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與恐怖並不相同，應該是出自於生理性的厭惡感。昆蟲與狗、猴子之類的動物不同，在身體構造上明顯異於人類，這種厭惡感應是起源於一種難以容忍異物的情感。

青木說。

——膽小鬼。

討厭跟恐怖是不一樣的。

「是嗎——的確，誠如你所言，賣春絕對不是好事。但是我說啊，木下，賣春至少是拯救那個女人的手段啊。對那個逃走的女人來說，老太婆比起我們這些凈說漂亮場面話的警察更有幫助——難道不是嗎？」

這種東西並不稀奇。

「沒什麼。」

「是嗎？一旦墮落就很難回歸正常了。」木下故意憤恨地說。

長發的女人。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你——真的那麼討厭娼妓嗎？」

「因為你真的太怪了嘛——」

「沒什麼。」

膽小鬼。

「但是——我還是認為不應該因此否定她們的人格，我們應該徹底站在擁護人權的立場進行取締工作。況且在前陣子以前，賣春還是受國家認可的行為呢。」

「擔心？」

還是說，這種情感才應該稱作恐怖呢？

「幫忙拉皮條算是幫助嗎？」

它們能夠與人類共存，所以人類也容易對之產生親密之情；相反地，像蛇類、壁虎、昆蟲等形狀愈異於人類的動物，就愈容易有所排拒。

「哪有這種救星。」

例如——同樣是哺乳類，狼或熊會吃人，這類猛獸會對人造成危害，因此即便沒有實際遭遇過，木下也覺得這類猛獸充滿威脅，比起蟲子這類猛獸才真的恐怖。而昆蟲之中也有像大黃蜂、蝎子之類擁有致命劇毒的蟲子，這類昆蟲確實會危害人類的生命安全，但像蚊子或毛毛蟲這些對人類不會有什麼太大傷害的一般昆蟲，實在沒有必要那麼討厭。

木下雖稱不上勇敢，但是並不害怕對人施暴或被人以暴力相向。他只是討厭，那是一種厭惡的情感。

——我在興奮什麼九_九_藏_書。

但是木下並非自命為和平主義者。

說出來多半會被人嘲笑。

雖不喜歡，木下不至於見到蟲子就尖叫。然而，即使不會尖叫，木下也不像說書故事中的豪傑見一隻殺一隻，看到蟲子就將之碾碎，甚而一口吞下。如果身體接觸到蟲子，木下一樣會覺得噁心，看到蟑螂腹部棘刺般的節狀肢體也會受不了。不論是昆蟲的腳或腹部、光澤，以及蠕動的樣子，實在教人難以喜歡。

「——頂多被默認而已。而且，就算國家認可我也不認可。無論有什麼難言之隱，賣春都是愚蠢而齷齪的行為，本當受到懲罰。現在警方只是把她們抓過來輔導，這樣是不行的，對她們一點效果也沒有。」

若問為何，乃是因為木下在這些討厭的東西以外——

不知為何，一談到娼妓問題，木下話鋒就會變得尖銳。

青木倒茶進自己的茶杯里。

「你懷疑嗎？」

「可是她有隱情……」

「你跟我說這些幹甚麼？」

青木嘆了口氣。

見到蟲子先大吃一驚，接著又對其特異外型感到厭惡——但這究竟是否能稱作恐懼呢？與其說是恐怖，倒不如更接近——被驚嚇所以很討厭、看到思心的事物所以很討厭的情感，不是嗎？

「但是——接受輔導的人當中，也是有人真心反省而不再賣春的啊。」

木下喝了一口茶。

對於木下而言，幽靈絕非——外表思心、難以溝通、會造成物理性危害，或是會讓人驚嚇的那類東西。沒錯，繪畫中的幽靈大多十分醜惡；佛教故事中的死者與生者也是天人永隔，難以相容；如果遭到幽靈附身或作祟的話，的確也會產生實際的危害——幽靈行動神出鬼沒，突然現身也著實令人嚇一跳。幽靈確實有諸多令人厭惡的因素。

