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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夜 鬼一口 第二章

第四夜 鬼一口

第二章

鬼就會從頭——
「怎麼說?」
夕陽剩下最後的餘暉。
「喔喔,原來如此。」
「是人哪,卻又不全然是人。」薰紫亭一副好好先生的和善表情,接著說:
「但是有人認為生剝就是生剝,並不是鬼。嗯……我也說不上來,讓我想想……對了,那張臉的確恐怖,但也很有效果;那張臉一看就知道正在生氣,就知道它不是人類,頭上長了角,又赤面獠牙——」
「——而且日本的鬼不見得死後才能變鬼,回到剛才能劇的話題,劇中出現的鬼都是在活著的狀態由人變成鬼,而具代表性的鬼像酒吞童子、茨木童子也都活得好好的,是生物呢。所以我們都說『擊退』鬼,要砍頭顱,而非讓鬼了卻煩惱,成佛升天。」
無角,無以辨人、鬼。
「所以啊,」店主接著說。
薰紫亭不斷地點頭,說:「沒錯,鬼也有沒長角的,所以說僅僅有角並不能跟鬼劃上等號。」
「您說——鬼會吃人的,是吧?」
「是鬼的象徵?」
說話者不管聲音、語氣、手勢或體格,都與薰紫亭店主別無二致,更何況鈴木從剛才就一直與他對話,根本毋庸置疑。
接下來換小敬當鬼了——
「不能將所有的罪犯混為一談哪。犯罪者指的是違反現行法律的人,但狀況可說是形形色|色。有人苦惱許久才痛下決心犯罪,也有人因過失而犯下罪行。比如殺人,若能毫不猶豫地殺人,那就真的是鬼了。但假如有一絲絲迷惘,或殺了人之後才後悔的,這仍然是人。只有毫無所感地殺人者才是鬼呢。」
理由非常簡單明了,因為他害怕。
「您指情感的可視化?」
薰紫亭做出幽靈嚇人的手勢。
「另外,『鬼』用漢字發音念作『ki』,在中國代表靈魂、死者魂魄的意思。」
「對對,就是這點,我想問的就是這種問題——」
「為免讓您誤會,我先招了,這其實是我現學現賣來的知識。我在中野有個朋友對妖怪神佛之事非常了解,他跟我一樣都是開舊書店的,這些知識全是他灌輸給我的。您對此領域已經十分專業了,但那位朋友更是異常熟悉。以前曾聽他談過這個話題,所以才略懂一些。在本國,神與鬼並不是絕對對立的兩種觀念——記得那時談論的是這個話題。神明並非全然善類,當中亦有禍津日神這種惡神。只不過他說,荒神雖會帶來災禍,但袍們終究是神而非鬼。於是我就問,鬼是否跟神一樣也分善惡?他回答我鬼無善鬼,若善即非鬼,而是形似鬼的別種妖怪,我聽完恍然大悟。」
「所謂的鬼,追根究柢,就是能做出常人難為之事的超人,難道不是?」
「——鬼究竟是什麼?跟有沒有角應該沒有關係吧?」
店主的聲音輕柔高亢又彬彬有禮,說起話來習慣比手畫腳,所以即使在閑談,也像大費周章說明半天。鈴木每次跟他聊天總有錯覺自己在課堂上聽講。店主就是這麼個古道熱腸的人。
在這間整齊清潔、彷彿茶館別室的客廳里,只擺了插著枝的花瓶與年代久遠的將棋棋盤。夕陽射在紙門上,榻榻米形成兩種顏色。
「發訊地成為收訊地,收訊地成為發訊地,日子久了,也不知道哪個才是原型了。所以啊,假設有人在某深山中的村落里發現一則自古流傳的故事,恐怕沒人敢保證那個故事完全沒受過影響、原創於該地吧。資訊交換變得頻繁,區域特性就顯得曖昧不明哪。」
那是岡山縣的傳說。
「故事中的鬼不都會吃人嗎?」
「啊!我記得那是一種大人帶著大面具假扮妖怪嚇小孩的民俗活動。好像在除夕夜舉行的。扮妖怪的人挨家挨戶拜訪。不過我記得這好像是『春訪鬼』那類的妖怪吧?我在相關書籍上看過,跟火斑剝或腔皮怪同樣是在春天來訪的鬼——」
「常人——難為之事?例如什麼事?」
薰紫亭把手扭來扭去,做出蛇的樣子。
read.99csw•com吃人習俗——嗎?」
