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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白鹿原下的祭奠

引子 白鹿原下的祭奠

為了照顧兩個孩子不因父母的死而影響學業,做叔叔的白引旗和其三哥等,便一直讓在家等待分配工作的侄女白敏娟住在他們家裡,在縣城上高三的白敏娟弟弟則自埋葬父母后便沒有回過家。出殯的第二天,白引旗便送走了侄子,並對他說:「你現在什麼都不要想,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今年考大學,這是對你亡父亡母最大的報孝。」據說,白敏娟的弟弟回到學校后得到了政府和同學的一筆捐助,但在今年高考時他卻意外地落榜了,現在他正在人生的岔路口徘徊……
「我嫂雖說是殘疾人,但從來很要強。就我哥平時在我們幾個面前老在念叨啥現在城裡人也到處在下崗,將來我倆侄就是上了高中、大學出來還是找不到工作啥的,心理壓力看得出一直是很大的,可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會往絕路上走。這不,年前我哥還讓我們兄弟幾個幫著一起將他家兩棵大樹鋸成板,準備給兒女交下學期的學費。可還沒等到用上,這些樹板成了他們自己入葬的棺材木,而且僅夠一口棺用料……」白引旗說到這裏咽住了。
「這是我三哥。這是我侄女。」白引旗又向我介紹一個男子,並特意把那位被他稱做「侄女」的姑娘領到面前。「她剛從長沙回來一星期,她爹媽出事後開始一直沒告訴娃……」
全屋的人都跟https://read•99csw.com著低泣起來。這是一幕無法想象出的悲慟與凄愴的場面。
天色已暮。在我執意堅持下,白家人帶我來到白引明夫婦生前住的小院。這裏自4月6日出殯后便一直被鎖閉著,當亡者的兄弟把緊鎖的門打開那瞬間,我感覺屋裡頭有股涼氣透徹肌膚,隨即是內心深處的重重寒意:空蕩蕩的三間屋子裡,除了那座落滿塵埃的土炕與灶台外,只有牆上那幅毛主席的像依舊掛在那兒……這一景實在大出乎我所料。因為在進屋之前,我以為在屋子裡定會有這對可憐亡者的專設祭台,可事實上沒有,於是我也無法以一個遠道而來的探訪者身份向白引明夫婦的牌位鞠個躬。面對人去房空的農家小院,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的那天正好是6月1日,陽光燦爛的西安城內處處沉浸在「兒童節」的花和歌的氣氛之中。然而同屬西安市管轄的那個藍田縣白家坡村卻見不著一絲一毫的喜色,相反依舊因白引明夫婦的慘死而籠罩在悲慟的重雲間。一路上,陪我前往藍田的友人指著緊搭在小秦嶺山脈的那條綿延百里的黃土高坡,說這就是陳忠實寫的《白鹿原》里的白鹿原。白家坡村離西安不足兩個小時的車程,但這裏農民的生活水平卻是我們很難想象得到九_九_藏_書的。藍田縣隸屬西安市,這裏不僅有馳名的「藍田玉」,也是與北京周口店古猿人齊名的中國「藍田古猿人」發源地。可藍田人沒有因此而走向富有,相反卻在今天被國家列為全國一百多個國家級「貧困縣」之一,而且是惟一的一個省轄市管區內的貧困縣。藍田人很友善,但當他們把我領進那一排破舊不堪的平房,當我坐定在縣委組織部副部長的那間辦公室后稍一環視,就如同回到了記憶中的70年代生產大隊部的那種情景。地,是坑凹不平的碎磚所鋪;房頂,則依舊是落破的竹片;一堆煤球和一台鐵制爐子是這間屋裡除了辦公桌椅之外的全部用具。「我參加工作近三十年了,到現在每個月的全部工資收入為520元。可就這份月收入還長期不能按月兌現,今年春節過後幹部們只領到一次工資。」王戰科副部長的話,使人能夠想象得出這兒那些靠天吃飯的農民的生活水平。
離別白家坡時,白敏娟和她的叔嬸們遠遠地為我們送行,就像第一次感受有人在為他們分擔不幸。這使得我心頭更加沉重。
