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子要去見的人，與其說是親戚更像是家族企業的核心幹部。這些盤據于男性社會中樞的人，真的能公允地評價女性嗎？

「很簡單的。」男子再次強調。

嘻嘻嘻。

真的——會這麼順利嗎？

「那麼就沒有問題了嘛。」

「如果你想在男性中心社會裡進行改革，沒有道理不利用我現在所處的地位吧——」

成為這名男子的伴侶，等於是進入了家族企業的核心。

「我尊重你的個性，我是在這些體認下向你求婚的。」

然而，令她遲疑未決的並不是婚姻本身，但男子似乎就是無法理解這點。忽視家庭問題與婚姻制度，就不可能認真探討女性如何參与社會的問題。

有什麼好笑的？

純子並不討厭他。

表示威嚇的——笑？

「有自信是非常好的事——但是，果真如此，你又何須在意他人目光？除了部分親戚以外，應該沒人知道我向你求婚吧？其他教師也就罷了，學生根本無從得知啊。」

純子一直很鄙視婚姻制度，在這層意義下說沒有迷惘是不可能的，但是這種事情她已經看開了。

「——所以你才有所錯覺，認為打算結婚的自己很可恥，這就是你變得很在意學生目光的原因。」

「你怎麼了？」男子問。

「是的。」

「而你明知如此，卻仍在意學生們的眼光，不就表示這是你的心理問題嗎？」

但是純子絕對不是因為妥協才接受求婚，而是——

「你怎麼了？」男子問：「——如果有什麼疑問請儘管說。」

她決定簡單回答。

「據說——開口笑起源於威嚇的表情。回溯到動物時期，我們做出笑容使用的肌肉與動物進行威嚇時使用的肌肉相同。」

「當然不是。」男子分外認真地說：

純子——雖然沒想到竟然有人向自己求婚——不分日夜地拚命思考調查關於婚姻制度的問題，亦曾撰專文探討。對於這個問題純子早有定見，不會輕易受他人影響，故也無法簡單說明。就算男子在這種狀況下表示他的意見，對她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所以只要你的主張正當，信念正確，他們絕對會接受；如果不能跟他們站在同一個舞台，他們才懶得理你，他們就是這種人。因此——或許會讓你有點為難，但我希望reａd.99csw•ｃｏｍ你當天留意一下穿著打扮，不要穿你平時穿的衣服。」

「我覺得你似乎把結婚視為可恥之事——」

是的，不能說沒有關係。

「我尊敬你的人格、思考、生活方式。」

「開口——與閉口。」

「這哪有什麼問題。」男子說：

「這——的確有這種可能。」

——不會抵抗了。

男子說。

「聽說不會笑。」男子說。

父母用威嚇來代替大笑。

「表現？」

就算有趣……

男子一副認真的表情繼續說：

因此……

但對於純子這種個性的女人，這些話反而容易入耳。理性而淡泊的純子一想到甜蜜話語與溫柔囁嚅就倒盡胃口，還是這種理性而淡泊的話語比較動聽。

「我並不——感到迷惘。」

但是……

他是個——誠懇的人。

男子語帶誠懇地說。

「這——」

「這麼說來——我聽過一個有趣的事情。雖然歐美人嘲笑我們面無表情，但是他們的笑卻也只有兩種。那就是『laugh』與『smile』。就是開口大笑與閉口微笑，只有這兩種差別。」

「是的。說戰術或武器似乎過於誇張，不太恰當，應該說工具比較適宜吧。在商業的世界里，男性大多不覺得有趣也會笑，因為笑表示恭順，表示服從，表現出自己沒有敵意——露出笑臉是一種等同於願意在契約書上簽名的信息。當然，肚子里懷著什麼鬼胎則另當別論。就算打算給對方好看，也會先表示友好態度，除非原本就想打上一架，否則從一開始就表露敵意，談判也不可能順利啊。笑臉是一種表現紳士風度、願與對方挖心掏肺的信息，是一種約定。笑是文明人的象徵。」

純子一點也不在意。

「我並沒有——打算改姓。」

——為什麼笑？

因此，純子反而慶幸男子沒在這種時刻說出肉麻話來。

是的，這名男子是少數——或者說，幾乎是唯一的——願意認真聽純子談論女權運動的男性。不敢說他完全理解純子的主張，但至少他願意用心去理解，這是事實。

「但這並不一定是壞事，至少對現在的你應該是好事。」

「會笑啊。很可愛呢。」男子說完又露出微笑。

阿姨用微笑來代替諂媚。

——這些小事ｒｅaｄ.99ｃsｗ.cｏｍ

「——你還是——在內心深處厭惡著婚姻。表面上答應我的求婚，卻還是十分迷惘。」

「他們的確是群徹頭徹尾男性中心主義又有蔑視女性陋習的人，但是他們也不是笨蛋。這就叫擒賊先擒王。因為你具備真正的實力，所以無須擔心，一切——只需將你自己表現出來即可。」

