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婦——

父親總是大聲怒吼，母親則總在眉間刻劃出深刻皺紋。

妓|女——

那女人——阿姨很喜歡笑。

會笑的人與不會笑的人。

嘻嘻嘻嘻。

四周一陣鬨笑，純子從袖子的縫隙偷看，見到阿姨的衣服被人剝掉，躺在地上。

嘻嘻嘻。

——原來自己也叫人阿姨啊。

阿姨笑的時候絕對不會發出聲音，與其說哈哈大笑，更接近嫣然一笑。純子每次見到她，總嘗試著模仿她微笑。

爸爸媽媽對你一定很照顧吧——

當時前一句阿姨、后一句阿姨地叫著她。

純子與母親一起經過阿姨家面前。阿姨隔著樹籬，一如既往和藹可親地對純子微笑，但沒有出聲打招呼。回頭看她的純子沒有笑，反而用瞪人的表情望著阿姨。

一直忘卻的……

阿姨總是穿著漂亮的衣服。

婦人叫喊。

崇尚高雅的母親認為笑是一種低級行為，所以純子也從沒看過她的眉毛抖動過一次。只在感到十分苦惱或要威嚇別人時，她的表情才有所變化。

這些過去累積而成的對各階層個體的刻板印象今日依然存在，可是實際上的個體與這類印象之間難免有所差異，這些差異便會成歧視的來源。

孩提時代，鄰居有個溫柔的阿姨。

她在樹籬圍繞的自家庭院里種植了山茶花等多種植物，總是很愉快地照顧它們。明明是稀鬆平常的光景，但對於當時的純子來說卻很異常。

小妹妹，你是轉角的老師家的孩子嘛——

阿姨說。

後來純子好幾次隔著九_九_藏_書樹籬與阿姨說話。

這些都是男人的語言？

總而言之，純子當時毫無惡意地稱呼那位女性為阿姨。

冥頑不靈的父親與神經質的母親，怒吼與靜謐，恰好形成對比。長期以來，純子以為所謂的父親就是強加要求的人，母親就是與之抗衡的人，她對此深信不疑。

就只是如此。

但是幼兒無法辨識這些差異，這類詞語對他們而言並不具有歧視意義。

婦人口吐與昂貴衣物不相稱的下流話語。

你這隻不知羞恥、愛偷腥的貓——竟敢拿我家的錢住這麼豪華的房子——你以為你是什麼貨色——還敢穿這麼漂亮的衣服——

所以，純子也不習慣笑。

事情始於突如其來的叫罵聲。

大街上似乎發生騷動，純子沒作多想地出門一看，見到阿姨被人從家裡拖到樹籬前，趴倒在地上。阿姨的面前站了著一名身穿昂貴的細碎花樣和服的婦人，對她大肆護罵，有許多看熱鬧的民眾圍觀。

之後又過了一個月。

純子獃獃地看著這副光景。

明明就只是如此而已，母親卻在雙眉之間擠出了深深的縱紋。母親對阿姨投以寒冰刺骨般的冷徹目光，阿姨似乎覺得有些困惑，仍然帶著微笑，有點抱歉地向兩人點頭致意。

純子試著回憶起埋藏於記憶深處的阿姨的笑臉。

那天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阿姨。

在這之前她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孩，想藏也藏不住——在這之後她則堅信只要無愧於心，就沒有必要隱瞞，所以也https://read.99csw.com不需要秘密。

給我脫掉——還我！還我！——

阿姨用紙包了些糕餅送她。

是的——笑。

受男人包養的生活方式或許並不值得褒揚，但是真正該受到抨擊的是包養女人的男人而非情婦。是否結婚登記，誰先誰后，就女人立場看來所作之事並沒有差別。只要正妻不是自力更生，必須仰賴男人扶養的話，可說與小妾亦無不同，因為兩者都是處於被男性剝削的立場。這兩種身分地位的差異由男人所賦予，在男人觀點看來，男人分別剝奪了正妻與小妾的人格，令她們只能唯唯諾諾地仰其鼻息過活。

某一天，突然起了變化——

你這頭母豬——

也曾經受邀進入阿姨家裡。房子里有股香氣，令她覺得輕飄飄的，心情很好。阿姨身上也有這種難以言喻的香味，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便宜脂粉的氣味吧。

此時純子了解了一個道理。

——因為，

「為什麼笑！」

古代或許曾有過一段幸福時代：個人的年齡、性別與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沒有衝突。在這種時代里，這形容性別或年齡的詞語足以表達個人特性而不造成任何障礙。但是隨著人不斷進化，個體的型態細分化與多樣化后，這些詞語便失去了原有機能。

