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如果我那時如果打破窗戶，或許能救出那個傭人，不，一定能救出來。」

踏雪而行。

因為，這是事實。

「我的目光無法離開煙霧，好幾道煙不斷湧現，輕妙飛快地升上天空，從燒毀的柱子上……從仍在燃燒的樑上……從燒焦的地面上……即使是在焦黑的屍體被搬運出去、警察到達現場之後，煙仍未止息。就算是屍體身上，也仍然不斷冒出煙來。」

「這也算——原因之一吧——」佑介語帶含糊地回答。

眼睛被火焰染成了赤紅。

「廢話。現在的你我不敢說，那場大火根本就不是外行人能奈何得了的，一個不小心就會葬身火窟，多一具屍體罷了。」

牧藏感到困惑。

「我那時往熊熊燃燒的屋子走去，不知不覺間——已經穿過了兇猛的火勢。此時，在經過宅邸時，我從窗戶看到了……」

「——因為理由有好幾種，造成的結果也有好幾種啊。」

聽起來像痛苦的哀鳴。

「老爺子，我當時繞到建築物的背面……」

十三年前，發生了一場大火。

四處傳來「水啊！快拿水來！」的吆喝聲。

杯水車薪，一看便知這場大火已經沒救了。即使屋頂穿洞，天公作美下起大雨也無法消解猛火。

不久，圍繞佑介的緊張氣氛化作喧囂由四面八方傳來，聲音愈來愈近，最後一堆人湧入，九九藏書充斥佑介身邊。

面向火災現場，額頭、臉頰烤得快焦了，但還是無法不看。突然轟地一聲，房內似乎有巨物倒下。隱約傳出尖叫與哭泣聲等人聲。

「嗯……」佑介陰沉地回答。

接著下一秒背後立刻有人大喊——有人在裏面！彷彿受人驅迫，佑介踉蹌地向前奔跑。

——啊啊。

那時……

劃破晚霞的，是一道……

——火災——嗎？

「佑介，你——」

——有人、有人燒起來了。

「原來你那時候——在現場啊……」

「松宮家的那場大火是我三十五年消防生涯中最大的污點。那天我真的很不甘心，眼淚流個不停。要是我們到達的時間能再快個一刻鐘，說不定至少就能再救出一個人了。因為——犧牲者當中，有三個人因無路可退而燒死，若能幫他們開出一條逃脫路徑——」

松宮家的宅邸燒起來了——

「沒錯？——什麼意思？」

「正確來說，是看到煙完全消失為止。」

燃燒著，赤紅地燃燒著。

煙——是永遠。

「基本上，那場松宮家的火災的確是我當上消防員的契機，但是——」

「對，煙就是煙。煙生於物體，只要是物體就能燃燒，燃燒就會產生煙。即便是人，燃燒就會產生煙，所以煙是靈魂。煙不是都升到天上嗎？物體本身的污穢燒凈后變成九-九-藏-書了煙，剩餘的殘渣就只是渣。煙才是一切物體的真實姿態。」

「但是……」

——啊啊，有人身上著火了。

比起——比起那時的火焰還要強烈上數十倍、數百倍；與那時相同，不，遠比那時更激烈地、轟轟作響地燃燒著。

「煙就是煙。」佑介輕輕地吹散漩渦。

牧藏很驚訝，旋即變得悲傷，他凝視佑介眉間。

「煙……你又說煙——煙到底是什麼意思？」

「煙？」

「你究竟……」

——太異常了。

幾個村民奔跑趕過佑介。

黑煙、白煙、煤灰、火星……各式各樣的煙。

這可不得了啊，事情嚴重了——

「他痛苦地掙扎著，或許身體著火了。沒過多久你們就到達現場，我到現在還記得老爺子你把門破壞后，全身淋水進屋救人的勇姿，但是我那時真的無能為力。」

「沒錯——我很異常。就算有種種理由足以說明我為何加入消防團……實際上——多半也是煙的……」

「看到什麼？」

——當然不懂。

「記得那次——死了五個人？」

倒數回去，佑介當時應是二十五、六歲前後。只不過佑介對自己的年齡一向不怎麼在意，或許是他獨居慣了吧。對普天之下孑然一身的佑介而言，年齡大小根本無須在意。當時的佑介早就失去了會惦記他年齡的家人與親戚。

