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你了。

至此，鈴木心中總算萌發想活下去的慾望。慾望愈來愈膨脹，此刻他才覺得無法動彈的四肢是多麼令人怨恨。

「咦——」

夢見被人責罵。責罵他的人不知是父親、母親，還是叔叔。

「這個森林里到處都是日本兵的屍體，大家都奮戰到底，全死了。我看到這些頑固不知變通的士兵屍體，不知為何就滿腹怒火。一想到這些人的下場竟是在這裏腐朽、乾枯，我就覺得不甘心。因此我從這些屍體身上——」

睜開眼睛一看，眼前是熟識的軍官。鈴木雖然想對肌肉下達姿勢端正的指令，但身體仍不聽使喚，不僅無法站起，肌肉還不停地抽搐。軍官制止鈴木，要他別動。

鈴木想起來了。

手腳的傷口長了蛆，但也沒有力氣將之抖落。

但是鈴木發覺自己處於瀕臨死亡的狀態——亦即，還活著——是在意識恢復又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意識恢復時，肉體幾乎完全不得動彈，說理所當然倒也是理所當然。

沒有辦法自殺，於是他真心期望著自己能在被敵軍發現前衰竭而死。

「——切下了指頭。」他說。

「傷口看來沒問題。你要抱著傷口長蛆就一口吞下的氣魄，否則沒辦法活著踏上祖國土地。化膿的地方我會想辦法幫你治療。來，把這個吃了。」

但是——鈴木最後還是沒死。

到了晚上，軍官果然遵守約定回來了。

「懂了嗎？好歹——我也是你的長官，你要聽從我的命令，你要活下去。九_九_藏_書」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這是隊長說的話嗎？也可能是長官或老兵。

鈴木記得他的動作鈍重而緩慢，出血、撞傷、空腹，加上疲勞與骨折，動作遲緩也無可奈何。

只記得吃起來黏糊糊的。

你是個卑鄙的孩子——

鈴木則每天吃著他帶來的肉。

「你是我發現的生還者中最有精神的一個。」軍官說。

拋下死去的同袍苟活，這種行徑是不被允許的。

僅僅是偶然。

——真的只有一瞬間。

說完便離開了。

「長、長官，可是——」

軍官每天規律地來探望他。

反正鈴木現在全身力氣用盡，連站都站不起來的他必定會餓死在這裏。

你這樣還算日本國民嗎——

遞給鈴木的破爛飯盒裡放了細碎的肉片。

——真的只有一瞬間。

他是個膽小、既無體力亦無技術、欠缺戰鬥意志的新兵，率先陣亡的應該是他，但現在居然還活著。苟且偷生的愧疚感，迫使鈴木尋死自盡。

這時鈴木發現了，自己根本無須做些什麼——

軍官拿出一個萬寶袋，從中取出用破布包裹的東西。

軍官直視著鈴木，鈴木彷彿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嚇得直發抖。

但是，鈴木還活著。

首先，就算想死，他也缺乏器具自殺。

鈴木的身上空無一物。

卑鄙！你知不知恥啊！

那個在夢中出現過好幾次的光景。

——好吃。

軍官兩手捧著鈴木的臉。

鈴木被熱風壓倒，眼前一片血紅——

不，https://read.99csw.com是被抓住了。

部隊遭到轟炸。

第三口開始大口大口地吃。

壞孩子——

白天熱得像烤爐。

先前，只覺得戰場生活很漫長，既辛酸又痛苦，令人難以忍耐。然而，結束卻只需一瞬，一切都沒了。

「別想要自殺哪，那是笨蛋才會做的事。」

身體竟然還能動，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別一臉疑惑哪。為了國家去死，為了天皇陛下去死，轟轟烈烈地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天天被人命令去死，結果你真的想死嗎？我問你，今天如果在這裏死了，日本就能戰勝嗎？沒辦法吧？日本根本不可能戰勝啊。」軍官不屑地說。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自己的行為不正是敵前逃亡嗎？與其忍辱苟活，還不如毫不留戀地自盡，這是身為大日本帝國軍人的鈴木所應走的唯一道路——此時的鈴木一心向死。不只理智上判斷應當如此，情感上更覺得——就這樣活著太對不起為國犧牲的同伴了。

事情發生於緬甸戰線。

「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每天來看你。來，吃吧。肉很新鮮，不必擔心。」

他下意識地走進森林，躲入大樹洞里。鈴木想，自己應當死在這裏。

鈴木哭了。但不是欣喜或悲傷或後悔的淚水，就只是沒來由地流個不停。

吃完后沒不久，更感到飢腸轅轅。他想，原來飢餓在填過肚子后才有感覺啊。他餓著肚子，近乎昏厥地入睡了。大概沒做夢。只知道天氣很熱，好九九藏書幾次差點熱醒，皮膚感受冷暖的觸覺似乎恢復了。

