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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致命空間 第一章

第一部 致命空間

第一章

「這回是你打岔了。」瘦而頑皮的假小子香農說,「你是腓力德菲人了。」
梅勒妮瞥了蘇珊一眼,雙手用力擺著,意思是:「不,不要那樣做!」
她一百二十磅的體重。
這些人需要幫助,但是他們需要的是官方的幫助。
但是,當梅勒妮盯著這個小包的時候,一個小小的想法在她的腦海里形成,這個想法像種子一樣長啊,長啊,直到開花結果:這個提包的女主人在哪裡呢?
這時,她看到了一個女式提包。
「別打岔。」十七歲的蘇珊說,「誰打岔誰就是腓力斯人。」
不!她心裏想。
鼬鼠和熊不理會她,他們押著蘇珊、哈斯特朗太太和梅勒妮向麵包車走去。
「這一切太有趣了。」香農嘲笑著回答。
熊和鼬鼠推著這些女孩兒走向屠宰廠的大門。熊抱起一塊石頭猛砸閂門的鏈子,把生鏽的鐵鏈砸斷了。鼬鼠從灰色汽車車尾的行李箱里抓起幾個大袋子。灰色汽車的司機仍坐在車裡,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座建築物。炫目的光線讓梅勒妮仍然無法看清這個人的容貌,但他看上去很放鬆,正好奇地注視著塔樓和黑色的窗戶。
「但你們正好八個人,所以我就把數字變了。」
麵包車裡,這些年輕女孩兒在後座上擠作一團。熊把哈斯特朗太太和蘇珊推上車,並指了指自己的腰帶,那裡,他的手槍鼓鼓囊囊地凸顯出來。梅勒妮是在鼬鼠之前最後上車的人,她被推到車後面,緊挨著抽泣的雙胞胎坐下來。她用力地抱著她們倆,然後又把艾米麗和香農都摟在懷裡。
熊指向高高的麥地。他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好像他不贊成什麼事情,但是又害怕表現得過於嚴厲。「不要……時間……這些廢話。」他嘟囔著。梅勒妮順著他的眼神,觀察著麥稈,她無法看得很清楚,但從影子和模糊的輪廓可以看出那是一個男人,彎曲著身子,身材不高,但很結實。他的胳膊向上舉著,像在行納粹禮。這種姿勢保持了很長時間。在他下面,梅勒妮感覺是個人的形狀,穿著深綠色的衣服。
「這是……什麼?」熊說,「我看我們……關於那件事。」
就在距離她十英尺遠的地方。
「八隻鳥兒在天空翱翔,飛過漫漫長夜,直到發現曙光。」
「腓力斯人。」蘇珊糾正道。
哦,請不要這樣。
「蘇珊,不要。」梅勒妮用手示意。
這個大塊頭男人一邊笑,一邊吐著白色的唾沫。他的眼睛追逐著她的身體——紫紅色高領罩衫下的胸脯,深灰色的裙子,黑色的緊身褲。她笨拙地抱著胳膊。熊又把注意力轉回到哈斯特朗太太和蘇珊身上。
冷風陣陣襲來,讓人心情憂傷。
梅勒妮看著前面的汽車,她仍然無法看清他——那個司機,那個從麥田裡走出來的男人。起初,梅勒妮覺得他留著長發,過了一會兒,他看起來似乎是個光頭或者平頂,再過一會兒,他好像又是戴著帽子。
停頓的時候,她看了看那些女孩兒,她們正讚許地點著頭。她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全神貫注于窗外翻滾的麥浪,忽略了她的聽眾。
鼬鼠抓住了她的衣領。她拍打著他的手,但是她的動作非常小心謹慎,因為害怕打疼了他,激起他的憤怒。
十八歲的時候,她還是勞倫特·克萊克學校的學生,當時一個男生帶她來過這裏,說是野餐,實際上當然是做那種十八歲的男孩兒要做的事——也是梅勒妮想要的,她當時相信自己想要。但當他們帶著一條毯子溜進這幢建築,看到這些陰暗的房間,她就十分恐慌,趕緊逃走了,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那個茫然不知所措的男孩兒,也沒有再來過這幢建築。