「我是討厭啊。」木下回答：「警察沒道理喜歡娼妓吧？」

對不起——

「——但read.99csw.com是這些話多半會引來娼妓們的反感，大概是覺得被人瞧不起，也覺得被人當成不知羞恥的懶惰鬼。就像你說的，她們是把賣春當成生意。」

青木模仿木下的語氣說：「沒什麼。」

但木下還是認為自己是個膽小鬼，在背後被人稱呼「膽小鬼」、「沒用的傢伙」也無話可說。

——那女人。

害怕與討厭並不相同。

「你怎麼了？」青木問。

我什麼也不知道——

除此之外，害怕蟲子還有另一種情形，那就是蟲子能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家屋的特性。蟲子很小，經常突然冒出來，婦女兒童常因而被驚嚇，但是這種情況跟遊樂園的鬼屋可說相同道理。

其他同僚都這麼取笑他。

或許——是如此吧。但是木下就是覺得這種情感叫做恐怖很奇怪。

那天的那個女人，

「可是現在並不被認可吧？」

「嗯，沒錯，的確拉皮條不是什麼值得稱讚的行為——但是那個老太婆……對了，那時不是有個女人逃走了嗎——」

「那又怎樣？」

「唉，總之，我只是在想這個社會有這種人存在——我們警察難道沒辦法為她們做什麼嗎？」

「為什麼要問這個？」

更接近討厭。

「會走向這條路自然有其理由，但是現在這個社會裡的娼妓都是她們自由選擇的結果吧。她們好歹有選擇權。自願留下來賣春的人，就只是將這種行為當作是生意。」

「只有這樣也就罷了。慘的是她的母親生了重病，天天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顧，除了她以外還有五個弟妹，年紀最大的才十歲，光要餵飽這些人每個月就得花上相當金額。而且她們這一大群人來投奔親戚家，總得出點錢給親戚吧？能賺錢的只有女孩一個，要養這麼多人——就算靠你的月薪也不夠啊。」

「是沒錯，她們自己也是這麼說——」青木說完，露出難過的表情。

「我可沒這麼九_九_藏_書說。」

「抱歉，我說得太過分了。」木下說得口乾舌燥，一口氣將茶喝盡，蓋上毛毯躺著休息。說不定離奇殺人事件有新進展，明天起恐怕又是一番忙碌了。

木下在課內被嘲笑為膽小鬼的真正原因其實就是來自此。

「剛剛被你抓到的那個老太婆叫做阿熊。她原本在特殊慰安設施照顧慰安婦，現在則是當散娼的鴇母。」

——她的臉看起來簡直像幽靈。

「所以說，我——討厭娼妓。」

因此，他只是個膽小鬼。

「不管是離家出走的女孩還是沒飯吃的鄉下姑娘、剛死了老公的年輕寡婦，這些涉世未深的娼妓都由她負責管理。說是管理，那個老太婆也沒有收多少費用。她跟黑道沒有瓜葛。她僅僅想保護這些女孩不受黑道染指，所以才挺身而出。女人們靠著她的斡旋才能安心賺錢，所以也很感謝她。簡單說，那個老太婆等於是她們的救星。」

青木邊說邊倒了一杯涼掉的茶，遞給木下。

「——保安課的傢伙們不是會問那些被抓到的娼妓嗎？責問她們『做這種事情難道不覺得羞恥？』『不覺得自己錯了？』『是否打算繼續下去？』諸如此類——」

「——我第一次看到你那麼激動，眼珠子都冒出血絲了。」

「讓你討厭娼妓到如此地步的理由到底是什麼？」青木覺得很不可思議，轉頭看木下。

兩人在刑事部的休息室里遇到。

但是木下覺得幽靈恐怖的理由，跟這些討厭的要素並沒有關係。

「本來就是。」

「——雜司谷事件過後天天睡不好，那個案件的餘味很差。」

木下嘟囔地說。

「——真奇怪，你今晚很異常耶。」

那個、那個女人。

「喔。」

如果說這是恐怖，或許算是恐怖的另一種形式，但木下就是認為這兩者有所區別。

並不算是誹謗。

木下身高雖矮，看起來很強悍，人如其表是個柔道高手，可是卻生性九*九*藏*書不愛暴力，即使到犯罪現場也從不積極與犯罪者對峙。就算是必勝的戰鬥，他也無心一戰。並非膽怯，而是提不起勁。

