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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失淚大學城 第一章 九月,獨木橋前「狀元淚」

第一部 失淚大學城

第一章 九月,獨木橋前「狀元淚」

石開後來以全鄉第一名成績考入初中,之後又以優異成績考入縣中。就在他一年一年往上念書時,家裡的景況卻一年年地往下降,幾度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從奶奶去世,到大哥、二哥、三哥相繼蓋房結婚,本來就乾瘦的父親被榨得只剩皮包骨。越窮的地方,婚喪嫁娶還越講排場,等石開念高中時,家裡的債務已經不堪重負。按照縣中規定,高中生必須住校,可石開出不起住宿費,就只好每天在學校與家之間來回跑。幾十里路程,石開記不清遇過多少個炎炎烈日,多少次刺骨寒風,更記不清月亮多少回伴他走山崖……
「唉!這一借是沒個期限啦!」朋友長嘆一聲,拿出500塊錢,「日後發達了可別忘了咱山裡兄弟呀!」
「所以想借些錢……」
唉,這就是我的家!李駿望著自己家的那間即將搬遷的小平房,強忍淚水。他彎下身子走了進去,兩眼無神地落在這間伴他度過了二十年的小屋。這是他和父母及奶奶四口人長年居宿的家,一間不足15平米的小屋。因為擁擠不堪,從中學起的六年裡,李駿便住在用一塊木板隔起的「小樓」上。那是一塊上不能伸頭、下不能蹬腿的蝸牛地——李駿這麼稱自己的天地。就在這塊小蝸牛天地里,李駿默默苦學,先後拿下了16項(次)全國、全省的數理化競賽獎,成了班上年年優秀的好學生。李駿知道自己家貧寒,所以他從不嫌棄自己小屋裡的每一塊地方,尤其是那小閣樓,只是如今想到自己無力去上大學而覺得有愧於為他學習做出了那麼多貢獻的一板一凳……
「嘿你小子,有出息啦!」
「你就別嘴上說好聽的了,上高中時你不也說過類似的話?」
「不會。謝謝了。」
場面好熱鬧,他趙永均長這麼大還真是頭回見:如潮的汽車,如潮的人流……趙永均開始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後來反應過來,那都是家長們成群成隊來送新生報到的!乖乖,車真好!瞧,那學生的後面簡直是個「運輸大隊」呀!嘖嘖,不知哪個地方來的嬌小姐,跟爸媽分手時還來個吻別!
趙永均又跑到親戚家。
趙永均忘不了那天在接到入學通知書後的情景。
「混賬!」父親一個巴掌將石開的嘴給封住了。
石開見四哥獨自抽著悶煙,不知如何是好……
別人不知父親是個什麼樣,石開太了解了,打他懂事那天起就知道父親是不支持他念書的。石開有四個哥哥,他們都在小學沒畢業就休了學,所以在父親看來他們金家門裡出不了有能耐的人,乾脆在家種地掙點錢。石開至今記得自己第一天上學的情景,那天他書包都已經背在肩上,可父親就是不讓他出家門,還說窮人家的娃,念也念不出大學問,上幾年學又有啥用?村上的小朋友都在村口等著,石開就大哭,不停地跟在父親後面哭。父親被哭惱了,端著一隻大飯碗,一邊喝粥,一邊不停地罵,最後實在看著沒法,氣呼呼地扔下三塊錢,說:「中,看你小兔崽子能念出個啥名堂!」
15日早晨剛到7點,復旦大學學工部副部長應岳林家的電話便已經響起:「什麼?你是李駿同學呀!好好,你在校門口等著,我馬上就去!」
「真的?哈哈哈……我終於考上大學啦!我終於考上啦——!」金石開簡直興奮得快要暈過去了。他看到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四哥、四嫂都衝著他在笑。對,還有爸,還有媽。媽笑得最開心,連平日布滿皺紋的臉都像綻開了花。
「那就趕快上山裡圈個草場啥的,要不出山上南方打工掙大錢去嘛!」
「家裡怎麼啦?」
他趕了幾十里路,先到了鄉政府。人家告訴他鄉里沒地方拿出這筆錢,再說也不能補你一個人。看著人家根本沒把他這個「狀元」放在眼裡,他發誓再不進這衙門。
「你怎麼老借沒見還呀?」朋友早已生氣了。
「回娘家去了。」
