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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五節

第一章

第五節

「謝謝你,我不會忘記這份恩情的。」三上低下頭去,低得比桌子、比膝蓋還要低……
「接下來是具體的視察行程。」
「要來視察什麼?」
長得跟你還真像……
「照片呢?要在棄屍現場拍嗎?」
恐怕是這樣沒錯。從去年開始警察廳的高層人事就有很多動作,為了壓制蔚為主流的警備局,相隔四代之久才讓出身自刑事局的田邊出任長官。田邊還高調地揚言要重建刑事警察組織。沒想到才過了半年,今年七月田邊就因為急性高血壓的關係,毫無預警地撒手人寰。接他位子的是警備局出身的小塚次官,雖說是合情合理的人事安排,但是因為決定得過於倉促,反而讓田邊的死帶了幾分悲劇的味道。看在原本就習慣同情弱者的現場警察眼裡,難保不會讓他們有警備局是利用田邊猝死的機會重新奪回長官寶座的感覺。簡單來說,視察就是小塚的表態,是用來強調自己會繼承田邊的遺志,絕不會輕忽刑事警察……
「還有,關於媒體那邊……」
令人痛恨的記憶被喚醒固然帶來了不小的衝擊,但是從身為特考組、同時也是偵查門外漢的赤間口中聽到這個只有在刑事部內私下流傳的事件代號,更是令他嚇了一大跳。難道這個大家口中的「調查魔」、「數據男」,在就任一年半的時間內,已經把收集情資的人脈也安插到刑事部里了嗎?
64是D縣警史上最兇惡的事件,這點無庸置疑。即便拉高到警察廳的層級,也依然被認定為名列前茅的重大未偵破刑案。然而案發至今已經過了十四年,事件本身早已經風化為塵土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當初召集了兩百名員警所成立的特別搜查本部,一路縮編下來,目前在籍的調查人員也只剩下不到二十五人。雖然還沒有把特搜本部的招牌拆下來,但是在刑事部內的名稱也已經降格成「專從班」了。距離公訴的追訴期只剩下一年又幾個月。街頭巷尾已經沒有人在討論這個案子,聽說也早就不再有市民提供線索。就連媒體也頂多一年才會想起這件事一次,然後配合事件發生的日期刊登一篇小到不能再小的報導而已。為什麼事到如今,這種已經長滿青苔的案件還會成為長官視察的對象呢?是想向世人宣告會在追訴期截止之前盡最大的努力嗎?
家屬想必不會拒絕長官的慰問,但是要他去被害人家裡提出這個要求,他還是不大樂意。案發當時,他根本沒有跟被害人的父母說九九藏書上幾句話。跟被害人的父母有深入接觸的主要都是「自宅班」的成員。後來又經過調動,在事件發生的三個月以後,三上就被調到搜查二課,跟64不再有任何關係。
「……我明白了。總而言之,我會先去探探專從班那群人的口風,詢問家屬最近的狀況。」
語氣輕鬆得就像是夏日傍晚剛下完一場驟雨。
「不是那方面的問題……」
「警務課」——褪色門牌上的文字總讓人覺得有些緊張。
三上的視線落在記事本上。的確,事先跟記者俱樂部取得協議是一定要的,但是以眼下的狀況來說,有辦法跟他們平心靜氣地好好談嗎?
用不著他說,自己也想過這個問題。每次一接到聯絡,掀開白布看到死者臉部的瞬間,就跟嚴刑拷打沒什麼兩樣,美那子的精神也已經瀕臨崩潰邊緣了。儘管如此,他還是遲遲不能下定決心。指紋、掌紋、齒型、牙齒的治療痕迹……這些在確認死者身份的時候的確是很有力的資訊,但是一旦交出這些資料,就等於是要找女兒的屍體,他完全無法接受這一點。
腦海中閃過記者們苛責的表情,三上的心整個沉到谷底。
三上合上記事本,站了起來。或許是從這一連串的動作中嗅到他只是表面上服從,當他正要離開部長室的時候,赤間又補上一句話。
——暗地裡?
