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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夜 鬼一口 第四章

第四夜 鬼一口

第四章

鈴木還滿喜歡從目前的住處前往薰紫亭路上的街景。鈴木之所以頻繁拜訪薰紫亭,一方面當然他非常欣賞店主人品,另一方面或許也是為了——欣賞路上帶點寂寥的景色吧。
在玩捉迷藏的遊戲時。
鈴木正想開口問他是否為債主時,男子搶在他把話說完之前,說:
男子語氣冷淡地繼續說:
夕陽西下,黑暗籠罩周遭一帶。
在此之前,鈴木的家庭就像那張照片般幸福美滿。
「那個被踢的女人叫阿貞,不是女孩子的真正母親,是個愚蠢的女人。芳美的親生母親死於空襲。阿貞是後母,所以對女兒一直很客氣,沒有自信扮演好母親的角色,但女兒就是討厭她這點。」
壞女孩也——消失了。
你這個愚蠢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我為你感到可憐。明知事情與你無關,但我還是沒辦法克制自己的情感。我不想看到你這個下賤盪|婦生的孩子的臉。你滾開,去被鬼被蛇給吃了吧——
接下來換小敬當鬼了——
男子又以嘲笑口吻說:
「你看,現在不幸正籠罩著那個家庭。真的是非常不幸呢。這家照相館即將倒閉,房子也要轉手賣給他人,一切都結束了。」
「事情的起端在女兒的行為上——」
母親與叔叔異口同聲地告訴他。
之後鈴木每次經過這裏,總看見他們在吵架。每次見到,女兒變得愈來愈壞,衣服愈來愈花俏,她燙起頭髮,濃妝艷抹,像個娼婦一般。鈴木曾經在附近看過她與戰後派的男朋友摟在一起卿卿我我,也看過她嬌滴滴地依偎在駐日美軍的臂膀下走路。
鈴木不知看過多少次類似的光景了。
爸爸生氣起來很恐怖——
鈴木出聲詢問。兩名憔悴的男女,動作生硬地抬起一頭霧水的臉。頭髮零亂的女人額頭受了傷,血淌流到鼻翼附近。神色莫名膽怯的男子看到鈴木突然急著將臉遮掩起來。
同樣是在黃昏時刻。
父親是個很嚴肅的人。
照相館老闆的身影出現了。
男子嗤笑地說:
黃昏——看不清楚錯身而過的行人是誰的時刻,又稱逢魔刻,意義或許是——不知來者何人,而碰上魔物之時刻吧。read.99csw•com
「不、不對,我——」
看到這種情況,鈴木總覺得心有不舍。
「我只是個搜集者。」
「我才沒有——」
——並非是存心如此做的。
母親還是如鬼一般可怕,說了:
那時。
男子淡淡地闡述事實,話音中不夾帶一絲情感。
鬼就會……
「夠——夠了!請你別再說了!」
對父親訴說叔叔與母親的事,只是因為他很高興,而非刻意告狀。真的不是刻意告狀的。而且母親不是總是教他不可以說謊,不能隱瞞事實嗎?人一旦有所隱瞞,就會產生愧疚。父親不是也教育他,只要心中沒有陰影,就不會說謊嗎?
果然只是偶然嗎?不,應該是錯覺吧。就算他真的是鬼,跟這個事件又有何關係?