隨著一個急轉彎,灰色的汽車向右邊疾駛,開向一條狹窄的長滿野草的車道。梅勒妮猜想他一定看見了前面的那些警車——那些向他們飛馳而來的車是來救她們的。她眯起眼睛看著。不,他們前面什麼https://read.99csw.com也沒有。麵包車跟著雪佛蘭拐了彎。熊咕噥著,鼬鼠正回頭察看警察的車。
「等一下——它們是什麼鳥啊?」凱莉皺著眉頭問道。
「讓梅勒妮把詩念完!」
一種單純的直覺使她意識到出麻煩了。事後她會知道,這不是心靈的啟示或預感,而是哈斯特朗太太那大而紅潤的手指焦躁地扶著方向盤。
「不要問她這個問題,」貝弗莉警告說,「該死。」
八隻灰色的鳥兒無處可去。
梅勒妮看了看表。她們還沒有駛達公路,距離托皮卡還有三個小時的路程。
梅勒妮瞥了鼬鼠一眼,看到他在說:「聾子……他們所有人。」熊把他肥胖的身體擠到司機的座位上並發動了引擎。他看了看後視鏡,皺了一下眉,然後疾駛而去。
蘇珊也蹲下身來,為那人脖子上的傷口止血。這個學生皺著眉頭看著哈斯特朗太太。她用沾著血的手示意道:「為什麼流了這麼多血?看看他的脖子。」
梅勒妮一邊哭一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麥田,她看清楚了:那個模糊的人影蹲得越來越低,但還是比那個女人高。高高的麥子在七月狂風的吹拂下優雅地晃動著。那個男人的胳膊慢慢地舉起、放下,一次又一次。他的臉一直盯著躺在他前面的這個人。
「這是我的詩,」梅勒妮回答,「我想要有幾隻鳥,就讓它有幾隻鳥。」
蘇珊又站了起來。但是熊這回有所準備,他轉身面對著她。當他抓她的手時,他的手觸到了她的胸,並在那裡停留了一會兒。突然,他對這種遊戲厭煩了,衝著她的肚子狠狠地打了一拳,她跪倒在地,抱著肚子,掙扎著喘著粗氣。
鼬鼠衝著麥田大喊,顯然,那個男人答應了,鼬鼠點著頭。不一會兒,那輛灰色的雪佛蘭車駛出了麥田。儘管它被撞壞了,但還能駕駛。它駛到路肩處,停了下來。梅勒妮想從前排座位上看清麥田裡的那個男人,但光線太強烈,好像這輛車根本就無人駕駛。
那些耀眼閃爍的燈光越來越近了,紅色、藍色和白色的光線交織在一起,像兩周前美國獨立紀念日時希布倫公園上空的焰火。當時她看到彩色的光束在空中交錯,感覺到白熱化的爆炸撞擊著自己的皮膚。
這次旅行的另一個原因是什麼?
鼬鼠正前傾著身子說話——可能是在喊話,正像人們經常對聾人做的那樣——事實證明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因為當人們喊的時候,他們說話的速度往往很慢,他們嘴唇的運動更易被讀懂。他在問誰在麵包車裡,梅勒妮沒有動,她動不了,她出汗的手指夾緊了肱二頭肌。
梅勒妮猶豫著沒有下車,她瞪大眼睛看著這一切。那個司機像一個木製的玩偶一樣躺在地上,一條腿彎曲成可怕的形狀,頭無力地垂著,手肥大而蒼白。
然後,她認真地聽。
但是蘇珊已經開始移動腳步。
哈斯特朗太太把車停了下來,伸手摸到車門舊的鍍鉻把手。
第二個下車的是哈斯特朗太太。
他站在門口冷冷的光線中。
「就是草包。」蘇珊解釋道。
八隻灰色的鳥兒,停留在黯淡的黃昏……
「快走,」梅勒妮示意蘇珊,「我們走,現在就走。」梅勒妮望著麵包車的黃色外殼,開始向那七張在窗口徘徊的愁苦而年輕的面龐走去。
梅勒妮將目光從車窗移開,下意識地審視著自己的指甲,她每天晚上都很細心地把指甲修剪整齊,並用銼刀把它們銼得平整光滑,然後塗上淡淡的指甲油,看上去好像無瑕的珍珠薄片。她抬起手,又朗誦了幾首詩,用手勢優雅地表達著語句。現在所有女孩兒都醒了,四個人望著窗外,三個人看著梅勒妮的手指,胖乎乎的喬斯琳·魏德曼則注視著老師的每一個動作。
當熊意識到一個女孩兒的巴掌正向他的臉扇去的時候,他吃了一驚,頭往後一躲,並在距離他的眼睛一英寸遠的地方https://read.99csw.com抓住了她的手。驚訝變成了娛樂,他把她的胳膊向下彎曲著,一直壓到膝蓋上,然後把她推倒在地,她的褲子和白罩衫上都沾滿了泥土。熊轉向鼬鼠,對他說了些什麼。