一個小時后,他與所有參加高考的同學一起進了考場。之後連續三天都是這樣,他沒有忘記進考場前的一件事:吃三個雞蛋……
9歲那年的冬天很冷,那天小麗霞睡得早。一睡下去,她就想起父親,因為父親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回家了……時過半夜,夢中的她,突然聽到有人在堂屋悲痛欲絕地大哭。她「噌」地從床上坐起,定神又聽——不是夢,是有人在哭。她趕忙穿上衣服往堂屋走,結果被姥姥一把抱住。「兒啊,我苦命的兒——」姥姥放聲嚎哭。半晌,小麗霞才明白是自己的父親死了。
「咋?」
「老師,我不是成心的,您不知道我家……」李駿說著,鼻子就酸了起來。他把頭扭到一邊,不想讓大家看到自己的傷心。
「多少?」
趙永均頓時九-九-藏-書無言。
獨處異鄉的日子非言語所能描述。但再陷入困境,石開也盡量在別人面前裝得輕鬆。有一次,他吃完中午飯後身上再也找不到一分錢。恰巧三哥寄來一封信,不知何故,三哥的信里夾著四張郵票。石開眼前一亮:對呀,郵票也可以變錢嘛!於是他真的拿著三張郵票(留下一張是給家裡回信用的)去「變錢」了。生意不錯,一切如願。石開笑笑,因為他又一次躲過了老師和同學們對他的異樣目光……
可趙永均那天到南京的東南大學報到時他好心酸。
李駿的父親李立林是下鄉知青,回城時,小李駿才六個月。母親蔡蘋雖然解決了戶口,但一直沒工作,且有先天性殘疾。全家的經濟來源只有靠在鍋廠工作的父親那幾百元的微薄工資。李駿的父親後來因腰椎間盤突出而長期請病假,工資就更少了。三年前鍋廠因效益不好,基本停發了李駿父親的工資。打那以後,全家人就靠上街賣報紙為生。李駿懂事,雖說他生長在這麼困難的家庭里,但他從不自卑,刻苦努力,學習成績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為了幫助父親分憂解愁,他用稚嫩的雙肩分擔家裡的重負。放學回家,他幫奶奶洗菜做飯,吃完飯後又上街替換賣報的母親。別人家的小孩子,逢年過節又是玩又是吃,李駿卻一整天一整天地跟著父母在大街上吆喝賣報。即使在高考前三天,李駿還在幫著母親賣報。更令人難以相信的是,在參加高考的三天里,李駿每天還要抽時間替換母親回家吃飯。
石開笑了,不過鼻子很快又酸起來。他看到昏暗的燈光下,自己的父母都蒼老異常。此刻的石開只有一個念頭:再不能讓二老為自己讀書的事操心了。
然而現實對這位勤奮而貧苦的「狀元」太不公平了。他接到復旦大學錄取通知書,還沒來得及高興一下,即被上面的4000元學費和未知數的生活費給驚呆了。哪來那麼大的一筆錢呀?父母櫛風沐雨、起早摸黑一個月也就是三四百塊錢,僅維持全家四口的生活就已經極其艱難。李駿對自己家眼前的景況和一旦上大學后的這兩筆賬太清楚了,所以從接到入學通知書那陣起,他的「狀元」之喜,早已煙消雲散。
(金石開現在是中國農業大學學生。他把四個哥哥貸的款交完學雜費后,只剩455元。開學一個星期後,聽說學校能為部分家庭特別困難的學生減免學費,於是他趕緊寫申請,並獲得批准。)
趙永均確實知道父母在哀嘆中沒有說出的苦處與難處。6歲那年,趙永均的生父去世,當時母親一個人帶著連他在內四個小孩,最大的還不能幫她幹活,最小的才剛剛會走路,日子過得非常苦。許多年後,繼父才走進了趙永均家。在這片貧困的草原與山丘組成的邊遠鄉村,人們祖輩過著以放牧養畜為生、自給自足的生活,由於交通閉塞、信息落後等等客觀條件制約,即便你守著一座金山又能怎樣呢?何況知道自己家連像樣的幾匹馬都沒有,全家人的生活每年都有三四個月的短缺。如果不是他自己咬著牙堅持上完小學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他早到了跟人去遠山相媳婦的地步。趙永均心裏明白,在他家鄉,在他家裡,像他這樣一門心思想上學的人,除自己想法子外,不會有其他辦法。至於家裡,能不拖你後腿就是最大的支持了,其餘的你想都別想。
趙永均在內蒙古赤峰老家的那塊地方,成績也是響噹噹的。方圓幾十里,哪聽說誰家的孩子考上大學了,而且是名牌大學?