「所以沒有必要變成鬼……那麼,這句話究竟——」
「那麼……?」
「不,應該說是一種表現憤怒、怨恨或憎恨等強烈負面情緒的記號。《葵之上》中,六條御息所在生靈的狀態時戴的是『泥眼』,這種面具還沒有角,後來才變成了『般若』。如果負面情緒繼續醞釀下去,就會變成更恐怖的妖怪,到時不管有沒有角都無所謂了。」
「不,其實我想問的真的就是這麼普通的問題。一般所謂的『鬼』,就是那種頭上長了角,在節分(立春前一天)時被打得落荒而逃的那種怪物嗎?」
「在我們的文化里鬼和幽靈完全不同呢。」
「不過基本上,鬼都是有角的,不,應該說有角所以才算鬼——」
鬼之形同人之形。
「綜觀世界各國,有些地區依然保有吃人習俗。不過這些習俗多半是一種宗教性的儀式,絕對不是隨隨便便抓個人就吃了。某些三流的報刊雜誌還會加油添醋地報導這些吃人習俗,將當地居民形容得彷彿吃人惡鬼一般。但他們畢竟不是安達原的鬼婆呀,哪有可能隨便就抓個旅行者來吃啊。要吃也不是當作食物來吃,而是為了對死者表示敬意才吃的。我國不是有些地區還留有吃骨頭的習俗嗎?這兩者在精神意義上是相通的。再者,不是因宗教而吃人的地方,多半也存有許多禁忌,例如不能吃同族人等等。」
「躲藏起來嗎?」
「是的。鬼除了有角與膚色不同以外,其餘在外型上與人類幾乎無異。所以我說角很重要就是這個道理。因為如果沒有角的話,鬼與人幾乎沒有區別。——啊,這也是從朋友那裡聽來的,像是河童、天狗之類的妖怪在計算的時候是用『只』來數,可是鬼的話卻是用『個』來計算。鬼可說是非人之人。」
——雖辦得到。
「這個面具也有角,所以說角其實是一種符號。」
「相反地,若是以村落與深山的關係為主軸的村落文化,恐怕就無法生出『鬼』的概念了。不管任何社會群體,即便以村落為主體的社群都存在著恐懼的象徵,但是這些怪物並不會被叫做鬼,而是叫做山神或妖怪。」
鈴木點頭同意。
所謂的鬼……
「是的。如您所言,沒有心中無愧的孩子。但是孩子——其實不只孩子,每個人都會撒謊。一旦心懷愧疚,便想掩飾,如果是人,還能矇騙,可是怪物的話就矇騙不了。生剝的臉部其實隱含著『我不是人,騙我沒用,老實招來吧』之訊息。」
「因為捉迷藏的遊戲規則是鬼來抓人,被抓到的孩子就得當下一個鬼。鬼是會傳染的。因此這個遊戲中的鬼其實更接近『穢』的概念。」
「是呀,甚至富有教育意味呢。外表像個鬼,面容兇惡,拿著菜刀恫嚇小孩,質問小孩是否愛哭,是否做壞事——」
會吃人,所以才成了鬼。
——所以需要角。
壞孩子——
——毫無所感地……
鈴木討厭捉迷藏。
「鬼非得象徵邪惡嗎?」
「——所以說,這麼恐怖的怪物恐怕還是一種鬼吧。況且別的不說,生剝也有角呢。那張兇惡的面相,完全是副鬼的模樣哪。」
「披著蓑衣,遮掩臉部挨家挨戶上門的怪物——這些春天來訪的怪物雖然恐怖,仍算是一種神明。它的確不是人,倒也不見得是鬼。那張臉之所以如此可怕,單單隻是為了要嚇唬人——為了讓人畏懼啊。」
薰紫亭店主依舊說個不停,他的臉孔在黑暗之中已然模糊難辨。
也就是說,鬼是暴力。
「這些事並非不可能辦到,只要有心,就辦得到。」他做出如此結論。
「不對不對,並非如此。」店主大大地揮著手。
「是的。演藝必須將情感明確地表現出來,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生氣、怨恨或悲傷。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將情感轉化為任誰都能一眼便知的符碼。例如說,在能劇《葵之上》中登場的般若面具可說就是一種鬼的基本造型。」https://read.99csw.com
「長角的並非全都是鬼呢。」
