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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夜 襟立衣 第五章

第八夜 襟立衣

第五章

「父親大人——」
「這也不對。」父親說。
父親大人——
「因此!」父親大聲地說。
但是,祖父隔年就去世了。
——祖父他……
父親笑了。
爺爺令人敬畏爺爺是非常偉大的和尚祖父他是祖父他——
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我不相信你的話這種詐欺無法瞞騙世人
戲法——
父親不愉快地皺起眉頭。
聲音——拓道先生的聲音。
或許從經營組織的立場上來看,父親是教團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在教團內部的地位也很崇高。即便如此,他也僅比一般信徒略高一籌。不管他的身分多麼崇高、多麼必要,他都無法取代祖父的地位。
「——『山中修行』說起來好聽,但山伏能自由來去山中修行已是古早以前,是役優婆塞的時代——久遠太古之事。我老爸入山的時代,連隨意進出山林都受到幕府禁止,就算山伏也必然歸屬於本山派或當山派——也就是說,必定得歸屬於某個寺院,須依規定定居於一處,就是所謂的鄉里山伏。所以他說的什麼山嶽修行根本不可能辦到,完全是胡扯。老爸是個專事詐騙的祈禱師。哼,什麼天眼通,笑死人了。」
「所謂的修驗道,絕不是像你所想的那麼高尚。」
「要洞悉信徒過去還不簡單,只要調查一番即可。戲法的真相是我先去詳細調查,回來向前代教主彙報,如此罷了;預言未來也很容易,只要信口開河便成;至於能看穿人心,更是全賴說話技巧。」
怎麼可能,難以置信。
「是為了圖方便。」父親再次強調。
祖母——
「拯救——」
他尊貴的位子——由父親繼承了。
「拓——拓道先生——你……」
但是——
「等我被叫來這間寺廟時——母親早去世了好幾年,教團也已成立。看到那個原本髒兮兮的老頭子,現在竟然穿起金光閃閃的法衣,好不威風——我真的嚇了一跳,所以——」
「因此,就結果而言,他依然是不折不扣的活佛,是你從小認識的那個偉大祖父,這也是事實。即使你接受父親對你訴說的往事——也沒有必要改變你原本的想https://read.99csw.com法。」
「我說的全是事實。就算空海、最澄再世,在此濁世真的能修成正法嗎?——」
「你也太傻了吧,那是戲法哪。」
「——剛剛我也說過,馬戲團員表演的戲法,由一流寺廟的和尚玩起來就成了法力。老爸的法力受到矚目后,信徒隨之增加;待時機成熟,便與總本山切斷關係自立門戶。手法之高超,真教人佩服哪。我老爸——為了達成他的野心,犧牲了妻子。他上京都時,拋妻棄子,放下老媽與我不管。老媽貧困交加之際得了重病,最後在失望之中死去了。」
只有我不知道這件事。
愚蠢。
只有靠一個能得人信賴的地位,拓道說。
「叫我教主。」
父親在祖父葬禮告一段落之際,世襲其位,成了金剛三密會第二代教主。
明治初年,祖父與本山分道揚鑣,基於獨自教義創立了教團。
「現在是個好時機,我就跟你說清楚吧——」
「——我們終究不是村子的人,可是也沒辦法住在山裡。驅魔除穢者,與妖魔鬼怪一樣滿身穢氣,受人鄙夷。可是我從沒想到,僅僅——」
原以為世人會為之同悲。
「哼,那些全是作假哪。」
父親成為教主那晚——
「——那件金碧輝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父親從未在我面前展現奇迹。
「怎麼——」
「——把手放入沸水,在刀刃上行走,赤腳過火——這些戲法隨便一個馬戲團員都會耍。但是他們所做的是表演,我們所行的卻是奇迹,你知道這種差異——是由何而來嗎?」
葬禮的確非常盛大,但,也頂多如此。參加的信徒不到百人,葬禮規模與每個月定期法會規模相差無幾。
「老爸想要是本山的這塊招牌。即使是佛教受難的時代——不,應該說正因為這種時代,擁有長期歷史傳統的總本山的招牌非常管用。畢竟這可是一塊巨大的招牌哪——」
怎麼——
你看得見未來嗎?
教主——
「——那是一種低俗的宗教。」
「我覺得可笑,但也覺得生氣。我瞧不起老爸,瞧不起教主的地位——」
但是……那麼……當時的奇迹是——
詐欺師——
父親朝驚惶失措的我大喝一聲。
我完全沒有料想到是這種場面,我忘記悲傷與慌亂,就只是茫然自失。
說到這裏,父親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只覺得——很悲傷。
這是——
成了——教主——?