石開頓覺精神大爽。
孤兒寡母的生活艱難異常。沒有文化的母親,只能靠僅有的宅前一畝魚塘和二分自留地養家糊口。看到母親天天從早忙到黑,小麗霞彷彿一下長大了。上學回來,她就動手幫媽洗衣服、做飯、收拾屋子。女孩子手腳靈巧,小麗霞學會了做家務事,又開始琢磨起幫媽掙錢的事兒。她知道父親去世時還欠了一筆債,如今她和弟弟念書也要不少學費啥的。
早晨起來,石開就覺得老天一點不講情面,如此「重大決戰」,還不作美些?真是的,幹嗎大學考試每年都非得放在這又熱又燥的幾天?不行不行,管這些做啥,別影響了考前的情緒。
就這樣,趙永均用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挨家挨戶到親戚朋友那兒借得了他認為可以上路的錢,于開學報名前來到南京……在97級同班同學中,他路程最遠,卻沒有一個家人送他上學,為此他悄悄流過淚。
「我早說過,你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人。」晚上,煤油燈下,母親樂滋滋地又開始誇耀起當年的事,「你剛生出來時,全身發紫,吸氣也難,你爸一看又是個九*九*藏*書小子,就說不中,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正好有個醫生路過這兒,我那時就說,小五娃是有福之人,這不現在真中『狀元』了!」
「侄兒知道。等我上完大學了,一定加倍償還。」
但是,所有這些在石開看來並不算什麼,他感到絕望的是高三畢業后的第一次高考,他的考分本來已經高於河南省本科錄取線23分,卻因為在填報志願時沒把好關,結果名落孫山。一向要強的石開接受不了這殘酷的現實,獨自跑到一家武校,企圖用嚴酷的體罰來折磨自己。父親更接受不了這一打擊,幾乎一夜間便喪失了勞動能力。恰在這時,石開的四哥又到了蓋房娶媳婦的年齡。金家五個兒子,除了不斷積起的債台,沒有一個可以讓老父親感到可以在別人面前抬著頭走路的。
「我、我不是剛高中畢業嘛。」趙永均每逢此時,總覺自己的底氣特不足。
石開覺得有些餓了,於是情不自禁將手伸進了口袋。可是他馬上就像觸電一樣地將手抽了回來。不吉利,媽的,太不吉利。石開心裏暗罵了一句,這話只有他一人知道是什麼意思。同學們不會知道,老師也不清楚,但石開清楚。就在前兩日,緊張的複習進入最後階段了,距高考僅兩三天時間,別的同學忙著讓家長買營養品、準備氧氣瓶什麼的,可石開卻又在為自己的吃飯問題四處借錢,偏偏又到處碰壁。正在他又一次陷入困境時,百里之外的父親託人捎來一包東西和110元錢。當時石開真有些激動不已,可一點錢數,心頭猛地打了個寒顫:110,父親是給我報警的呀!石開嚇出一身冷汗……
她不得不繼續邊上學、邊做小買賣。學習是不能放鬆的,掙錢也是一點不能少的。她幾次在做買賣的路上暈倒,醒來后又背上書包趕到學校,又有幾次在放學的路上因做買賣而遇雷雨交加,被澆得通體瑟瑟發抖。她不是不想哭,可她想到家裡比她還辛苦的母親和躺在床上的繼父,以及也在上學的小弟,她不哭,跌倒了爬起來再走……
許久,他那顫動的手不自覺地伸到口袋裡——沒錯,那是與別人一樣的入學通知書!趙永均彷彿一下有了救命的力氣,他看看從自己身邊匆匆走過的人流,張開嘴巴就喊:「我不是叫花子,我也是大學生!」
他還是採用了上高中時的老辦法——到親朋好友那兒去借。
