水,也有可能幹涸變成陵陸。神話里的故事,陸沉陸升的傳說,詩人李群玉泛舟洞庭時的悲觀聯想,在後世居然真正變成了現實,詩人言中了洞庭湖的命運,與消失的雲夢大澤一般。
不管是滿族駐防官員的顢頇之舉,還是張之洞事隔四十年之後查勘時一次輕描淡寫的奏疏,藕池口畢竟是潰決了。18年之後的同治九年【1870年】,長江全流域發生特大洪水,這是長江自宋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以來發生的最大洪水。荊江南岸的松滋口潰決,加上原有太平、調弦兩口,到1873年,四口分流入洞庭湖的局面開始形成。
能夠回到過去嗎?回到「九穴十三口」江水南北分流的年代,回到李太白詩句中「樓觀岳陽盡,川迥洞庭開」【李白《與夏十二登岳陽樓》】的美景里,回到范仲淹「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壯闊里。在文學家的眼中,江水流向茫茫遠方,洞庭湖面浩蕩開闊,汪洋無際。江和湖,以各自最適意的方式流淌,激發著人們揮灑無羈的想象力……

與水相伴的生存

如今那個叫官塘的湖洲,經歷了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合修大圈和「大躍進」時期的堵口並垸,再經歷八九十年代的兩期洞庭湖區治理,也許早已湮滅成洞庭湖區那些浩大堤垸里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地方,可能划屬為大通湖大圈,也可能划入到共雙茶垸內,可能成了一個村落或村組的地名,更可能沒有了具體的地名。那場延續九年之久慘絕人寰的洲土爭奪戰,那場以垸民的血淚和巨大災難為代價的豪強之爭,僅存在史料的斑駁記載里,如過往雲煙,連地名都佚失無蹤。
其實這片新洲還有更遙遠的歷史遺迹,上世紀五十年代,考古專家曾經在南縣發掘出新石器時代遺址有19處之多,年代在距今7000年前。專家得出這樣的結論,在洞庭湖形成之前,南縣的地貌並不像如今這樣平坦,在局部可能有小山、岳崗。陸沉陸升的痕迹,記錄在南縣綿延千萬年的歷史跨度里。
洞庭湖,一個藍色的問號,一個沉重的問號。
在洞庭湖不斷被淤積的同時,奔涌的長江水怎樣才能安全地渡過江南江北這片美麗豐饒的平原?
此時荊江南岸的洞庭湖區,連綿不斷的雨幕籠罩住三湘大地,入汛后的水位一直上升且無回落跡象,長江全流域的罕見大水又使下游水位抬升,洪水無法通過城陵磯下泄入江。7月底,沅、資、澧三水同時出現高洪峰,湖面越來越大,水位不斷上升。8月上旬,民間說法里最驚恐的「南水」和「北水」碰頭的景象在洞庭湖出現了。驚心駭目的洪災史記錄下了洞庭湖1954水災景象:城陵磯水位34.55米,潰垸356個,潰口881處,潰災面積385萬畝,澇災面積204萬畝,受災人口160萬人,成千上萬的垸民被洪水和瘟疫奪去了生命。
從史載中追溯洞庭湖的源起,連歷史學家們都糾纏不清。民間的傳說是:神仙洞府,龍王居住的地方。美麗的神話故事「柳毅傳書」,用書生柳毅和龍女的愛情,詮釋了一個奇幻美妙的俗世夢想。而洞庭湖,就是這個俗世夢想用來寄託和揮灑想象的載體。
2009年10月的一天,城陵磯,三江口。
200年的江湖路,走得太艱難。
1952年3月31日新華社北京電訊《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關於荊江分洪工程的規定》中,詳述了實施荊江分洪工程的理由:「長江中游荊江段由於河道狹窄淤墊,下流彎曲,不能承泄大量洪水,且堤身高出地面十數公尺,每當汛期,洪峰逼臨,險工迭出,時有潰決的危險。如一旦潰決,不僅江漢廣大平原遭受淹沒,並將影響長江通航,且在短期內難以堵口善後。不決,則以長江水位抬高,由四口【松滋、太平、藕池、調弦】注入洞庭湖的水量勢必增多,濱湖多數堤垸必遭潰決。為保障兩湖千百萬人民生命財產的安全起見,在長江治本工程未完成以前,加固荊江大堤並在南岸開闢分洪區,乃是當前急迫需要的措施。」