既不是禿頭,也沒有長發,而是一頭零亂蓬鬆又髒兮兮的黃髮,配上一張瘦削的臉。不像那些男人,他只穿了一件T恤衫,上面印著一個名字——L.漢迪。但是在她看來,他根本就不是漢迪,也肯定不是拉里或者洛。她一下想起了堪薩斯州聾人劇院的一個演員,他在新作《尤力烏斯·愷撒》中扮演布魯圖
梅勒妮看到這個女人的蔑視和憤怒感到很安慰,她堅毅地緊閉著嘴。
「不可能!真有那麼多人嗎?」八歲的香農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八歲多的凱莉眼睛也滴溜溜地轉著。
「十萬人。」梅勒妮看上去非常真誠。
灰色的車突然衝進一片開闊的雜草叢生的田地。在田地的盡頭,靠近小河處,有一座廢棄很久的紅磚牆工業建築物,陰暗而堅固,彷彿中世紀的堡壘。工廠前面的地里還有一些籬笆和阻擋動物的圍欄。這片田地的大部分已經被開墾為堪薩斯大草原,用來種植中長草、蓑衣草、藍莖草和野牛草。
她好像聽得很清楚,布魯圖的話在她心裏聽得非常清晰,聾人有時能聽到幽靈的聲音——一個人的聲音,但聽起來不是真正的人發出的聲音。「不要緊,」他慢慢地說,「這沒什麼要緊的。」
那裡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
那輛紫紅色的凱迪拉克闖進了灌溉渠的鐵門,蒸汽從它的前端飄散出來。司機是位年齡稍長的男子,半個身子躺卧在車外,頭挨著柏油路面。梅勒妮這次看到了第二輛車,一輛灰色的雪佛蘭。事故發生在十字路口,看起來好像是凱迪拉克在左邊行駛,撞上了灰色的雪佛蘭,而這輛雪佛蘭車一定闖了紅燈,被撞離路面,衝進了高高的麥地。車裡一個人也沒有,它的車篷已經彎曲變形,散熱器噴出一縷縷蒸汽。
梅勒妮看到了那輛車,還有血。有很多血。她示意這些女孩兒都坐回自己的座位。
可是,他沒有死,當然。不,不,他只是受傷了,沒什麼,他只是昏過去了。
熊驅趕著這些學生和老師進入一個半圓形的貼了磚的房間,這裏沒有窗戶,而且潮濕。牆和水泥地面已經臟成暗褐色,破舊的木製扶手彎曲著伸向房間的左邊,輸送帶的上方是掛肉的鉤子,中間是血液的排送管道。
從眼角的餘光她看到蘇珊和哈斯特朗太太不安地站著。另一個男人大步走向他們。這個男人是個大塊頭,又胖又高,也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灰衣服。頭髮蓬鬆凌亂,露出猙獰的笑容,可以看得出缺了一顆牙齒。熊,她自然而然地想到這種動物。
他推門而入,小心翼翼地把兩個沉重的帆布袋放在地上。門關上了,那種灰色的光線一消失,她便看清了他暗淡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
「可憐的人!」十二歲的喬斯琳邊說邊擦著胖乎乎的臉頰上滾落下來的眼淚。
「不要看。」梅勒妮要求道。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她突然覺得胳膊有千斤重。「系好安全帶。」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這句話的意思表達出來。
喬斯琳、貝弗莉和十歲的艾米麗立即按照要求系好了安全帶。香農做了個鬼臉,偷偷地看了一眼,凱莉大喊大叫,根本不理會梅勒妮。蘇珊繼續往外看,她搞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能看。
他用她根本無法理解的話沖她喊著,並搖晃著她。他臉上的笑容變成了真正的獰笑——而且伴隨著冷酷的瞪視。他的臉色變得暗淡下來。梅勒妮恐懼得放下了手。
「有多少人參加誦詩會?」