那麼今後我該read.99csw.com何去何從——
在法衣的……領子之下……
「——你的祖父——前代教主過去是個修驗者,也就是所謂的山伏。你應該聽說過吧?」
「他每到一個村落就挨家挨戶招搖撞騙,說人有靈障啦業障啦,靠著幫人祈禱、去凶解厄換取金錢維生。帶髮修行僧、占釜師、行者,隨你想怎麼叫都成,他就是這一類人。總之你的祖父出身於貧賤,這是無可撼動的事實。好笑,不管穿著多麼華美的衣服,不管如何裝飾,都無法遮掩他的低賤出身。我每次看到裝模作樣的老爸以及向他磕頭的那些蠢貨就覺得很可笑,你不覺得嗎?叫什麼教主、山伏,聽起來似乎很了不起,還不就只是個乞丐罷了,你跟我都有乞丐的血統哪——」
據傳當時天下皆知祖父的法力無邊,日夜均有人希望入教,門庭若市,香客絡繹不絕。曾有一段時間,信徒總數超過三千人。但是榮景持續不了十年,於我出生時,信徒數量已減少到全盛時期的三分之一左右。之後,信徒銳減,祖父去世那年——明治二十九年,已不足百人。
「——那件法衣不管誰穿都一樣。也就是說,若套用你的說法,從即位的今天起,我便擁有了神通力。你總有一天會穿上那件法衣,從那天開始你就是活佛。」
崇拜者不足百人的活佛。
父親大聲一喝,接著說:
教主您——
你——能拯救人嗎?
我原本以為「神死了」、「佛滅了」這類思想家的夢話與現實八竿子打不著。只在言語上出現也就算了,我實在無法想像這種事情竟然發生於現實之中。
「你聽好——」
同時——教團也陷入存亡的危機之中。不,這種形容並不正確。金剛三密會在我出生時便已踏上衰微之路。
「你在哭嗎?」
天清凈,地清凈,內外清凈,六根清凈,
「可、可是,這……」
「可、可是……」
「因為我受夠原本的生活了。」
父親嗤笑回答:
父親的言語里有著深刻的恨意。
充滿了對祖父的詛咒。
就只需自傲。
「聽好,老爸在我心目中就只是個山中遊民,跟山窩沒什麼兩樣。要是別人知道這點,就沒人會畏懼他、沒人想對他膜拜了。但是老爸在騙人的技巧上非常高超,他——是個詐欺師。」九*九*藏*書
「一點也無須多想吧?因為他們是江湖藝人,而你的祖父是教主——差別就只在這裏。」
拓道說完,悲傷地看了祖父的法衣一眼。當然,在那絢爛的布料上——沒有眼睛也沒有臉孔。
他手指的方向掛著祖父身上穿的那件豪華絢爛的法衣。
「而且還是一流的詐欺師。」父親又重複了一次。
「新教主說的話——都是事實,請你接受吧。」
你說謊——
「表演與吾等之修行相同,乃馬戲團員千錘百鏈之成果,非吾人所能敵。但吾等宗教人士所行之戲法卻與他們有天壤之別,你可知原因為何?」
「那種東西——任誰都當得成。」
我聽說祖父巡遍萬山,苦修多年而獲得神通之力。但是父親聽了我的回答后,他捧腹大笑。
父親指著牆壁。
「——僅僅是穿上那種衣服,父親竟成了比人更尊貴的佛祖!」
不,父親不可能擁有神通力。擁有神通力的就只有活佛祖父,父親只是祖父的信徒——他只是其中一名弟子。
「你聽好。」父親站起身來。「想當上教主,只需要一個絕對自傲的態度。你要自認比任何人都偉大,不能有所懷疑。一旦懷疑,你就失去了——一切的立足點。」
你看得見人心嗎?
父親環顧寺內。
志向不同的緣故嗎?
第二代教主十分不屑地說:
你究竟累積了多少修行?你自認知曉世界之奧妙?你能與宇宙交感?你——
「你那什麼表情?」父親露出險惡的表情。「信徒得救不是因為我老爸,而是他的教主頭銜與教團這個容器。所謂的活佛並沒有內涵,只有外殼。你看那個——」
無法認同。
「所以——幕末到明治這段期間,勢力龐大的修驗者與民間宗教人士創造了許多神只。金光教信奉金神,御岳講設立御岳教,富士講成立了扶桑教跟神道修成派。這些就是修驗系教派神道。但是像父親這種沒有信徒也沒有講社的神棍無力創設新興宗教,於是他心生一計,立刻變賣土地跑到京都去。結果,也不知靠著什麼關係——竟讓他給溜進東寺里了。」
「我看這裏多半也是靠著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獲得的。來到這間寺廟,老爸天生的神棍本領更是發揮得淋漓盡致,也就是你所謂的神通力——」
我到父親身邊,問他。
「少自以為是了!」
https://read•99csw•com還是個很偉大的人啊,我說。
心性清凈,諸穢無不凈。
我——啞口無言。
「也就是說——不是擁有神通力的人成了教主,而是教主變的戲法成了神通力,就是這樣,懂了嗎?除此之外,吾等所為與馬戲團員並無不同。」
「當然——不管何時何地,你都要專心修行,無須疑惑。但是只有修行還不夠。努力累積修行,或許能成為一個偉大的人——但那隻能拯救自己,無法拯救他人:至多能救一、兩個人,不能拯救大多數人。想救眾生——」
「——再過不久,你也會繼承我的位置成為教主,所以你要專心學習。聽好,沒有人擁有神通力,不可能擁有,神通力只存在於見識過的人心中;只要能讓信眾看見神通力,就是活佛。」
父親歹毒的混濁眼瞳盯著我。
就連年少無知的我也知道,父親絕對不是適合的教主繼承人,一點也不應該晉陞到這個無可取代的位置。
「——令尊要你自傲,但是他卻還無法做到。他作為教主仍然不夠成熟。不只周圍,連他也無法相信自己,這樣——是沒辦法擔當教主的重責大任的。」
難道祖父的法力,活佛的神通力與魔術、奇術表演別無二致嗎?