接到錄取通知的那一天她哭了,母親也哭了。「好孩子,你親爸可以在九泉之下開心地笑一笑了。」母親對她說。
時間過得真快,這回石開是第二次參加高考,他不止一次告誡自己,這回可不能再有任何閃失。其實,遠在家鄉的父親最明白兒子的心,只是感覺無能為力。剛剛借得100元錢,父親便趕忙讓順道的人捎去。慢!父親突然叫住那捎錢的人:這兒還有10塊,一起帶給他吧。110元是這麼出來的,可石開仍然願意相信這是父親給自己敲響的報警號。
李駿的「狀元」沒白當。但像他這麼幸運的人畢竟不多。趙永均就比李駿的命運差多了。
第二天開始,趙永均就開始自己想轍。
(趙永均現在是東南大學大二學生。他說學校大概看他獨立能力強,一進校就讓他當班長。他因上學欠了1萬多元債款,沒讓家人知道,學校也不清楚。現在他主要靠假期打工解決學費和生活問題,日子過得仍極艱難。)
「您就別問了,我根本就念不起……」李駿知道再說下去,非哭出來不可,便借故甩下老師和同學徑直回了家。
「學費共4000多塊,你看著給借吧。」
幾日過去,大學的入學通知書被人送到了村上。
「爸——」石開聽父親說到這兒,再也忍不住地哭出聲來,「要是實在沒錢,我就別……」
母親抬起淚眼說:「孩子,家裡哪付得起那麼多錢呀?」
「李駿,祝賀你成為我市今年高考狀元!」1997年度的高考成績在市報上公開后,以672分高分取得理科第一名的李駿,一時間成了蘇北鹽城的「新聞人物」。學校老師和同學們紛紛前來向李駿和他的家人恭賀。
「媽,我也去抓螺逮蝦!」一到四五月份,母親每天都是早上4點起床下河去抓螺逮蝦,等到天亮上街去賣。這一天,小麗霞向媽提出請求。
母親看了看她,點點頭。十來歲的女兒從此踩著母親的腳印,不管是春還是夏,是秋還是冬,只要能下水,她就下水;只要不耽誤上學,她就把所有本該屬於天真爛漫的童年時光,全都用在為母親減少一分負擔的辛勤勞作上。她有好幾次險些被滾滾激流沖走,還有無數次在大街上受人欺凌的經歷,但她都頑強地挺了過來。
「媽,你太苦啦!我怎麼能放得九九藏書下心去北京念書呀?」女兒忘情地伏在母親的懷裡「嗚嗚嗚」地痛哭起來……
「爸爸,爸爸——!」小麗霞拚命地哭喊著,她未能與父親見最後一面。後來她才知道,父親因長期在外風餐露宿,得了嚴重肺結核。由於沒能及時治療,病情急劇惡化。大人怕傳染孩子,故沒讓她和弟弟上醫院與父親見最後一面。唐麗霞對此感到終生遺憾。母親告訴她,父親臨終時拉著母親的手不知說了多少遍這樣的話:「我只牽挂兩個孩子,他們都很聰明,是讀書的料。你無論吃多少苦,也要讓他們念書,念中學,念大學。」母親在那天晚上,一手摟著小麗霞,一手摟著兒子,一邊流淚,一邊不停地說:「你們一定要聽話,媽就是做牛做馬,就是挨家討飯,也要供你們上學……」
「你是李駿嗎?我是復旦大學學工部應岳林老師啊,你的情況我們學校已經知道了。校領導非常重視,讓我轉告你三點:一是只要你努力學習,我們復旦不會讓經濟困難的學生輟學的;二是我們有減免學費的政策,你的情況我們核實后一定會妥善解決好的;最後我們學工部已經為你準備了一些生活用品,其他事你來了再說。記住:一定要來報到……」9月13日,李駿突然接到這一令他喜出望外的電話。雖然當時他心裏仍沒底,但第二天他還是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直奔上海。
「我考上大學了。」
