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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時間的賊窩 第五節

第七章 時間的賊窩

第五節

趴在桌上的喜多突然抬起頭,看著自己的手錶。
幸子的心,還留在十五年前抱著相馬雙腿的那個房間里。她抱住相馬,懸挂在他腿上,接著撞見相馬死亡的衝擊,一會兒沉默,一會兒又發出高亢的悲鳴聲。她雙手捂住耳朵,激烈搖晃身體,亂抓頭髮,跪在地上,後仰身體。
「請問……」
幸子忽然開口。
「……我真的對不起你們。」
喜多背誦熊爸爸的台詞,深呼吸,仰望星星稀疏的夜空。
幸子沒回答。
是相馬寫的!……
不知過了多久,發抖緩和了,顫抖和緩了,體溫、心跳、香甜的味道悄悄擴及喜多。
唯一露出雙眼依舊空洞獃滯。
相馬留下的字句里提及了亞森·羅蘋計劃。相馬自殺當晚,龍見和他在咖啡店見了面,這時才第一次知道亞森·羅蘋計劃。繪本上的話是他上弔前寫下的,等同於他的遺書。他在遺書上懷疑三人是殺害豐|滿的兇手。字面上雖是如此,但想必相馬另有他意。他痛恨他們三人。同是屬於被社會排擠的人,卻唯有相馬獨處在更強烈的排外感之中。也因此,他比學校或社會上的任何一個人都痛恨這三人。
喜多不知所措。無窮無盡的無力感。
「那天……我哥,…」
幸子以微弱的聲音說道。
幸子停下動作。
喜多有種錯覺,彷彿十五年前的那個少女抱住了他。
「不對,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哥哥的!那時候,我也跟大家說了……可是警察或育幼院的人都說不是……可是,我說的才是真的,是我抱住他,椅子才會倒下……我都說過了……可是大家都撒謊!」
「我錯了……」
喜多推開門緩緩走出去。新的淚水湧出,無法回頭看幸子。他獲得救贖了。十五年前的那個少女,依稀留下了記憶中的那個畫面。背後的溫存仍然留著,慢慢滲透到他身體里。
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想起相馬的死?當年是那麼的痛苦、懊悔,以為這是永遠無法彌補的傷痛……記憶在不知不覺中煙消雲散,就連當年自己受的打擊都遺忘了。並且,更遺忘了獨留在絕望深淵的幸九*九*藏*書子——
她在行政區的育幼院生活到小學畢業。經過幾次面試后,一對衣服店的夫婦領養她。為了討好養父母,她從早到晚幫忙店裡的生意。那是一段安穩祥和的日子。上了國中之後,養父半夜溜進她房間,偷摸她的身體。她不敢向任何人說,於是想出了唯一的出路,就是離家出走。她到了那間公寓。她在已成了廢墟的房間里,天天夢見哥哥。她好想消失。她恍恍惚惚越過平交道站在鐵軌上,想死又似乎不想死,這一切對她而言已經無所謂了。一位中年男子正好經過,救了她。男子說他是警察。男子勸她:為了報復父母也好,反抗社會也罷,不管是任何理由都好,總之得活下去。
「謝謝你。」
喜多戰戰兢兢地問道。
偵訊室里只有喜多和幸子兩人。偵訊官寺尾被派到日高鯰美的房間,因此偵訊中斷至今。喜多根本不曉得寺尾離開的原因,更不知道鯰美和橘也在這裏,或是內海一矢被逮捕的事情。身心俱疲的他,無心過問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只是獃滯地想著寺尾等會兒就會回來,繼續那場嚴酷的偵訊。
幸子眉頭深鎖,搖搖頭。
相馬的妹妹——高三時自殺的相馬,這不就是他妹妹最愛的繪本嗎?十五年前,在麻將館、在相馬家,他妹妹總是緊抱著這本繪本。
喜多緊擁幸子。她的身體發燙,卻激烈打顫,猶如寒風刺骨。
翻開最後一頁,開心玩耍的小熊臉上,留著一段潦草的字跡。
父母為了躲債而人間蒸發,相馬和妹妹兩人被遺忘在都市的角落。哥哥是她唯一的依靠,然而卻自殺了,而且她還深信是自己害死了哥哥。她是怎麼熬過這些日子啊——
「那,那麼……我可以回去了嗎?」
「追訴時效到期了。」
「是的。案發至今,已經過了十五年了。」
換言之,是誰陷害他陷入如此不堪的局面?
他們用亞森·羅蘋計劃殺人!