「您知道有齣戲叫做《道成寺》吧?就是安珍清姬的故事。清姬因嫉妒而發狂,最後不是變成蛇了嗎?」
其實這些條件都無所謂。
「演出時是用面具與蛇紋衣服來表現,要裝出蛇身畢竟還是有困難呢。此時清姬配戴的面具叫真蛇,這個面具長了又尖又長的角,相當可怕。般若經常被視為一種鬼,真蛇反倒不會,這也不奇怪,畢竟是蛇妖嘛——真蛇的話,與其說是鬼更接近怪,雖有角卻非鬼,是成精之怪。」
不。鈴木沒玩過捉迷藏。
「——我似乎更不懂了。」
總算了解了。
「所以啊,不管是死是活,有角沒角,這些其實都不重要。」
「是的。即使在活人身上,也是相同道理。而角就是為了清楚明白地表現這種狀態的記號。有時我們將江洋大盜、十惡不赦的壞蛋叫做鬼,因為他們行徑殘忍,違反法律打破戒律,做出世人難容之事。」薰紫亭說。
「這個嘛——」
「鬼——是會吃人的。」
「演藝嗎?」
薰紫亭似乎鬆了口氣。
壞孩子——會被鬼吃掉。
「應該說,有沒有角都無所謂。角只是用來表現鬼很恐怖、很邪惡的象徵。」薰紫亭說。
「這在活人身上,也是相同道理——是嗎?」
「可是店主啊,我認為沒有心中無愧的小孩哪。小孩子當然知道壞事不應為,做了壞事會受到責罵。但是他們缺乏知識與經驗,無從判斷何謂好事壞事。所以我想——每個孩子總是擔心是否在不知不覺中做了壞事呢。」
「的確很可怕哪。活到了這把歲數,我要是被那麼可怕的怪物嚇唬,說不定也會哭出來。」和善可親的店主揮舞著雙手誇張地附和。接著他又說:
薰紫亭略略歪著頭。
「因此才用鬼臉嗎?」
「也就是說,店主,角雖然是表示此物非比尋常的記號,但不見得是鬼的註冊商標。您也說過,除了鬼以外,亦有許多有角的神魔。」
這麼說來倒是如此。
「即便如此,這些地方之鬼仍舊與都市息息相關哪。雖然用都市文化與地方文化來概括二分這兩者略嫌草率,為求方便容我姑且為之,畢竟這樣較容易理解。關於這都市文化與地方文化之間有何差異,請您想成是資訊量的差別——或者說,資訊處理能力的差別好了。」
薰紫亭早早察覺鈴木已無心下棋,便將手上把玩的幾顆棋子放回棋盤。他說:「既然有『隱角』這種說法,可見沒有角就難以判別是否為鬼哪。」接著他又笑了笑,半打趣地說:「您該不會是因為角行被我吃了才問遭問題吧?」接著店主又說:
「嗯,並不會做壞事呢。」
「我所說的並非神通力、天眼通或飛天之術等有如魔法般的能力。這些事一般人的確辦不到,而且不管怎麼痛下決心也絕對辦不到、不可能達成。我所指的是——全心全意去做能完成、但平常絕對不會做的事;實際上辦得到,但一般人無法達成的事。而鬼,就是能夠輕鬆自在地、毫無所懼地辦到這些事情的怪物。」
「『穢』嗎——」
「啊,對對,我好像看過一張圖,長角的人面蛇纏在吊鐘上——圖畫中清姬的身體完全化成一條蛇了。但能劇中應該沒辦法這麼演吧?」
「雖然您說對此不精,卻是十分了解呢,您真是太謙虛了。」鈴木很佩服地說。
「雖為人卻非人,符合這個條件的只有死者了。可是若問鬼是否為幽靈——您卻又說不是。鬼並不一定是死的,傳說故事中有太多例子可資證明。故鬼也不是幽靈。可我實在不懂,無法理解啊。」
「不,與其說是鬼,更重要的是不是人。」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怎麼看都覺得那是典型的鬼臉呢。」
「咦?有什麼不同嗎?」
「原來如此。」鈴木理解了。
「所以角只是用來表現異於常人read.99csw.com的記號。這麼說來也沒錯。若以角的成長程度作為指標——蛇妖之類的妖怪的角長得很雄偉,意味著遠超乎人類,而鬼則比神或魔物接近人類——店主您剛才是這個意思吧?但是鬼絕對不是人——」
「您的意思是——也有相反的情況羅?」