可是——就算如此。
拓道呼喚我的名字,接著說:
這是潛心修行下所獲得的奇迹——
「連自己老婆都救不了的傢伙,還敢稱什麼活佛?」父親狠毒地說。
「你做夢也想像不到我跟你祖母在村子里受到的是什麼待遇。我們沒被當成人。人有身分,身分有上下之別,可是我們連身分都沒有——」
祖父——威風凜凜,無人能匹敵。
華美的法衣。
接著以黏滯、令人作思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的臉,或許是因為我哭了吧。
拓道先生就站在我的背後。
我則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這個現象究竟具有什麼意義。
低俗?低俗是什麼意思?信仰難道有分高低嗎?
修行之於宗教乃不可或缺——
「你應該聽說過明治年間政府發布神佛分離令吧?許多僧人被迫捨棄僧籍還俗,山伏也一樣。即使被編入天台、真言宗里,修驗道仍舊只是雜宗。修驗道不分神佛,神佛習合乃是理所當然。捨棄權現與本地佛,修驗道就無以成立。當時只是個詐欺師的父親看穿了這點。」
「——『幕府時代』,這個詞聽起來好像很遙遠,其實根本也沒過多久。大家都以為幕府倒了就會完全九_九_藏_書改朝換代,但那只是一廂情願的期盼。不管是誰居上位,就算掀起革命,過去與現代還是在黏滯徐行的時間下連結起來,古今之間哪有什麼變化。」
怎麼可能有這種蠢事。
那又為什麼——為什麼還……
難道不是為了修行嗎?
父親說。
原以為將發生天崩地裂。
但是——祖父葬禮的情況,卻完全不是我所能接受的。
的確,父親是教主的嫡子——是繼承祖父血統的人。但僅憑這個理由,是否就該登上佛之寶座?
「哼,大錯特錯。」父親粗俗地笑著否定。
教主並不是一種身分或職位,不應該輕易置換。
能成為活佛嗎?
我則窘迫不已。
「——說起教王護國寺,誰都知道是真言宗的總本山。在東寺修行過的話,比起在一般小廟也被瞧不起的修驗者所受的待遇完全不同。老爸扮豬吃老虎地熬了幾年,終於取得了這間寺廟的所有權——」
「反正也只是圖個方便。」父親輕蔑地說。
你看得見過去嗎?
父親笑得更放肆了。
「說什麼傻話。算了,在你出生的時候,老爸早就是教主了,你會這麼認為倒也不足為奇。我出生的時候,那傢伙頂多只是個叫化子。哼,鄉里山伏跟乞丐根本沒兩樣。在維新之前,我老媽——你的祖母是個市子。所謂的市子,其實就是靈媒,老爸不過是個娶了巫女、專替人加持祈禱的可疑神棍。」
自傲吧。
祖父之死正如神佛寂滅。
父親說,祖父的信仰動機十分不純。
神棍——
父親大聲嗤笑。
「當然相同。」
「假如老爸繼續待在鄉下干他的神棍,大概就不會有這個教團出現。因為明治五年政府下令廢止修驗道,這麼一來,父親只算是真言宗系統的末寺的下級僧侶,小廟和尚不可能熬過廢佛毀釋的凶濤巨浪;可是如果不願意,父親就只能當個更邪門歪道的神棍。萬萬沒想到老爸二者皆舍——竟成了教主。」
這個世上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人能取代祖父,不可能存在。
我低頭看了腳跟方向。
父親說。
況且,就算要從弟子當中挑選一名繼承人,父親仍舊難以令人信服。我並不認為父親曾潛心修行,反而頭號弟子牧村拓道更接近祖父的地位。
「請你仔細想想,教主說得並沒有錯。神通力只是個騙人的幌子,跟表演沒有差別。但藝人畢竟僅是為了取悅人而存在,無法拯救他人:即使所作所為相同,前代教主卻——拯救了許多人。」
這些人,這些願為祖父的死悲傷——真正崇拜祖父的信徒總數。這個由頂多百人不到的集團所構成的世界,曾經等同我的全世界。
不——
父親——新教主說完這句話后,走入身後的房間里。我一個人蹲在偌大的佛堂里,抱著頭淚流不停。
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