「——我想至少讓他們的指頭能回到母國的大地上，能確認身分的傢伙就寫上姓名，打算回到日本本土后交給家屬。當中也有些人還活著，像你一樣混在屍體之中。我趁著黑夜檢查一具具屍體，確認是否尚且生存，因為只有我沒有受傷，也不虛弱。但即使知道對方還活著，卻什麼忙也幫不上。不管我如何鼓勵他們，給他們水與食物，等到隔天再去看時還是死了。」

不管從崇高的天皇陛下手中拜領的刺刀、手榴彈，還是自盡用的毒藥或上弔用的繩索，全部都沒了。

鈴木——感到困惑。

「戰爭很快就要結束，所以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

一旦決定這麼做，意識立刻變得朦朧。鈴木昏厥過去了。

鈴木已經記不得肉的味道了。

令人厭煩的長官跟討人厭的軍官全死了。

「結——結束？」

閉上眼睛！咬緊牙關！

等鈴木撥開瓦礫與屍骸的小山，站起身子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晚上。

「大家都這麼做，不必在意。」

明明只是吃水果，卻令他精神異常興奮。

帝國軍人沒有敗逃這個選項，一旦敗北，寧可玉碎不為瓦全。

雖然還不至於填飽肚子，至少滿足了。還沒來得及道謝，鈴木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結——結束……」

只要保持現狀即可。

「別動，保持你的體力。」

狀況真是凄慘無比，部隊全滅了。

是鬼，鬼就要來了—htｔｐｓ://ｒｅaｄ•９9ｃsw.ｃｏm—

鈴木瀕臨死亡。

痛覺逐漸從末梢蘇醒，疼痛讓處於混沌之中的自我輪廓明顯起來。不久，眼睛張開，鈴木在朦朧之中慢慢掌握了現在的狀況。

躲在這裏只要小心一點就不會被發現，只要繼續靜靜地待在這個樹洞里——終將難逃餓死的命運。雖然是個稱不上自盡的可恥方式，鈴木覺得倒也頗適合膽小的自己。

「喔！還活著呀。」

但鈴木終歸是活下來了。

他做了個夢。

過了很長的時間，鈴木的手腳等肉體的原有感覺才總算恢復。在這段期間里，他連眼皮也睜不開，感覺就像——失去了肉體，只有意識漂浮在黑暗之中。

「我、我……」

「——少了一隻螻蟻也沒有人會因此而高興。一億人民全都是螻蟻。說什麼一億火球，全員玉碎，以為國民上下一心，必定能上達天聽，達成悲願——這不過是精神主義的妄想罷了。螻蟻不管多少只都只是螻蟻。懂了嗎？所以我們螻蟻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就算覺得恥辱也要活下去，這沒什麼不對的。」

他用水壺喂鈴木喝水，給了他幾顆水果，說：

「你要活下去，別死在這裏。像我，老早就拋下部隊逃亡了。唔，你先別激動，我知道你可能很憤慨，但我可沒有理由受你指責。你看看你，不也仍羞恥地活著？我們的部隊在官方紀錄上已經全滅了，事到如今也沒辦法到野戰醫院接受治療。所以在結束前儘可能躲藏起來。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的。」

「要不了幾ｒｅａd.９９csｗ•ｃｏm天，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這種戰爭拖得愈久對國家來說損失就愈大。橫豎會輸的話，不早點投降搞不好會賠上整個國家，軍方再怎麼愚昧，至少也懂這個道理。他們開口閉口都是玉碎，可是總不可能舉國上下一起犧牲吧？因為真正的玉可還在啊。」軍官說。

鈴木向軍官道謝，感謝他帶來如此寶貴的食物，心懷感激地吃下。

軍官說。

「你今天在這裏自盡，對戰局一點幫助也沒有，所以趕快放棄無聊的想法吧。不只是你，在這裏死去的每一個人對日本的利益一點貢獻也沒有。包括我，軍隊全都是螻蟻，不管是死是活，都無法在歷史上留名。那麼又為何要死？為了什麼而死——」

鈴木用判斷力變得非常遲鈍的頭腦，反覆思索著他不敬話語中的真正意義。

「別急著吃，慢慢地吃，我明天還會過來。」

什麼味道早就忘了，只明確地記得，真的很好吃。

次日白天鈴木又被熱醒了。他感到很不舒服。

接下來換小敬當鬼了——

鈴木已不記得那些異國的水果是什麼東西，滋味是甜是苦。反而清楚得記當時因為手發抖，以致水果掉了好幾次。

慢慢地，鈴木感受到孤獨與恐怖了，他擔心會被敵人發現。被發現的話運氣好則被俘虜，不好則可能被殺。既然都恢復到這種地步，鈴木強烈地期望能活著回家。

鈴木深深感到罪惡感。

鈴木的心臟迄今持續跳動的原因，絕非他擁有旺盛的鬥志或過人的見識。

軍官檢視鈴木傷口的痊癒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