唐麗霞,現在是中國農業大學社會學專業大三學生。她到學校報到時,繼父把自己治病的錢全給了她。交完各種費用后,只剩200多塊錢。她沒有把自己的困難告訴別人,因此學校也一直不知道。她說學校貧困生很多,還有比她困難的。並說自己從小做工幹活慣了,能養活自己。在這之後的兩年多里,她靠打工和母親寄些錢來維持。但後來繼父病情越來越嚴重,今年4月中旬,母親急電催她回家,她火速趕回安徽貴池,看到已近似骷髏的繼父。孝女的一聲「爸爸」,使垂危中的繼父從死神那兒轉了回來。「好囡囡,不要惦記爸。回去讀書吧。」繼父使出最後的一絲力氣想讓女兒放心地走。4月23日唐麗霞回到北京。第二天下午6時,她給老家打電話,讓鄰居叫一下母親。母親在電話里告訴她:「你爸……在你走後就……」唐麗霞一聽,腦中「嗡」的一下成了空白。許久,她重新拿起電話時,聽到的是弟弟的聲音。弟弟告訴她:「媽說讓你只管好好念書,她去給爸辦喪事去了……」唐麗霞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後,她哆嗦著嘴唇對弟弟說:「你今年一定要考上大學,否則對不起媽。」弟弟說:「會的。我一定爭取像你考個『狀元』!」
「伯伯、伯母好。我考上大學了,想借……」趙永均剛說到這兒,伯伯、伯母就把門一關,裏面傳出一句難聽的話:「咱家又沒菩薩,以後別老來!」
之後的幾個小時里,李駿就像是在做夢:他先被領到學工部新生報到處報到,然後又在應老師的協助下把宿舍安頓就緒。中午前他走到校門口品味一下自己是否真的進了「復旦」,即被幾位記者團團圍住,請他講講作為一個新大學生對剛剛召開的黨的十五大的感想。
門,「吱嘎」一聲終於沉重地打開。「苦命的孩子,我們也是沒法呀!」
1996年7月,唐麗霞以580分的高考成績,榮獲所在中學的「狀元」。
「哥,嫂子呢?」
怎麼啦,娃兒?父親接過通知書,急急往下看,當目光掃到「學費」一欄時,臉色也倏然變暗了。
「開兒——快來聽呀!」山彎彎里,父親突然舉起耳邊的小收音機,欣喜若狂地叫喊起來,「有你的名字!有你的名字呀!」
母親更怪,躲到一邊竟抹起眼淚來。
唐麗霞的家在安徽貴池的一個漁村,離長江很近。父輩都是漁民,河邊的那兩間並沒有多少年頭的茅棚,記載了她家並不長的半漁半農的歷史。唐麗霞對童年的回憶特別充滿感情,因為那時有她親生的父親。
「我都去不了……」
好了,一切恢復正常。
就這樣,金家四兄弟當晚根據父親的意見,商定貸款供石開上大學。老大貸了800元,老二、老三、老四各貸了500元。
上初二時,繼父來到了她家。老實巴交的繼父除了整天埋頭幹活,對小麗霞和她弟弟都不錯。但要強的女兒,還是認為自己應該幫大人做些事,因為她想把書讀下去,中學的學費對一個農村家庭來說也並不輕鬆。唐麗霞決心靠自己的勞動來養活自己。從這時起,她開始做買賣。河塘里的魚蝦因污染而捕撈不到了,她便上岸跑碼頭。人們看到,唐家的小姑娘不是在夏天推出板車賣西瓜,就是在冬天沿路https://read.99csw.com擺攤賣瓜子。唐麗霞呢,不管別人用什麼眼光看,她的心裏總是那麼燦爛,她為能用自己掙的錢交學費和買些學慣用品,心裏格外高興。
「李駿,這是怎麼回事?你不僅是咱鹽城市狀元,而且是全江蘇第三名,復旦大學以第一志願錄取了你,應該高興才是呀!」李駿的班主任有些生氣了。
第二天的《人民日報》(華東版)刊出了李駿在復旦校園的大幅照片,這回「狀元」真的露臉了。
「掉的。媽老了。」母親苦笑道。可女兒知道,她才42歲呀!
