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壁上掛著污黑的半纏。

「所以你才——」

「你們不是結婚六年了？還七年了？你現在仍不到四十歲，你老婆也才快三十而已，沒必要這麼早就放棄生孩子吧？俗話說四十歲以後生的孩子叫做恥子，可見四十以後也還是能生的。」

「嗯……」佑介有氣無力地回應。蒸氣飄散了。

「幹啥？」

「她其實也懂的。」佑介有點自暴自棄地說。

牧藏笑得更燦爛了，不久表情恢復嚴肅，問道：

「真的不少。」

「那你呢？你又是為啥來當消防員？」牧藏沒好氣地問。

「煙怎麼了？嗆到你啦？」

「真搞不懂你。」牧藏說完，一口氣將熱茶飲盡。佑介喝了口茶潤潤喉，將茶杯放回茶托，並悄悄地將帶來的包袱挪到背後。

佑介正思考著這問題。

「我當上消防員的理由，就是煙啊——」

那是一場嚴重的火災。

「這也沒錯。」

「其實她不是不懂道理，也知道自己很無理取鬧。」

早知道就不問了，佑介很後悔。這個理由太正當了，正當過頭了。

「真的沒有嘛。」

「哪裡是小毛頭，你這個老前輩不振作一點，怎麼帶領新人啊！」牧藏叱責道。

「幹嘛問這個？」

「我想問題其實不在於此——而是她覺得太寂寞了吧。」佑介說。

「哼，我想也是。」牧藏抬頭朝上，看了天花板一會，從手邊的煙灰缸上拿起煙斗，抽了一口。

煙。

「她到現在還是會提——」

牧藏一臉老大不高興。

「你進消防團的時間哪。」

「嗯。」

佑介又問了一次。牧藏努起下唇，說：「怎麼？不服氣嗎？」

「是沒錯。」

產婆生氣地瞪著佑介。

「沒必要道歉吧？就算要道歉，對象也不該是我哪。」

「偶然——嗎？」

——啊，煙……

「原來——如此。」

「你老婆悲傷、難過的心情我能體會，也很同情你們的遭遇，只不過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到現在還在翻舊帳？」

飄搖。

飄搖。

「從那次后——她就很不喜歡我參与消防工作；不僅如此，即便不九*九*藏*書是消防，只要我去工作就很不高興。她也知道不工作就沒飯吃，但知道歸知道，就是不高興。我愈認真工作，她就愈生氣。但是，我真的不工作了，她也不高興。」

「——會當消防員，是因為沒別的好當了。當兵跟我的個性不合，問我為什麼我也只能跟你說就是不合。對我來說，與其殺人寧可救人哪。」

牧藏說完，接著問佑介要不要喝茶。看得出來，他十分注意佑介的感受。

「怎麼了？說話怎麼吞吞吐吐的。」

——跟自己相比，實在太……

「這也沒錯。不過她說這是心情上的問題。」

——煙。

聽佑介說完，牧藏故意裝出無趣的表情道：「真無聊。」接著將沖泡好的茶遞給佑介后又說：「我看是總算送走我這個沒用的老頭子，所以很開心吧。」

「嗯……」

「畢竟是連同慶祝老爺子退休的出團式嘛，大家都很用心參与。」

「怎麼說？」

如今洒脫的老人搖身變成好好先生，面露笑容問：

「喔——」

「是啊，真的很難搞。所以我總是滿懷愧疚地工作。不論我怎麼拚命工作她也不會誇獎我，實在沒有成就感。可是不做就沒辦法過生活。」

「什麼理由？」

水蒸氣從茶杯中冉冉而升。

當時佑介全副精神都投入消防工作，抱著小孩，背著老人，勇敢地深入烈焰之中救火。

一縷白煙裊裊升起，搖搖晃晃地在空中飄蕩，消失了。

「對了——理由是什麼？」

他在避開話題。

佑介沒回答，他將稍微放涼的茶喝進喉里，接著伸手向後抓住包袱，拉到身邊來。

「喂，你在發啥呆啊。」

「你到底——想說啥？」

佑介進入箱根消防團底倉分團已過了十三年，在團上是數一數二的老手。

「我想，她應該就是太寂寞了吧，也沒別的理由了。」

「沒火災，還沒用過啊。」

「老爺子。」

輕柔。

一臉享受。

「——這麼講是好聽，其實是我沒有學問，手也不靈巧，有的只是膽識跟腕力——」

水壺口又冒出蒸氣。

「要你多用點心思在家裡的工作上？」

輕柔。

「煙——」

「現在的年輕人連手壓式唧筒都沒看過。」

「不滿意？你人老實，不懂玩樂，這我最清楚了。這十年來沒聽說過你在外頭玩女人，就連htｔｐｓ://rｅad•99ｃｓｗ•ｃｏｍ喝酒也是我教壞你的。」

大板車載著手壓式唧筒在崎嶇不平的路上賓士——佑介入團時仍是這種時代。當時法披加上纏腰布的帥氣打扮，與其被叫做消防人員，還是覺得叫做打火弟兄更適合。

「又不是你人在現場孩子就能得救。當老爸的頂多就只能像頭熊般在產房面前晃來晃去，不管平安產下還是胎死腹中，生產本來就不是人能決定的。就算男人在場，還不是只會礙手礙腳？」

