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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夜 煙煙羅 第四章

第五夜 煙煙羅

第四章

他不是塊讀書的料,個性內向,所以也不習慣城市的風雅生活。相反地,他並不排斥繼承家業,每天只是默默地削著木片,從沒表示過不滿。笨拙歸笨拙,也還是有樣學樣地做出了臉盆、杓子等器具。
反正不知道就不知道,他也不想多問。
裝點著阿初肢體的火焰,比起過去所見的一切服裝還要更美麗。
阿初或許是——寧可一死——也不願意與哥哥結婚:或者恰好相反,想與哥哥結婚,但受到無法想像的反對——只好一死。可以想像——阿初應是受到難以跨越的阻礙,才被逼入死亡的深淵。
佑介只能茫然呆立觀看這一切。
阿初小聲地哀鳴。
她逐漸變得稀薄。
輕妙升起的煙。
他從來沒有與阿初說過話。
佑介憧憬那個女人,愛戀那個女人,但心情上並不感到悲傷、寂寞,因為這個戀情打一開始就不可能實現。女人是哥哥的未婚妻。
接著,在地面上打滾。
——啊!
佑介對這個兄長几乎沒什麼好印象。
——煙,究竟是什麼?
阿初來了。
佑介說不定還沒對阿初開過口呢。他不知道阿初成為兄長的未婚妻之經過,也不知她為何在成親之前便來佑介家。只知道她某一天突然來到家裡,在箱根生活了三個月後,于即將舉行婚禮的前夕——自焚身亡了。
如此而已。
艷麗的緋紅火焰在纖白的肌膚上竄流、蔓延,與軀體交纏,女體的輪廓在晃動的熱氣中變得朦朧模糊。女人的臉恰似陶醉,原本潮|紅的臉頰于瘋狂的紅色九九藏書火焰中染成深紅。
深深埋在地底,至多腐朽。
於是他更埋首于木工之中。
那時,佑介總認為不該正眼瞧阿初。
是故,佑介討厭父親,也討厭兄長。他從來沒有將不滿表達出來。這並非憎恨或怨懟,就只是單純的厭惡。就在這樣的狀況下……
微風吹打在煙上,煙的形狀輕柔變化,形成漩渦,混合扭曲,或聚或散。
死因不明。
總之,佑介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之後二十幾年來,佑介一次也不曾思考過阿初自殺的理由。
只有煙留下。
從那一天起。
幾天後,阿初舉行火葬。
阿初在父親或兄長面前並不常笑,反而在佑介面前露出幾次笑臉。那應該只是客套的表現吧?不,說不定還是嘲笑呢。
不知為何,阿初全身濕淋淋地站在空地正中間。
但是——佑介的感想卻只有:「原來燒過一次的東西還要再燒啊……」他真的不知道大家為什麼這麼悲傷。
好美。轉瞬之間……
佑介想,反正很快就會回去了。
父親——似乎以這個無心繼承家業的孩子為榮,反而與唯命是從,心甘情願繼承家業的佑介疏遠。事實或許相反,但至少當時的佑介感覺如此。也許父親是為了將佑介培養成獨當一面的工匠才嚴苛以待,也許父親是一番好意,期望佑介能早點獨立。但這隻是經過二十年後,總算能體會為人父母心情的佑介之揣測。不管父親當時的本意如何,至少當時的佑介感到十分不滿總是事實。
只是……
是自殺。九_九_藏_書死於大正結束,昭和來臨之際。
她們是誰根本無所謂。
完全沒想過要阻止或救助她。
不管如何,異地風情的言語、高雅的舉動、總是打理得整潔凈白的外表、輕柔曼妙的小動作——這些構成阿初的種種要素,在這個小山村中都顯得格格不入。
別人的心情原本就無法了解,自以為了解也沒有意義,因為根本無從確認。不管關係多麼密切,別人永遠是別人。即使是戀愛的對象,這道阻礙依然牢不可破。因此佑介對於阿初自殺的動機完全沒有興趣。
此時的佑介仍只是個小孩,他沒去上學,跟著父親學習木工。
因此在不知世事的山村小孩眼裡,阿初是多麼地耀眼燦爛啊。十來歲小毛頭的愛情,頂多就是如此程度。實在不願意用戀愛、思慕等詞語來形容如此程度的情感。這隻是小毛頭的憧憬罷了,毫無意義。
不久,
聞聲,抬起頭來。
多麼愚蠢啊。
佑介漫無邊際地思考。
兄長則與佑介不同,擅長與人交際,有做生意的才能,當時頂著採石場負責人兼業務員的頭銜,收入還不錯,總想著有一天要離開村子,闖出一番大事業。
佑介轉頭,移開視線。
火……
升起一縷白煙。
阿初來的那天——
她明顯是個外地人,一舉手一投足都突顯出她與本地人的差別。
鮮紅的火焰包覆著阿初。
阿初燒死了。
事後調查才知道,那天恰巧是陛下駕崩的隔日。