一定是他搞上某個女人,稍稍透露了……不,應該是為了炫耀說出了這項秘密。而後或許是因為分手,讓女人懷恨在心,於是出賣了龍見。只有這個可能。
道歉的https://read.99csw.com話不自覺脫口而出。
「不是你——」
幸子一臉蒼白,就顯得困難,但卻死命擠出聲音。
「不是……」喜多獃滯地看著幸子說,「不是你。」
喜多起身,腳步蹣跚。
——是誰向警察告了狀?
喜多再說一次。心早已凍僵,好像不是自己的聲音。
非道歉不可。
喜多也發現了。幸子終於離開了那間公寓——
——如果總是做壞事,你就不會留下任何回憶。這樣不是很無趣嗎?
喜多叫了她,但幸子不應答。
「你已經很累了,我還……真不好意思……」
「啊?……」
「我想請你看那本書。」
「我錯了……」
兇手是喜多、橘、龍見!
「我恨你們。」
二十三、四歲的女生會看的書……從厚紙封面裝訂看來,應該是本詩集。封面上隱約看見咖啡色的圖案,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屈指數著偵訊的時間,搖搖晃晃的走到門前轉動門個時候——
喜多緩緩起身,看著幸子的背影,輕輕點頭,然後走向出口。
喜多驚恐地抽了一口氣。
「可是不是這樣的,其實不是的…再見你一面。我那時候很臟吧?常常擺一張臭臉,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也是你卻……對我那麼好。你真的對我特別好。好溫柔、好瀟洒……你在我家面,我沒忘記喔。我可沒忘記呢……那時候,我沒有把湯滴在地上吧?還是餓,所以狼吞虎咽?那時候,我覺得好丟臉,我……真的覺得好丟臉……」
走出警署玄關時,不知為何,喜多心中浮現出小熊父子的畫面。
小小的嘴唇動了。
幸子道歉后,猶如喃喃自語般,談起相馬死後的經歷。
透過這位警察的介紹,主辦養父母協會的篤志收養了她。新的養父母非常照顧她。她發誓忘掉遺棄自己的親生父母,也忘掉衣服店的養父母,成為這個家的女兒。然而,始終捨不得丟掉母親買給她的唯一一本繪本。繪本無時無刻都在她身邊,上學時也偷放在書包里,每天放學到公園裡一看再看。哥哥留下的筆記令她起疑。雖然不知道在寫些什麼,但確實感受到哥哥的不甘與怨恨。她已經read.99csw•com長大了,能夠體會哥哥的內心世界。
「就只有這一天,我只想用這一天,替我哥哥報仇……」
喜多傻傻地張大著嘴巴。
——我好像在哪看過。
喜多不知不覺向她道謝。他無法將眼前的美麗女警殺人兇手,折磨他的警察連貫在一起。況且喜多已經筋疲力盡,早已不在乎。現在的他只有一個願望,就是想早點回家睡覺。
喜多啞口無言。幸子的聲涼的景色里。
大大的眼睛濕了。
幸子可能是想從紙袋中掏出這本書,卻不願看它,不發一語專心撿文件。她的態度彷彿在訴說著些什麼。
喜多打顫的同時彎下腰,直接坐在地板上。他對一旁的幸子露出朦朧的驚恐眼神。幸子不願看他,但那表情卻在肯定著喜多難以置信的想法。
「不是你害死相馬,是我們應該……應該多關心他……」
警察一開始就知道「亞森·羅蘋計劃」。知道這項計劃的人只有自己和龍見、橘三人。他們倆不可能向警方泄漏秘密。唯一的可能是,其中一人不小心透露給第三者,並且傳到警察耳里。
秋間幸子的手錶發出微弱的電子音。
眼前出現幸子激動的神情。似乎想從紙袋中掏出東西,但因為慌張,不小心連同紙袋全掉到地上。
「……你是相馬的妹妹嗎?」
幸子這樣說著,但她的雙眼純凈,絲毫不見憎恨的神色。喜多內心乞求她,希望她打從心底痛罵自己。
喜多一驚,回頭一看。
答案立刻浮現了。
他撿了十張遞給幸子,忽然發現紙張下有一本書。
——嗶嗶、嗶嗶
「我哥把繩子綁在……可是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我半夜醒來……我以為他在玩耍,因為我,一直等他回來……所以我好開心、好開心……哥站在椅子上,我抱住他的腿他腿上嬉鬧……結果椅子倒了。哥他呻|吟:『嗚嗚——』……是我殺的。是我……」
她的說明簡潔明快,但喜多卻還在狀況外,只是稍稍感覺到解放的曙光罷了。
喜多禁不住擁抱幸子。
小熊半夜起來躺在熊爸爸的胸懷,它驚嘆說看見了白天郊遊時看到的山和小河。熊媽媽告訴它那是你做了夢,九-九-藏-書但熊爸爸搖搖頭說,那叫回憶。只要你有很多好的回憶,你就可以隨時回到那裡,在家裡回味千百遍。不過,如果總是做壞事,你就不會留下任何回憶。這樣不是很無趣嗎?