《屈原農場志》收錄了85個死亡名單,這是兩個冬春之交,3.5萬民工參加圍墾工程時的死亡人數。令人疑惑的是,場志里的這份名錄,題為「1958—1960年汨羅江尾閭圍墾部分因公死亡人員名錄」,其他的「部分」有多少,語焉不詳,也無任何註釋。據參加圍墾的老人說,天寒地凍,加之又累、餓、病,有的人撐不下去,往工棚里一躺就沒有起來;有的人開山鑿石時,因事故而死亡;還有的民工,甚至死在趕往工地的路途中。圍墾大軍中,有一支被監視參加勞動的隊伍,這些人當時統稱為「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這支隊伍中到底「因公」死了多少人,沒有任何記載。
這遙遠的水上路程從哪裡開始呢?就從那個叫益陽的地方開始吧,從資水進入洞庭湖,去九省通衢的武漢,那裡有個叫漢口的大鎮,是濱湖人一輩子夢想的地方。
洞庭湖逐漸擴大,到唐宋時期,又進一步向西擴展。唐代詩僧可朋的《賦洞庭》中,描繪洞庭湖的壯闊,有「周極八百里,凝眸望則勞」之句。詩人佇立在洞庭湖邊,凝神遠望那片巨大的水域,頓時感到視覺疲勞。這應該不是一種審美的疲勞,因其浩大,因其壯闊,使遠望的人感覺到自我的渺小。
與一個浩大工程有關的死亡數據,至今仍難查詢。這個工程叫汨羅江尾閭圍墾工程,被圍墾的大垸叫屈原垸,如今這個位於東洞庭湖和南洞庭湖接壤處的地方,叫做屈原管理區,早先是一個圍墾面積達30多萬畝的大型國營農場。
有沒有一種最愜意最舒展的方式,去親近這片水域?那不是在「霜落洞庭干」的冬天,更不是在1954或者1998年江湖「南北水」碰頭令人驚恐的夏汛時節。是在《山海經》記載的年代嗎?娥皇和女英在長江淵潭裡遊玩嬉戲的時候,衣袂拂過那淺淺水泊里的浪花,她們無法想象那抹淺水灣,很多年後孕育成浩蕩的大湖;是在屈原被頃襄王「怒而遷之」,在江濱澤畔憂傷徘徊的故楚年間嗎?詩人心煩意亂乘著駿馬離開郢都read•99csw•com、又乘上竹筏順著湖水兀自漂流,可惜他既沒備置好轡韁,又沒有準備槳楫【「乘騏驥而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乘汜泭以下流兮,無舟楫而自備。」——《九章·惜往日》】轡騁意亂后孕育成一片浩蕩的大澤時候,衣袂拂過那淺淺水泊里的浪花;是在李杜的唐朝嗎?和屈原一樣悲傷的杜甫遙想北方戎馬關山阻隔,倚靠著岳陽樓的軒窗涕淚雙流【「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登岳陽樓》】,而年歲比他略長盡享盛唐氣象的詩人李白,卻常常被這裏的風光惹得醉意綿綿【「划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游洞庭》】;是在范仲淹時代的北宋嗎?他的老朋友滕子京被貶巴陵后,重修岳陽樓,他用一篇千古雄文《岳陽樓記》,寫盡了洞庭氣象、江湖迢遙、天下憂樂,據說他從未到過岳陽樓,也沒有在洞庭湖上泛舟的經歷……詩文里的泱泱洞庭,總是離不開憂樂,離不開離愁,離不開借景抒懷時候的憤懣、感傷和自我激勵,憂君愛國,憫亂傷時,謳歌讚美,感懷勵志……《洞庭湖志》里稱湖為「巨浸」,在編修者看來,歷朝歷代關於洞庭湖的詩文也如這片浩蕩水域一般,「莫不波譎雲詭,與巨浸爭奇」【《洞庭湖志》卷之九】。
