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

對不起對不起。

「這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事。」

木下一用力，女人立刻發出哀鳴。

「你才給我放開！」

「你要是繼續侮辱警察的話我可不會放過你！」木下聲音粗暴，女人益發縮起身子，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木下大聲一吼。

「喂！」

有如枯枝的手指抓住了木下的上臂，手指深陷他的肌肉之中。

思索這些道理沒有意義。木下討厭娼妓，無法原諒娼妓。

這些單獨接客的散娼背後的確多半有暴力團體存在，賣春是黑道很有效的資金來源；而另一方面，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取締或被美軍賴帳，街娼們也主動尋求流氓的保護。

——不。

這個淫|婦——

木下反射性地放開女人，她的長發順勢散開，迴轉半圈，

木下說起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竟然一動也不能動了。

中年女子用力衝撞木下，但體格相差過多，木下文風不動。是的，文風不動，木下——

木下抓住女人的手。

對不起。

反正這些女人被說說教立刻就會被釋放，這是她們應受的懲罰。不，僅是說教還不夠呢，這女人是污穢的——

但是……

非但如此，紅線區的存在無疑地帶來了種種層面的問題，警察取締這種不良場所本來就是天經地義，對此木下舉雙手雙腳贊成。木下是個廢娼論者，向來認為政府應展現迫力大刀闊斧地廢除紅線區。

但她用手遮住臉，話語含糊不清。

「我——」

不管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木下是曾在東京警視廳廳內柔道大會中得過兩次優勝的高手，非常擅長勒頸的技巧。

——但是因為她道歉了。

一頭烏黑的頭髮，

「是誰跟你說這些一派胡言的？轄區員警我不敢說，但是我絕對不會做出那種收受賄賂，對罪犯網開一面的下流勾當！」

女人直接說得明白。

齷齪的行為。

「我——你要對我怎樣都隨便。」

「放過你？我怎麼可能——」

「總之你給我過來——」

長發順勢散開，

「對啦，老娘是大壞蛋啦，要殺要剮都隨你，但是跟這女孩沒關係，快放她走吧。」

兩人身處距離路燈遙遠的黑暗小巷裡，所以無法清楚辨識衣服的顏色與花紋，但至少可以肯定很花俏，怎麼看都不像良家婦女穿的衣服。

——別道歉，這不是……

木下充滿了無力感。

「就https://read.99csw.com、就說你別道歉了——」

「阿姨——」

賣春是壞事。

根本沒必要多想，只要強行將之帶回警視廳就成。這不是逮捕，而是輔導，即使被帶回去她不會被關，不會要了小命，當然也不會受到嚴刑拷打。

不是人所應為。

木下揮舞著粗壯手臂，將老婦抓著自己上臂的捆瘦手臂甩開。木下甩落了枯枝般的手腕，用力舉起的拳頭卻掃中貼著牆壁掙扎的女人的後頸子。

木下氣憤地說。雖然今天只是來支援其他課的行動，但木下好歹也是個公僕，而且還是配屬於中央的東京警視廳里、小孩聽到會嚇得哭不出聲的刑事部搜查一課的兇悍刑警。

絕對不能原諒。

就算取締她們，這些女人真的會改過自新，過正當的生活嗎？

「可是——這……」

「錢？錢是什麼意思？」

木下你怎麼了——啊，你抓到這個老女人了嗎——聽見同僚的聲音。怎麼了木下，喂——你沒事吧——

從潮濕而破落的窄小的巷子口現出一道黑色人影，瘦小的影子大步踏地，朝向這裏奔跑，狀似被人追趕，看來應該也是個娼妓。

很遺憾地，目前賣春在法律規定上並不算違法行為。戰後在麥克阿瑟的一句話下，公娼制度倉促地廢止了。但在這之前國內輿論並非不曾討論過公娼議題，明治時代以後，廢娼運動一直持續活動到現在。