夜已深,熱鬧了一陣的鄉親們終於都走了,屋裡只剩金家老父親和石開的哥幾個。一陣很長的沉默之後,父親終於咳了一聲,緩緩地說道:「都聽著,我知道你們幾個現在都不易,老大的房子被修路的扒了要重新蓋,老二也有倆娃在念書,老三、老四的媳婦也都快要產娃了,可你們的弟上大學是大事!是我們村上的『狀元』!可不是,誰家的娃上了大學?誰家的娃能有他考得這麼好?」父親停了片刻,聲音低了下來,「唉,可我和你們媽老了,不中了。這回你們弟上大學的學費,我和你們媽得求你們啦!求你們啦!」
趙永均一愣,問:「媽你咋啦?」
這一夜,金家的十幾口人除了不懂事的小孩呼呼大睡外,沒幾個是合眼的。石開聽得仔細,父親和母親不停翻身嘆氣,四哥的房內打熄燈起就沒斷過聲,沒幾支煙工夫,那邊突然響起嫂嫂的哭聲,而且整整一夜沒停……
7月,又是一個異常炎熱的夏季。
在唐麗霞呱呱落地的時候,北京正在開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因而她父親遇上了好機會,由原來的划小舨打魚,改成了承包大機帆船跑運輸。童年時的唐麗霞很幸福,父親每次遠航回來總能帶好多城裡人才能吃上用上的東西。由於這個原因,她在同齡的小孩中自然而然地成了「頭兒」——她靠小玩藝兒贏得了大多數小夥伴兒的擁戴。於是她養成了「瘋」毛病,不知啥是委屈啥是苦。父親說,女孩家太野了不好,於是到處給她聯繫上學的事。後來她就進了一家單位的子弟小學。父親還是那麼愛她,每次回家總先到學校看她,放下很多她喜歡的食物。放假時,父親把她帶到船上,整整在南京呆了一個月。每次上岸,父親總拉著她,一看到哪個單位的門楣標牌,就讓女兒念一念。「不會的都記下,回去查字典。」父親說。她因此在假期多識了好些字,開學時直被老師誇。
李駿的命運一下發生了巨變。
當其他那些比他成績差一大截、錄取學校也非重點的「准大學生」一個個喜氣洋洋地串門訪友、設宴闊請時,李駿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照常跟著媽媽在大街上吆喝賣報。倒是一些好心人在為他悄悄做著事……不幾日,《鹽阜大眾報》記者將他因家庭經濟困難無法進復旦大學的事刊登在報紙上。一時間,引起鹽城人民強烈反響。與此同時,一位在鹽城工作的復旦校友向母校領導反映了李駿的情況。
那幾年,石開是幸福的,因為不用每天看著父親的臉色,像小偷一樣地悄悄上學去。他甚至非常輝煌地做了好幾年學校「小智星」。只是因為家窮,在這輝煌中不期然地留下一些頗為令人寒心的笑料。有一次他只穿一條髒兮兮的短褲,赤著兩隻腳丫就走進了教室。老師沒顧上跟他說幾句,就將他推到一輛載沙的拖拉機上,說你代表學校到鄉里參加抽考去吧!石開一聽自己是代表學校去考試,頓時渾身氣昂昂地來了精神。可當他大步走進考場時,竟引來其他學校的同學哄堂大笑。抽考的老師也生氣了,拉著他就往外走,結果弄得帶隊的老師十分無奈。老師苦笑著朝石開搖搖頭,說金石開啊金石開,你是俺校成績最好的學生,可也是班裡最窮的學生,哪一天讓你到北京上學看你怎麼去?石開回去把老師的話對父親說了,父親開始沒吱聲,後來說你要是能到北京上學,我金家金山銀山任你搬。石開覺得父親真夠爽氣,他把這話牢牢記在心底。石開還有一件事在村裡是有名的。有一段時間為了控制夜裡看書做作業不要太長了,他就用小藥瓶自製了一盞油燈,每夜就學一「燈」油。老師把這一做法向同學們推廣后,小朋友們給了石開一個諢號:「一燈油」。
石開就這樣上了學。慶幸的是他學習成績一直很好,老師特喜歡他。但家裡窮,父親與老伴要拉扯五個禿小子,所以他仍然幾次不讓石開念下去,甚至有一次開始農忙時跑到學校,要拖石開回家幹活。老師看到了,說老金啊老金,要是我有這麼個好娃兒,就是砸鍋賣鐵我也要讓他念下去,直到他上大學!父親聽完這話后愣了read.99csw.com半天,最後一句話沒說就回了家。打這以後,父親就再沒提過讓石開休學的事,相反覺得五娃兒有盼頭,於是干起活來特別賣命。雖說日子還是那麼苦,但看到石開貼得滿牆的獎狀,父親心裏樂滋滋的,看得出,他暗暗在企盼金家有那麼一天真的出個光耀祖宗的大「狀元」哩!為了這一天,父親瘦小的身軀默默承受著一個八口之家的重負。當時石開的奶奶還在世。