自殺身亡的白引明夫婦一家,其實與500多萬在校大學生家庭相比,並不是特別困難的。他們所在的村有318戶人家,去年人均收入1800元,按照國家劃分貧困地區的標準https://read.99csw•com已經屬於脫貧的農民了。然而在這個村算得上具有中等收入水平的白引明一家,卻因供兩個子女讀書造成債台高築的重負,走上了本不該走的絕路。他們的死,在當地引起轟動,人們在紛紛議論窮人家還能不能供得起子女上大學。
「我哥51歲,嫂比他小几歲。」白引旗說。
「平時你們沒有感到你哥嫂他們要走絕路的什麼跡象?」
「我叫白引旗。白引明是我哥……」那位男子一邊自我介紹,一邊非常熱情地引我們進了他家的內屋。就在這時,外面進來好幾個人。
這件事是我不願去做的,但這件事我又必須去做。自我踏進大學校園的第一步起,我的身心與靈魂就再也不能安寧。本來這部專為大學里一個特殊群體而寫的作品,可以早些封筆,但陝西方面又傳來一則令人震驚的消息:陝西藍田縣湯峪鎮白家坡村一對農民夫婦因懼怕孩子上大學后無力承擔高額的費用,於今年4月4日晚,服下劇毒農藥雙雙自殺身亡。為此,我不得不再次抽出時間到陝西跑一趟。
「你哥嫂多大年齡?」
姑娘馬上低下頭,極為難受地說最好問她四叔。於是她四叔白引旗介紹了白敏娟父母出事的過程:「……今年春節過後,我哥嫂覺得自己家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打元旦到敏娟和她上高三的弟弟上學走之前https://read.99csw.com的兩個多月里,一家人連一滴油都沒沾過,外面還欠了2800多元債。我哥嫂便在3月份里連續幾次把在縣城讀高中的我侄兒叫回家,勸他別再一門心思考大學了。我侄兒上的是縣重點中學,成績不錯,所以說什麼也不想放棄考大學的念頭。這麼幾次勸說無用后,我哥嫂心裏壓力越來越大。大女兒今年中專畢業后還不知能不能找上工作,兒子又要上大學,別說十幾年來為供兒女上學已經欠下的一屁股債沒法還,現今兒子如果考上大學,一年至少還得四五千元錢,四年下來就是幾萬元!我哥本來身體一直就不好,嫂子又是不能下地的殘疾人,全家僅靠三畝果樹和一畝多地,哪生出那麼多錢供兒女們找工作和上大學呢?這不,倆人越想越背唄,4月4日夜裡,就把家裡兩瓶除果樹害蟲的農藥給喝了……」
「知道你爹媽出事的原因和過程嗎?」我說了來此的目的。
白家坡村離縣城有三十來里路,一條公路延伸至村邊,交通不算閉塞,農民住的房子大多是新房,地里麥浪翻滾,看不出它是想象中的那一類貧困村落。但當村民們得知我是去採訪近兩個月前自殺的白引明夫婦之事時,許多人都躲進了屋。縣委組織部的同志先把我領到村黨支部書記家,意在請村支書帶我們到白引明家採訪可能要順利些。可是等了很長九-九-藏-書時間不見村支書的面,家人忽兒說他在地里幹活,忽兒又說上集市去了,總之一直沒有露面。已是下午三四點了,不能再等了,我們便從支書家出來直接打聽白引明家,準備自己去。正在這時,我們迎面遇見了村委會主任。說明來意后,不想那村主任一臉的不高興,說什麼也不願給我們帶路。無奈,我們只得自己往村裡走。白家坡村是個二三百戶的大村,有人告訴我們白引明家在村的最裡頭,而那條通往村裡的土路泥濘得不能再泥濘。當我們快要走到白引明家時,突然迎面走來一對三十多歲的農民夫婦截住了我們,並將我們引進了一個小院子。
其實,從我所採訪的數百名貧困大學生及他們的家庭情況看,沒有一家不是與白引明家庭經濟情況相類似,而更多的家庭遠比白引明家困難得多。那麼這成千上萬個家庭又是怎麼供自己的子女上大學的呢?而那些家庭境況比白引明家還要艱難得多的貧困大學生們,又如何努力在校走過四年甚至更長的求學之路?他們的現實與未來命運又將怎樣呢?
探究別人的痛苦本身就是一種痛苦。
「是。我叫白敏娟。」這姑娘比我想象中的要堅強得多。
「你就是在長沙讀中專的白引明的女兒?」
白引旗在敘述自己哥嫂的死時說得很平靜,但當時我們所有在場的人聽了都像心裏堵著一團棉似的那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