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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六十四節

第八章

第六十四節

口中還殘留著說出這句話之後的另一種滋味。他並不是為了在美雲的背上推一把才說出這樣的話,也沒有因為被灌輸了自導自演的可能性而削弱對C子的關心。他有著非常真實的感受。亞由美的笑臉、雨宮翔子死亡時的模樣、高中生的制服、七五三的髮飾、走在路上的年輕女孩們、櫥窗里大紅色的外套。視覺與記憶與感情全都糾結在一起,從中產生出一股真實的感覺,讓他可以感受到素昧平生的C子的脈膊與體溫。然而……
如果事後還繼續欺瞞本廳的話,等於是隱瞞敵對國家自己已經成功開發出核彈的事實。要是不讓本廳徹底打消「沒收職位」的念頭,那一切便毫無意義。為了讓本廳從此以後不敢再輕言「64視察」,刑事部一定會以某種方式「自首」,獻上一顆還滴著鮮血的頭顱,逼本廳表態。本廳又會怎麼做呢?是摸摸鼻子,把這件事深埋在地底下?還是推開這顆頭顱,轉而獻上荒木田的頭呢?
「讓所有媒體都能徹底地了解哪些是不能做的事。請他們跟東京總部聯絡,萬萬不可出現上頭有公司旗幟或公司商標的車輛,電視轉播車的天線也要想辦法掩飾掉,再怎麼樣都不能讓他們靠近玄武市內,當然也嚴禁開進縣警的停車場。不準在路上做出任何會讓人聯想到新聞報導的招搖舉止,一定要停進縣廳的地下停車場里,然後搭乘貨物用的電梯悄悄地上六樓。」
腦海中出現了雜音。
——再等我一下。
屆時,已經達到目的的特搜本部會開始進行「善後工作」。先將媒體利用到淋漓盡致,再讓他們徹底地跌破眼鏡,好讓一切歸於平靜。首先發表「已經找到C子,一切都是她自導自演」,讓先前就已經醞釀好「自導自演的可能性」發酵,然後在記者會上兩手一攤說「我們也很傻眼」,表示既沒有共犯也沒有背後的藏鏡人,一切都只因為C子想要讓父母為難而已。犯行是把從網路上看到的陳年往事「原封不動地照抄一遍」,用來變聲的氦氣則是在派對上玩賓果遊戲抽中的獎品。「非常抱歉,她已經在深切反省了……」云云。
三上復誦從御倉口中問出來的情報,過程中不斷有怒罵聲傳來。「躲到哪裡去了?」「叫他現在馬上過來這裏!」看來廣報官的不在使他們的怒氣火上加油。
………
我明白了,我會轉告他的……那我要做什麼?
三上把抽沒幾口的煙捻熄,打開車頭燈,讓車頭燈往上照。用力轉動方向盤,衝進對向車道,再將油門踩到底,一口氣把塞住的車陣甩得老遠。
不只是為了廣報室。不能夠再繼續放任這隻會擴大大家的疑心病、名為「匿名」的怪物到處橫行了。
「西廳舍六樓有一間可以容納三百人以上的會議室,九_九_藏_書叫藏前去把那裡借下來做為記者會的會場。只要告訴管財課發生了重大事件即可,其餘不必多說。再把廳舍的地下停車場也空出來,確保從東京及附近縣市過來的採訪車輛有地方可以停。」
「臨時協定也是協定,絕對不能任由他們推翻。」
被害者一家人真的存在嗎?
三上揉著眼睛坐上車,看了一眼車上的電子鐘,三點十五分。拿出手機打到廣報室。電話才接通,就被嘈雜的喧鬧聲吞沒了。「開什麼玩笑!」「把名字交代清楚!」「昨天講的那些都只是信口開河嗎?」記者們的憤怒宛如洶湧的波濤一波波地打在諏訪的身上。從電話里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肅殺之氣。
給個大概就行了,大概幾點可以回來……
啊!是的……
現在……現在可能無法要求這些
所有人都揚言拒絕簽署正式協定。一直在大吼大叫,根本不會有人願意跟總部聯絡
表面上看來像是C子的自導自演,但是卻是規模完全不一樣的綁架鬧劇……
三上習慣性地鬆開油門。
「不行!這無疑是要破壞報導協定。叫他們不準靠近G署。」
話筒的那頭清楚傳來美雲的失望,她可能已經看出諏訪就快要頂不住了吧!