「又是什麼隱情？」

這是事實。

——那女人。

「聽老太婆說，那女孩去年以前在某個採礦小鎮生活，自從老爸死於意外，一家人流落街頭，來東京靠親戚接濟。可是親戚在戰爭中失去了能工作賺錢的男丁后，經濟狀況變得很糟，現在也欠了人一屁股債。」

課里的前輩說——正義並不存在。他說的或許沒錯，但就算是幻想也好，木下仍舊期望正義存在。所以當他見到眼前發生惡行，木下同樣會滿腔怒火，有時憤怒過頭，還會激動得想將壞人全數消滅。只不過，反正不可能辦到，也沒想要付諸實行。

「就是那個長發的女人啊。」青木說。

——那就是……

木下一臉疲憊，看了同僚一眼。與木下相同，青木是一課一股的刑警。由於年齡相同，木下與他交情甚好。這位容貌童稚的刑警皺起眉頭說：

以蟲為例，婦女兒童見到蟲蛭，即使沒被咬傷也會驚聲尖叫，直呼恐怖。但木下認為，與其說是恐怖，更接近對醜陋的事物感到厭惡。

「喂！青木，難道你贊成賣春？」

「因為那一帶如果沒有後盾，單獨出來當街拉客的話立刻會被勒索。現在老太婆自己被抓，就沒人保護她了。那一帶似乎有三、四個暴力團體互相爭奪地盤，個個互不相讓，隨時派人監視，不讓人隨便在那裡做生意。如果那女孩被某一團抓到的話，接下來就——」

「據說——那女人今天是第一次拉客。」

木下自己也不懂。

「什麼也辦不到吧？」

她是幽靈，她——

但若仔細檢視，他的心情與其說是害怕更接近——

雖然木下並不是那麼明白，但他認為這兩者有所不同。

這應該算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吧。

是故，這種情感與其說是恐怖，毋寧是九_九_藏_書討厭。

「是的。至少我認為——」

「就算如此，會搞成這樣也是自作自受，她們在下海之前或多或少都知道這種情況吧？知道還去拉客的女人就是笨蛋。一般來說總會先探探情況吧？更何況她還是第一次拉客，照理說應該沒那個膽子繼續。」

「我只是睡眠不足，心情不好罷了。」木下回答。

有真正恐懼的東西。

因為難以容忍，便產生心意無法相通的厭惡之情。雖說狗或猴子等獸類與人類也無法相通，但至少這些家畜、寵物之類的高等哺乳類與人類較親近。

「別跟我說這些場面話。你老愛說這些大道理會被他罵的。」木下說。所謂的「他」是指跟青木搭檔的刑警前輩。

幽靈……

「不管家中狀況如何，一樣都是做壞事賺錢。如果這種事能容許，那麼因貧窮而犯下殺人、偷竊勾當也能容許了。就是這些事於法不容，所以大家才會拚命為了生活而努力。而保護這些拚命努力的人，就是我們警察的工作。」

他僅僅是像個孩子一般無條件地覺得恐怖。

「第一次——嗎？」

木下真正害怕的是——幽靈。

「可是你抓到那個老太婆的時候，不是還嘟囔著討厭娼妓嗎？」

單純只是嚇了一跳而已。

木下故意露出厭惡的表情說：

「只有這樣？」

「嗯，所以老太婆很擔心呢。」

「話是沒錯。」青木態度略顯不服。「可是沒人想當娼妓才去當的，還不是貧窮跟不安定的世道把她們逼上了絕境。錯不在娼妓，而是促成娼妓現象的社會。所以說……」

但就算如此，

那女人。

木下自己也不喜歡蟲子。

如果硬要把這兩種情感混為一談，那就等於——老虎很可怕所以貓也可怕。不管老虎會對人造成多大威脅，總不至於虎貓不分吧？若說因害怕老虎，所以對形似老虎的貓也覺得討厭的話，倒是還能理解。

賣春是犯罪嗎——

課內有人在背後如此嘲笑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