「是的。欸,這也是現學現賣。所謂的鬼,其實是一種流傳於都市的怪物。與都市對立的異人、山人、盜賊、化外之民都被當成鬼。若非基於中央、政權或正道這類高高在上的觀點,這種歧視便無以成立。此外,都市的知識階級對佛教有深刻的理解,這也促進了鬼的誕生。」
「當然不是幽靈呀。中國的『鬼』的概念本來就跟日本不同,日本的鬼可不會在柳樹下一臉怨恨地冒出來嚇人吧。這個歸這個——」
「吃人並非是辦不到的行為。即便是人,肉身說穿了跟牛馬亦無不同。不像河豚肉有毒吃不得,也不像木石銅鐵無法下咽,總之當作食材是沒問題的。只是古今東西的文明國度里幾乎沒有人吃人肉,吃人肉被視為一種禁忌而遭到禁止,一般人絕不可能去吃人肉的。」店主說: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會被吃了。
「啊,原來如此。」
鈴木陷入沉思。雖然這隻是個無關緊要的疑惑,他卻無法不去思考。
薰紫亭拉拉和服袖子,整理儀容,說:「所以一些原本不是鬼的妖怪只因長了角,卻也被當成鬼了。」
「你想,『化作鬼心腸』之後做的是什麼?通常都是好事吧,很少人用『化作鬼心腸』來形容壞事啊。」
不對,鬼就是人。
原本細長的眼睛眯得更細了。
「原來如此。所以說愈認真的好孩子,愈可能在無意識中恐懼羅?」
但鈴木已心不在焉了。
「還有,說到鬼,就不得不提一下陰陽道。小孩子的捉迷藏遊戲其實是陰陽道遺留下來的習俗呢。」
「這個嘛——」店主露出有點哭笑不得的表情。不久,他啪地一聲擊掌說:
「我認為小孩子其實無好壞。若是有不管自己行為是否合乎模範,都堅決認為自身是清廉潔白的達觀孩子,反教人覺得不舒服,您說是吧。生剝去嚇唬的都是幼小的孩子,被那張瞼一嚇就哭出來了。我看即便是大人,被這麼恐怖的臉拿菜刀抵住身體也會嚇得半死吧。」
「這樣看來,鬼的屬性非常分散,又是神明又是妖怪又是幽靈,幾乎可以歸類到每種類別嘛。鬼沒有實體,與基督教的惡魔不同,不一定是與神敵對者,也不是單純的邪惡,那麼鬼究竟是什麼?單純只是如漫畫或商標之類的恐怖怪物嗎?」
薰紫亭破顏微笑,語氣沉穩地接著說:「若要論好壞,反倒小孩子才壞。」
假如,
會被鬼吃了——
做壞事的話——
「原來如此,我懂了——」
「能行人類絕對瓣不到的奇迹、祥瑞的是神佛;透過修行獲得法力、魔力的是仙人或修行者:至於超乎人類理解範圍、能精怪幻化的,就是妖怪。只要是器物、禽獸變化而成的都是妖怪,而不是鬼。鬼——我們所熟知的鬼,跟這些都不相同。鬼能達成人類能實行卻難以辦到的事情。只要能毫不猶豫地達成這種事情的狀態就可稱為鬼。例如幽靈,只是喊著『我好恨……』的話僅是普通的幽靈,若會作祟的那就是鬼了。這在——」
「這個嘛,我不是專家,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店主的笑得更燦爛了。
「的確有這種說法。意思要人捨棄慈悲之心,變成像鬼一樣殘忍嘛?抹煞情感,有如鐵石——」
做壞事的話——
「我們不是常說——『化作鬼心腸』嗎?這句話指要人變得冷酷,貫徹意志。」
「的確如此。」
「鬼——會吃人的。」
「您說的沒錯,寺廟在當時畢竟勢力很大的。」薰紫亭說完,稍事停頓,視線望向遙遠的遠方。接著又以有些懷念的語氣說:
「——例如,所謂的鬼是否必須有角嗎?即使具有其他應有特徵,但沒有角的話,是否還能稱鬼呢?」
——卻非常人所能為。
「總之,不管是歌謠中的鬼或文獻上的鬼、口傳文學中的鬼、觀念上的鬼或通俗的鬼,總之形形色|色,若將之全部混為一談,視為同一物的話也實在不妥。剛才臨時想到的這些觀點僅是我這個外行人的一己之見,請勿當成定論。只不過我還頗為滿意這個說法,迫不期待想跟我那個朋友聊聊呢——」
憑甚麼能斷定他不是鬼呢?
