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夜 倩兮女 第二章

第六夜 倩兮女

第二章

應是如此吧,一定沒錯。
「正因為不正當者力強聲壯,所以我們才需要高舉雙手,大聲呼籲同志齊力對抗,現況是正當的一方受到蹂躪啊。」
「我說的並不是這種問題。山本老師,你以及這些女性參政者使用的話語,都是以男性使用的文法拼排而成的啊。」
總之,這件事情絕不能隨便處理。
這間學院是一間強制住校的女子教會學校,因此這類戒律或禁忌皆從基督教義而來。
被叫做鬼倒無妨。所謂的鬼,乃是能為人所不能為者,那麼鬼的稱呼反而如己所願。
或許是如此吧。
自己應該沒在女孩面前示弱過,基本上純子沒有弱點。身為教育者、管理者,純子的防禦有如銅牆鐵壁。
——女學生們在嘲笑我的年齡嗎?
「你所寫的內容雖正確,寫法卻非常男性化。」
「但是……」老教師話鋒一轉,改以教誨的語氣說:
她說得沒錯。
片刻也不得鬆懈。
即使三、四歲的小孩子,只要好好教育,也會自己學會判斷;反之,如果到了十四、五歲還不能判斷事情善惡,問題恐怕出在學校教育之外。學校並不是培養判斷力的場所。
「啊。」神原眯起眼睛。
女人。
應當了解自我的分際。
你們知道嗎?山本阿姨又——
「您說——男性的文法?」
她向神原老師表示如此。
經過三個月抱頭苦思的日子。
純子今年三十歲,學生在背地裡稱呼她阿姨或老太婆,愛挖苦人的學生甚至叫她鬼婆。
「但是——我好像聽到她們笑?」
純子認為,事情的解決之策恐怕只有清楚地傳達自己的看法,並充分尊重學生個人的意志下,讓學生自己判斷做出決定。
「不是不好……」老教師踏出蹣跚的腳步。
純子無法踏上正攻法以外的道路。
「謝謝您的稱讚。」
純子認為,反而拿肉體特徵——若論好壞,純子當然認為這種行為很不恰當——當作譏諷個人的材料還更正當一點。
「主張正當,是否就可以把不正當的對象打擊得體無完膚?如果基本思考模式是『不正當者本來就該被打倒』,最後可能就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那麼獲勝者不就永遠是力強聲壯者了?」
很明顯地,「女人就該如何如何」、「都幾歲了就該如何如何」等等說法是一種歧視。因為,性別或年齡等條件個人無從選擇,此與因出身或家世來歧視他人沒有任何差別。
當然,純子平時就會思索這類問題。只是,理論與現實往往無法完美畫上等號,現實中的事件不可能依循道理思考、獲得合理的結論后就得以了結。
——但是。
如果不假思索便接受這類制式read•99csw.com的泛泛之論,等於是放棄個人的判斷,所以純子日夜不分地拚命思考。
或許是對戰前偏差教育的反彈,最近教育界的風潮是盡量對學生表現友善,亦師亦友的關係被認為是最理想的。但是,純子認為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
柱子背後站著姓神原的老教師,神原雙眼所見之處,一群女學生笑嘻嘻地奔跑離開。
但是——即便如此,她並不認為她的煩惱影響了日常的職務,她自認善盡職責。
回頭一看,巨大的女人幻影遮蔽了整個天空。
可惡,那個死老太婆——
逃走時似乎嘻嘻地笑了。
「——既然逃跑,應該是在說些不該說的閑話吧?」純子表示疑問。
此外,她也無法原諒以「算了,當老師也好」或「沒別的職業好選擇,只好當老師」等不像樣的理由選擇了教職的傢伙。
「你不喜歡受學生愛戴嗎?」
所以,純子無法單純將賣春視為違反善良社會風俗的不道德行為,或抵觸法律的犯罪行為而加以撻伐。
這個世上沒有不偏頗的意識形態,但是如果教育者感到迷惘,受教者也只會感到疑惑。
「這——或許在聊天時有說有笑,不過她們一看到我的臉立刻縮起脖子逃走了——如果她們邊跑邊笑鬧,我一定會立刻告誡她們的。」
「您的主張我並非無法理解,但是我恐怕沒辦法回應您的指教。」
「哎呀,即使是教師也不應該偷聽談話內容啊。」
她認為教師對學生的人格出言指導是一種越權行為。
「她——們說了什麼話?」
「剛才那些學生——」
「所以說呢——」老教師又在走廊邁開腳步。
老教師和藹地笑了。
石砌的校舍之中,
待純子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弓著背、抱著雙肩,彷彿想保護自己般畏畏縮縮地走路。
——在笑什麼?