世界確實大變樣了!偉人的夢想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付諸實施,1994年12月,世界第一大水電工程——三峽大壩工程正式動工,這個建設周期達17年的工程,到2009年全部完工。按照工程設計,三峽大壩正常蓄水位175米,總庫容393億立方米,其中防洪庫容221.5億立方米,能夠抵禦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也就是說,荊江河段在不分洪的條件下,三峽大壩可達到百年一遇的防洪標準。有專家測算,三峽工程全部建成后,可替代荊江95億至220億立方分蓄洪任務,一舉使分蓄洪量削減五分之二,這無異於古代的雲夢大澤和全盛時期的洞庭湖,形象地理解,就是把古雲夢澤和八百里洞庭搬到了三峽大壩。
擁有足夠的氣度才能端平這碗水。
在那個火熱的改天換地的年代,30萬人用揮灑的血汗和激|情堅信,複雜的江湖關係從此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200年歷史所呈現的,是一個在唐詩宋文里浩淼無際的大澤,怎樣被人類改變的命運以及與長江糾纏不清的複雜關係。
我們眼裡忽然有了迷茫和傷感,臉上有了愁容,心中添了悒鬱。船泊淺灘,越過堤防,我們回到現實中,行走在喧囂的街道上,恍若隔世之感。這片曾經的洲土,如今早已成繁華集鎮,卻很少有人知曉,它其實還一直被稱做蓄洪墾殖垸。誰也不會去探詢,這個陪伴他們成長的地方,多少年前,曾是洞庭湖水漫溢的湖洲,滄海桑田的變遷,在很多人看來,像洪荒遠古一樣迢遙久遠。
一張舊照片,記錄了當初汨羅江新航道通航時的情景,會台搭建在新築的大堤上,四周人山人海,旗幟飄揚。照片標記為「湘陰縣汨羅江尾閭圍墾工程民兵師第一團通航典禮」,拍攝日期,1959年元月7日。
龔墨西到益陽后,通過休整補充,又在4月16日組織60餘枝步槍、4挺機槍,以便衣隊方式,分散潛入官塘洲,和陳熙珊的團防武裝展開激戰。
華容河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沱江。很久以前,沱江與長江【下荊江】還沒有如今這麼複雜的扭結。一種說法是,公元280年,西晉駐襄陽大將軍杜預出於軍事目的,將長江掘了個口,修了一條叫調弦的運河,與沱江連在了一起,沱江從此通過調弦口與長江有了聯繫。那個長江掘開的河口,就是後來被稱為「荊江四口」之一的調弦口。一千多年來,調弦河【湖北石首境內】和沱江【湖南華容境內】,就如同「調弦」這個名字一般,在江湖之間或調弦促柱、或斷斷續續。在民間傳說中,先秦時期楚國的大夫俞伯牙就是在這裏撫琴調弦時,遇到了知音鍾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傳說源於此地,只是後來調弦河與沱江的關係,並非知音那般默契。
四口入湖之後,挾帶的泥沙量到底有多少?在不同的統計年代,有不同的數據。1951—1998年實測含沙量資料統計,荊江四口與湘、資、沅、澧四水的多年平均入湖泥沙量為17302萬噸,其中四口入湖泥沙量為13961萬噸,四水入湖泥沙量僅為3341萬噸,而洞庭湖從城陵磯排出的的泥沙多年平均量僅為4464萬噸。
一個懷瑾握瑜、潔身自愛的理想主義者,不見容於世而遭國王放逐,他在江濱澤畔徘徊,終於不能忍受家國淪喪的恥辱,在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日,強悍的秦國軍隊攻陷楚國郢都時,懷沙自沉于汨羅江。那是一條如此美麗的江,直到1958年圍墾之前,還有12條分岔的支流流入湘江和洞庭湖,春夏之際,洞庭浩大,湖水茫茫,秋冬之交,江匯涓流,蘆葭蒼蒼。詩人把這裏作為他人生最後的驛站,神秘的楚地因汨羅江這個名字而倍添騷韻詩情。