「芳、芳美——你在哪——」
「可——可是你,你的行為未免也太——」
一個母親蹲趴在地面。
鈴木來到照相館前時,見到了這副光景。
揍她的是女兒吧,一個臉上仍留有稚氣的年輕女孩。
——鈴木覺得很高興。
「你——究竟是……」
「這個家庭以為自己的不幸是貧窮害的,但是他們在經濟層面上碰到的困境與其他家庭其實無甚差異。在這個時代,這不過是司空見慣的情況,沒幾個人能過經濟富足的日子。要說貧窮,大家都很貧窮。戰爭剛結束,表面上人人雖因解放而欣喜,但內心的一角總有股失落。為了掩飾這種感覺,大家都自欺欺人,裝成幸福的樣子,儘可能很有活力地生活。所以跟那些自我欺瞞的傢伙相比,反而這一家人的行為才是正常的。他們很醜陋,毫不隱瞞本性。看,又踢了,看來這個暴躁易怒的女孩對繼母真的很不滿呢。」
男子的眼睛捕捉著女兒的身影。
因為自己是乖巧的好孩子,沒什麼好擔心的,所以鈴木並不害怕。小孩子尊敬很有威嚴、很偉大的人。雖然父親生起氣來很恐怖,鈴木知道他不會沒來由就發脾氣。況且……
這是秘密——
——那就是家庭。
他說的——沒錯。
父親氣得滿臉通紅,破口大罵;母親則一臉蒼白地哭個不停,兩個人都像鬼一般可怕。鈴木不明白情況為何會變成這樣,他哭著辯解。
像你這麼可惡的孩子——
「那女孩叫做柿崎芳美,是個壞女孩。」
但是……
——為這個家庭帶來不幸的是那名男子。
但是鈴木實在太高興了。
「不對!」
那一天,
不對不對,自己並非——
男子再次打斷鈴木的九九藏書發言。
「不幸的源頭並非貧窮,而是愚昧哪。」
但事實並非如此。
「你看,母親不管怎麼被女兒毆打都不抵抗,可見心裏有鬼;而父親看見這個情況也不敢出來制止,多半是害怕那些討債的就躲在附近吧。」
「從剛才到現在,只聽到你不知節制的放肆言論,你……你這傢伙究竟為什麼要說這些給我聽?揭發親戚的恥辱究竟有什麼有趣的——」
「芳美——消失不見了!」
那女孩是個壞孩子——
倒在櫥窗中的那張照片看起來是多麼的幸福美滿呀,結果還不都是一樣?只是裝作看不見、聽不到,迴避著存在於背後的現實罷了。
當鈴木為了尋找藏身處,而走進入置物小屋時,發現母親與叔叔在小屋裡面。母親瞠目結舌地瞪著鈴木。
鈴木躲在圍牆背後觀察情況。
男人的臉孔潔白乾凈,隔著夕陽的薄膜,顯得模糊難辨,僅看得出他的打扮整潔入時,在老舊的街景中顯得格格不入。或許是因為如此,男子所在的景象——不知為何給鈴木一種不祥之感。
「哼哼,儼然鬧劇的第二幕即將開始。那個父親——叫國治的男人,是個膽小又狡猾的傢伙,但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根本不敢對女兒表示意見。雖然現在好像很生氣地罵人,但你很快就會知道那只是演戲。看哪,他舉起手來,卻遲遲不敢一巴掌打下去。」
叔叔則顯得狼狽萬分。
那時總覺得似乎在哪看過。這種既視感並不是錯覺,鈴木立刻想起來了。
雖然他沒有角,外型也與正常人無異,但鈴木仍然直覺如此。
與薰紫亭店主下棋、閑扯自然很有趣,但在前往的路上隨性閑晃也十分愉快。
這名男子——或許是照相館一家的親戚吧,鈴木突然想到。因為他非常了解這家人的狀況。
——被鬼吃了。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那名男子總是看著這一家人。
母親很溫柔,很溫暖,鈴木最喜歡母親了。
「是的,就是愚昧。那個叫做阿貞的女人因為生活太痛苦,轉而向宗教尋求慰藉。每個星期一次,浪費錢去聽莫名其妙的講道,真是無聊。女兒總是勸阻她不要迷信。那女孩對可笑的宗教沒有興趣,所以才會學壞來作為抵抗。可惜哪,靠那種東西根本無法撫慰人心,靠著那種東西根本無法彌補空蕩蕩的裂痕。」
小孩子都會撒謊,只要謊言沒被拆穿,大家都會以為他是個好孩子。
男子冷笑。
我明明就要你保守秘密。反覆強九*九*藏*書調,要你遵守約定。你是個卑鄙的孩子。都是你害的,一切都被你破壞了。像你這麼卑鄙的孩子給我滾開——
「又在——毆打父母了。」
鈴木側過頭,不想再看到這個家庭的悲劇。
——今天——不在嗎?