是的,這間學院有條禁止笑鬧的戒律,但沒有人遵守,就連眼前的老教師,在剛才短暫的談話時間里也微笑了好幾次呢。
純子責罵那位叫她老太婆的學生,很嚴厲地斥罵她了。她對學生徹底地表達她的意見,純子認為自己並沒有錯。但是……
「以致旁人看你也覺得疲累。如果你一直都這麼緊繃,身體會承受不住,緊繃的情緒也會傳染給學生啊。」
即使是虔誠教徒的神原——也會笑。
「山本老師,你——是否累了?」
為什麼現在會如此在意?
所以孩子才會有樣學樣地嘲笑別人「老頭」或「老太婆」。
僅依循社會規範對學生的不當行為做出懲罰很簡單,但事情並不會單純地就此了結,純子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影響學九九藏書生的一生。純子不願意將自己的意見強加在學生身上,但是這種情況下,不管學生是基於什麼信念才做出賣春行為,社會都不會原諒她。
這不是一句「開玩笑罷了」就能解決的。
忽視如此愚昧的社會狀況,將一切培育人格的責任推給教育者,終究是無法改變現況的。因此……
——可是,
純子已是疲憊不堪。
這與基於血型、星座等毫無根據且個人亦無從選擇的事項來定位個人一樣愚蠢。
——可是,
神原的視線追著女學生,直到不見影蹤,接著她轉頭面向純子,以彷彿百年前的宮廷女官的緩慢語氣說:「山本老師,你怎麼了?」
所以,純子從未笑過。
的確,如同神原所言,不管立論多麼正確,只要採取高壓態度,就難以達到效果。或許對方在當下會向她道歉,表現出順從的態度,但是那個學生真的正確理解了純子所想表達的觀點嗎?而且在那之後——
純子朝該處奔跑而去。
她非常在意。
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
有想表達的意見,為何不敢堂堂正正對她說?無法當面說出的話語,就算是合理之言也無須傾聽。
學院表面上揭葯基督教理念,但信仰本身早已成虛骸,于學院之中不具任何機能。只不過眼前這位神原老師倒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
被男人求婚後,她莫名其妙地在意起學生們的舉動。
相同地,她也無法將結婚視為人生最大的幸福而全心全意地接受。
——例如,關於我的壞話。
與學生稱兄道弟,便無法維持應有的緊張感,純子覺得教師與學生應保持一定的距離;教師必須經常自我批判,而學生也不應該照單全收,全面接受教師的說法,無論是否未成年或仍是孩童,都不應該忘記批判的精神。
純子的生活方式從來就不怕受人檢視,也沒做過會被人嘲笑的事情,這點她很有自信。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
「可是——」
神原問。
戰後人人嘴上掛著「民主主義」、「男女平等」等聽來理想順耳的詞藻,但在頌揚這類美麗詞句的同時,他們卻無視於這世上如此多的歧視,而對於這些歧視的默認也直接影響了孩子。
顯而易見地,與放棄思考的人對話是無法獲得理想結果的。
純子說不出口。
「本學院戒律嚴格,走廊上禁止私語,所以她們才會逃跑啊,我看她們只是在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吧。」
——不可能遵守的規定,乾脆別制定。
少女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如風聲般的細語。
「這……」
——這種事。
在學生做出決定之前,她都不打算向學院報告這件事。