抬頭ｈｔtps://ｒｅａd.9９csｗ•ｃｏm一看，大量的煙霧掩蓋了天空。

「煙就是煙嘛。」

「但是啥？」

「背面？可是要繞到背面不是有困難嗎？你自己也不是說火勢之猛，外行人連接近都有困難，背面的火勢想必也相當大吧？」

佑介覺得他們很愚蠢。

印象中那天是正月三日。佑介由小涌谷朝向一個更偏僻的小村落前進。

「在老爺子到達前，村民拚命用桶子、臉盆舀水滅火——但火勢實在太兇猛，終究沒人能靠近宅邸——」

佑介如同撲火飛蛾，慢慢地、緩緩地向地獄業火邁進。

燃燒著，熊熊烈火燃燒著。

佑介確信如此。

牧藏在此沉默了。

「沒錯。」牧藏也陰沉地回應。

人……裏面還有人嗎——

牧藏感到驚訝。

煙……

不經意地抬起頭。

牧藏表情茫然地望著佑介。

「是煙。」

「煙是我當上消防員的理由，同時也是老婆跑了的理由。」

「老爺子，您說的並不正確。煤是煤，跟純白清凈的煙不同。而且煙雖然會擴散，卻不會消失。煙只會飄走，絕不會消失不見。煙才是物體的真正姿態。」

「你說煙到底是什麼？我沒多少學問，什麼也不懂。若說煙是氣體，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氣也不同，跟暮靄、晚霞都不同。」

「所以你後來才——」

「你……」

「見到有人著火卻無能為ｈｔｔps://ｒeａd.9９cｓｗ•ｃｏm力的我，在屋子後面看著老爺子你們滅火。不久，屋子燒毀一半，熾熱的空氣撲向我的所在位置，我立刻逃向山上。然後——就在小山丘上觀看，直到火完全熄滅為止。」

「老爺子。」佑介身體前傾，說：

牧藏剛才吐出的煙仍殘留在狹小的房間，成漩渦狀盤旋于空中。

滾滾濃煙直衝天際。

那年冬天下大雪。

前方染成一片橘色。

「這是當然的。」牧藏露出疲憊至極、老態龍鍾的表情。佑介臉朝下，躊躇了一會兒，說：

佑介臉側向一旁，不敢直視牧藏茫然的臉。他望了一眼背後的包袱。

佑介畏畏縮縮地抬起頭。

「是那個外國傭人……唉，果然——再早一點就好了。」

「沐浴在——煙霧之中？」

就在回家的路上。

「或許這是影響我的原因之一。不過我跟老爺子不一樣，個性沒那麼正面，我一直不把正義感、責任感這些當一回事。但是——嗯……或許就跟老爺子說的一樣，人並不是那麼單純的——」

原來那並不是晚霞。

佑介避開村民向前奔跑。

牧藏身體僵直，他僵硬地向後退，眼神透露出不信任感。在牧藏眼裡，佑介或許，不，肯定與瘋子無異。牧藏以看狂人的眼神瞪著佑介。

或許是——預感吧。

「你是怎麼回事？」牧藏訝異地問。「我就是無法不看。」佑介說了不成藉read.99csw.com口的藉口。

煙——

哀泣。

「你、你在說什麼夢話！煙不過是極細微的煤炭，細小的煤炭被熱空氣帶上天空便成了煙，如此罷了。要說殘渣是渣，煙不也是渣？」

「到火完全熄滅為止——嗎？」

當年物資十分缺乏，恰巧佑介的肚子也餓了，所以他還是心懷感激接受謝禮。

「我被煙迷住了。我一直看呀看的，看了一整天。」

「煙。煙煙煙。到處都是煙。那時，如果警察沒來現場，我肯定會奔向火災現場，沐浴在煙霧之中。」

他受人請託，準備將東西送到該村落，謝禮只是一杯屠蘇酒。送達之後，果然如同出發前所言——主人端出屠蘇酒與煮豆款待。佑介自嘲地想：「這簡直跟小孩子跑腿沒兩樣嘛。」

佑介看得出神。

「——所以，這就是你當消防員——的原因？」

「——我不懂。」

「像這樣，樣子很痛苦。」

燃燒的木頭劈里啪啦地發出爆裂聲。

記得是母親去世的隔年，也就是昭和十五年。相信沒有記錯。

消防組！快叫消防組來啊——

煙。

「有人——趴在窗前，手貼著玻璃。」

突如其來一陣寒意。

「您說得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