「嗯,所以生剝才會長成那樣子。其實換成別張臉也成,只要讓人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人就行啦。」
但是——
薰紫亭是專賣日本古書的舊書店,店主對古典文學自是很熟悉。
「原來如此。」
「店主,所以您認為都城之鬼基本上還是各地鬼傳說的原型嗎?那麼——鬼的概念是受到佛教強烈的影響嗎?以地獄圖中的兇惡獄卒為藍本,並與各地傳說中的各種妖異的造型統合在一起,產生九*九*藏*書了各式各樣的鬼,這樣嗎?」
「秋田縣有種妖怪叫生剝,據說那其實不是鬼呢。」
被鬼追上的話——
「心裏若無愧,就算被威脅也不會覺得恐怖吧?」店主最後如此作結。
「讓人知道不是人——?」
「原來如此,所以說——」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如果是鬼的話就能毫不猶豫地吃人吧?」
「都市裡聚集了來自各地的人是吧?就跟東京現在也聚集了許多外地人相同道理。人會帶來資訊,都市則有許多種能將資訊傳遞至遠方的媒體,如瓦版、讀本等等。這種媒體能將訊息傳遞至遠處,也能長期保存;也就是說,鄉下的故事傳播到都市,經由媒體又回到鄉下,原始的故事受都市風格洗禮,成為新的當地古老傳說,然後經過一段時間又傳到都市,周而復始。」
無角,人鬼無區別。
但是實際上捉迷藏似乎並非如此,被抓到的話——鬼會傳染;不是被吃了,而是自己成為鬼。這個遊戲的規則就是如此。
薰紫亭自然無法察覺鈴木心中在想些什麼,他繼續說:「所以說鬼跟陰陽道的流行與散播也是息息相關。」
「所謂的鬼——肯定就是邪惡之物嗎?」
還是神或妖怪,
鬼就會——
薰紫亭接著說:
「應該說,兩者的方式不一樣,是截然不同的處理規則。我所謂的村落與都市是在這層意義下做區隔。了解了這點之後,再來思考背後的結構便會發現——傳說,是會循環的。」
人活著也能化作鬼。
「那麼,古代的鬼沒有角羅?」
「所謂的鬼——究竟是怎樣的怪物?」
「另一方面,生成也與鬼不大相同。有名的鬼女橋姬在劇中戴的是生成面具,表示她那時仍算是人。也就是說——鬼既是人也是魔物,可說是位於人魔交界上的怪物。」
「順便一提,那個丑時參拜的《鐵輪》中,橋姬的面具叫做生成。生成的額頭上有個像瘤一般的小角;而《葵之上》中,六條御息所的面具叫做中成,其實就是一般俗稱的般若面具;《道成寺》的則叫做本成。主角清姬戴的是蛇面具——真蛇。」
鈴木語氣誇張地強調。他將原本抓在手上的飛車擺回棋盤邊緣。反正這局棋再下兩步,鈴木的敗北就決定了。
薰紫亭的外觀年齡貌似三十又似五十,十分奇妙。他面朝紙門說:「喔,已經傍晚了嗎?」
鬼要來了——
「畢竟是鬼嘛。」店主搔搔頭。
鈴木覺得不安。
「循環?您的意思是……」
「這個嘛,『成』指變化,變化成蛇的意思——正確而言,是變成妖怪。妖怪化的程度愈高,角就愈明顯。但是真蛇面具終究是蛇,並不是鬼。反而中成面具的般若比較接近一般的鬼——」
「嗯?」
「不是——人?」
「嗯,的確如此。」
「因為做壞事的人本來就跟鬼差不多了。」
「可是我記得中央以外的地方也有鬼吧?雖說都城的確是鬼的大本營,但一般的村落社群也有鬼呀。比如牛鬼、山鬼,或者那個有名的鬼島之鬼——」
「沒錯,這很重要。」店主說。
鈴木強調地說。
