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太遲了。

「對。那場火災規模很大，箱根分團全部出動——不只如此，附近的消防團也都來了，連神奈川的警察也全體集合。火災地點的環境很糟，沒人想到那裡竟然有廟，畢竟連條像樣的道路也沒哪。雖然廟最後還是燒毀了，但沒釀成森林大火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什——什麼？」

「——他們都化作美麗的白煙，從火葬場的煙囪緩緩升天了。只有我替他們的煙送別。最後只剩我留了下來。」

「之前那個——寺廟的大火。」

「寧靜、肅穆地燃燒。只不過——現場的警察說寺廟裡還有三個人在，多半沒救了。他們衣上著了火——」

「所以說……」

「——兄長、父親與母親都……」

並非如此。

「不管是原本討厭的兄長、忌憚的父親、衰弱的母親，變成煙后都很美麗。討厭之事盡付祝融了，無論此生的阻礙與醜陋俗世的污穢，皆悉燒得一乾二淨。凈化后，由火葬場煙囪輕妙地——」

「寧靜？」

「老爺子，你看，煙不會消失，只是會散去而已。所以只要像這樣裝在罐子里——將之封住，就會永遠——留在裏面——」

「您說的是沒錯……」

「結果你還是進去了？」

「一點也不是胡說八道啊。你看，在這裏面輕柔飄搖、白霧茫茫的——你看啊老爺子，這就是阿初的臉哪。雖然有點小，因為多餘的部分已經燒掉了嘛。這才是阿初的真正姿態，是封裝在罐子里的靈魂呢。」

「老爺子。」

「這是因為——」說完，牧藏楞了一會兒，接著又難以啟齒地開口道：「——因為那個叫做阿初的女人的關係嗎？」

最後之際，女人……

「絕非謊言。」佑介九*九*藏*書回答。

牧藏屏息以待。

「一直以來我都是孤家寡人，雖然托老爺子的福娶了老婆，我想還是單身比較適合我。受您多方關照還這麼說真是對不起。但是，跟老婆過的生活只讓我覺得很疲憊，她應該也這麼想吧。所以我覺得虧待她了——」

「衣服上？」

「你自己看。她——我老婆說我瘋了，然後就跑掉了。但是你看，真的有張臉吧？這麼漂亮的臉——我怎麼可能瘋了？老爺子，你自己看個仔細吧。」

「會太遲嗎？」

四角朝四方攤開。

白霧茫茫。

佑介解開結。

牧藏說，再次張開的那雙細長的眼睛里，閃爍著些許的憐憫。

「說什麼鬼話。」牧藏拿把玩在手上的煙管在煙灰缸上扣了幾下。

「什麼？」

「喂，佑介！我不想聽你這些無聊故事。我本想悶不吭聲，沒想到你竟說起莫名其妙的鬼話。你到底想說啥？突然來我這兒，說你跟老婆離婚，我原想不是你外頭有女人，就是老婆給你戴綠帽子，所以才耐著性子聽你講，你竟給我瞎謅起天方夜譚！」

牧藏用力撥掉罐子。

啊，煙會溜走……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於是——我就說要進去救人，大家都阻止我。當時山門已經燒毀，並逐漸延燒到附近的樹林。比起滅火或救人，阻止森林火災的發生更為重要。但是我一想到——有人……」

接著大聲地說：

並不是這樣的。佑介並不厭惡妻子，他討厭的是無法回應妻子需求的自己。「反而應該是我被老婆討厭吧。」佑介說。

「直到最近我才回憶起來，跟老婆處得不好則是更早之前。所以說——」

「是——嗎？」

「一個很像九_九_藏_書阿初的和尚，全身著火，在巨大佛像前燃燒著——」

「我並不是那種人。」

佑介自顧自地繼續說：

「廢話，當然沒錯。那女人到底有多美我不知道，在你年幼無知的眼裡想必很美吧。你的老婆也算是十中選一的美女，但跟回憶中的美女一比……」

「跟年齡沒有關係，不論你說是憧憬還是啥，跟喜歡有啥不同？最近不是有些軟弱的傢伙，明明就老大不小，還一副沒斷奶的模樣嗎？」

「什麼？」

「別開玩笑了！」

佑介撫著包袱。

「我再重複一次，我並不是真心喜歡她。我那時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孩童，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毛頭啊。」

「那又——怎樣？說明白點。」

「住口！」

空無一物的透明藥罐。

而棚橋佑介像失落了什麼。

「愚蠢的傢伙！」

佑介想起來了。

輕柔。

老人感到困惑。

「我和她已是同床異夢，我似乎——沒辦法真心對待她了。」

——豈是玩笑。

「一點也不可怕啊。也不覺得悲傷。對我來說，這隻是個單純的事實。」

裏面——一片白濁。

「比起阿初燒死的時候、比起松宮家的火災還嚴重得多了，宛如整個世界都燒了起來。而且不同於大地震或空襲時的恐怖感，寧靜至極。」

「那是因為你缺乏誠意。你剛剛也說無法發自內心疼老婆，我看就是因為你還執著于那個死掉的女人的關係。這樣一來我總算懂了。」

「煙又怎麼了！」

「已經太遲了。」

「——不對，或許你自以為如此，但我認為，這個經驗事實上成了創傷。換作是我——唉，這種事情若非親身經歷恐怕無法真正了解那種感覺吧，至少我就無法想像。九-九-藏-書對了——令兄呢？他怎麼想？」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早春之事。