牧藏大聲一喝，站起身，拿燒水壺注水入水壺裡，又放回火盆上。

「對不起。」棚橋佑介不知該回應些什麼，總之先向牧藏道歉。

枕旁插了一炷香。

佑介回答：「十三年了。」牧藏原本蹙著的眉頭逐漸舒展，很感慨地說：「原來過那麼久啦……」

「這個……」

——還不能拿出來。

「嗯……」佑介陰沉地回答。

「喂喂，為什麼還不知道吧？」

「真是的，沒用的傢伙，我都快看不下去了哪。你在火災現場的氣力都到哪去了？你現在是附近各消防團的小組長，別因為老婆跑了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太丟臉了。」

「什麼幾年？」

「算是有關係吧。」牧藏說。

「就——只有這樣而已嗎？」

「呃，好不好用還不知道。」

——恥子嗎。

「卡車來了后應該輕鬆很多吧？」

「——爾後只要發生口角，她就會詰問我：『你重視別人的命甚於自己孩子的命吧？』」

另一方面，牧藏則從消防團還叫做溫泉村消防組的時代開始，辛勤工作三十五載，于去年年底退休，如今隱居家中，不問世事。

「什麼？」

水蒸氣與煙不同，很快就消逝無蹤了。

老人捲起袖子，拍拍黝黑的上臂。

他看得入神，接著難得地吐露老邁之言：「老人經驗雖豐富，很多事還是得靠年輕人哪。」

煙霧瀰漫，蒙朦朧朧。

「還以為——你想說啥咧。」

「也不是。消防本來就不是天天有，我也很用心做工藝，可是她就是不滿意。」

「沒有理由啊。」

佑介又端起茶杯，湊向鼻子。熱氣蒸騰的茶香撲鼻，弄得鼻頭有點濕潤。

老人哼的一聲九九藏書，盤起腳，縮起脖子，皺起眉頭，毫不猶豫地回答：「這有什麼好問的，當然是為了救人啊。我是愛好誠實與正義的人，嘿嘿。」說完，頂著一張恐怖的臉笑了。

輕柔，飄搖。

妻子流產了。

——沒錯，就是執著。

飄搖。

熱氣蒸騰冒出。

「也不是這麼說。」佑介回答。他只能如此回答。

「我沒跟您說過嗎？」

「這不是很好嗎？」

佑介什麼話也沒回答。

紫煙飄搖升起。

「唉。」牧藏歪著嘴，嘆了一口氣。

「算了，甭說了。總之你可別因此覺得責任都在你身上喔，這不是你的錯。要說心情，你的心情又該怎辦？老婆流產，悲傷的可不是只有她自己吧？你不也一樣悲傷？我記得你那一陣子整個人兩眼獃滯無神，我都不敢出聲向你搭話了哪。」

如同牧藏所言，今年的出團式比起往年還要盛大。一部分是為了慰勞牧藏多年來的辛勞，另一部分則慶祝爭取已久的搬運用小型卡車總算配備下來了。

「或許就是因為——所以更……」

「還懷恨在心嗎？」

「所以也發生不少二次災害。」

「幹麼？」

「嗯，那時真的很痛苦呢。」

透過蒸氣看牧藏的圓臉，老人一臉訝異表情，原本捆長的眼睛眯得更細了。

「喔什麼喔，你專程來不就是為了這檔子事？」牧藏儘可能語氣淡定、面不改色地說。然而不管是表情、語氣都表現出牧藏不知從何開口的心情。佑介敏銳地察覺他的想法，略感惶恐，但也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

佑介也望向半纏。

「這附近經常有地震吧？」

水壺中的水開了，發出嗶嗶聲，水蒸氣不斷冒出。

牧藏抬頭望著半纏。

佑介一接獲通知，放著臨盆的妻子一個人在家，立刻氣喘吁吁地奔跑到現場。四周環境很糟糕，滅火工作非常不順利。該處地勢高，附近的建築物也多，最糟的是距離水源遙遠，總共花了五小時才將火完全撲滅。加上善後工作，消防團費了十四小時才總算撤離現場，非常辛苦。