石開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心都像要跳出來似的。然而,幾乎在同一時刻,石開的眼裡剛剛閃出的喜悅,即刻消失了……
看看,人家也是新生,在父母和親人們的簇擁下個個像進宮殿的小皇帝那樣趾高氣揚,而我趙永均孤單單地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衣服,手拎兩隻塑料舊包,整個就像「流浪漢」,充其量也是被人看做「打工仔」。他頓時臉上火辣辣的,慌亂地低下那顆從不輕易低下的頭,像做了什麼錯事似的靠著路邊走。興許因為只顧盯著自己的腳尖而沒有注意前面,他猛撞了一個與他同年齡的新生。那新生嬌滴滴地尖叫了一聲,於是旁邊的一位滿身珠光寶氣的中年婦女,狠狠地朝趙永均白了一眼:「走路怎麼不看人哪?」說完,那位富有的女人拉起自己的寶貝孩子遠遠地躲開趙永均,嘴裏嘀咕道,「怎麼大學里還讓叫花子進來么?」這話趙永均聽得清清楚楚,他頓時全身像觸電似的僵在那兒久久沒有動彈……
「媽、爸,我被東南大學錄取了!」趙永均最先把入學通知書給了媽看,然後又給繼父。他想這回得讓辛辛苦苦好幾年供自己上學的父母好好高興高興,但卻半天不見老兩口說一句好聽的,繼父乾脆長嘆一聲背著手出門去了。
石開強制自己集中精力,但越是這樣,心裏卻越煩亂。於是他趕緊借洗漱之機清醒了一下自己的頭腦。
第二天早晨,石開醒來,見自己的枕頭邊濕了一大片。他顧不得自己的事,趕忙跑到四哥的屋裡。
但哥哥們認為弟弟石開不該自暴自棄,他們湊錢讓石開去補習,爭取來年再考。石開接過哥哥的錢,心頭更加沉重。他自幼好強,硬是到了一個至今仍不想讓人知道的地方去悄悄補習。他當時這樣做是為了以防萬一,萬一補習后再考不上真讓村上人知道后不就無法活了嘛!石開知道這臉面上的事並非關係到他一人,還有老父親呢!
好奇。新鮮。目不暇接……但等趙永均清醒過來,他猛然發現自己與這裏所有的人格格不入。
小村裡的人並不知道金家父子心中想的什麼事,依舊嘻嘻哈哈不停地前來祝賀道喜,而石開呢,每當看到父親在眾鄉親面前露出的那副尷尬笑臉,心頭更如刀割。
這樣一個家庭出身的女「狀元」,註定了她的大學路要比別人艱難得多。
上高中了,她本應當集中精力學習,偏偏繼父又日漸消瘦,一查,是糖尿病。有人背後說唐家的孩子都是苦命,可唐麗霞沒有流淚,她把滿腹的苦澀留在肚裏。她比誰都心疼母親,她要為母親分擔痛苦。
可他發覺怎麼也喊不出聲,只有那苦澀的淚像決堤的潮水湧出眼眶……這是為什麼?不就是因為我的這副行頭寒酸么!不就是因為沒有父母護送我來報到么!我父母……趙永均一想起在大草原上的父母,再也沒了想喊的力氣。
兒子聽了這話,才明白了一切。父母是被入學通知書上的4000多元學雜費給愁的。趙永均低下方才還是那樣驕傲的頭顱,淚水一下溢滿了眼眶,但他倔強地沒讓它流出來。他輕聲地說道:「我知道這……」
「得得,要沒有我那回扔給他三塊錢,他能把書念到現在?」滿臉堆笑的父親也搶功說。
「我……我要為中華民族崛起而讀書!為新世紀祖國建設而讀書!」李駿終於激動地掉淚了。因為他知道自己真的進了大學,而且在代表復旦萬余名大學生向祖國傾訴衷懷。
石開順手伸進父親託人捎來的口袋,一摸,是雞蛋。這麼多呀!一個、二個、三個……共十八個。十八是什麼意思?是「你要發」的意思嘛。嘿,這回吉利。石開想這肯定也是父親鼓勵他的話。對,三天考試,每天六個。嗬,天天「六六順」!
女兒抬起頭,像突然發現什麼似的驚叫起來:「媽你的頭髮呢?啊,怎麼剩這麼幾根了?」
唐麗霞是比金石開高一年級的同學,高考成績也是當地的「狀元」。但她沒有金石開那樣有四個哥幫他。她只有一個媽,一個弟,和一個患糖尿病的后爸。
「狀元有什麼好的?念不起還不照樣白搭!」誰知李駿把高高興興的一幫人給打了個悶棍。
趙永均「撲通」雙膝跪下:「伯伯、伯母就是菩薩,侄兒我給你們磕頭了……」於是,他的額上留下一片紅腫與泥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