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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時間的賊窩 第二節

第七章 時間的賊窩

第二節

同時間,追查金古茂吉的一組刑警抵達八王子的養老院。
他們倆共享了殺人這項極致的秘密,兩人已經分不開,不,不必分開了。橘當時應該是這麼想的。但卻發生了金古的惡行,橘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鯰美。或許他也曾怪罪鯰美,也曾為了忘掉她而掙扎。然而,橘始終無法斬斷思念,獨自一人死守秘密。父親自殺,認真工作卻又慘遭革職,想必他也強忍了這一切。他無法棲身在複雜的社會中,最後拋下家人和朋友,只好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不斷破壞自我。
「我真的不喜歡這種事。」
——別再問那種蠢問題了!你以為自己是判官啊!
「……不要!」
「我……我很抱歉。」
犯罪時的對話全被錄進去了。
面對大上十歲的鯰美,這個若沒有噩運即能幸福累積歲月的弱女子,谷川有一股衝動,好想緊緊抱住她。
——別說!
谷川看看桌上的錄音機。
單身是真的,但說他過得好就是騙人了。谷川沒有說謊,他只是換了一個說法,將橘現在的狀態擅自解釋為不斷思念鯰美的結果。
寺尾在焦躁中心想:就快輪到自己上場了。
寺尾在心中怒罵。
橘頻頻抖動肩膀,抬起滿是眼淚和鼻涕的臉。
——該不會是,要自白了吧?
「到了學校,我用校門的對講機找金古。我要借辦公室的鑰匙,於是和他到守衛室。結果……」
「倒不會。」
「是的。」谷川坐在鯰美對面的座位凝視她的臉龐。
但,鯰美清楚認知自己是嫌疑者的現實,而且彷彿在懇求這個局面。
谷川合上雙眼。
「能不能告訴我呢?」
「嗯……真是辛苦你了。」
鯰美果然對谷川懷有好感,谷川那溫和的臉出現在偵訊室,鯰美也卸下僵硬的神情。
不用說嫌疑犯,人也絕不能知道辦案內容。如果這是一種戰術也就罷了,但對方問刑警就直接會讓嫌犯發現自己所處的狀況,也可能成了推託或緘默的原因。營造完全密室並如何在其中孤立嫌疑犯,這才是偵訊的鐵則。
寺尾忍不住叫了谷川:「喂!」
訊息飛快傳到另一間偵訊室,頑強否認的三之寺也終於承認了。
「金古他……」鯰美聲音顫抖,「那個傢伙把錄音帶放進錄音機里,按下播放鍵。就是我剛才給你聽的錄音帶。他要我聽……」
「是的。原本放在口袋裡卻不見了……我心想不得了,猜想應該是掉在校長室。所以立刻,大概十一點吧,又返回學校。」
「老師……嶺老師……嶺……啊啊!」
鯰美又流下淚水,但立刻轉換情緒,抬起頭硬擠出笑臉。
「從好幾年前開始,這男人就在校長室、辦公室、更衣室,校內的每個地方裝設竊聽器。竊聽是他的嗜好。」
寺尾不由得在心中吶喊。
「橘——橘也在這裏嗎?」
「我們常偷偷約會。去喝茶或是九九藏書看電影,或者騎上他那輛小摩托車——啊,不過我們從來沒有做那種事,一次也沒有……他連我的手都不敢牽呢。很難想像吧?」
滋滋——錄音帶轉動的聲音。在場沒有任何一人猜想到這竟是回溯十五年前的聲音。
眼前是鯰美僵硬的表情。她並沒有哭。為了這殘酷的遭遇哭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鯰美不說話,猶如痙攣般不停眨眼。
「我懂。」
取出了一個小型的錄音機。
這是谷川該問的問題的答案。
曲輪忍不住鼻酸。
「要乖乖回到媽媽身邊喔。」
「拜託,放過我吧!」
而鯰美也是拖著命案和對橘的思念活到現在。面對醉客彈奏鋼琴,帶著寒心默默生活,卻始終無法抹去自己犯下的大罪,更無法斷送對橘的愛意。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將十五年後的今天定為「特別的日子」。兩人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走向各自的路程,但卻從未脫離兩人之間那份堅定的情誼。