就是這麼回事。只要松岡人在屬於搜查前線基地的G署,只要松岡的臉上是「工作中的表情」,「刑事部的自導自演」就不攻自破了。
三上把油門踩到底,把車子開出飛舞著枯葉的縣警腹地,沿著縣道往東前進,只要不塞車不到三十分鐘就可以抵達G署。
好了,請說
請問……被害人的名字是?
「聽得見嗎?」
以C子尚未成年做為擋箭牌,堅持不公布被害者一家的姓名,就不會成為太聳動的新聞。頂多是平面媒體心有不甘地寫出「D縣發生了綁架騷動,把警方和媒體耍得團團轉」這種芝麻綠豆大的報導。曾經到達沸點的興奮早就不知去向,就連後續報導也意興闌珊。而且就算想要進行追蹤報導,線索也少得可憐,就只有「玄武市內」「父親是自營業者」「私立高中二年級」「十七歲」。戶政單位和學校的保密義務等於是一道防護牆。再不然也可以說這一家人已經遠走高飛了。反正他們有萬能的匿名之神保護,沒有人可以證明警方對外宣稱的家人年齡和就學狀況是真的。話說回來,就連C子這個女孩是不是真有其人也未可知。
三上不等她回答就發動了引擎。
三上轉動方向盤,一鼓作氣地加速前進,超越了前方的兩輛車。
嘈雜的音量瞬間放大了好幾倍,然後又安靜下來。
九-九-藏-書不會再重蹈覆轍了。如果單槍匹馬地衝進刑事課,等於是讓發生在禮堂的事再重演一遍。要怎麼樣才能跟松岡獨處呢?要在綁架案發生的當口,跟調查指揮官一對一單獨會面,說不定會是一件比問出C子的真實姓名還要困難的事。
「儘管如此,總部還是會派人過來。無論哪一家媒體都會出動所有可以出動的記者,而且恐怕已經在路上了。」
三上點起一根煙。
腦海中浮現諏訪的臉。
被害者一家人真的存在嗎?
——參事官會是那根針嗎?
接下來只要共犯夫婦之間還有個女兒便行了。就算是兒子也無所謂,說得再極端一點,就算沒有小孩,只要夫婦加起來有三支手機就萬事俱備了。把其中一支手機設定為「C子使用的手機」,由刑警利用這支手機打電話到家裡進行恐嚇。如果想避免現役刑警直接下手的風險,那隻要由前刑警或其他共犯扮演綁匪的角色就行了。
遠遠地已經可以看見G署的建築物了。太陽旗正在風中飄揚。四點二分。或許是因為陰天的關係,周圍顯得有些陰暗。
腦海中浮現出在禮堂門口當守門員的暴對室蘆田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神。以前他曾經「解救過」差點帶著一家老小自殺的旅館業者。性好漁色的老闆傻乎乎地被設局仙人跳,只好忍氣吞聲地接受當地的地頭流氓屢次敲詐,就連年輕的老闆娘也慘遭玷污,據說整個過程還被拍下照片和影片。這家人私下向蘆田求救,蘆田便私下找上那個黑道的老大,要求他們放過那對夫婦,另一方面也承諾會當恐嚇和對婦女施暴的犯罪行為「沒有發生過」。三個月後,蘆田從黑道最底下的小弟辦公室里搜出兩把槍而受到本部長的表揚。後來甚至還聽說旅館里有間蘆田專用的特別室,年輕老闆娘的照片和影片則沉睡在那個房間的保險箱里。
「你讓藏前去縣廳的管財課。」
三上抬起頭。
三上加快了車速。三點三十五分。比想像中還要花時間。
「我現在要公布第二次聲明,你記下來。」
三上在紅燈前停了下來,把銜在嘴裏的香煙點燃。
「還沒問出來。」
「就是這些,幫我交給諏訪。」
現在說再多也沒有人聽得進去。已經不是能夠好好溝通的狀態了
他們的理由是,我們都已經隱瞞三個半小時了,有什麼資格要求他們?他們在這段期間曾到G署去採訪車禍的案件,現在打算再過去一趟
能不能問出C子的真實姓名,牽涉到松岡的內心是怎麼想的。只要把一切賭在他身上就有勝算。不管松岡手中是不是握有「C子自導自演」的證據,「自己闖下的禍自己收拾」向來是松岡的行事作風,不會因為對方還未成年就讓她享受特殊待遇。只要三上動之以理read•99csw.com、說之以義,好好地向他分析厲害得失,就有可能從他口中問出C子的真實姓名,而且以松岡的立場是可以自行做出這樣的判斷。
美雲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沙啞,而且喧鬧的音量也降低了幾分。她該不會是躲到桌子底下了吧?