「當然不是人,因為是鬼啊。」
「您是指鬼並不完全算是魔物嗎?」
「的確如此哪。」鈴木點頭,說:
「所以重點就是——有志竟成?」
「與其說鬼臉read.99csw.com,倒不如說是用那些角、獠牙來嚇人的。」
薰紫亭一邊收拾棋子,一邊問鈴木:「不過生剝並不算壞妖怪吧?」
「成精——妖怪嗎?」
捉迷藏。
「話說,我記得您似乎很喜歡看折口的書?」薰紫亭點點頭,將棋盤挪到一旁,表現出洗耳恭聽的態度。
「是的,至少我如此認為。」
「所以說,鬼是幽靈嗎?」
接下來換小敬當鬼了——
「這些面具名稱中的『成』代表著什麼意思?」
「鬼——是人嗎?」
「是的。怨靈殺人靠的是作祟引起災禍;幽靈的話就只會怨恨,讓人生病,但不會將人從頭一口吞下;至於妖怪就是嚇人與惡作劇。可是從來就沒聽過牢騷滿腹或只會嚇人的鬼,鬼啊,都是直接對人造成物理性的傷害。從我國最早有關鬼的記載——《出雲國風土記》中,大原郡阿用鄉的一目鬼早就在吃人了。而《伊勢物語》的二條皇后高子與業平私奔,碰上了鬼也是被一口吞掉。所以啊……」
「您的意思是都市人的處理能力比較強?」
「嗯。底下只是我一個外行人的見解,您聽聽就好。我認為情感的表現在演藝之中,必須明顯易辨才成。這是一種迫切的需求,不管是戲劇還是舞蹈都是如此。一一說明只會掃觀眾的興,又不適合掛著牌子演出。於是面具與人偶應運而生,與剛才提到的生剝是相同道理。」
「不,我認為不是。」
鬼——是會吃人的怪物。
「這句話通常用在形容為了成就某種大義而割捨個人執著,或者為了貫徹正道而斷絕情誼等等。『化作鬼心腸』並非形容冷酷、殘忍或毒辣的心情,而是破除迷惘,實行平常辦不到的事情之意。」
鈴木覺得有些混亂,原本只是隨口問問的問題,似乎一點也不簡單。只不過,僅管只是隨口問問,疑問本身倒是已存在於鈴木心中許久。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應該有。若問童話故事里的鬼是否都有角,大部分的人都會回答既然是鬼,肯定有吧,但那只是一種偏見,其實並非如此。例如《宇治拾遺物語》中取瘤爺的故事里出現了許多鬼,卻沒提到有角——」
「似乎是如此。據說鬼(oni)是從隱(on)的發音轉化而來:所謂的隱,乃是隱藏、不可視之意。意味著鬼平常不見蹤影,總是躲藏起來。」
「這樣啊?」鈴木語氣平淡。店主微睜細眼,說:「應該沒錯。」
「那麼罪犯都是鬼羅?」
「此外,大概就是傳統演藝的發展了吧——」
接下來——
「說得也是——」
「——總之,傳統對鬼的印象——頭長牛角,身穿虎皮兜襠布——是狩野元信發明的。俗稱丑寅方向是鬼門,我看應該也是配合這個形象,取其諧意而來的。」
黃昏即將來臨。
不管角或兜襠布,
——會被一口吃掉。
鈴木則由原本正座的姿勢改為輕鬆坐姿,將原本放在旁邊的茶移到自己面前。
「不不,我的專業是黃表紙跟灑落本啊。」店主惶恐地搖搖手,連忙表示:
——毫不猶豫地……
鈴木問。薰紫亭的店主一如平常滿臉笑容地答道:「鈴木先生,鬼就是那種穿著虎皮兜檔布,臉紅通通的……」他講到一半停了下來,又立刻反問:「不不,您問這個問題應該不是想聽這麼普通的答案吧?這些您認識早就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