谷川顯得十分亢奮,從臉到脖子一片通紅。
因為找不到其他的話可說,谷川又重複一次。鯰美低頭。谷川的腦袋就快要一片空白了。
「……」
「這應該是工讀生的錯吧。」
「你有沒有向橘……提起這件事?」
「哼……少來了,鯰美你也樂在其中啊。」
「啊!」
忽然間,一股激烈的嘔吐感襲擊寺尾。他雙手捂住嘴巴,發出「嘔!」的一聲縮起肚子,搖搖晃晃走到門邊,踹開門,推開幾個驚訝的臉孔,穿過刑事課衝進廁所。沒有裝東西的胃緊緊扭成一團,在水槽上瀉出黃色液體。他的身體成弓字型,一邊「可惡……可惡!」地呻|吟,一邊看著破碎鏡子中那個扭曲變形的男人。
「我想請教你有關十五年前,嶺舞子小姐被殺害的事件。」
「他還是單身。肯定是因為忘不了你吧。」
果然比舊照片豐腴一些,但這並沒有讓人聯想到如年輪般圓滿的平凡生活。她的臉蛋臃腫、肌膚也失去光澤。簡而言之,她的樣貌流露出辛酸苦澀的人生,彷彿已經放棄當女人的意志。
茂吉明年就要八十歲了。三年前開始卧病不起,養老院職員說他心臟不好,來日不長。刑警死命懇求,獲得會面許可,在茂吉床邊質問鯰美的事。茂吉露出喜孜孜的笑容,硬撐著骨瘦如柴的身軀說:「她真是個好貨,臨死之前,好想再搞一次。」
「是的。我把屍體藏在保險箱,然後立刻回到板橋家中。」
哐啷——
「是學生的徽章,」鯰美思考一會說:「記得那是三年F班。白天我在監考時,在教室前撿到它,我問學生們有沒有人掉了徽章。可是沒人舉手,只好把它收在口袋裡。我已經告訴F班的所有學生說我撿到徽章,所以……」
他隔著雙面鏡看著鯰美。一直、一直,花了好長時間,默默看著她。
谷川直直https://read.99csw.com凝視著鯰美的雙眼。
——不行,他已經失控了。
「抱歉,你不必回答。」
「我、我……嶺老師死掉了,啊啊!……怎麼辦……」
「欸……呵呵……欸……欸,怎麼樣啊?我問你嘛!」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和橘交往?」
橘宗一就在隔壁房間。
「你是谷川先生……沒錯吧?」
鯰美也對查明案件背後關係做了貢獻。她帶來的幾卷錄音帶中,還有校長三之寺和舞子計劃提供考卷答案的對話。佐證了三之寺——舞子——太田惠的關係。
鯰美的供述解開了金古茂吉匪夷所思的行徑之謎。那晚午夜十二點,茂吉沒去巡邏,無非是因為他在守衛室蹂躪鯰美。猶如軍隊無線電般的音響是拿來竊聽用的。喜多帶回來的錄音帶,應該就是更衣室的竊聽錄音帶,而棉被上的香水味,正是鯰美慘痛經歷所留下的痕迹。
「我真的好愛她……所以、所以……」
鯰美說到這裏,瞪著錄音機咬了嘴唇。
「……」
「我在校長室……用力推開她,結果她撞到頭……」
但谷川破了戒。對橘的共犯鯰美泄了底說:「橘還沒有自白。」這可說是無法彌補的大疏失。
猶如少年般的聲音。
「又在想男人啦?」
「是我……殺了嶺舞子老師。」
寺尾離開牆角,決定要求更換偵訊官。雖說是溝呂木的命令,但獵物當前,不能白白錯失這個機會。況且,如果不能逼出鯰美,嶺舞子命案也將立刻面臨落幕。
「你聽了就會明白一切。」
舞子的聲調妖魅,且充滿壓制性,反之鯰美卻凄慘得令人不忍。她拒絕舞子的聲音無力虛弱,打電話給橘卻也始終哭泣。
谷川依舊凝視著鯰美。寺尾也轉向鯰美,頓時愣住了。
偵訊室一片寂靜。
果不其然,鯰美劈頭就被訊問正題,臉上失去了笑容,困惑地眨眼好幾回。
然而,她卻努力裝出笑臉。那並非出自面對人們時的義務性笑容,而是訴說著她的願望,她希望鼓舞自我,渴望自己能夠稍稍溫和一些。房間里除了這兩人之外,還有翻閱報告書的內勤以及傳令,鯰美斜後方則是寺尾背對著牆角,盤著手,一臉嚴肅的模樣。然而,鯰美面對偵訊室特有的氛圍卻並不畏縮,而是安安靜靜的,落落大方,毫不畏懼。
刑警向他說明舞子與小惠的關係,一聲「啊啊……」之後,他便無助地不斷在偵訊室的桌上磕頭。太田惠果真是他親生女兒。偵訊官雖然知道,但也不打算繼續逼問他。
鯰美髮現了谷川的神情,過了一會,彷彿痛苦難耐地說:
——告訴我吧!