美雲的聲音近乎哀求。
喂,聽得見嗎?
「我要去G署。這個你私下跟諏訪說就好。」
答案既是「YES」,也是「NO」。那「一家人」或許真的存在,但是那一家人並不是綁架案的「被害者」。正因為三上深知當警方認真起來的時候有多麼恐怖才會這樣想。再也沒有比憑空捏造出被害人更容易的事了,這可是比違反規定的調查還要不入流的行為。雖然三上很想相信警方不至於墮落到這個地步,但也正因為他很清楚只要警方真的想要蠻幹,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才無法把這種想像趕出腦海。
但如果犯人就是刑事部的話,店裡就會依舊門可羅雀,因為案情不會進展到交付贖金的階段。只要讓綁架案的狀態持續到長官預定抵達的時刻,也就是明天中午,就能確實地破壞視察一事。不對,說不定今天就可以搞定了。一旦取消視察的決定傳達到D縣警那裡,案情就會急轉直下,朝著落幕的方向發展。
三上下意識地喃喃自語。如果是松岡的話,應該可以一針刺破他宛如氣球般不斷膨脹的幻想。松岡是個跟違法調查扯不上邊的男人。硬要說的話,這個觀念還是他灌輸給三上的。上帝賦予我們一雙手,不能因為水很臟,就認為把手弄髒也沒關係。拘留所里空空如也也好、再怎麼渴望建功也罷,都不能因為這樣就進行違法的調查……
這真的是偶然發生的嗎?
因為是女人接的電話,三上認為應該是美雲。
咦?
一點也沒錯。這件事別說與世人無關,即使是媒體,這件事也終將變成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還有一種可能性是假設真的有一個「不常回家的C子」,而她又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共犯的話,那麼這個綁架案的劇本就是利用她「行蹤不明」的前提寫成的。只要照著這個劇本,讓前天出門的C子在某個地方把手機「搞丟」就行了。就算她把手機放在包包里或是須臾不離地隨身攜帶,但是人難免疏忽,而且睡著的時候會比動物還沒有警覺性。所以一旦被熟知各種竊盜手法的竊盜犯刑警盯上,要讓她把手機「搞丟」根本不費吹灰之力。或許C子有向派出所報遺失,也或許是以被偷走的方式報案,但無論如何,只要特搜本部不打算接收這方面的訊息,C子就會一直處於「被綁匪限制人身自由」的狀態。
真實姓名的重量。
美雲的聲音被怒罵聲蓋過,但是仍聽得出她的決心。
我明白了,我會儘力九_九_藏_書
「叫諏訪再撐一下。」
這對夫婦絕對不是什麼特別的案例。這年頭要隱瞞重大的前科、想躲避債主的追討、有什麼秘密讓別人知道會無法在社會立足的夫婦要多少有多少。像這樣的「共犯」會隨著警察——尤其是刑警的執勤年資等比例增加。因為要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就不會有那麼多的事件發生。所以「父母」三兩下就可以搞定了。接著是……
「如果你還有時間思考的話,不如先展開行動!這關係到一個十七歲女孩的生死。廣報室沒有能力逮捕犯人,眼下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別讓媒體把女孩逼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因為有太多的巧合,免不了讓人這麼想。為什麼偏偏是「今天」呢?剛好就在長官要來收回刑事部長寶座的前一天出了事,而且還是地方上十年難得出現一次的綁架勒贖案件。綁匪會不會是以破壞視察為目的的64模仿犯呢?明天中午以前把錢準備好。綁匪指定的明天中午正好是小塚長官預定抵達的時間。即便綁匪說的話是複製自64,但是這一連串的事情真的全都只是偶然嗎?
廣報官呢?你不回來嗎?