「蓄泄兼顧,以泄為主」,「湘鄂並重,江湖兩利」,荊江分洪工程的可貴和偉大之處在於此,延續了100多年複雜的江湖利益糾葛在這個舉世聞名的工程面前,終於打上了一個逗號。
往昔的田墓廬舍,曾幾何時,變成了一片澤國;曾經煙波浩淼的水域,如今早已是屋宇樓台,田疇秩秩。一兩百年間,洞庭湖地貌的改變,宛若神話一般。這一切,緣于洲,緣于堤,緣於人類的墾殖。湖洲是圍墾的前提,有了洲,才會有墾殖,為了保護墾殖成果,堤垸便形成了。洞庭湖那些大大小小的堤垸,宛如人類戳在大地上的醒目圖章,記載著洲土變遷的故事。
江湖兩利、蓄泄兼顧的治水策略成為治理和調處江湖關係的主流觀點。
1952年3月18日,《長江日報》這樣寫道:「年輕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自成立以來,在毛主席的偉大決心和英明領導下,緊接著根治淮河之後,中南軍政委員會在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的指示下又發布了荊江分洪的決定。」
不夠,顯然不夠!就在荊江分洪的同時,遙遠的長江上游金沙江和岷江再次暴漲,並與嘉陵江、烏江的洪水遭遇,洪峰沿途迭加,到29日,沙市水位再度上升,荊堤又臨險境。荊江必須再次分洪,被關閉不到兩天的太平口進洪閘再次開啟,第二次分洪后,蓄積在分洪區內的洪水已達47.2億立方米。
咸豐二年【1852年】,藕池馬林工江堤決口。段毓雲《南縣鄉土筆記》載:「荊州駐防的滿族將軍兼管堤務,在洪水高漲不退之際,擬向藕池方面開口消泄,以殺水勢,南岸不肯掘口,駐防將軍用大炮對準南岸轟擊,搶險人群紛紛逃命,南岸遂決。」
歷史選擇了第二種。
小水年間形成的「巨口」,終致分引荊江「大溜」。在史志專家何培金先生看來,張之洞的說辭未免有點輕描淡寫。民間的說法卻不同,把這一改變洞庭湖命運的大事,追究于荊江北岸駐防官員的一次顢頇之舉。
然而這一切,僅是憑空的臆想。
這註定不是一次愜意和舒展的航行,我們坐在船艙里,喝著礦泉水,漫無目的地爭論不休,卻試圖去親近被船舷拉長的那道水花,和水花里漫延開來的那片狹長水域。我們不是被發配的古代官吏,不是浪漫詩人,不是俠士勇者,不是可惡的逐利之徒,也可能不是獵奇者,不是簡陋碼頭上皮膚黝黑的搬運工人和無魚可捕時的散漫漁民……我們只是,面對美景時有著小小的感動,面對傷害時有著稍稍的不忍,面對變化時,有著淡淡的無奈。
歷史得感謝1998年,這個年份留下的不僅僅是一種人類精神,還有比這精神更可貴的是:面對大自然,我們終於開始學習謙卑。也許這種謙卑態度得益於1998年這個年份因那場大汛產生的那些矛盾交織的數據,也許更緣於一種新的理念和願景。高度精鍊的32個字濃縮了一種新的江湖治理方略:「封山育林,退耕還林;平垸行洪,退田還湖;以工代賑,移民建鎮;加固干堤,疏浚河湖。」千百年來與水爭地、圍湖造田一改為給水讓路、退田還湖,無休止的與水拼爭一改為以退為進並最終實現人水的和諧相處。這是中國歷史上自唐宋以來的1400多年裡,第一次從圍湖造田自覺主動地轉變為大規模地退田還湖。從1998年至今,洞庭湖區搬遷的垸內移民達55.8萬人,這是洞庭湖區自明代中葉以來最大的一次移民。2004年的數據統計,洞庭湖區實施人耕雙退垸有84個,退人不退耕的單退垸55個,共擴大行洪面積554平方公里。最新的數據統計是,洞庭湖面積已擴大779平方公里,增加調蓄洪水容積34.8億立方米,洞庭湖面積自20世紀以來首次出現恢復性增長。
