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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十五節

第二章

第十五節

那是美那子的臉,悲悲切切、毫無光彩,眼眸里隱含著無限的哀求。
赤間的態度沒有他講的話那麼苛刻。三上的心中再次浮現出詐欺犯的兩難心理。
諏訪以粗啞的聲音說道。看樣子他昨晚應該唱了不少歌,也相當大聲地講了不少話。藏前站在他旁邊,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眼裡充滿血絲,浮腫的眼瞼硬生生地把眼睛給蓋掉一半。
說完,整個身體像消了氣的皮球。
「梓干雄——東洋新聞D分局編輯部主管。T大畢業,四十六歲,爽朗,愛吹噓,喜歡警察。」
他語帶玄機,讓三上聯想到以前偵訊過的老手詐欺犯。心裏明明藏著好幾樁犯罪事實,想要講出來向警方炫耀一番,但是又覺得告訴底下的刑警是有失身價的事。
三上一把火上來,他才沒有時間聽赤間那些諷刺和說教的廢話。
「我是指不公開主婦姓名的理由。」
三上忍不住問道。
「知道。」
記者俱樂部是個瞬息萬變的集團,會因為每家報社記者之間的角力關係及意圖錯綜複雜地互相影響著,併產生各式各樣的變化。報社策略和記者本身的想法有所出入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所以在一件事情上常常會有不同的解讀。就算朝日、每日、東洋全都口徑一致地站在批判警方的角度,但因為報社記者的性情都不一樣,所以還是有可能建立起比其他家報社更友好的關係。產經雖然是「親警察」的報社,但是裡頭也有人跳槽到意識形態完全不合的朝日。再加上有的報社只有一個人加入記者俱樂部,有的報社卻有三、四個人進來,所以不能因為是同一家報社的人,就將其視為一個整體。比方說,東洋的秋川就是充分體現報社方針的男人,但是原本報考了所有叫得出名字的報社,最後卻只考上東洋副組長的手嶋,到底是不是真心認同自家報社左傾的方針就是一個問號。因此,發生像這次這樣的問題時,就很難解讀會產生什麼樣的化學反應。能預測的頂多是準會員的FM縣民廣播這類的媒體了。事實上,因為FM縣民廣播是由D縣全額出資的媒體,原本就不可能違抗任何一個冠有公家機關之名的單位。那麼,剩下的十二家,諏訪可以攻下幾家呢?
「………」
「怕你誤會,所以我醜話先說在前頭。聽好了,你可不要以為被廣報室趕出去的話,就可以九*九*藏*書回到刑事部了。」
三上試著刺探他。
三上老弟,請你去部長室一趟
「這個石井已經告訴過我了,還有你那自言自語的極盡討好計劃。」
三上掏出口袋裡的記事本翻了翻。
可以試著跟他接觸看看。三上將這件事情記在心裏,然後把手伸向電話並打給秘書課長。眼下的狀況已經沒辦法靜靜地等對方主動聯絡了,記者俱樂部提出的回答期限是下午四點,而且雨宮芳男的事也必須趕緊想辦法解決才行。
——你說我極盡討好?
說的也是,地方的公安委員只不過是裝飾品罷了。只是每個月固定跟本部長吃一頓飯,聊些瑣事的閑差,對於警察行政並沒有任何影響力。只不過,在組織圖裡可不是這樣的存在。整個縣警本部都在由三個委員所組成的公安委員會的指揮監督下運作,所以才要酌情處理。不對,是藉由惺惺作態的匿名發表來賣對方一個人情,要在D縣財經界首屈一指的大老心中烙下至死都不會消失的親警察派的烙印。
三上愈來愈傾向以「自言自語」的方式來透露主婦的名字。但是負責向赤間請示的石井還沒有傳來任何消息。
「你對記者的管理實在做得很差勁,為什麼會任由事情演變成這樣呢?」
自我防衛機制反射性地開始運作,但是成效不彰。因為亞由美的臉若隱若現地浮現在眼前,一下子就讓他的憤怒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腦彷彿被重重地敲了一記,眼前飄起了細雪。白色的布、死亡少女蒼白的容顏、署長白皙的臉……一幕幕宛如走馬燈般飄落在他的視網膜上。
「這是文件上和報紙版面上都不會留下痕迹的交易,對主婦並不會造成實質傷害。」
他常常聽記者提起「這是用來箝制媒體的惡法」、「不可原諒」……云云。
「她女兒懷孕的確是事實,坂庭也希望能不要公布她的姓名,而且又是重傷的車禍,要是讓對方逮到機會借題發揮的話也很難辦,所以就採取匿名的措施,這樣你聽懂了嗎?」
加藤卓藏是「國王水泥」的會長,也是今年繼續連任的D縣警公安委員……
他把亞由美的臉拋到九霄雲外。但是,下一個瞬間,他又看見另一張臉。
被三上這麼一問,諏訪恨恨地吐出充滿酒臭味的氣息說:
三上終於聽懂了,為什麼https://read.99csw.com赤間態度會如此強硬的理由。
三上答不上來。雖然睜開眼睛,但是卻不願意把視線轉到赤間身上。是心裏那股自覺阻止他這麼做的。
「動作快一點,一定要在禮拜一之前向官房報告。然後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被加藤委員的女兒撞到的那個老人,一個小時前已經去世了。如果記者沒有問起的話,就不需要主動提起。我已經吩咐過Y署的坂庭,你也跟著照辦。」
匿名問題的對應完全是本廳的主意。不對,搞不好是赤間個人的主意。從他那得意洋洋的口吻聽來,或許「成立研討會」、「國會通過」等策略,打從一開始就是赤間為回本廳鋪路所提出的腹案。
「當然有。」
三上站著回答。赤間依舊沒有要讓他坐下的意思。這是對他的懲罰,並不是不小心忘記。
「對方說,只要交出主婦的真實姓名,他們就會撤銷抗議。」
「到底怎樣了?好好回答。」
「這兩個法案遲早都會通過。接下來就是匿名發表的問題。我們事先已經布好暗樁,在政府內部成立一個跟犯罪被害者對策有關的研討會,鼓吹要不要公布被害人的姓名應該交由警方來判斷。雖說目前僅限於被害人的姓名,但是只要國會通過,掌握了決定權之後,匿名發表要怎麼擴大解釋都可以。這麼一來,從頭到尾、由始至終,在所有要向記者報告的場合里,主導權都在我們警方手上。」
「沒有任何希望嗎?」
電話是戶田愛子接的,說石井去了警務部長室。
三上抬起頭來,雙唇顫抖地回答:
儘管已經看透赤間不可能收回成命,但三上還是不能釋懷。他不認為「自言自語」有違背本廳的方針。因為對於警察組織來說,為了行使職務,所有非正式、非公開的便宜行事全都等於「不曾存在的事實」。
「目前正在交涉當中……」
「什麼意思?」
「既然懂了就下去吧!」
趕上了這個時間點……?
三上低下頭,有一股本質與憤怒相同的羞恥強烈地湧上心頭,臉和身體全都開始發燙。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赤間露出一臉的不耐。
「媒體雖然百般刁難,不過這也算是他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案件愈大,媒體一窩蜂的瘋狂採訪就會對被害人造成更大的傷害。但另一方面,如果是跟自家報社有關的事件,不是避九*九*藏*書而不談就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像這樣的鼠輩卻老是擺出一副正義使者的嘴臉對我們大肆批判,簡直可以說是厚顏無恥到了極點。」
記憶里浮現出一張額頭狹窄、膚色黝黑的臉。他曾經代表因感冒不克出席的分局長出現在D縣警和各大媒體每個月都會固定舉行一次的幹部座談會上。
三上閉上眼睛。
遠處傳來說話聲。
赤間站了起來。明明應該是比三上矮十公分的視線,卻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三上。
「我在問你話,還不趕快回答。」
赤間非常乾脆地承認,似乎早就在等三上提出這個問題。
「你知道中央正在審議個人資料保護法和人權保護法吧?」
「借口就免了,那隻會浪費時間。」
「看我這邊。」三上瞪著他。
做好今天又是忙亂一天的心理準備后,三上離開家門。
「只有這樣嗎?」
赤間似乎愣了一下,不過藏在眼鏡後方的雙眼立刻流露出好奇眼神。
因為她就是這麼害怕被登在報紙上啊!
當山科問他是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的女兒時,還被他不由分說地罵了回去。
美那子還在指望那二十六萬名弟兄,把最後的一線希望都寄托在他們的眼睛和耳朵上……
「因為匿名發表正好趕上了這個時間點。」
結果自己被耍了還不自知。
三上始終保持沉默。就算是手腳也是有神經、有生命。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公布主婦的名字。」
「東洋就先這樣。你們在傍晚之前先分別刺探一下其他報社的口風,問他們能不能交由廣報官保管,如果不行的話,不妨把底限退到交給秘書課長保管。」
「部長……除了孕婦這點以外,還有什麼是不能公布姓名的理由嗎?」
赤間冷淡地一口拒絕,而且還以意味深長的眼神望著三上。
一開始就以極尖銳的語氣說道。要是直接問他對於記者要向本部長提出抗議文一事的結論,可能會被罵得狗血淋頭吧!可是……
三上聽得怒不可遏,腦海中瞬間閃過辭呈上的文字。我受夠了!到此為止,讓一切結束吧!要他跪下來舔這個名為精英分子、實為虐待狂的鞋子,門都沒有!
