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察覺了我的想法——或者說熟知我的病情——妻子走向玄關。

印象中我似乎這麼回答了。不過抱怨是什麼意思？難以費解。

但是——客人並沒有回去。

「所以說，我建議您去採訪一下。」

「那我先走羅，有消息再跟您聯絡。」吵鬧的不速之客語氣輕佻地說完，飄然離去。

「要寫小說或是報導不是都需要採訪嗎？您就去一趟嘛，俗話不是說：『狗走個路，腳也會累得像木棒』嗎？」

不覺得養只狗兒也好嗎？——

妻子等我喝完茶，說要去買個東西便離開了。在這三天期間，我猜她就算想出門也不敢出門吧。

你這是在拐彎抹角向我抱怨嗎——

「所以說——我想請您替我們做做採訪報導啦，還能順便散散心喔，反正都是些陰慘的事件，剛剛好。總之，我們的截稿日延後了，您恰好有空——」

我邊想著這些事，邊走向廚房，想吃鳥口帶來探望的桃子。

——原來如此。

「我、我剛好聽到一個——傳聞，關於密室的——」

寂靜被打破了。

鳥口伸長了脖子窺看書桌。

接著準備站起。

在漩渦的中心——是那個透明的兩棲類——那是——

鳥口伸長了腿，態度更加隨便了。

我現在雖然已不再想死，但疾病依然存在於我的心中。

「對了——記得——有個婦產的——」

家中依然安靜無聲，靜極了。在這安靜過頭的夢魘之中，我睡了三天三夜，糟透了。

不消說，人類屬於生物的一種。而所謂的生物，可說就是一種為了維持生命活動的有機體。若生物產生了想主動停止生命活動的行為，由機能面來看無疑地是嚴重的問題。

濃稠的濃稠的濃稠的濃稠的濃稠的。

彷彿腐爛水果用力砸在牆上，濃厚的果汁四散一般——那東西瞬間變成了一灘液體——

「又不是停刊了。」

現在或許是年紀大了，頂多疲累不堪，一點也不想死。

「啊？好像在——豐島那一帶發生的——」

「被我抓包了吧，您明明就聽得到嘛。我剛才就知道您醒著羅。」

但是——

「有人在家嗎？有人在家嗎？」玄關傳來訪客的呼叫聲。

「婦產——您是指婦產科醫院嗎？」

「嗯—https://read.99csw.com—鳥口，看到你那張放鬆的呆臉，連帶我的緊張也消除，感冒似乎也跟著好了哩。」

誕生。

就像梅雨季節的結束一樣，憂鬱症的痊癒總是突然來訪。

一張也沒寫完。

這好像是我最後拋下的話。說完的瞬間，原本高漲的氣勢也隨之頹靡，之後就出門走到橋下。但我還是無法理解為何當時會說出那些話。

咚咚咚咚，大步踏地的腳步聲接近，啪地一聲，紙門被打開了。

「就算是夫婦，每天二十四小時待在同一個屋檐下也很痛苦吧？難怪老師會心情鬱悶，夫人也——」

果汁噴出，化為海洋。

我向妻子宣稱是感冒，但很明顯地這是輕微的憂鬱症。學生時代，我曾因陷入神經衰弱狀態，被診斷為憂鬱症。

我躺著豎起耳朵，聽著模糊不清的對話，耐著性子等候客人回去。

你這是在，

「老師您怎麼了——這樣我很困擾耶。」

這也是精神逐漸恢復的證據之一。

編輯——鳥口守彥盡情發揮他天生迷糊的個性，在我身旁坐下。

「你這傢伙打從一開始就完全放鬆了吧？」

第四天早上，覺得自己好多了。

「婦產科——進不去——被封閉著的——有孕——胎兒——小孩——消失——死亡——誕生——」

「——因為最近完全沒有題材啊。我們雜誌專寫離奇事件，不像色情題材到處都有。」

「要回去了嗎？」

「傳聞？是密室的嗎？所謂密室就是那個進不去出不來的那個密室嗎？」

「可是——你們要求的不是外國的報導嗎？」

這應該是——妻子的目的吧。我這個人很容易被鳥口這種性格開朗的人拉著跑，妻子大概是想讓我與鳥口聊天，好治療我的心病。

在這之後，我感到很不舒服，整整躺著休息三天。

那時經常想著要自殺。

雖然嘴裏表示疑問，其實我內心是知道的。

勉強算是痊癒好了。