三上把香煙捻熄,發動引擎,驅車前進。因為前面塞住了,所以他就變換到左邊車道,卡進一輛大卡車前。
那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那就一家一家媒體找來個別說明。」
三上扯著嗓門大喊:
三上明知這早已超出想像的範圍,根本可以說是胡思亂想,但他還是無法一笑置之。
因為匿名的緣故。
沒錯,刑事部會讓本廳知道真相。
已經生效了。不過還是有很多記者說,如果我們不公布真實姓名,他們就不承認這個臨時協定。如果我們不公布真實姓名,他們就要讓負責玄武市的記者出動了
這關係到一個十七歲女孩的生死……
這還是腦海中第一次浮現部下鮮明的五官,而不是只有模糊的印象而已。
等、等我一下
三上嘴裏叼著一根煙,正要點火的手忽然停止不動。
這件事與你們無關,一輩子都不知道也沒關係
三上認為他會在,希望他會在。
三上看著前方。署廳舍明明就在眼前,但是車陣卻動也不動。四點八分。不對,正當他發出咂舌聲的時候,已經變成九分了。
在匿名的保護傘下,即使編出再匪夷所思的故事也都能夠成立。想怎麼發展就怎麼發展,無論發展成多荒誕的局面也都可行。編造故事的時候,匿名可以說是無所不能,而無數的選項都可以並存的構造不正是幻想本身嗎?
「臨時協定已經生效了嗎?」
三上不禁覺得https://read.99csw.com綁架案是最好的選擇,而且一定要是自導自演的綁架案才行。在事情結束以前,社會大眾無從得知任何消息,就算廳內正被狂風吹得人仰馬翻,說穿了也只是茶壺裡的風暴。不會出人命、也沒有任何人受傷。只要推說是自導自演,就可以在不驚動社會大眾的情況下,讓事件落幕。既可以讓長官精心策劃的視察付諸流水,也不會留下任何後遺症。如此看來,再也沒有比自導自演的綁架案更有威力的事件了。接下來,刑事部就會對本廳使出最後一擊。當本廳飽受暴風雨侵襲之後,得知這場自導自演的綁架案是D縣警刑事部使出的「殺手鐧」時,肯定會驚愕到說不出話來吧!
股長正拚命地說服他們。已經再三強調可能是被害人自導自演,所以暫時不方便公布真實姓名,可是誰也聽不進去,吵得簡直快要把屋頂給掀了……
美雲的語氣聽起來很無措。但是就現階段而言,三上也沒辦法給出明確的答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順利見到松岡參事官。
事件是綁架案,首先要做好「被害人家」的設定,因為通聯記錄會留在不歸警方管的NTT手裡,所以被害人家的電話就不可能是警察家或親戚家、甚至外圍團體的辦公室號碼。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利用跟警界有親密關係的「共犯」。即使不是黑社會的人也無妨。只要是欠警方人情的人、被警方抓住把柄的人、整個人生都在警方掌控下的人都可以。像這種可以交換條件的一般人,只要「曉以大義」就完全不用擔心對方會說出去,也沒有被倒打一槍的風險。考慮到這次要扮演的角色,或許以表面上過著普通生活的夫婦最適合。
對不起,我聽不見你在說什麼
灰塵跑進了眼睛。
………
「葵咖啡」的招牌從眼角掠過,那是64追擊劇的起點。如果真的有個不是自導自演的犯人,而且是認真地想要重演64一幕的話,那麼相隔十四年,明天店裡將會再度坐滿偽裝成情侶的調查人員。
「已經告訴所有的媒體了嗎?」
特搜本部傾向於是C子自導自演,而且打從一開始就認定是C子的自導自演,之後所做的推論全都是基於這個結論。御倉的泰然自若也讓人覺得很不尋常,照他那種老神在在的樣子看來,想必是握有什麼「底牌」才對。但是如果有不動如山的證據,足以證明只是C子的自導自演,那就根本稱不上是什麼事件,更不用成立特搜本部。然而一伙人卻大動作地佔領禮堂,一方面要求媒體簽訂報導協定,一方面又以「可能只是自導自演」為由拉起了防線。不免讓人懷疑這隻是要阻止長官視察,將C子塑造成罪魁禍首,並利用偶然發生的自導自演綁架案趁機把事情鬧大。
——只有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