冷靜下來后，他覺得自己像在虐待女人。不，剛才的行為分明就是虐待。

女人頓時害怕得發起抖來，拚命地把頭轉開，不敢與木下兩眼相對。「幹什麼？請問你有什麼事？」女人裝傻，扭動身體不停掙扎。

——污穢的妓|女。

女人的容貌暴露在木下眼前。

長發順勢散開，迴轉半圈，

「——哼，管你是刑警還是風景，你不該對沒有犯罪的老百姓動粗，快點放開那女孩的手，把我這個老太婆抓回去吧！」

——什麼也不知道？什麼意思？

——別道歉。

一把抓住女人的後頸子，一股香水味飄蕩而出。

竟敢賣春——這個，

「你這傢伙——是老鴇吧。」

木下左手擰著女人手腕，硬是扯下她遮掩臉部的手。「放開我，請放開我。」女人反覆說著。

「——你要錢嗎？」

雖然讓她暈過去比較好辦事，但對方並非什麼兇惡犯人，這麼做未免過分九*九*藏*書，何況木下本來就不喜歡訴諸暴力來解決事情。他抓住女人，要她乖乖就範。

——這女人，

「什麼也不知道？」

或許事出突然，女人似乎嚇傻了，不敢作聲，呼吸急促。男人硬生生地將她的臉扳向自己。

不，本來就不可饒恕。

「罪——這種行為有罪嗎？」

「——我、我怎麼可能這麼做！」

他平常接受的訓示就是要以身作則，成為轄區員警的典範，自然不可能做出這種荒唐事來。「總之不行。」木下抓住她的手，女人語氣悲傷，似乎說了什麼。

他歇斯底里地抓住女人，虐待似地責罵訊問。

「為了——我們？」

——即使向他道歉，他也無所適從。

這個——

因為女人道歉，木下幾近沸騰的情緒急速冷卻下來。

木下背後的女人說。

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

對不起——

「我什麼也不知道。」

木下是警察，亦即執法者，而這女人則是不道德的、反社會的街娼，受到取締本是理所當然。是理所當然的。但是——

「聽說只要出錢——警察大人就會高抬貴手放人一馬。我現在不能被抓，請問要多少錢？你開價多少呢？我現在身上錢不多，如果你願意等的話——」

「小豐，快逃！快逃啊！」

女人低著頭，彷彿念咒般反覆地說：「求求你，請放過我。」

「跟刑警道歉，你的罪也不會變輕，就算只是小罪也一樣。所以——你對我道歉——我也……」

「——你這女人就不肯乖乖聽話嗎？你自己看，哪有良家婦女會在這種時刻出入這種不良場所，穿著這麼花俏的衣服，還把臉塗得活像個人偶般粉白啊？」

但是……

「這是取締，今晚是大規模街娼取締的第一天。選在今天出來拉客算你倒霉，跟我來。」

女人想問賣春本身是否有罪。

「咦？」

眼前出現了一名徐娘半老的女人。被喚做阿姨的女人，一聽見聲音立刻停下來，接著她發現了木下，像是被煙熏到般眼睛眨個不停。

「對不起——可是我、我什麼事也……」

從另一層面思考，藍線或許可說比紅線更為惡質。街娼的背後有黑道介入，因此也與刑事部的管轄範圍脫不了關係。話雖如此，木下所隸屬的調查一課是專門處理強盜殺人案件的部門，且最近聽說——郊區發生離奇殺人事件，在這種非常時刻，竟得https://read.99csw.com幫忙街娼取締工作，木下一點也不想浪費時間做這種鳥事。

「你到底想說什麼！」

頭上的花俏絲巾被晃落。

隨便在地圖上畫上紅線藍線規劃起特殊區域，並不具任何意義。

覺得非常厭煩。

所以，雖不敢說——被賣到都會的山村姑娘還沒搞清楚狀況就開始接客——這類的情形已完全消失，但至少已經減少很多了。

沒有任何根據顯示刑警很正當，娼妓不正當。說不定木下才是無恥之徒呢。基本上——

淫婆——木下原本就要脫口而出，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也沒有立場饒恕罪犯。

女人不斷用力地搖頭。

如今公娼制度廢除，束縛娼妓們的賣身契等惡習也已去除。但是不論契約的締結是否基於自由意志，基本上依然無異於壓榨行為。

共同取締行動開始了，到處都有街娼被抓，喧鬧聲四起，女人朝木下所站位置的反方向望去。

木下做好準備。影子出聲呼喊：「小豐，是小豐嗎？」確定來者是名女性，聽起來並不年輕。

那一瞬間，女人有如貓科動物般靈巧地轉身，貼著牆縮起身子，臉都快緊貼在牆上了。頭髮在空中乘著風輕飄飄地疏展開來，覆蓋著女人的肩膀，比原先想像的還要長。木下原以為是燙過的褐色鬈髮——出乎意料地，竟是筆直的黑髮。黑髮在空中搖曳。

連他都覺得自己今晚很莫名其妙。木下原是個膽小鬼，平常就算對待兇惡犯人也還是一副溫和主義的態度，可是每次見到女人情緒就莫名地失控，若對方抗拒就粗暴以待。

道歉就能解決的事——

——我在亢奮什麼？

雖說——花俏的濃妝與燙過的鬈髮、輕薄俗艷的服裝、高跟鞋與黑眼鏡與絲巾——能與這種街娼打扮相配的女性恐怕也沒幾個。原本就只是為了吸引駐日美軍的注意而流行的風格，木下認為這種打扮一點也不適合日本人。