說阿姨，其實是以幼兒的觀點為基準，她的年齡應該還不到中年。

純子到最後還是無法用笑容來回應阿姨。

——笑了。

但她並不覺得悲傷。

她似乎遭到婦人毆打，臉有read.99csw.com點浮腫。

「阿姨」與「阿婆」原本應該指父母的兄弟姐妹及祖父母的詞語，不是用來表示年齡的稱呼，而是一種表現親戚關係的言語。

——帶著親密之情。

母親從純子背後現身，以袖子遮住了她的眼睛，要她別看。

——笑。

母親說。

純子並不知道她的本名。

就在純子出聲喊叫的同時，分不清是大笑還是嘲笑的下流笑聲響徹于磚石砌成的堅固校舍之中。

阿姨靜靜地站起來，在眾人嘲笑之中搖搖晃晃地走向純子家的方向。

那個人是壞女人——

純子覺得她很漂亮。

父親有如父系制度的化身，正是為純子所輕蔑的封建主義者；母親則像是為了與這種父親對抗才結婚的勇敢女性。

她並不覺得缺乏親情的滋潤。父母親或許不善於表達情感，思考也有點偏激，純子還是充分感受到雙親的慈愛與關照。

純子在母親懷裡想，自己應該屬於不會笑的人吧。

母親洞悉了一切，次日立刻登門拜訪阿姨。純子沒被斥責，母親只對她說了一句：「不要再去那個家了。」短短的一句話，反而讓純子深刻地了解一件事。

一如既往地，

只是，她的家庭里沒有笑容。

純子的雙親都投身教育工作。

真的很喜歡笑。

為什麼有人能如此天真無邪地笑？

那名女子經常親切地向她打招呼，給她糖果，唱歌給她聽，似乎很喜歡小孩子。

她的臉部特徵幾乎完全消失，只剩下鮮明的紅唇與近乎抽象畫般的神秘笑容。

純子之read.99csw.com所以生氣，並不是因為被學生嘲笑年齡，也不是因為被人在背後講壞話。她們笑什麼其實都無所謂。純子對於被笑，不，對於笑本身有著深深的心理創傷，如此罷了。

嚴肅的父親認定這個無常的世界沒有任何樂趣，所以純子從來就沒看過他的臉頰搐動過一下。只在要壓迫別人、攻擊別人時，他的表情才有所變化。

溫柔地，

婦人伸手欲將阿姨身上的和服剝下來。

當然，當時的純子自然不可能知道這些複雜內情。年幼的純子眼裡，就只見到一個咄咄逼人的女人，與不斷低頭忍耐的女人而已。

說完，阿姨又笑了。

從那天起——純子與阿姨的秘密關係結束了。

只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她總是濃妝艷抹，頭髮用梳子挽起，衣著打扮有些不拘小節，和服的花紋亦過分花俏搶眼——在孩子的眼裡或許很漂亮吧——簡言之，那名女子像是從事特種行業的小姐。

這個給你吃，別跟別人說喔——

憑藉模糊的印象來推測，她當時應該只有二十七、八歲，比現在的自己還小個兩、三歲呢。

但是不論如何就是辦不到，她就是不知道如何笑。不可愛的孩子只能擠眉弄眼做出怪異表情。

阿姨——每一次純子去找她，她都會溫柔地對純子微笑。雖然母親認為笑是下流的行為，看到阿姨的笑容，純子實在難以認同母親的主張。

——長久以來……

曾幾何時，卻變成了一種歧視用語——純子想。

兩人維持這樣的關係，過了半年左右。

阿姨https://read.99csw.com臉上還是浮現了淡淡的微笑。

給我滾，滾得愈遠愈好——

她滿臉通紅，怒不可遏。看來阿姨應是某個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包養的情婦。正妻忍受不了嫉妒，找上門來大鬧一番。

經過純子家時，阿姨瞄了純子一眼。

但是——

純子對父母隱瞞事情，說來這是最初也是最後一次。不論在這之前或之後，她都不曾有過秘密。

那天之後，純子真的再也沒去過阿姨家。

純子記得起初以為阿姨瘋了。對於不知笑容的孩子而言，在笑的女人看起來就像怪物。所以純子當時只是楞楞地望著她，阿姨和善地對她微笑，對她開口說……

那就是——再也無法跟阿姨見面了。

你們家好氣派啊——

女孩們的笑聲。

叫人老太婆無疑地是一種壞話，但阿姨這個稱呼本身仔細想來似乎沒什麼貶意。

為什麼笑？

這是她的秘密。

這個世上有兩種人。

她的臉蛋肌膚雪白，嘴唇嫣紅，眼睛閃亮動人，年幼的純子沒看過如此美麗的容貌。

婦人抓住阿姨的領子。

純子當時並不認為自己做了壞事，只不過她有所自覺，知道這是必須保守的秘密。

真讓人羡慕——

不過，純子並不認為自己成長的家庭環境異常，從來就沒這麼想過。因為她的家庭雙親健在，在經濟層面也很穩定，是個標準的中產家庭。

婦人罵盡了各種髒話。

究竟有什麼好笑？

婦人自以為行為正當，認為正妻的地位絕對優於情婦，但這是錯誤的，這種高下之別只在重視嫡子的父系社會當中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