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把目光從那個受傷的男人那裡移開,她走向那個小提包,九九藏書仔細地看著它。從布料和鏈子的式樣可以看出是某個設計家的作品。梅勒妮·沙羅爾——一個農場的女孩兒,作為聾啞學校的見習教師,每年掙一萬六千五百美元。她在二十五年的生活中從沒有接觸過名家設計的飾品。這個提包很小,看起來很昂貴,像一顆絢麗的寶石。這是那種出入于堪薩斯、曼哈頓或洛杉磯等城市的高級商業區辦公樓的女人挎在肩上的小包。把這種小包放在桌子上,從裏面抽出銀色的鋼筆,寫上幾個字,就足以使助手和秘書忙得團團轉。
哈斯特朗太太檢查了他脖子上的傷口,她也皺著眉,搖了搖頭。
她以前從沒有見過死屍。
這些小女孩兒一個接著一個都把目光轉向這場車禍:凱莉和香農是最先這樣做的,她們很自然地就向外看去。然後是嬌弱的艾米麗,她合起雙手祈禱——她的父母要求她每天晚上都為能恢復聽力而祈禱,她把這個做法告訴給梅勒妮,但從沒跟其他任何人說過。貝弗莉本能地將兩手抱在胸前,似乎要以此抗拒外來的攻擊。
梅勒妮繼續誦讀詩歌:
梅勒妮慢慢地爬出校車,走向凱迪拉克,半路上,她又猶豫了。與灰濛濛的天空、灰濛濛的麥田、蒼白的路面相對照,那些血顯得格外鮮紅,而且淌得到處都是——那個男人光禿禿的額頭上,他的胸前,車門上,還有那黃色的皮質坐椅上。
但是,那麼多血,梅勒妮想,她們不能沾上他的血,也許他感染了艾滋病,也許他患有其他傳染病。
「不!」梅勒妮用手語向她示意,「不要打。」
雪佛蘭直奔建築物的正前面,麵包車緊跟在後面,兩輛車都在門的左邊停了下來。
她的手,在做著手勢。
「八隻灰色的鳥兒,停留在黯淡的黃昏。冷風陣陣襲來,讓人心情憂傷。」
「才不是呢!」凱莉頂嘴道,「腓力斯人是什麼意思?」
她們在冰冷、潮濕的地上擠作一團。一隻老鼠匆忙逃走,它的毛色暗淡,像一塊陳肉。門又開了,梅勒妮遮住眼睛避開光線。
突然一陣顛簸。熊把車駛離了柏油路,跟著那輛灰色的汽車來到一條泥土路上。鼬鼠皺著眉頭,問了熊一句什麼,梅勒妮沒有弄明白。那個大塊頭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向窗外吐了一口唾沫。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來到一個山村,這裏離河很近。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只看了梅勒妮一眼,並沖她淺淺一笑。之後,他指著那幾根生鏽的鐵棒,吩咐另外兩個人把門緊緊地閂住。
是的,它們是烏鴉。不是五隻,也不是八隻,而是上千隻,一群烏鴉。這些鳥注視著大地,注視著黃色的校車,注視著陰雲密布的天空,天灰濛濛的,透著紫色。
「停一下,」蘇珊笑著說,「昨天可是五隻小鳥啊!」
他們從一根電線下面穿過,電線上停留著上百隻鳥,都很大,是一群烏鴉。
不!梅勒妮心裏喊著,繼續往前走!去一家雜貨店,一家7-11,或者一所房子。儘管她們一路駛來也沒有遇到一家,但說不定前面就有。不要停下來,一直往前走。她這樣想著,但她的手不得不移動。因為蘇珊說:「我們必須幫助他,他受傷了。」
這個年齡稍長的女人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肩膀動了一下,頭傾斜了有一毫米。身體的任何一點兒細微的變化都表明大腦在思考著什麼。
梅勒妮的第一印象是他像一隻狐狸。不,她斷定,他就是一隻黃鼠狼或鼬鼠。在他鼓鼓囊囊的褲腰帶上有一把手槍,她喘息著,舉起了雙手,不是放在臉上,而是放在胸前。「求求你,不要傷害我。」她本能地打著手勢。他瞥著她打手勢的雙手,笑了。
矮小而瘦弱。
梅勒妮盯著紅色的磚。