但女人還是執著地別開臉，便宜絲巾下頸子的靜脈清晰可見。

「你是——刑警嗎？」

雖然女人慾言又止，不過木下立刻懂她想說什麼。

「放過我——」

但木下就是提不起勁來。

所以說又如何？

但絕不是因為木下人格偉大所以才取締她。即使身為警察，木下也不算完美無缺。不，毋寧說是個距離完美很遙遠、充滿缺點的人。因此，就算向他道歉也……

「——沒有關係是什麼意思？大有關係吧。下個月起就是紅線區強化取締月，今晚算是暖身運動，警察在各處召開夜蝶捕捉大會，你很倒霉，落入捕蟲網了，快快放棄抵抗吧。」htｔpｓ://ｒｅａd.９9csw.cｏｍ

女人甩動頭髮，不斷呼叫：「阿姨、阿姨別這樣。」但是中年女子還是緊抓不放。木下躊躇了。

女人瞬間猶豫了一下，立刻拔腿離開，長發在風中飄動，女人的姿影愈來愈小。

「叫你放開就快放開！」

「沒有關係——啥意思？什麼叫放她走！你憑什麼命令警察？你也給我乖乖就範，這個——」

「你——」

木下喃喃自語。

木下原本高漲的情緒突然沒勁了。

女人微微抬起頭。

但又不像外地來的。

關於這點，木下也只能說出模稜兩可的回答。

「對。問題在於你們背後的黑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做出這種無恥行為，但你的行為只會讓黑道荷包賺得飽飽。有必要為了如此無意義的事害自己的人生完蛋嗎？所以說——」

——我幹嘛拖拖拉拉的。

只是，今晚的取締並不是針對紅線區域，而是對在紅線區以外賣春的街娼——俗稱阻街女郎的密集地帶，也就是所謂的藍線地帶進行的大規模共同取締行動。

木下沒有半點猶豫的必要性。

——我……

即便如此，木下還是沒辦法容許賣春婦。

「你說什麼？」

遮口費——的意思嗎？

他原本就不喜歡這個任務。

——與她一點也不配。

——頭髮。

但是……

木下固治面無表情，低沉而短促地說：「警察！」

「喂——死心吧你！」

——啊。

——離家出走嗎？

木下更為退縮了。對方只是個小個子的老人，不管她怎麼抵抗，木下也不可能對她報以拳打腳踢。正當他在思考這些事時……

愈覺得討厭，便愈感到不耐煩，而在移動到現場的這段時間，不耐逐漸化成了憤怒，等到達現場時木下已是滿腔怒火。

「什麼隨便，你們是——」

沒有尊嚴的行為。

過去娼妓多來自外地，但那是因為貧窮農村與富ｈttpｓ://rｅad•9９ｃsw.ｃoｍ裕都會的貧富差距嚴重才會產生此種現象，木下聽說到了戰後，情況幾乎完全改觀。由於戰敗因素，都會區的經濟蕭條狀況比農村還嚴重。農村在農地解放等政策下愈來愈豐裕，貧富差距減少；相反地，都會區則在空襲下遭受到嚴重打擊，失業人口急速增加。

像硬湊起來的組合，一點也不相配。

這原本是防犯部保安課的工作。

「所以說——我最討厭娼妓了。」

木下鬆開手。

但是……

突然，聽見女性的驚叫聲。

木下放開手，重新打量女人。

「別以為你很了不起，你們這些差爺只要是站著的東西就想抓回去，那你們怎麼不去把郵筒跟電線杆也抓回去啊？這女孩可不是什麼街娼啊——」

「等等——我不是、我不是那種女人，請放開我！」女人叫喊著，姿勢很不自然地把頭轉開，不願讓木下看到自己的臉孔。「那你又是什麼女人？」木下試圖把女人的頭轉過來，但女人將頭上的絲巾拉低，雙手掩面，直說她跟取締沒有關係。

木下感到狼狽萬分。

但是……

「混、混蛋。別說傻話了，早點認罪吧。」木下怒吼。

「對不起，對不起。」

不可能的。

「請放過我，求求你。」

或許是看出木下的怯縮，中年女子反而咄咄逼人起來。

木下——非常討厭賣春女，一點也不想踏入紅線地帶。所以，當接到其他部門的支援請求時，他打從心底感到厭煩。

「——向、向我道歉也沒用。」

「敗、敗壞風紀的私娼、街娼本來就該取締，道、道德上不受允許。做這種事情你難道不覺得可恥嗎？被人取締，本——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

半老的徐娘瞪著木下說：

幾天前，東京警視廳基於維護人權的立場，擬定特殊飲食店密集地區——也就是所謂的紅線地帶的取締方針，決心進行更徹底的營業指導。

可惜的是，即使長期有人提倡，賣春行為還是沒被禁止；反過來說，這代表了問題本身——並非長期議論就能獲得結論。

一頭烏黑的頭髮也跟著散開。

但若有緊迫的燃眉之急、不得已的苦衷倒是另當別論——

——打中了？

「而、而且這種取締——是為了你們好。」

當然，擔任此任務的部門成員也不見得就喜歡這個任務。只是不管如何，這是公務，只要上頭有令，下屬本應力行。

而且話說回來——正當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