三上重新轉換情緒說道:
可是……這個問題隨即被別的疑問取代。
感覺上好像並非如此,但是赤間的話已經說完了,似乎想到要找什麼東西而在上衣的口袋裡摸來摸去。
「不過長得跟你還真像啊!你一定寵得不得了吧!」
「因為這是警務的工作。一旦跟刑事部扯上關係,肯定會變得複雜吧?等到一切就緒,再由我告訴刑事部長。在那之前都要在暗地裡進行。」
三上穿過警務課的樓層,敲了敲部長室的門。「請進。」門的那頭傳來石井的聲音,跟電話里一樣,比平常高了一個八度。
石井拿出紙條,三上也連忙把記事本拿出來。
64——這是十四年前「翔子小妹妹綁架撕票事件」的代號。那是在D縣警的轄區內發生的第一起綁架案。綁匪巧妙地搶走了二千萬圓的贖金,而被拐走的七歲小女孩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事情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露出破案的曙光,也不知道綁匪是什麼人。當時三上隸屬於搜查一課的特殊犯搜查股,也以「近距離追尾班」一員的身份跟九*九*藏*書在女童父親的車子後面,前往交付贖金的地點……
「不是,在被害人的家裡拍。」
「沒有這個必要吧!你不是也認識被害人的家屬嗎?不要透過刑事部,直接去跟家屬交涉。」
「沒有……」
三上瞄了一下石井。他正用紅筆在紙條上寫字,看起來一副愉悅的樣子。這讓三上的心情比進入部長室前更加惡劣好幾倍。不祥的預感果然沒錯。
不見二渡的人影,桌上的檯燈沒有開,文件也沒有擺出來。如果不是休假,或許是在北廳舍二樓的「人事室」里。最近盛傳明年春天的人事異動作業已經開始進行了。幹部人事的藍圖是由二渡負責規劃。自從他從石井秘書課長的口中得知這個事實以後,胸口就一直感到鬱悶。自己的調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項前所未聞的回鍋異動,真的是赤間警務部長的主意嗎?
「那我就先出去了。」
「你可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所以我就先告訴你。雖然形式上是非正式的突擊採訪,但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什麼限制都沒有,由著那些記者隨便採訪長官。還是要做好相當於議會備詢的流程安排,隨便讓記者發問,害長官一下子答不上來的事情絕對不能發生。首先要要求記者俱樂部事先把要問的問題寫成書面呈報上來。當天的發問時間只有十分鐘左右,發問者也只限幹事報社的記者。一定要堅決地讓記者俱樂部知道,當天絕對不能提出任何不合規矩的問題。明白了嗎?」
「實際上是什麼樣的狀況?」
三上的不安馬上就被赤間看穿了。不對,是有人第一時間就把廣報室里的騷動向赤間報告了。
「從宣傳效果這點來看,我想沒有比陳年的案件更好的了。而且這次的視察似乎是長官自己提出來的,與其說是對國民,還不如說是對內部的宣傳。」
三上不置可否地點頭。
三上推開門,對坐在正面後方的白田警務課長默默地行了個禮后,一面往前走,一面用眼角餘光掃向靠窗的調查官座位。
「要就要快一點,這樣也比較不會有所損失。」
「長官在佛壇前雙手合十,被害人的家屬在他身後……長官似乎是希望電視或報紙能夠呈現出這樣的構圖。」
三上切換至工作的模式詢問。既然把身為廣報官的自己找來,那肯定是宣傳色彩十分強烈的視察。
警察組織的最高負責人向家屬承諾一定會偵破案件的畫面的確讓人印象深刻。
「由他們去鬧好了。絕https://read.99csw.com對不能讓步喔!只要稍微給他們一點顏色,他們就會得寸進尺地開起染房來。所以你一定要撐住。說到底,消息還是我們給的,他們只能老老實實地接受。一定要讓他們明白這一點。」
三上訝異地看著赤間,只見赤間的眼角流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
「視察的目的是什麼?」
「關於指紋和牙齒就醫記錄的事,你再跟尊夫人討論一下吧!我也希望盡我最大的能力幫你們。」
被三上這麼一問,赤間的笑意更濃了。
「長官視察……?」
「其實是……」
「為了匿名問題鬧得相當不愉快。」
抵抗的意志力只持續了幾秒鐘。
「雖然還沒有完全定案,呃……長官會在中午搭車前來。跟本部長共進午餐以後,馬上就會去佐田町的屍體遺棄現場視察,在那裡獻花和上香……然後回到中央署,激勵搜查本部,之後再去被害人家裡慰問,在那裡再上一次香……最後在從被害人家門口走到座車的這段距離接受記者的訪問……大概是這樣的行程安排。」
「當然是要激勵負責的調查人員和對內外的宣傳啊!順便表示一下重大刑案一定會偵破的決心。」
赤間一派輕鬆地提出這強人所難的要求。
「是64啦!」赤間回答了他的問題。
三上的反應慢了半拍,因為這件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三上至今不曾說過亞由美離家出走的始末,但現在卻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那一瞬間,三上面無表情的假面出現了裂痕。