這些田野綿延不斷,梅勒妮心想。蘇珊也隨著梅勒妮一同凝視著窗外。「它們是黑色的鳥,」女孩兒用手語示意,「是烏鴉。」
但她記https://read.99csw.com得這個地方,裏面有一個廢棄的屠宰廠。這是一個死亡地帶,充滿血腥和危險。
鼬鼠對熊喊道:「在哪裡……他?」
兩個雙胞胎中,安娜一直安靜不動,她把兩手放在大腿之間,臉色比平時蒼白許多,與她妹妹栗褐色的膚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梅勒妮撫摸著女孩兒的頭髮,她指著麵包車左側的窗戶,向孩子們建議:「看那些麥子。」
「你怎麼能這麼做呢?」貝弗莉困惑地問。她十四歲,是這群女孩兒中年齡第二大的。
外面……外面是恐怖。
「姑娘們睡著了嗎?」問題很率直,她的手指立刻回到方向盤上。梅勒妮溜到前面,用手語示意她們沒有睡。
車在加速行駛,搖搖擺擺地駛上了柏油路。麵包車跟在後面,在輪胎捲起的藍煙所形成的模糊雲影中緩緩行駛。熊拍打著方向盤,轉身看了一會兒,對梅勒妮喊了一些話——憤怒、邪惡的語句。但梅勒妮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梅勒妮看見熊說:「為什麼……這兒……老兄,沒有出去的路?」
正在這時,一個黑影籠罩了她。
遠處,在帶狀柏油路的盡頭,是點點閃爍的燈光。熊按著方向盤上的喇叭按鈕,梅勒妮感覺到喇叭聲在她的胸腔內振動。
「什麼是『草』啊?」凱莉問道。
梅勒妮轉身看他們駛向何處。
一輛黃色的小型麵包校車在公路上突然爬上了高坡,此刻,她放眼望去,麥田泛著白光,彷彿一床巨大的棉被覆蓋著原野。綿延數千里的麥浪,在灰濛濛的天空下翻滾著,翻滾著。突然,麥浪向下一斜,地平線隨即消失了。
還有黑暗。梅勒妮痛恨黑暗——她二十五歲了,她在六個房間的屋子裡要點五盞夜燈。
「他的脖子上有個洞,」老師吃驚地說道,「好像是子彈穿的洞。」
梅勒妮明白這句話,倒吸了一口氣。那個過山車又開始下沉,她覺得自己的胃裡空蕩蕩的——遠遠地,遠遠地離開了身體。她再也無法往前走了。
鼬鼠猛地推開車門,隨後把蘇珊和哈斯特朗太太拉下車。
上午八點三十分
不,求求你,不要……
就是在這個房間里,動物們被宰殺。
那個男人的胳膊慢慢地放下來。透過起伏的麥浪,梅勒妮看到了他手中的金屬暗淡的光。
或許這件事表明她不該去,或許不該制定那些計劃,這是一個預兆。
哈斯特朗太太毫無表情地盯著鼬鼠。「……我們走……不打擾你們。我們不會……」
鼬鼠的頭輕輕地彎下去,他好像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他退縮了。熊的臉上擠出了一絲冷笑。哈斯特朗太太用雙手捂住耳朵,感到十分恐懼。
他是一個身材不高的男人,不胖,但看上去很結實。他的肌肉是那種騎兵才有的肌肉,緊緊地貼著皮膚,肌肉塊兒在皮膚下滾動著,卻又界限分明。梅勒妮深吸了一口氣,盯著他那張光滑而年輕的臉。他留著平頭,穿著和頭頂快速移動的烏雲一樣的灰色衣服,笑嘻嘻地露出潔白的牙齒。梅勒妮一點兒都不相信這笑容里有什麼善意。
熊說:「人們,那些該死的……看我們……」然後,他把頭轉向一邊,後面的話就消失了。
「你緊張嗎?」香農問道。
恐懼像滾動的滑車,使她的心驟然跌落在地上。
校車駛進另一片深谷般的麥田。
蘇珊,這個比梅勒妮小八歲的女孩兒,第一個下了校車,跑向那個受傷的人,她長長的黑髮在強勁的風中飄舞著。
現在她想做的就是回家。回到她租的房子里,在那裡鎖上門,喝一杯茶,然後再來一杯黑莓白蘭地,給在聖路易斯醫院的哥哥發個傳真,向他和爸爸媽媽講述這個故事。梅勒妮緊張時有個習慣,就是把自己金色的頭髮纏繞在彎曲的中指上,其他手指則伸展著,這個手勢代表「陽光」。
喬斯琳使勁地點著頭,好像她也發現了香農說錯了,只是因為自己膽怯,才沒指出來。喬斯琳是個非常膽怯的女孩兒,幾乎什麼都不敢做。