「嗯https://read.99csw.com——但是不管主張多麼正確,過度激進的言論並不一定有效果呀。相反地,有些人雖然論點不怎麼縝密合理,卻能潛移默化地影響輿論。或許你認為這種作法狡獪卑鄙而無法認同,但有時候,能獲得最終成果的才是最佳作法呢。」
所以才需要教導啊——許多人主張如此。
傳述錯事之人乃是愚者。
也就是說……
一個是學生賣春。
她與學生討論了無數次。
但是——這倒也不是現在才有的情況。嚴格的教師、頑固不知變通的舍監、魔鬼般的女教官——純子在女孩們心目中向來如此,不論何種場合,學生總是對她敬而遠之。
的確是累了。
純子這麼認為。
嘻嘻嘻。
純子當然不認為戰前的教育方針正確,無論由任何層面檢視,那種教育都是錯誤的。皇國、軍國等妄語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使並非如此,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不帶批判地將偏頗的意識形態強加諸於人都不適當,這種行徑即所謂的洗腦。相信任誰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假如那是不具備政治意涵的思想,或不帶主義的溫和行徑,純子認為只要該種教育方針不保留學生思索、選擇的空間,終究與戰前的教育無異。管他是否主張和平,是否為民主主義——無疑地都是一種偏差的意識形態。
但是如果連判斷的基準也必須灌輸,依然只是一種洗腦罷了。所謂的洗腦,就是使對方喪失自我判斷的能力,判斷應該完全由學生自己進行。
一道陰影閃過。
賣春與結婚,一般並不會將這兩個問題相提並論,但對純子而言,這兩個問題卻必須透過同一個關鍵字並列提起、並列而論,這個關鍵字即是……
「你太好戰了。」老教師停下腳步,一臉受不了地看著純子。
「那些女孩——」
即便如此,純子還是無法理解那些沒辦法把握應盡之責、只想與學生保持親近關係的老師的想法。
嘻嘻。
純子一直都這麼認為。
「是的。我們女性如果不能以女性的言語來爭取,即使這個世界的主導權由女性掌握,終究只是短暫的光榮。同樣是男性的行動方針,只不過換成女性來主導,等於換湯不換藥啊。」
——反效果——嗎?
多聽無益,只會帶來不愉快,不愉快就是一種損失,所以她從來不聽這些雜音。
——笑了。
由巨大石柱背後,
——年輕。
女孩子們都在說些什麼?為什麼遇見她就偷偷摸摸地逃走?是在說她壞話嗎?是在輕蔑她、責罵她、嘲笑她嗎?
但是——雖然在此任職,純子本身卻完完全全是個無神論者。
腳步聲由四面八方反彈回來,消失。
https://read.99csw•com對是。真愚蠢。
賣春的是自己的學生,要結婚的則是自己,兩者都是現實的事件,要判斷、要提出結論都必須經過充分的思考,輕舉妄動只會留下禍根。
純子挺起胸膛,揮舞手臂,闊步前進,似乎想趕走內心的愚昧,腳步聲喀喀作響。
純子明明沒做過什麼虧心事。
一直以來,女孩們看到純子就轉頭,一聽見腳步聲就逃走,與如今狀況無異。問心無愧便無須膽怯,這表示女孩們做了虧心事。
「唉,山本老師你還年輕,或許還無法體會這種道理吧。」神原說完又微微一笑,純子覺得有些惱火。
最近卻在意得不得了。
女孩們在背地裡竊竊私語。
覺得自己一定被人嘲笑了。
「她們在走廊上奔跑,真不應該呢。」
有時連純子也受不了自己為何老是看起來心情不好。
純子早就知道這件事,連眼前的這位神原,在學生之間的稱呼也是「老婦人」。
——被笑了。
人格的建構該由父母、家庭與社區,以及孩子本身負責。
但是被叫老太婆就很討厭。
「請問——這樣不好嗎?」
早就不年輕了。
——這就是原因嗎?