汨羅江,繼湘、資、沅、澧之後,匯入洞庭湖的一條水量較少的河流【另有一條新牆河】。與湘、資、沅、澧不同的是,汨羅江是一條著名的河流,它的著名,離不開一個偉大詩人的名字:屈原。司馬遷的《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里,這樣描繪這個敏感、自戀又憔悴的詩人:「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於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
1952年6月20日,荊江分洪總指揮部發布《荊江分洪全部工程勝利完工公報》,語氣豪邁地說道:「標志著中國人民偉大創造的荊江分洪工程,業已在本月二十日竣工了,其中荊堤加固工程系六月十四日竣工,太平口進洪閘工程系十八日竣工,黃山頭節制閘及南線圍堤工程系二十日竣工。從此,荊江兩岸千百萬人民永久擺脫了歷史的災難,開始自己的新時代,他們已擁有一座像長城似的五十四孔的進洪水閘,坐落在分洪區的北端,長達一公里余【一千零五十四米】,將吞吐著從長江三峽奔放出來的洪水,並擁有一座同樣雄偉的三十二孔的節制水閘,坐落在分洪區南端,長達三百三十六米,調節和攔蓄住巨量的洪流;分洪區圍堤從四面八方構成了一座天然的蓄水庫,蓄納洪水量為五六十億立方米,將可以用來消除水患、發展水利灌溉之需。反動統治時代的荊江大堤,人民曾九九藏書稱之為『煤灰磚渣豆腐皮』,現在一變而為長達一百三十余公里的銅牆鐵壁。」
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湖南巡撫陳宏謀以圍墾日多,湖面日狹,潰裂日甚,危害愈大,奏請永禁濱湖新築堤圍,對有礙水流堤垸勒令刨毀,西洞庭湖區于乾隆二十八至三十三年,廢棄吐珠、馬家、斛斗、盤陀、蒿子、善卷等障垸。廢田還湖舉措,深得清帝弘曆嘉許。道光年間的高郵知州魏沅,在《湖廣水利論》中,也認為「不出水之礙,而免水之潰,必不能也,欲導水性,必掘水障」。
有一種說法是,最早的洞庭湖,只是環繞美麗君山島的一片小小水域,君山古稱「洞庭山」,湖因山而得名。公元初至西晉前期,如今的洞庭湖區一帶呈現出河網切割的平原狀貌,這個當時約260平方公里的小湖泊,與江河的關係不像後來那樣錯綜複雜。
1954年很快就來到了。
生死械鬥之後是爭訟,湖南省府六次發電敦令益陽專區取消非法成立的思齊中學農墾處及場部和場警武裝,懲辦龔墨西等人,結果不過是一紙空文。隨後省府主席又下達六條緊急命令,仍不了了之。此後,陳、龔兩人最後訴訟至南京政府,岌岌可危的南京政府自顧不暇,當然是置若罔聞。
江湖是否從此安全無虞?我們有了人力和現代科技構造的宏大水庫,是否就可以永保江湖安瀾?這隻是一種幼稚的想法,把江湖安瀾、河清海晏的夢想寄托在一個氣勢恢宏的工程上面,顯然是錯誤的。300多年前的清康熙皇帝,在回答鎮守古北口的將領向朝廷「請行修築」塌坍的長城時,這樣說道:「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志成城』者是也。」雖然這是大清皇帝過於自傲的說法,但可啟發後人的是,偉大如長城者,也不是抵禦外侮的唯一保障,守國之策略,是「修德安民」之類的「系統工程」。
大江大湖之間,不管是在南還是在北,都一樣存在江湖洪水威脅的隱憂。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銀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怡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借問蓬萊水,誰逢清淺年?傷心雲夢澤,歲歲作桑田。」我想試著問一問那蓬萊的水,除了長生不老的神仙麻姑之外,又有誰見到過陸沉陸升和滄海桑田的變遷?我擔心這洞庭湖的命運,會不會像那消亡的雲夢澤一般,慢慢地由浩大的水域變成陸上的桑田。這是唐朝詩人李群玉《洞庭干》里的詩句,這個個性曠逸的湖南澧縣舉人,毫不留戀長安官場的沉浮,別官回鄉,泛舟洞庭,卻對那片浩茫水域的沉浮,產生了悲觀的聯想。