這時,安娜和蘇茜這對雙胞胎像羽毛一樣輕盈地坐起來,身子斜靠在前面的椅背上https://read.99csw.com,向前方觀望。她們呼出的氣息吹到這位年齡稍長的老師的寬肩膀上。哈斯特朗太太揮手示意她們把頭縮回去。「別往前看。坐回自己的椅子,看對面的窗戶。聽話。對!看左邊的窗戶。」
凱莉抓住梅勒妮的胳膊,緊緊地抱著她。哈斯特朗太太和蘇珊擁抱著其他女孩兒。蘇珊無論看到哪個男人都帶著自然的憎恨瞪著他們。喬斯琳抽泣著,那對雙胞胎也抽泣著,貝弗莉費勁地喘息著。
梅勒妮是後天耳聾,她八歲時失去了聽力,這時她已掌握了語言技能。與大多數女孩兒相比,她擁有更好的唇讀能力。可是,唇讀是一種很不確定的技能,比單純觀察嘴唇的變化要複雜得多。唇讀的過程包括嘴巴、舌頭、牙齒、眼神和身體其他部分的運動。你想讀懂一個人的語言,就得對他非常了解。熊生活的世界與梅勒妮的不同,梅勒妮的生活屬於舊的英語體系,是那種人們品著神聖而時尚的飲料,地處中西部小城鎮的學校。他說的話她一點兒也不懂。
哈斯特朗太太是兩個男孩兒的媽媽,她毫無幽默感,精明能幹,值得信賴,而且非常穩重。她把手伸到彩色的毛線衫里,將裏面的襯衣脫下來,撕成布條,做成臨時繃帶,用來包紮那個受傷男人頭部深深的傷口。她彎下腰,對著他的耳朵輕聲呼喚,按壓他的胸部,並對著他的嘴進行人工呼吸。
那個女人就是手提包的主人,梅勒妮的腦海里閃過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她有力的雙手。
三個女孩兒打起了瞌睡,另外五個女孩兒依舊睜大眼睛等待她繼續朗誦。梅勒妮又開始朗誦詩歌了,可是,她剛朗誦第一行時就被打斷了。
不,梅勒妮解釋道,她不緊張。她又把目光投向無盡的麥田。
熊猛地拉開前門,他和鼬鼠推著這些女孩兒走了進去。這裏惡臭難當,與其說是建築不如說是洞穴,到處是垃圾、糞便、霉斑和一些令人作嘔的腐爛發臭的動物的脂肪。令人恐怖的是迷宮一樣的過道,還有圍欄、斜坡和生鏽的機器,上面有一排排生鏽的掛肉鉤子。和梅勒妮記憶中的一樣黑暗。
警車——裏面只有一個警察——在田地的入口停了下來。他跳下車,手裡拿著手槍。當熊抓住香農並把槍口對準她的頭部的時候,這個警察突然停了下來。八歲的女孩兒不停地圍著熊轉,使勁地踢他的膝蓋,這讓熊很驚訝。他疼得退縮了,然後使勁地搖晃她,直到她不再亂動。熊和麥田對面的警察打了個照面,他把槍放回皮套里,然後回到了車上。
「鳥兒在電線上,張開了翅膀,在波浪般的雲海里,它們展翅翱翔。」
「我聽不見,」梅勒妮想,「所以我什麼也做不了。我還是回到車上去吧,照看好那些女孩兒。」她那像過山車般的恐懼終於平息下來,太好了,太好了。
她意識到,這些人向前面警察投降的事不過是她做的白日夢。她明白他們要去哪裡了。
熊低頭看著那個受傷的男人被打爛了的臉,用穿著靴子的腳冷漠地踢著他的頭,看著他的頭前後盪悠。梅勒妮喘著粗氣,那種踢打死者時的漫不經心和無緣無故,使她毛骨悚然。她開始哭了。熊推著蘇珊和哈斯特朗太太走向麵包車。
她回頭看到了警車,知道將發生什麼事情。前面會有上百輛裝有短波無線電話的警車聚集在那裡,會讓這些人把車開過去,然後從車裡出來。這些人會舉著手被帶走。學生們和老師將下車去警察局做陳述。這回她將錯過聾人表演劇團在托皮卡的演出,即使還有時間,但經過這場驚嚇,她已經無法讓自己上台朗誦詩歌了。
她完美的體型和運動員的身體。
梅勒妮再次凝視著堪薩斯中南部蕭瑟的景物。唯一的色彩是偶爾掠過的藍色,那是豐儲農場貯藏青飼料的活動地窖。雖然是七月,天氣卻很冷,而且陰雲密布,大雨就要來了。校車超過了一輛大型收割機和一輛滿載農工的汽車。梅勒妮想象這些農工一定正神情緊張地望著天空。這是收穫冬麥的季節,即將來臨的暴風雨會毀掉八個月辛勤的勞動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