「這可瞞騙不了我的眼睛。」男子說。
反過來說,認真想這類奇怪問題的鈴木才是奇怪呢。如果這世間真的有鬼,那應該是——
「咦?」
「難怪?這是什麼意思?」
滾開,不要回來了——
鈴木短促地叫喊起來。不對不對,一頭霧水,飄怱不定的目光掃過照相館面前。父親抱起倒地的母親,兩道黑影變成一個黑色團塊靜止不動。
住在一起的叔叔很喜歡小孩,每天都陪鈴木玩耍,所以鈴木也很喜歡叔叔。當他發現兩人竟然一起出現在置物小屋時,雖然有點吃驚——但還是——非常高興。
鈴木感覺心情像是吞下鉛塊般難受。
——我為何一直看著這一家人?
「哼,我才不是他們的親戚。」
初秋的晚風掠過鈴木的領口。
他一直以來都注視著這個不幸的家庭的不幸爭吵。鈴木大約每三天經過一次照相館,每兩次就會遇上一次爭吵。
但是一旦謊言被拆穿了——
我可沒有理由受你指責——
「搜集者?」
「女兒與死去的妻子容貌非常相像,父親在女兒身上追求已逝妻子的美貌,但女兒敏感察覺了父親齷齪的想法。真是可笑,父親的確愛著女兒,但這種愛法對女兒只是困擾。」
——那女孩——
——啊。
——流血了嗎?
絕對不能告訴爸爸這件事喔——
「咦?」
「你、你說愚昧——」
不知不覺間,
大家都成了漆黑的暗影。
母親哀求女兒別再賣淫,女兒嫌煩便出拳打人。
「我才沒有愉快地觀賞,我——」
鈴木莫名地如此認為。
所以……
壞孩子從頭一口吞下。
一口……
男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芳美?芳美……」
鈴木以前很喜歡放在照相館店頭的全家福照片,每次經過時總會駐足欣賞一番。
那名男子站在照相館斜對面的郵筒背後,靜靜地注視大吵大鬧的女兒與哭喊的夫婦,仔細觀察這一家人的不幸。
找到你了,小敬——
昏暗之中看不清楚。
如果隱瞞的話,
又聽見被毆打的母親的哀嚎。
「這個家庭的大人不知反省自己的愚昧,只知將幸福寄托在孩子身上,所以才會陷入此般窘境。即便是家人,也不可能彼此沒任何嫌隙地緊密團結在一起,總會由裂痕九-九-藏-書之中生出愚蠢可笑的問題:就算是親子,也無法彼此互補身上欠缺的部分。女兒學壞,做出近乎賣淫的行為而受到輔導,父親不去了解真正理由,只知胡亂責罵一通,而母親就如你現在所見,就只能唉聲嘆氣不敢抵抗,難怪女兒的行為一天比一天惡劣。」
低矮的瓦片屋頂、長期受陽光照射而褪色的招牌看板、黑色板牆與受蟲蛀的電線杆、鋪上磁磚的理髮店、只做咸煎餅的煎餅店、石牆上長了青苔的照相館——
接下來換小敬當鬼了——
——他一直都在觀察。
那名男子就站在鈴木身邊。
但是……
鈴木出聲叫喊,沖向黑色團塊。
鈴木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個景象。
「就是你所想的那樣。」男子說。
此外……
「那個壞女孩就由我帶走了。」
「不,我不是討債的。你們的女兒——女兒到哪去了!」
鈴木發現那名男子的存在,則是在一個月前。
如果撒謊的話,
薄暮悄然滲透到市町的各個角落,滑稽又可憐的父母在淡藍的暮色之中,彷彿游泳般來來去去,但終歸尋覓不著女兒的蹤影。
「你——你究竟是——」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那個——那個女孩子——」
「請問你是——」
——他——是鬼。
家庭也就此分崩離析了。
有幾分寒意。
壞孩子就該被鬼從頭一口吞下——
母親的額頭似乎流出黑色的液體。
男子緩緩地將他那張有如能面面具般的臉轉向鈴木。天色依然昏暗,無法看清臉部細節。
男子很年輕。聲音聽起來很年輕,但看不清楚他的臉,光線太昏暗了,只看得出他是個打扮得體的紳士,一抹髮油的芬芳掠過鼻頭。
沒有理由,只是突如其來的想法,但是鈴木卻非常強烈地確定,因此今天才會向薰紫亭的店主詢問關於鬼的問題。但是……
轉過頭,已經不見男子身影。
隱瞞是壞事吧?