「她們一看到我就立刻跑掉了,但其實我一直都站在這裏。那些女孩子並沒做什麼壞事,只是邊走邊聊天而已。一定是冷不防地發現我在附近,覺得尷尬難為情吧。」
純子擔任教職之餘,還是個熱心參与女權運動的鬥士。站在女權運動的角度,不管賣春或結婚,皆是封建社會對女性不當壓榨的腐敗制度。
這就是純子的信念。
「是的。」神原說:「你認為只要高聲主張,就能改變這個世界嗎?最近有許多婦人參政,我認為這是好現象——但是,在我眼裡,這些女權鬥士的行為舉止幾乎與男性無異,不知是否只有我如此認為呢。」
她的心中從來沒有陰霾,就算有人背地裡說她壞話,她也不會在意,因為在背後說壞話才是錯誤的行為。
「孩子們害怕你呢。」
——因此,
——是的,明明她從未笑過。
夏天以來,純子遇到了單憑自己難以處理的嚴重問題,不論她怎麼苦思也找不出理想的解決之道,十分棘手。
並不是想說這件事——
與性別歧視相同,純子認為將年齡當作個人特性予以誇大諷刺是件難以原諒之事。年齡與性別雖會影響個人特性,卻非其全部。
「你做事太認真了。」老教師說。
只要一與純子眼神相交就逃離,聽見腳步聲也逃離。
——自我意識過強了。
「求之不得。」
因此純子認為,教師必須立於隨時受人批判的立場,這才是正確的。
「是——這樣嗎?」
因為大部分的教職員九-九-藏-書都是受到男性優勢社會洗禮的性別歧視主義者。
不論是否多方顧慮,不論是否熱心實行,教育終究只是一種洗腦——這是個難以撼動的事實。
——結婚。
聽純子說完,神原歪著頭回想說:
就連愚者也應該懂得女性原本就不應受到歧視,可是長期以來卻沒人察覺這個道理,更遑論其他歧視了。
「所謂不該說的閑話是?」
明明無須思考便知年齡不應是貶低個人的要素。
「是——嗎?」
正當她在思考這件事時……
另一個則是——
而且問題還是兩個。
「就是被人聽到很不好的事情。」
「我不同意您的想法。因為不這麼做女性就無法獲得認同,這個社會仍然以男性為中心啊。」
——沒錯,「阿姨」。
純子——從來沒有笑過,總是一副苦瓜臉。
結婚終究只是一己之事,影響所及範圍還不大,若無法下定決心還能先擱著。
有些人一邊說不該用出身、身分來衡量他人的美麗詞藻,在口沫未乾之前卻又說起「女人就應遵守規範」、「女人不該強出頭」——這類蠢貨根本就是放棄了思考。
社會這種無可救藥的愚蠢結構或許會迫害學生,但保護學生是教師應盡的職責。
「我認為你參与的女性解放運動很有意義,也看過你在雜誌上發表的文章。我認為女權運動的主張非常正當、合理,看到某些部分還覺得很暢快,日常的不滿也得以抒發了呢。」
學校並非聖域,教職亦非聖職,這裏只是一個單位機關、一種裝置,教師只應教導自己能教的事物。
「你不覺得自己的論調有點過於嚴苛了嗎?」
即便現在亦是如此。
純子認為,反而這麼簡單的道理也不懂的笨蛋才該被貶低;但這個社會似乎並非如此。
「例如?」
「這——」
小孩並非笨蛋,他們只是無法分別大人行為的善惡,囫圃吞棗地照單全收。
「可是——」
由背後傳來轟然大笑。
傾聽愚者的話語口合疋浪費時間。
柱子背後,階梯底下的陰影,校園的角落。
學生們為何又會笑她?
不敢正面承受批判,便無法擔當教師之責。所謂的教職,乃是與學生、與社會,以及與自己的鬥爭。
「我沒打算討好學生。我——就是我,想批判我,當面對我說即可,只要合乎道理,我自然服輸;只要能駁倒我,我隨時願意改變自己的想法。」
教育者並不是神,即使能教導培育,也無法創造人類。若有此錯誤體認,方針就會產生偏差,態度也會變得傲慢。
純子這三十年來,一直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但是賣春就不一樣了。
神原表情詫異。
知道自己被人如此稱呼,恰好是在被人求婚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