是氣體嗎?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氣也不同,跟九_九_藏_書暮靄、晚霞都不同。煙由物體產生,物體燃燒就會產生煙,煙升往天空。
不論阿初對佑介是否有好感,或者瞧不起,或者生疏,對他而言都是相同的。佑介無從得知阿初的真正想法,只能憑藉自己的感受做出判斷。對佑介而言,事物的表象就是一切。不管內在是否另有深意,事實就是阿初對佑介笑了。
自殺者的心情,佑介無從了解。
吸了一口氣。
阿初化作白煙,輕妙地攀向天際。
「佑介弟弟……」記憶中,阿初似乎曾對他呼喚。
他斜瞟了女人一眼。
女人——阿初在空中笑了。
反正怎樣都好。
滾滾黑煙升起,油脂劈里啪啦四散,女人痛苦不堪地滾來滾去。
女人燒死了。
不小心嗆到,咳個不停。
面對她的死亡,佑介既不悲傷,亦不寂寞。
女人與天空合而為一。
阿初著火了。
可惜大家都低頭哭泣,沒人發現煙的變化。
佑介逐漸喜歡上阿初。
——現在回想起來。
稀薄之後又浮現。
她講話的方式、語調與當地人不大相同。當時的佑介並不知道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的她來自何方。
從像是怪物般聳立的煙囪頂端,
雖說,他對全身著火的人也無力阻止、救助。
浮現之後又模糊。
又或者根本與此毫無關係,阿初只是臨時起意,突然萌生自殺念頭。總之不管理由為何,現在早已無法確認,即使能確認也毫無意義了。
對佑介而言,這個事實才是真正重要的。
若有翅膀,好想飛上煙囪的頂端,深深吸九_九_藏_書一口煙啊——佑介真心地想。
混于空氣,女人無限擴展。
最後,變成了一張女性的臉。
接著,
雖說如此,阿初的死應該不是——過於悲傷而追隨陛下自殺。但理由又是什麼,佑介也不知道。沒有人告訴他原因,他也從來沒向別人問過。
大家都在哭泣。兄長嚎啕大哭,母親啜泣,父親嗚咽,眾人悲傷掉淚。
那是佑介十歲左右的事情。
但是,阿初並沒有回去。
這並不是戀愛。
是的。
阿初在佑介眼前自焚了。
——和田初。
火焰的形狀隨其動作變幻無窮,轟轟烈烈地讚頌女人之死。
因為他覺得刻意去打探阿初溫柔的腔調與她的來歷,只是一種不解風情的行為。
物體受到火焰凈化,變成了煙,剩餘的殘渣就只是渣罷了。煙正是物體經粹煉后的真實姿態。煙會散去,卻不會消失;頂多是到了某處,絕不會失於無形。煙是這世界上的一切物體的最終真實姿態。煙是——永遠。
不是消失,而是擴散開來。
佑介對阿初的認識就只有這麼多。
每個人都在哭泣。葬禮會場充滿了哀戚,慟哭、哀切、感傷、憐憫與同情,淚水沾濕了每個人的臉。
佑介在腥臭、充滿刺|激性煙味的嗆鼻空氣里,戰戰兢兢地……
吸了一口氣。接著,他又再一次深深地……
佑介看著煙。
在火焰之中映著形形色|色的東西。
「你很悲傷嗎?你也為我悲傷呢。」兄長問。「別開玩笑了!阿初或許屬於你,但阿初的煙卻是我的!」佑介想。
手上拿著蠟read•99csw.com燭跟提桶。
她已不再美麗。
大人趕到現場時火已完全熄滅。有人哭泣,有人大叫,現場一片騷動。女人已失去生命,只剩下一具有如燃燒不完全的木炭般的物體。眾人將物體搬上板車,不知運到何處去了。
此時,在一個身穿高貴華美、有點年代的服飾的婦人引領下,一名女人靜靜地走進房間。佑介想,她們一定是兄長的客人,所以對她們在隔壁房的交談,佑介並沒有興趣。
那一天。
因此……
母親細聲向他介紹:「她是哥哥的媳婦。」之後阿初就在家裡住了下來。
直到太陽西下,火葬場的燈火關閉,四周逐漸昏暗為止,佑介一直楞楞地看著天空。
現在想來——記憶中的阿初語調很明顯來自於關西,大概是京都的女性用語吧。但不論是否真確,其實也無關緊要。
原來潑在阿初身上的是油。
佑介不知該如何與阿初相處。
大家把骨頭當寶,但燒剩的殘渣有何可貴?骨頭不過只是堆硬塊,沒有必要的部分罷了。
或許只是錯覺。
啊。
女人變得全身焦黑死了。
佑介老是做不好工藝品,不知失敗了多少次,在泥地板的房間角落拿著鑿子不斷努力練習。
或許年紀相差甚多也有影響,兩人之間鮮少有對話。
從自家後門出去,靠山處有一片略為傾斜的空地,積滿了雪。佑介抱著一堆木屑走了過去,他正在打掃工作場地。
好想要這道煙啊。
煙——
阿初不是本地人。
只知低頭的傢伙們永遠也不會懂。
煙。
佑介就迷上了煙。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