從頭……
「哎呀,女人被推倒了,額頭好像割傷了哪,真污穢。」
壞孩子就該從頭一口——
被鬼……
大家都這麼做,不必在意——
「而繼母則打從心底嫉妒女兒,看到她的臉就會想起前妻,表面上卻慈愛以待。這種虛假的對待方式終將失敗,因為女兒個人的人格在家庭里沒受到尊重。喔——父親出來了。」
壞孩子壞孩子壞孩子——
「大家都這麼做,無須在意。」
為何會一直注意著照相館一家的不幸呢?真的是因為事不關己所以愉悅地享受著他人的不幸?
他——是鬼。read.99csw•com
所以……
撒謊是壞事吧?
「——在今年春天以前,女兒一直是這個家的驕傲。她的確是個好孩子,但這隻是表面上的假象,內心並非如此。愛耍小聰明、個性狡猾的孩子表面上大部分都是好孩子。」
「別說謊了。就算你不是在說謊,只要你不出手相助,不出言忠告,只是袖手旁觀的話,跟我就沒什麼差別。你一次也沒有向他們伸出援助之手,你總是一副事不關己地享受著這副不幸的光景。他人的不幸就是自己的幸福哪,你的表情充滿了滿足。」
「她是個壞女孩。那個家庭的不幸雖然部分來自父母的愚昧,不過最主要還是那個女孩的緣故。只要那女孩不存在,這對夫婦就能和平共處了;但是話又說回來,只要那女孩不見了,這個家的中心便會產生巨大的裂痕。裂痕是愚昧的象徵,有缺陷的東西全部都是劣等品。」
——所以,鈴木將這件事情告訴父親了。
——這名男子——
那天——他聽見怒吼,櫥窗的玻璃破了,喜愛的照片倒了,玻璃碎了一地。雖然很驚訝,但那時以為只是普通的父女吵架。
「你自己不也只是袖手旁觀嗎?你每次不也很愉快地觀賞這一家人的不幸,難道不是嗎?」
父親也同樣如鬼一般可怕。
「我可沒有理由受你指責。」
男子站在鈴木旁邊僅約三十公分的距離,以更冷酷的語氣說:
在紛雜的黑暗之中,一家三口的爭吵持續著。彼此尖聲叫喊著對方絕對無法理解的話語,永遠沒辦法達成共識的議論依然持續著。
——他……那名男子……
「我只是個不幸搜集者,專門搜集——充滿於這世上的一切不幸、一切悲傷、一切苦悶。」
——這麼說來,
「不對,不該是這樣!」
「所以我才會告訴你這些哪。這一家人已經陷入了無可救藥的不幸泥沼之中。」
第一次是三個月前的事。
「那、那你是——」
另一方面,照相館僅短短三個月變得破舊無比,昔日的幸福光景早就不知到哪去了,客人也不再上門。只是經過店門口就能明白照相館有多麼破舊,破掉的玻璃也不修補,全家福的照片也倒在櫥窗里沒有再放好。
鈴木停下腳步。
你是個卑鄙的孩子——
有時悶不吭聲地直接經過,有時則會停下腳步圍觀。但是,那名男子每一次都出現在附近。
男子見鈴木保持沉默,便又殘酷地述說這家人的故事。
鈴木告別薰紫亭,踏上回家的路上。
但是鈴木畢竟只是個小孩子。
鬼——
「你們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