輕柔，飄搖。

「可是問題就是，並不是合不合理的問題。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

「話說回來，你來幾年了？」牧藏問。

跟孩子並沒有關係。

佑介問。

但是他的手指嚴重皸裂，慘不忍睹。

「這件事不該怪你啊？」牧藏說。

牧藏九九藏書正是一副打火弟兄的風貌，比起拿噴水頭，更適合拿傳統的消防隊旗，即使在古裝劇中登場也毫不突兀。佑介對牧藏的印象就是一副標準江戶人的氣質，或許正是來自於他當年活躍于團上的英勇表現吧。

佑介簡潔答道。牧藏聽了笑說：

佑介也學牧藏眯起眼，老人的臉隨著蒸氣搖晃地變形，在歪曲的臉上嘴巴扭動起來，說：「我看你是太累了。」但佑介似乎沒聽清楚。

煙霧充斥於密閉的房間里。

「偶然，此外就是執著。」

牧藏將稍微冷卻過的開水注入茶壺。

「我可沒辦法理解哪。」老人取下水壺，倒進別的壺裡冷卻。

「真難搞啊。」

「這個水蒸氣，原本應該是水珠子吧？」

「只是想問問。」

「記得是終戰隔年嘛？有五年了。那天好像是大平台的那個……對了，五金行的垃圾箱失火了。」

「所以才會——當上消防員？」

「喂，振作一點啊！」

牧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雖是個鄉下人，說起話來卻十分有威嚴，心態上還很年輕，不會暮氣沉沉。看到佑介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便嘟囔著：「算了，這也無可奈何。」他拿起茶匙將茶葉舀入茶壺，動作熟稔。牧藏的妻子去世已近五年，早就習慣了鰥居生活。

「更何況你背負的是人命關天的重責大任，怪罪你太沒道理了吧？」

「所以說，離婚的原因就是這個？」

「對。」

「說的也是。」

「還記得哪。」牧藏小聲回答。

「好，天氣很冷呢。」佑介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精神。

「算了，這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不能用道理解釋得通的。但那次只要我們組裡少了一個人手，火勢恐怕就控制不了，悲劇也就會發生，如此一來不知道會死多少人哪。」

「沒有理由？說啥鬼話。」

佑介刻意不看老人的手指。

或許是他的努力奏效了，那場火災中沒有人員死亡。等到東方發白之際，疲憊的佑介渾身癱軟地回到家一看——

「那時的事情——」

「老爺子，你還記得我家那口子——流產時的事嗎？」

佑介盯著煙瞧。

「快打起精神來。」牧藏說。

佑介，你怎麼了？

「我又沒問過這種無聊問題。」

呼，吐出一口煙。

「我的祖母也是死於火災。」

妻子正在哭泣。

「我真沒想到你們竟然離婚了，之前完全沒這九九藏書種跡象啊。」崛越牧藏語中略帶驚訝，他打開茶罐蓋子，目光朝向這裏。

「不是，就是煙啊。」

「她的要求實在很不合理哪。」

牧藏的眼前就是這件有點年代的裝飾品，他彎著腰，拿燒水壺注水入茶壺，突然皺起眉頭，也不瞧佑介地開口道：「前陣子的出團式可真熱鬧哪。」

「我跟老爺子比只是個小毛頭而已。」佑介不卑不亢地說。

「一點也不好啊。」

應該——就是如此。

「離婚的理由哪。」

牧藏又吐出煙霧。

果然很在意佑介的感受。

「唉。」牧藏面露苦澀表情。

「執著……」

輕妙地，輕妙地。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說我——太認真了。」

飄搖。

「老爺子。」

「喔。」

「人的心思其實很複雜，不會只因一個理由就生出一種結果。理由總是有好幾個，產生的結果也是好幾種。任誰都有某種執著，只不過大部分都是偶然形成的。即便你的離婚也一樣。」

「對啊，會用的人只剩我跟甲太。TOHATSU唧筒來了之後也過了六、七年，團員有八成是戰後入團的年輕人。」

「所以說，你們夫婦應該互不相欠了吧？已經結束的事情就別再東想西想了，要樂觀積極一點。你們第一胎流產後就沒生過小孩了嘛？」

這時佑介心中所想的，就只是——原來這種情況也燒香啊……

佑介想不出有什麼話可說。現在不管說什麼都會成了辯解，不管說什麼都無法安慰、無法平復妻子受傷的心。因此佑介只能茫茫然地、像個笨蛋似地看著飄渺的煙。

牧藏又啜飲了一口空茶杯。

出團式上，牧藏穿著十幾年來掛在牆上裝飾的半纏，老淚縱橫感慨地說：「老人將去，新車又到，加之正月賀喜，福壽三倍哪。」

「她不喜歡我全心全意投入消防工作。」

「老爺子為什麼想當消防員？」

很快就消失了。

「說得也是，最近都沒聽到警鐘響。這樣也好，沒火災最好。」

不知為何，佑介想不起牧藏平時的態度。

「也不是——不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