我只能含糊不清地閃避回答。

「——所以不用寫了嗎？」

「——既然有傳聞，那我就去探探狀況好了——」

「可是既然雜誌不出了，應該就不需要稿子了吧？」

憂鬱症雖不是不治之症，但一度治療好了ｈttps://ｒｅaｄ•９9csw•com卻不代表不會再度發作。可能癥狀會變得不明顯，但疾病一直存在於內部。不，我可說就是疾病本身。總之，無法像外科那般能將病灶連根拔除。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有類似的問題，或許這種癥狀任何人都有，是很普遍的情形。如果真是如此，憂鬱症恐怕無法根除。

這種時候我通常只能悶頭睡大覺。妻子知道我的情況，在我發作的時候幾乎不會開口，她知道這是最有效的方法。

「不好意思。」我沒好氣地說。

因為我的緣故，妻子總是身心俱疲。

全身被汗水沾濕，身體彷彿即將腐朽般陷入了深沉的疲勞，聽見耳鳴。

「那個是哪個啊。我大致思考過文章內容，老實講，要寫這個外國的離奇事件——對我來說實在太困難了。這次為了寫你們的文章我還悶得搞壞身體咧。」

「什麼不行？」

「雖然老師不花心也不賭博——可是……」

「是嗎——」

對我而言，度過日常生活無異於停止思考。只要能停止思考，大半的日常生活都是平穩、溫和、令人舒服的。

安靜是好事。

似乎在說明我的病情。

我把紙門關上，蓋上棉被。雖說快痊癒了，這種狀態下要與活力充沛的年輕編輯見面還是頗為痛苦，見了面就得討論工作更令人難過。要我現在絞盡腦汁替寫不出東西來找藉口——簡直就像在拷問。

閉上眼——看見漩渦，意識的漩渦正盤旋著。很快地，包括細胞內的水分，體內的所有體液一起旋轉。暈船般的難受向我襲擊而來。不久，漩渦朝中心凝結，逐漸產生黏性，如同冷凍肉汁化為果凍狀，意識的固體凝結成一隻畸形的兩棲類。看起來就像是頭部過大的嶸螈，連鰓也很清晰。短短的手腳長出手指，脊椎繼續延伸，在屁股上長出小小的尾巴，接著——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清楚。應該是典型的密室事件吧。」

我雖不是個浪蕩子，但無疑地是個最糟糕的配偶。

「您這樣夫人會哭的喔，我看夫人好像很疲累的樣子。」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總算能較安穩地入睡了。

這是什麼爛比喻，我不由得失聲大笑，鳥口也滿臉笑嘻嘻地。此時妻子端茶進來，並瞄了hｔtps://ｒｅａｄ•９９ｃsｗ•ｃom鳥口一眼。

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我拚命裝出威嚴。

「是嗎——」

「什麼？」

我發出沙啞的聲音。

「但是——我的小說是……」

你這是，

一睡覺就做噩夢，一醒來就煩悶。

「那個歸那個。」

包在報紙里的桃子放在流理台旁。打開報紙，隨手抓了一顆，有如汗毛般輕輕扎人的觸感，果皮底下的應是——水嫩果肉。用力一握，手指陷入果肉里，果汁……

「——您寫了幾張了？」

我想起中禪寺敦子的談話。

「可是我看您的格子也沒填幾個，應該悶不起來吧——」

頓時卸下了肩上的重擔。

「密室里發生什麼事情了？」

「還不是一樣。」

我家在這三天之中，一片風平浪靜。

接著鳥口站起來，突然又說：「啊，我差點忘記了。」

一般而言，當心情低落時，不管多麼沮喪，受到鼓勵心情總會舒坦一點。但憂鬱症患者卻最怕鼓勵了。受到鼓勵的話，原本輕微的癥狀難保不會變得更糟糕。

原以為如此，沒想到……

「喔，小說里經常有所謂的密室殺人事件，可是實際上從來沒聽說過，如果這是真的倒很稀奇耶。但是那跟胎兒怎麼湊在一起我就不懂了。如果不是密室殺人而是密室出生的話就完全不同啦。對了——地點呢？」