「你推開她,是吧?」
「我懂了。然後呢?」
「然後……你打電話給橘,依照他的指示,將屍體裝進保險箱。」
「可是,就算裝進保險箱也……」
寺尾的胃部收縮。
橘卸下心防read.99csw•com,斷斷續續談起案發當晚的回憶。
「是的,他也來了。」
偵訊官曲輪制止了前去的年輕刑警。
「那是幾點的事?不,案發當時到底是幾點?」
谷川張開眼。
鯰美眼神堅定。谷川點點頭,將錄音機放在桌上,按下播放鍵。
「我沒有……真的沒有。拜託你,放過我……」
一切的發現都完全符合鯰美的供詞。
谷川默默收下它,看著鯰美說:
「這……」鯰美啞口無言。
「案發之後,我和他見過幾次面,不過我總是亂了情緒。他說沒問題,他一定會保護我,可是我終究不敢向他提起金古的事,我真的不知所措。好幾次哭著哀求金古,要他放過我,拜託他丟掉錄音帶,可是每回都反倒讓他得逞……我絕望透頂。就因為這種狀態,我開始躲避橘。見到他,會讓我更加痛苦……當時好想一死了斷。」
「九點左右。差不多十點回到家。我又馬上接到橘的電話……他說龍見半夜會打電話給我,叫我裝出嶺老師的聲音。我說我不行,可是他說這是為了我們兩人,所以一定要做。他還說他會想辦法處理屍體。橘他很拚命,為了我……」
喀!播放鍵跳起來,錄音帶停了。
——不,這不是我的猜想,一定是這樣沒錯。
橘說完,裹著破布的身軀趴在桌上,就此進入夢鄉,那張睡臉猶如解除魔咒般安詳。曲輪替他蓋上毛毯,溫柔地撫摸他。
谷川懂了。鯰美知道一件事。她知道歷經十五年後的今天,橘當年只是遺棄屍體,警方不可能問罪於他。於是她現身於「亞森·羅蘋」,為了面對自己所犯下的罪過——
「那是什麼徽章?」
寺尾企圖動搖喜多,因此選了最有效開場白。然而谷川卻無意耍弄技巧,一開始就打算坦誠相對。也就是說,他的這句話並沒有顧及整場偵訊過程,毫無計劃性可言。谷川大剌剌的態度以尖銳的爪子攪亂了寺尾瀕臨崩潰的神經。
——這樣怎麼偵訊啊!
「跟橘沒有一點關係……是我……」
「拜託你,告訴我好嗎?」
谷川輕輕點頭。他也發現自己逐漸定下心來。
「是啊。」鯰美露出微笑,「我們倆不由得大笑起來——我從小天天就是鋼琴、鋼琴的日子,怎麼說,我真的涉世未深。從來沒打過工,我的學生打工,也猜想他們只是在咖啡店或速食店,隨便輕鬆打發時間罷了。可是他卻把打工當成自己的正職,穿著連身的作業服,一心一意,認真地洗刷大廳。我看著他,內心忽然熱了起來……」
鯰美緊繃的身軀明顯瞬間放鬆,就連旁觀者都看得出來。
「……」
——這是什麼世界啊……
房間只剩下時鐘的聲音。指針指著十點五十分。
不論谷川或鯰美都恢復了平靜。兩人都有種完成大任務的安詳氛圍。
「這是金古茂吉錄的呢。」
「別這樣……不要!」https://read.99csw.com
就快消失殆盡的聲音。
鯰美的聲音開始沙啞。
谷川偵訊不熟練,反倒是鯰美引導他,供出了案發當時的過程:當天茂吉重創她的身心,回到家后,不會喝酒的她,自暴自棄地喝下三杯威士忌躲進被窩。隨後龍見來電,她裝成了「舞子」打發他,然後一邊哭一邊大笑。後來,為了逃離茂吉的魔掌,偷走那捲錄音帶……
他和喜多、龍見分開后,再度返回校長室,從保險箱里拖出舞子的屍體,再從辦公室窗戶拋下她。接著跑到頂樓,擺好舞子的高跟鞋,將偷來的「遺書」塞進鞋裡……
鯰美主動開口。
鯰美臉頰上出現一絲淚痕。
溝呂木要谷川照自己的辦法偵訊。
鯰美再度哽咽。
「沒關係……」鯰美擦拭濕潤的雙眼抬起頭,「對不起,我一時克制不住……我可以回答。我不敢向橘透露茂吉的事。現在我很後悔當初應該老實告訴他。不過我現在才有辦法這麼想,當時是絕對辦不到的。我真的說不出口……這真是折磨我,真是煎熬……」
「不可能,我不會開保險箱。」
谷川感到暈眩。橘的存在——並非十五年前的過往,而是「十五年來的事」。
嘴唇微微顫抖,它彷彿即將伴隨堅定意志開口抖動。
鯰美乾枯的聲音,響徹在漆黑的世界里。
鯰美摸索著手上的包包。
谷川傾身,拚命想從尚未清楚的腦袋擠出問題。
鯰美的偵訊進展到她與橘的關係。
「還有——」鯰美轉動眼珠,想找出下一個小故事,但思緒似乎堵住了,神情黯淡起來。