「沒——問題了嗎……」

「如果無法尊敬對方，自然也無法打從心底愛上對方。」

「然後——我們不是去戰鬥，所以請你盡量表現平和一點，最好能在臉上做出一點笑容——」

要我笑嗎？

可是自己辦不到。

純子回答。

「真的嗎？我很重視你的意願，如果你仍然有所迷惘，我們可以好好討論過再做決定。妥協就不像你了。」

「我認為不管何種形式的愛情，不包含尊敬都是無法成立的。」

他是大財閥的當家之主。雖然純子一點也不在意這點，但他的確有錢有勢，擁有莫大資產。在世人的眼裡，他是個無可挑剔的伴侶，而且除去這些，他也是個有魅力的人。他誠實，表裡如一，寬容而有行動力，頭腦也很聰明。

「動物之中，只有人類的臉部肌肉特別發達。關於禽獸是否有喜怒哀樂等情感，每位學者見解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動物無法做出『笑』這種臉部動作，在解剖學的角度上來看不可能辦到。會笑的只有人類，不是有人說——笑是文化嗎？」

「所以說——」男子說：

自己也認為如此。

「是的。我猜你一定會說——又不有趣，怎麼笑——」

「這麼說是沒錯——」

男子求婚時純子覺得驚訝萬分，因為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同時學校里又發生學生的偏差行為，所以遲遲未能下定決心。

「至於姓氏的問題——」

但是，不知為何在討論這事時，男子的話語總是表面而空泛，從來沒辦法說到純子的心坎里。

「是的。」男子歡快地說：

「既然如此——這有點難以啟齒——難道是因為你覺得自己的年齡與擔任教職的立場會對我們的婚姻造成障礙嗎？」

「因此啊，我看反而他們更接近野獸吧。唉，雖然只是說笑，這種話也算是種歧視了，請忘了吧——」

婚姻是種老舊因襲、形同虛https://read.99csw.com設的制度，象徵著束縛與倚賴，壓榨與歧視。

「——關於結婚登記時是否改姓，我認為改姓並非意味著某方隸屬於某方，倒不如想成這是為了獲得財產繼承權所必須的職位名稱或頭銜即可。在這層意義下我也是如此。我是個養子，原本不是這個姓氏，但我並不在意。即使我已經改姓，也不代表我就隸屬於這個家庭。」