縣警根本一點道理也沒有,一點也沒有。
三上請她轉告石井,回來以後打個電話給他,然後把話筒放回原處。但心情始終冷靜不下來,於是他離開座位,走向牆邊read.99csw.com的白板,檢查貼在上頭的聲明文。昨晚到今晨一共發生三起車禍,也逮捕了燒掉廚房的小鬼和吃霸王餐的男人,看樣子D縣昨天過了一個平靜的夜晚。當他轉身的時候,廣報官座位上的電話也正好響了起來,三上小跑步回到座位,把電話接了起來。
「他始終堅持要向本部長提出直接抗議,不願意把抗議文交給廣報官保管。他們家的總編姓梓,是個從社會部升上來、精明幹練的男人,似乎給了秋川很大的壓力。」
「並不是,這是我們的一種體貼。」赤間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
三上感覺自己掉入谷底,一時半刻不知該作何反應。什麼都不知道的話……坦然地……就算知道,三上在記者面前也能表現得很坦然,反而是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才會說出更多沒有轉圜餘地的話。
在還無法看出赤間態度的情況下,就必須先繼續籠絡記者。只要有幾家報社的態度開始軟化,或許就可以從後面包圍前線,逼東洋就範也說不定。
「我是按照你的指示,拒絕記者對匿名問題的要求,沒想到他們的態度比我想像中還要強硬。我也試過籠絡的手段,但是對方好像積怨已久了,根本沒辦法好好溝通。」
赤間停下來擦了一下護唇膏,然後接著往下說。
為什麼你們要這麼激動呢?匿名報導已經是目前的趨勢了吧!
三分鐘后,三上敲開了警務部長室的房門,裡頭只有赤間一個人。他雖然從辦公桌移動到沙發,卻沒有讓三上坐下。
「這是他的要求嗎?」三上掩不住憤怒地說道。
「話說回來,家屬那邊打點得怎麼樣了?」
「你怎麼講不聽?別老想著依賴那個笨方法,再給我想想別的辦法。」
「因為你是要直接與記者交涉的人,如果讓你知道內情的話,難保你不會在表情或態度上露出馬腳。什麼都不知道的話,不是比較能夠坦然地面對記者嗎?」
肯定有什麼內幕,這事跟坂庭那個完全不值得信任的男人扯上關係,也增強他心中不祥的預感。
「我反對。」
「家屬那邊打點得怎麼樣了?」
「可以請你再考慮一下嗎?否則真的擺不平那群記者們。再加上長官視察的日期也迫在眉睫,就當這次只是緊急避難措施……」
冷不防,赤間從沙發里伸長上半身,宛如相撲選手般雙手在三上面前擊掌。
九*九*藏*書「我聽說這次的匿名發表是部長的判斷?」
三上沒有辦法回答他。當驚訝的情緒平復之後,換成憤怒與不信任感在胸口翻攪。菊西華子是公安委員的女兒,為什麼沒有人告訴廣報官這件事?
「沒錯,Y署的坂庭來找我商量,於是我就做出這樣的決定。」
石井只說了這句話就把電話給掛了。語氣十分凝重。不是「來部長室一趟」,而是「去部長室一趟」,也就是要他直接去問赤間結果的意思。
「你想知道嗎?那我就告訴你。」赤間笑著說。
一進入廣報室,三上先看了看美雲。她的酒量奇差。前一天晚上要是喝了酒,臉上的浮腫肯定藏不住。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沒有去應酬,同時他也預料到走向自己辦公桌的諏訪要報告什麼了。
「失敗了。」
赤間說得沒錯,他以前的確有說過同樣的話。如果你什麼都不知道的話,就什麼也不會說了,不是嗎?是忘了這句話的自己太愚蠢,因為這也不是這一兩天才開始的事。赤間打從一開始就只把三上當作傀儡不是嗎?
「實話就是,那個孕婦是加藤卓藏先生的女兒。」三上全身瞬間緊繃。
硬要說的話,他才不願意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跟記者吵得臉紅脖子粗。說穿了,他的任務只不過是站在警方的立場上把事情交代清楚。但是,他又不願意自己只是當個赤間的傳聲筒。他是在思考過縣警的顧慮也有幾分道理在,或許不該把孕婦的處置完全交到媒體手上,才會絞盡腦汁、據理力爭,想盡辦法要讓這場劍拔弩張的紛爭能夠兩全其美地收場,結果呢……
講到最後已經不是報告,而是「爆料」的口吻了。看樣子秋川也是夾心餅乾。
赤間慢條斯理地打量著三上的反應,然後露出一抹輕蔑的笑容。
大腦並不需要跟手腳商量。想要動手的時候就對手發出「給我動」的訊息,想要動腳的時候就對腳發出「給我動」的訊息,這對赤間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不光是這起車禍,他為什麼命令他不要跟刑事部接觸,直接去被害人家打點一切?他要二渡做什麼?他從來不讓手腳知道他的用意,只是自顧自地發出訊息而已。
三上瞪視著赤間。
赤間的聲音愈來愈靠近,靠得太近了。
三上這次是站在刑警的立場來提問。那種詐欺犯的戒心還未解除,赤間肯定隱瞞了什麼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