「喂,喂?橘——是我,是我——救救我,救救我啊!」
「嶺老師說:『小惠成績不好,讓我來好好照顧她吧。』於是……」
「他什麼也沒說。」
「然後就結束了……就在那天,一切都結束了。」
谷川僵了身子,他不敢聽鯰美接下來的話。
曲輪也同樣思考了橘十五年來的日子。他緊守秘密的漫長歲月。不僅是日本,全世界都在飛快轉變的這段期間,橘獨自一人窩在停止的時間里,實在令人不忍。
「之後他也一直……好幾次……他把我叫到守衛室,逼我發|生|關|系。」
「……我好喜歡老師……真的好喜歡她……」
「我不敢做那種事啦……」
寺尾快步走到谷川身旁,輕輕拍了他的肩膀。谷川舉手制止了,好像在說:再等我一下。
沒人問,鯰美卻主動提起。
——這傢伙?……
「他畢業之後還是時常到我家找我,於是我決定乾脆搬家,辭掉學校,也沒向任何人透露我的去向……我知道我做的事真的很過分。他為我做了那麼多,我卻……當時如果能夠對他坦承,該有多好……」
谷川說不出話來。
「那真是個偶然,」鯰美回想著過去說道:「我派任到那所學校時,橘還是個二年級的學生……有一天,我為了找一個朋友到了內幸町的大樓,下read.99csw•com樓時走在一樓大廳,結果有人罵我:『別走那裡!』他就是橘,當時地上確實擺了『清潔中』的牌子,所以我就慌張地向他道歉。」
橘內心終究只留下鯰美。他殉情在與鯰美的秘密中。拋棄名字、人格,加入無言的遊民行列。他將人生獻給了鯰美,唯有死守秘密的時間在橘心中留下痕迹。橘太過純真了——
「……他說他不會說出去,然後這傢伙……對我……」
那確實是鯰美的聲音。過了一會,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加入。
谷川思考橘這十五年的日子。
「請你聽這個。」
「男人都是自私的。他會馬上拋棄你的,對吧?」
谷川無暇思索,開門見山說:
「徽章?」
她的手緊緊壓著喉嚨強忍淚水,但沒多久,扭曲的嘴角露出微弱的哽咽聲。
舞子在校長室逼鯰美髮生關係,氣憤難耐的鯰美在沙發上猛力推開舞子。可能是撞到腦部,舞子死亡,鯰美急忙打電話給橘——所有過程清楚記在錄音帶中。從電話的答話中也確實發現,橘指示鯰美將屍體藏在保險箱里。
橘顫抖的手指放在鏡面上,描了鯰美的輪廓。
橘同學變成橘,而後變成了男朋友。谷川靜靜地聽著她訴說不成材的學生轉變為心上人的過程。
最後,橘發出野獸般的呻|吟。身體緊貼在鏡面上,一會兒磨蹭臉頰,一會兒躺到地上,然後趴在地板上大哭。
谷川好想逃離這個地方。在尋找她的過程中,自以為已經清楚看見了鯰美的心情,但如今卻什麼也看不見。她來這裏,是為了坦承一切,不懂到底是什麼事情令她裹足不前。
「放過他吧,別再逼他了。」
牆邊的寺尾睜大眼睛看了谷川。
「他,過得好不好?結婚了嗎?」
房間里的氣氛瞬間冰凍。寺尾傾身對谷川比了不要說的手勢。
這卷錄音帶對谷川而言太過真實。剛才傳進耳里那兩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腦海中描繪出鮮明的影像。然而另一方面,他卻無法重疊這個影像和眼前的鯰美。錄音帶毫不費力地重現了十五年前的事件。意想不到的結局,毀壞了谷川心中的時空感,更迷失了嫌疑者和偵訊官的現實關係。
「還有啊,每次喝咖啡或吃飯,錢都是他付的。我比他大那麼多歲,況且他還是我的學生呢,我說我要付,可是每次他都會瞪我,大發脾氣呢……不過想到他認真刷地板,拿血汗錢要替我付錢,我就窩心得不得了。」
「不是,」鯰美搖搖頭。「一回到家,我就發現我掉了徽章。」
「然後呢?」鯰美語調急促地問:「橘他說了什麼?」
「是的,」鯰美深深點頭,「嶺老師撞擊書櫃……然後就不動了。」
「所以——你就在家裡等待電話。」
谷川等待她下一句話。
「這是什麼?」
因為谷川的話,和自己今早訊問喜多時的話一模一樣。
突然,錄音帶發出女人的聲音。
谷川閉上雙眼一心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