赤間手裡拿著協尋用的側拍相片。
理性拚命壓抑住即將爆發的怒氣。這是挑釁。赤間正在試探他服從的底限。
頓時,赤間的目光里不再有好奇的神色。
突擊採訪指的是受訪者站著,或者是邊走邊回答包圍在四周的記者的問題所進行的採訪方式。
「部長,你找我來有什麼事?」
「嗯,沒錯,長官官房是這麼說的。說是比起在會議室里公式化地召開記者會,這麼做看起來會比較有行動力。」
「剛才突然接到通知,說是下個禮拜的今天,害我們也手忙腳亂呢!不過,已經好幾年沒有長官來視察了。」
「聽說記者今天好像大鬧了一場呢!」
他永遠也忘不了赤間當時得意的表情,而且他很快就明白,那不只是因為得以展現出本廳特考組實力的優越感而已,那表情還包含對結果的期待。透過金絲邊眼鏡,赤間凝視著三上。心想,一直拒絕服從的地方警視,這次終於要栽在他手read•99csw.com裡了,他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三上心頭一震,這才明白對方已經掌握住自己的弱點。然而,身為一個擔心女兒安危的父親,這時候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嗯……?」
對內宣傳。最後這句話讓三上恍然大悟。
「沒事的,坐下吧,當地警署怎麼樣?有好好地幫忙嗎?」
赤間似乎很滿意的樣子。
「沒有多少時間了,你這兩天就要取得家屬的同意。」
如果不是午休時間,在二樓的走廊上很難遇到其他人。會計課、教養課、監察課……每個課室的門都緊閉著,無法窺見裡頭的樣子。周圍十分安靜,只有三上的腳步聲在打過蠟的走廊上響著。
石井代替赤間發聲,看得出來他已經忍很久了。
三上字斟句酌地回答。結果,赤間老大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我之前也說過,你乾脆就把令千金的個人資料交給轄區吧!不只是大頭照和身體特徵,還有指紋或牙齒的病歷,線索其實很多不是嗎?」
「打擾了。」三上踩在厚實的地毯上。
三上停下抄寫的動作。
「那就好,我也會替你好好謝謝他們。」
「問題是,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吧?每次都要親自跑一趟也太辛苦了吧!」
「長官要來視察了。」
宛如保護者的語氣聽在耳里格外不舒服。
「以突擊採訪的方式舉行記者會嗎?」
——損失什麼?
「沒有。反而是我的私事耽誤到公事,真對不起。」
「問題是,都已經是十四年前的案件了。其實是意識到追訴期的視察對吧?」
「有的,包括署長在內,大家都很幫忙。」
赤間從旁插話,語氣又變回一貫的命令口吻。
赤間今天也是將話題繞在亞由美的事情上。
三上還是不能理解,為什麼赤間會採取這麼強硬的態度。就算他再怎麼討厭媒體,以他那顆來自本廳的官僚腦袋,不管他願不願意,應該還是希望能有效率地應付記者才對。然而他卻完全無視於少了「糖果」的作用之後所帶來的損失。還是說,他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要衡量利弊得失?
——原來是東京那邊的問題。
三上注視著石井,覺得喜形於色的石井實在很丟臉。是因為特考組的赤間在這裏,所以這種感覺特彆強烈嗎?警察廳長官是站在二十六萬名警察金字塔頂點的男人。對於地方的警察來說,可以說是遙不可及的存在。但那又怎麼樣?不過就是長官來視察,有必要高興成這樣嗎?三上這時終於摸透石井這個男人。就像鄉下長大的年輕人一提到大都市就會雙眼發亮一樣,石井對於警察廳始終抱著純粹的憧憬與敬畏的心態。九-九-藏-書
赤間怡然自得地靠在沙發上,用手指頭摩挲著突出的下顎。金絲邊眼鏡。直條紋的手工訂製西裝。從斜眼射出的冰冷視線。一般的菜鳥警察對特考組的刻板印象不外乎如此,而他這種特考組的外貌至今也沒有改變。才四十一歲,比三上還要小五歲。而在赤間旁邊一臉畏畏縮縮、阿諛奉承的神情,頭髮稀疏、年約五十的男人就是石井。後者正揮手招他過去。
「空間不夠大嗎?」
「這件事請讓我再考慮一下。」
「要讓記者進入被害人的家裡嗎?」
「……謝謝。」三上深深地一鞠躬。他隱約覺得體內有好幾個地方都血脈賁張。
不等三上就座,赤間劈頭就說:
三上猜不出赤間真正的用意。要他跳過刑事部處理這件事?想也知道那樣肯定會讓事情變得更加不可收拾。這可不是什麼其他案件,而是64啊!
三個月前,他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請赤間幫忙,向他坦承女兒前一天離家出走的事,希望他能出動縣內各警署幫忙搜尋,而不只是最近的轄區。當時赤間在他面前做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行動。他在三上帶來的協尋請求書影本上多加了一筆,還把石井叫來,命令他傳真給本廳,收件人為生活安全局、刑事局、甚至還有長官官房。赤間寫完之後,對三上說:「放心吧,今天之內,從北海道到沖繩都會展開特別搜查。」
赤間不管他,繼續說道。
三上停下腳步,戒慎恐懼地回頭。
「昨天真是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