可以想到的是,這些簡單抑或複雜的數據,直接影響了最高層的決策。江湖的治理方略,魂系大工程,畢其功於一役,顯然是不夠的。也許這一組記錄洞庭湖洪災史的數據更能說明問題:公元276至1524年,大洪災平均間隔80年;1525至1851年,大洪災平均間隔20年;1852至1948年,大洪災平均間隔5年;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每5年一次大水;20世紀80年代,每3到4年一次大水;90年代除1990、1997年外,其餘年份都有不同程度水災。史志專家用結論式的語言作出這樣的歸納:頻率加快,強度加大,範圍加寬,時間加長,損失加重。這所有的「加」累計起來,比不過人類面對自然時無止境的利益攫取和慾望疊加。
你不是被朝廷貶謫發配到南方瘴癘地帶的一名官員,也不是想借煙波浩渺的洞庭勝景一泄心中萬丈豪情的浪漫詩人,你更不是一個武俠小說裡衣食無憂、浪跡江湖、行蹤不定、義薄雲天的豪俠大勇,不是流亡草寇,不是神仙術士,不是遊方僧人,不是獵奇者,不是覬覦者,不是「洲土大王」,不是生命卑賤的堤工和民夫,不是被血吸蟲卵侵襲了肝脾而步履蹣跚大肚如鼓的墾民……你只是一個遠行者,為了生計,要穿越一個叫洞庭的大湖,從家鄉老樟樹下的那個河口碼頭出發,去到一條更遠也更寬闊的叫做長江的河流,甚至可以抵達你從來沒有見過的茫茫大海,當然你的盤纏有限,加之家裡還有老婆孩子要供養,不足以支撐你可以去看海。
問號微微地傾斜著,頂端右上方的那個缺口,牽扯出一條帶狀的淺藍色軌跡,那個缺口,叫城陵磯,那道淺藍色軌跡,叫長江。
維繫了300多年相對穩定的江湖平衡關係被打破,洪水挾裹大量泥沙湧入洞庭湖,湖洲每年以6萬畝的驚人速度迅速增長。1896年,水面減少到5400平方公里;1949年,水面為4350平方公里;1977年,衛星照片上的洞庭湖枯水面積僅645平方公里。煙波浩渺的洞庭湖,已經成了一個冬陸夏水的季節性湖泊,湖泊面積2740平方公里,容積174億立方米,小於江西鄱陽湖,從中國五大湖之首退居為第二大淡水湖泊。
如果你心中沒有憂傷,臉上沒有愁容,沒有詩人或政治家們宦海浮沉時內心的抑鬱難平,沒有面對洞庭波涌水天一色時的驚懼惶恐而是心存謙卑和敬仰,你可以嘗試出一趟遠門,你最好在湘、資、沅、澧的下遊河口一帶,乘坐帆船,扯起風篷,敬了湖神,祈願順風順水,一路航行無恙。
在水利專家們的眼裡,江湖的複雜局面已然形成了定局,長江賴穴|口分流,洞庭調蓄,水患較少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面對湖面日狹,容量日減,濱湖和荊南水患加劇的現實,清代以來,各家各派紛紛拿出治理方略。
讓我們回到現在,嘗試來一次並不矯情的航行。選擇從哪裡出發要好?從西洞庭的沅江目平湖出發,繞經赤山島,從茅草街,到草尾,一路迤邐而行,穿越曲折的赤磊洪道【草尾河】,望見磊石山的時候,東洞庭湖很快就要到了。穿過這片洞庭湖僅剩的最大的水域,可以看見君山島,那個被叫做飄尾的洲,是不是離君山島更近了?為什麼叫飄尾,老人們說,在湖上遠遠地望去,這些洲子像一群動物的尾巴在水上飄浮,一路向下游的君山方向遊走,也許過不了多少年,飄尾就會和君山連在一起了,「白銀盤裡一青螺」的君山美景會否從此不再?娥皇女英、柳毅和龍女的愛情傳說是否不再流傳?當然岳陽樓還在,范仲淹到沒到過岳陽樓,無關緊要,他留下一篇文章就夠了,有了這篇文章,可以支撐一個城市,不僅僅是旅遊。很快就到了城陵磯,三峽大壩蓄水后,它那標誌性的水位數據,會不會被打破?