「您沒辦法理解嗎？」

「你——很疲倦了吧？」

「你只是疲倦了。」牧藏又重複了一次。

佑介弟弟……

「不是的，我並沒有愚昧到那種地步。」

「寺廟——啊，山上那場大火嗎？」

身上澆水。

罐子從佑介的手中滑落，在榻榻米上滾動。

「告辭？走去哪？」

牧藏冷汗直冒。

「要說沒爹沒娘，我不也一樣？我的爹娘在我還小的時候就走光了，可是我從來就不覺得自己一個人過較好。跟孩子的娘生活了五十年，現在她死了，我還是不覺得自己一個人過較好，因為我還有孩子、孫子。所以說——我不會要你改變想法，但……」

佑介笑了。

「我的意思是——這就是我跟老婆離婚的原因。」

唔哇啊啊啊啊！

佑介覺得他有點可憐。

「就說是煙啊。」

「從頭到尾言不及義，不管問你啥你全都否定，迴避問題。最後還說起啥鬼煙啊煤啊的——胡扯也該有個限度吧。」

「是、是嗎？」

「你不要胡說八道！」

「你——你瘋了。難怪老婆跑了，這、這種東西——」

「嗯——這——少小之時目擊自焚現場——如果你真的親眼見到——畢竟會成為心理創傷吧。」

衝進世界末日的烈火里。

牧藏大聲地喊著「忘了吧！忘了吧！」問佑介妻子現在在哪，要去幫他講情。佑介滿臉困惑。並不是這樣的。

「你現在還是——對那個女人——」

「所以說，就是煙啊。」

牧藏不知該說什麼，只是以看狂人的眼神瞪著佑介。等到佑介完全說完后，他眯起眼，手指抵著眉間，彷彿若有所思，接著開口九-九-藏-書：「這是事實？還是玩笑話？」

「那麼……」

老人略顯放心之情。

「是煙。」

「——彷彿世界末日。」

「你說愚昧——可是你是真心愛上那個叫做阿初的女人吧？」

「我不懂啊。」

佑介閉起眼睛。

「嗯，我是很累了。」

「不對，不是這樣的。我都快四十了，不至於到現在還被乳臭未乾的回憶所束縛。事實上，這十幾年來我幾乎忘了那女人。」

「或許你不是那種人，但是愛上的女人在眼前死去——比被她不理不睬受到的打擊更大得多。她這麼一死，在你的記憶中只會愈來愈美化哪。」

女人的臉愈來愈擴大，愈來愈稀薄、模糊。不久由窗戶、紙門的縫隙逃離、擴散，終至消失。

一道有如女人臉孔的煙從罐口升起，在房間里搖搖晃晃地飄蕩，輕柔地形成漩渦——

「最早到達現場的是我們分團。地理位置上我們最近，倒不意外。可惜卡車好不容易發配下來，山路崎嶇派不上用場。沒法子，只好又把大板車拖出來，載著TOHATSU唧筒上山去。」

牧藏怒斥。

「——採集了那個燒死的和尚的煙。」

「火勢花了兩天才完全結束，我在火熄之後，以失蹤者搜索隊身分率先進入現場。說失蹤是好聽，根本不可能還有生存者，所以大家都提不起勁。但是我不一樣，我急著想找到呢。我直接走向大佛所在之處，那裡還不斷冒著煙哪。我在附近挖掘，果然被我挖到骨頭，雖說已燒成黑炭，總算讓我找到那個和尚了。於是我拿出這個罐子——」

輕柔。

「不行，不行，不可以啊！」

「啥？」

牧藏大叫。

「兄長嗎？他後來沒娶其他女人，在阿初死後——大約兩年後，九_九_藏_書早早去世了，是病死的。父親也在同一年追隨兄長逝去。只剩下我與年邁的母親相依為命，度過一個個不怎麼有趣也不怎麼歡樂的日子。母親後來也在我埋首工作時，沒人陪伴下寂寞地過世了——」

牧藏站了起來。

佑介抓著包袱的結。

蓋子鬆脫。

佑介拎著包袱上的結，放在膝蓋上。牧藏一副難以理解的表情。問：「那是？」

「現場非常驚人。到目前為止，我從沒看過那麼大的火災。空中染成一片紅，而且是混濁烏黑的暗紅色，彷彿——」

「你——裏面——放了什麼？」

「我不是開玩笑。這是——對，我本來很迷惘——原本不想拿出來就告辭的——唉，沒辦法。」

衝進熊熊燃燒的寺廟裡。

「這次——我等到火熄滅。」

或許以為自己總算理解事態了吧。

「進去了。」

輕妙地。

佑介並不認為。

「創傷——嗎？」

「唉……」牧藏發出嘆息。

「你雖這麼說——」

「真的——是這樣嗎？」

「你覺得很可怕吧？」

佑介將包袱放在榻榻米上。

——有人著火的話。

——笑了。

「我見到阿初了。」

「你——你開什麼玩笑。」

「那時已經太遲了，那和尚已全身著火，但他不作掙扎，似乎一點也不痛苦。我想，或許他那時早已往生。那個和尚在我面前著火，全身焦黑而死。我又眼睜睜地看著人燒死了。但是——」

牧藏緩慢地張開細長的眼睛。

「忘了那女人吧。因為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地想著那女人，你老婆才會反覆重提死掉的孩子。我看你們一起忘記過去，重新來過吧，我會幫你說情的。」

那不是愛。

佑介溫柔地將罐子拿在手上，遞給牧藏。

披著濕透的法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