姑且不論現行婚姻制度的是非，認為年紀這麼大才結婚很奇怪跟認為女人不會工作一樣，都是沒有根據的歪理。不應受到這種思想影響，愚蠢的想法必須排除。

——該怎麼笑？

「——既然如此，你就沒有必要在意學生的言行了。不管在誰眼裡，你都是個好老師，沒有任何可恥之處。」

「總之請你稍作打扮，上點薄妝。因為我認為你是——我先聲明，這並非出自歧視女性的觀點——」

「是的。例如老虎、猴子，甚至貓也一樣，當這些動物要威嚇敵人時，會將嘴巴張得開開的。當演化到人類時，這種威嚇行為就成了大笑。」

「我認為姓氏單純只是一種記號。不管姓氏是否改變，你就是你，並不會有所變化——當然了，這是假定你並不執著于現有姓氏的情況。」

確實如此。

「欸，別擔心，很簡單的。我再說一次，他們並不是笨蛋；說更直接一點，他們非常狡猾，而且頭腦很好。」

「我想——沒這回事。」

「是嗎？」男子語帶疑問。

「因此啊，西洋人的笑恰好完全繼承了威嚇與投降這兩種類型。日本人的笑則更為複雜，更為進化。我國關於笑的詞語有微笑、大笑、苦笑、鬨笑、艷笑、爆笑等好幾種呢——」

「沒什麼。」純子回答。

與其說不討厭——毋寧說她喜歡他。

男子彷彿看穿純子的思考似地說：

「嬰兒——會笑？」

但男子卻回答：

這些話一點也不像愛的告白，僅是空泛言語的羅列。

討厭被笑。

「武器——嗎？」

「威嚇——嗎？」

而且，普天之下除了這名男子，怎麼找也找不出第二個人會對純子這種女人甜言蜜語吧。這是事實。

表示恭順的——笑。

「笑容？」

只有在賦予高下之別，帶著惡意對劣等者加以蔑視時，人們才能打從心底發出笑九九藏書來。「殺了你」、「別殺我」，由原始鬥爭升華而來的就是笑。所以不笑的話——只會被笑。

「要見面當然沒什麼問題，可是我不保證他們會接受我。我就是我，我不會刻意討好人，該主張的事我也一定會主張。」

尊敬與愛情並非同義，因為很尊敬所以想結婚，這個理由實在令人難以信服，所以男子求婚時純子坦白地回絕了。

沒有優越感或自卑心，就無以為笑。

純子想——男子所言根本是理所當然、人盡皆知的道理，但是純子並沒有開口。至少他是個很誠懇的人。

「你看，那些進駐的美軍不是經常拍擊膝蓋大笑嗎？雖然我認為笑話再怎麼好笑也沒好笑到那種程度，他們的反應太誇張了——反之，歐美人卻認為亞洲人幾乎沒什麼表情。這是一種歧視，因為禽獸不會笑，他們或許想暗諷亞洲人與禽獸相近吧。」

「我需要你，不論是人生還是工作上，我希望在所有場合都有你為伴——這麼說或許不怎麼恰當，我認為你的才能不應局限在這間小小的學校擔任教師，你應該在社會上一展長才，大放異彩才對。我願意全面協助你，包括你推行的婦女運動。」

「是的。」男子愉快地說。

例如……

結婚，就只是簽名、蓋印、締結婚姻契約的行為，什麼也沒改變。不管是冠父母的還是結婚對象的姓氏都一樣，純子就是純子，不會變成別人。但是周遭的看法會改變，即使當事者不變，社會對自己的定位卻會改變。

男子繼續說：

純子看著這男人的臉。

嘻嘻嘻嘻。

仔細想來，純子心中對年紀的確有著自卑情結。雖然她平時總斷然主張年紀不應成為貶低個人的因素，也嚴詞厲色地斥責過學生，但說穿了，自己內心還是存著一丁點對年齡的歧視意識。

「的確，社會對我們的定位是會改變。」

「相反地，閉口笑則起源於處於劣勢時舉白旗求饒的表情。當野獸被逼上絕境、無路可逃時，不是會垂下耳朵，縮起尾巴，嗚嗚地哀求對手饒命嗎？那就是微笑的本義，表示『別殺我，我不會抵抗了』——」

「嗯——」

「但是，雖說是文化，若以解剖學上的觀點來看，笑反而是天生的，而非後天學習而來的，因為就連嬰兒也會笑呢。九_九_藏_書只不過嬰兒是不是覺得有趣才笑我們就無從得知了。」

長期以來，純子早就針對婚姻問題思考過千百回。

「——事實上，結不結婚根本就無關緊要，僅僅一張紙並不能改變什麼。或許你會想：『我可不想受一張紙束縛。』我完全贊同這個意見：但反過來，結婚不也可說是——僅是在一張紙張上簽名蓋印，所以根本不構成束縛，不是？」

「笑是——戰術嗎？」

純子覺得很困惑。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願意接受你的求婚，反正我的家族也不反對——」

「用笑——攻擊嗎？」

但是……

「這點常識——我還懂。」

「表情是一種武器。」

嘻嘻地笑？

「什麼意思？」

就算有趣也笑不出來啊。

「那就好。」男子笑了。

「可是——」

男子高興地笑了。

「我也同意現行的婚姻制度並非完全沒問題，許多部分都有必要重新檢視。但制度是制度，而我們的婚姻卻是我們之間的事，是締結於你我之間的對等契約。只要我們兩人對婚姻的認識正確，就能隨心所欲地以我們自己的方式來實現婚姻生活，不是嗎？——」

男子又微笑了。

「你只要表現出平常的自己即可。即使我娶了那些平凡無趣的——啊，這麼講似乎有點失禮——總之就是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我的家人也不會認同。但你有才能，我有自信他們會認同你是個人才。」

說完，男子又笑了。

「這——不能說沒有。」

——笑容。

純子彷彿又聽見巨女的笑聲。

「但是——沒有關係。」

「禽獸不會笑嗎？」

是的，不可能有人知道。

是的，笑就是一種歧視，用來表現威脅或諂媚的行為。沒有所謂慈悲的笑，也沒有所謂幸福的笑。

純子照實地表達了自己的疑問。

——真的好嗎？

「我真的很尊敬你」男子說。

「並不是攻擊——要形容的話，就是策略。笑能使人際關係更圓融，讓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更順暢，是一種有效的武器。這個武器有很多運用方式，例如想讓對手吃鱉，就別一開始向他正面挑戰，這是一種戰術。」

——並非如此。

「——你是個美麗的人。」男子說。

「那麼——你願意按照預定跟我的家人見面嗎？」

「我——並不覺得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