當然不是形成新的指標高地,人們擔心的是,水位會不會比歷史同期更低,在高低之間,我們如何來掌握新的平衡?肯定會有一大批的記者、專家、學者、官員來分析城陵磯的水位數據,分析由此帶來的江湖治理、生態環境、經濟指標等等一系列的影響。還沒到黃鶴樓,這次行程肯定會變成一場激烈的爭執,除了沿途巨大的挖砂和運砂船影響航道外,沒有遇到急流險灘,也不需要拜祭湖神,我們哪一個都振振有辭,誰也不謙卑。各自站在各自的立場,爭論,引經據典,文采華麗,躍躍欲試都想把對方的觀點擊潰,可能誰也說服不了誰,誰都心懷鬱郁。這次航程確實不矯情,如果乘坐快艇,幾個小時就夠了,沒有月色和夜色,也不見雲蒸霞蔚。兩岸的湖洲上,遍布著造紙用的楊樹林,由於洲灘裸|露,楊樹的種植面積越來越大,擠佔著野生植物的空間,就像這湖裡的挖砂船越來越多一樣,利益是一架開動的機器,它氣勢洶洶駛向洞庭湖,比我們乘坐的快艇要快,比我們漫長的爭執和討論更有效率。
2009年10月16日,新華社長沙電:「16日7時,洞庭湖城陵磯水位跌破22米,遠低於近幾年同期水位。歷史罕見低水位造成漁民歇業、航運受阻等系列連鎖反應。記者從岳陽市防汛抗旱指揮部了解到,近段時間以來,受洞庭湖區降水較少,湘、資、沅、澧四水來水減少,長江三峽攔壩蓄水等共同影響,洞庭湖水位一直低於往年同期。10月6日,洞庭湖城陵磯水位跌破23米后一路走低,到目前為止,遠低於往年同期的23米至24米的水位區間。罕見低水位對洞庭湖漁民生活造成影響。近年一直在東洞庭湖七里山地段從事捕魚作業的漁民楊祖祥告訴記者,洞庭湖現在很難捕得到魚,每天出湖,只能捕一些小魚小蝦,連成本也掙不回。國慶前夕,大部分漁民只能歇在家中,靠平時積蓄度日。洞庭湖枯水也給當地航運帶來影響。岳陽市地方海事局副局長楊德華介紹,枯水造成河道變窄,湖面下尾堆、暗礁突出,河床不規則,船舶擱淺、觸碰事故頻繁發生。楊德華介紹,低水位也造成洞庭湖區貨流不暢。目前從洞庭湖進入湘江流域的貨船,只有500噸以下的才能通過。」【《洞庭湖枯水,漁民歇業航運受阻》記者黃新華】
與洪水的激烈交鋒被定格在了這年7月。新生政權最為憂慮的是,萬里長江,險在荊江,荊江大堤一旦潰決,九省通衢的武漢三鎮和沿江兩湖7500萬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將旦夕不保。
歷史得感謝一個年份,1998年。這個年份的洪水和1954年的洪水狀貌一致,追溯20世紀更遠的年代,還有1931年的洪水與此類同,都稱為長江全流域性特大洪水。荊江和洞庭湖,1954年那場特大洪水所誕生的一系列數據指標被改寫,一個個新的指標高地正在形成——8月8日,沙市水位達到44.95米,超過1954年分洪水位0.28米,8月20日,城陵磯最高水位達35.94米,比1954年水位數據上升了1.39米,是城陵磯1886年有水文記錄以來的最高水位。南北水碰頭的可怕場面又在洞庭湖區出現了。最終,荊江在沒有分洪的情況下保住了江漢平原和武漢三鎮,而洞庭湖,在經歷近三個月艱苦卓絕地與洪水不懈抗爭后,以潰垸142個【其中萬畝以上堤垸7個】的代價,贏得了抗洪的勝利。
【易渡:原名易送君,湖南嶽陽屈原行政區宣傳部副部長】
隨著泥沙的大量淤積,江湖關係隨之變得險惡起來。

二百年的江湖路

在攙雜著傳說的真假莫辨的歷史敘述里,那片小小的水域慢慢變大了。詩人們才不管那麼多,描寫洞庭湖的著名詩句,唐代詩人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將洞庭湖稱作曾經煙波浩渺卻日益湮滅的雲夢澤,以訛傳訛的敘述早於詩人孟浩然,且一直沿襲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