幸子驚訝地抬起頭,試探喜多的眼神。喜多也抬頭,眼前美若天仙的幸子和十五年前面無表情的少女重疊。
幸子加重手上的力道,緩緩推開喜多的身體。緩慢的動作顯示她並不排斥喜多。
是他們殺的,是他們乾的!
「我可以回去了嗎?」
喜多看著幸子。
喜多以顫抖的手指撫摸字跡。
「我讀了和哥哥……和你們同一所高中。」
然而,等待的時機讓喜多的腦袋冒出一個單純的疑問。
喜多的心被撕碎了。就算捂住耳朵、閉上眼睛,幸子的悲鳴依然刺穿全身。刺入、貫穿、彈開,狠狠地切碎喜多的心。
「等等。」
聲音回蕩在狹小的偵訊室內,拖長了尾音,回蕩了一次又一次。
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相馬自殺時都沒掉淚,如今卻……
「是我害死他……」
幸子突然發出悲痛的慘叫聲。
「啊……」
喜多偷瞄幸子的側臉,翻開厚厚的封面。
幸子抱住他的背。
他無限懷念起那微不足道的安詳居所。好想回到那裡,深深沉醉其中。
一隻熊的插圖映入眼帘。兩隻、三隻……斗大的平假名描述著熊一家人郊遊的情形。這是兒童看的繪本。
喜多再次看著書本。
午夜十二點了。
喜多睜大著眼睛,著了魔似地遵從幸子的話。
喜多咂咂嘴,這時,坐在角落的幸子站了起來。她緊抱著紙袋走到中央的桌前,坐在喜多對面的椅子上。
——咦?
如今,什麼也沒留下,自己並沒有和其他任何人不一樣。他和妻小相依為命,生活只為了保衛微不足道的安詳居所,留下的只有沉溺在成為社會小螺絲釘的心安,沒有臉沒有聲音的群眾碎片。
「時效?」
幸子憂心地皺起眉頭凝視喜多。她的美貌再次讓喜多驚艷。
「你累了嗎?」
——一定是喬治那傢伙。
「上了高中之後,我才知事件,於是在圖書館查了當年的資料,才得知哥哥那些話里的意思。我也向老許多九-九-藏-書事,問出哥哥的事,還有你們三個人的過往。老師說,你們當時候態度懶墮落,簡直是虛度青春——久而久之,我內心萌生恨意……我開始憎恨你們。當時也過著和你們同樣的生活吧。不過為什麼只有他得尋死呢?……我成天思問題。我猜想現在的你們,勢必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從那時候起,我就下一定要報復你們。」
然而,如今已無法查明相馬的真意。或許就如同大家猜測的,退學以及失去工作的打擊才是導致自殺的關鍵,也或許是太早熟的他,老早就無力活下去了。
兩人的臉靠得很近,可以感受對方的氣息。幸子羞怯地低頭,從制服口袋掏出淡色紫羅蘭圖樣的手帕,捂住半張臉。
喜多終於懂了,他向警方密告。
「……別這麼說。」
幸子的故事似乎結束了,寂靜再度降臨偵訊室。
「是的,可以回去了。刑事課長在隔壁的大房間,呼再回去吧。」
喜多向幸子道歉,其實還有另一個理由。
「嶺舞子命案的追訴時效在午夜十二點到期了。」
背後有個聲音,一個沉重的語氣。
不,遺忘的不僅是相馬和幸子。霸道、自私,卻深信自己閃亮活耀的那段高中時代,就連那些往事也全都失去了顏色和形狀,一切都沉澱到連意識都無法到達的心底深處。他背棄父母、學校,渴望反擊那些諂媚社會的傢伙,自詡成為反骨分子,揮灑年少輕狂的熱血,與他人區隔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人生,得意洋洋。
豐|滿不是我殺的!
眼前放了一個沒人吃的鮭魚便當。塑膠蓋上沾滿水滴,已經看不出到底是哪種菜色的便當。
「我恨你們,一直……我在仇恨中長大。」
「啊!」
他用尚未清醒的腦袋思考。
繪本……熊……熊一家人……
幸子呻|吟,試圖吞下哽咽。
這本書外觀相當破舊,破破爛爛的書,就連封面的圖和書名都無法判讀,四個書角也不完整,露出破碎的紙張。
「對不起……」
喜多最後一次試探了幸子的眼神,然後將視線轉向門邊。
文件散落一地,幸子急忙撿起。喜多無法坐視不管,只好彎腰撿起寫滿工整字跡的紙張。
幸子瞪著喜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