「似乎——如此。」

「還是夫人不在場——比較輕鬆。」

我是怎麼回答的？

沒有進步，真是件非常美妙的事。

「出不了？」

鳥口有點生氣地說：「只是暫時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刊而已。」

這傢伙從來不知顧慮他人心情。

不管有什麼深刻理由，最終選擇踏上死亡之路的人，可說在做此決定的瞬間都患了病。並非因痛苦而選擇死亡，而是痛苦導致了疾病，疾病引發了死亡。

再過不久就是夏天了，夏天即將到來。

「夫人跟我說了，聽說您生病了喔？夏季感冒嗎？哎呀，真是辛苦了。可是老師啊，您還記得要替我們寫的文章什麼時候截稿嗎？」

黏滯的濃湯滿溢，我成了在海洋里飄蕩的漂流物。

就算說明我的病況他也不懂。

「採訪——」

「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消息，最好是令人作思的故事，連推理小說家都九九藏書會嚇得臉色大變赤腳奔逃出去的——」

一想到此，彷彿剝下一層原本包覆在身上的外膜，世界變得更明亮、更安祥。快了，就要回到那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了。

不管那天我對妻子說了什麼，我又忘了什麼，我都覺得無所謂了。我也覺得——那天在念佛橋底下看到的怪物，必定是神經過度疲累所造成的幻影。水凝固成形，太不合常理了。

如果弄錯這點，原本治得好的病也治不好了。

總之，憂鬱症並不是單純心情的問題，而是種疾病。

突然破裂了。

情況嚴重時甚至還會想要自殺。

我感到強烈的暈眩。

鳥口語氣逗趣地問我。我無法回答，決定裝死到底，一動也不動地背對著鳥口裝睡。

苦思良久亦不得其解——我睡著了。

——啊。

既然如此，乾脆把話說明白吧——

「唔嘿，人家不是說夏天的感冒只有某種人會得嗎？啊，抱歉——更重要的是老師，您這樣不行喔，請恕我說話太直接，可是……」

覺得肚子很餓。

「有勞費心了。」我也站起來向他道謝。

這三天來，反覆不斷的思考也停止了。

「您明明就還能說話嘛。夫人說您病得很嚴重，沒辦法開口呢。」

我打開窗子，下午的陽光明亮。

妻子還是一樣沉默不語，但看起來心情倒也不錯。

這三天中，我不斷反覆地睡去、驚醒，不斷、不斷地反覆。

詳細的事情我完全沒有記憶，只有片段在腦中閃過。

突然有點頭暈。

「你、你騙我。」

「幹什麼——你真噁心欸。」

若問與昨日有何不同，說真的並沒什麼不同。但我還是能感覺到微妙的差異。俗話說病由心起，我的情形真的完全就是心病。或許難以說明，但我就是覺得快要痊癒了。

等妻子一走，鳥口笑得更思心了。

我在被窩中聽見妻子的說話聲。

久違三日的茶異常芬芳。

此時我醒九_九_藏_書了。

吃過粥后，心情更平靜了。

「完全不同喔，差不多跟長腳蟹與小鍋飯之間的差別這樣大。」

既然如此，

有客人上門。

這段期間，我拚命回想那天我對妻子說的話。

「我帶了水蜜桃來，已經交給夫人了，您要記得吃。是探病的禮物。」

「是——事實啊。」

「這我知道。」

未誕生。

「雖然不知詳細情況，不過好像還滿有趣狗走個路，腳也會累得像木棒：原文為」犬も歩けば足が棒とか「。鳥口把諺語里的」犬も歩けば棒に當たる「（出去走走有時會碰上好運）跟」足が棒になる「（走太久，腿僵硬得像木棒）搞混了。的喔？」鳥口說，又盤起手。

就在此時——

「可惜不是騙人的。」鳥口雙眉低垂，大概以為這樣看起來比較像喪氣吧。

「不是說了嗎？我要去採訪啊。既然有這麼有趣的傳聞，趁現在去採訪應該能挖到不少消息。豐島地區的婦產科嘛？我去問看看好了。如果這個題材有趣的話，老師您就一定要好好採訪一下，幫我們寫篇報導喔。」

人人都懂得要理性思考，也知道如何調適心情。但就是因為講道理沒用，不管怎麼力圖振作，心情照樣低落，所以憂鬱症才被稱作是疾病。對憂鬱症患者而言，別人的鼓勵再怎麼動聽、再怎麼有道理也終究無效。

「哇哈哈，老師您別這樣嘛。別擔心，反正我們的雜誌暫時也出不了啦。」

所以我並不想被人安慰，也不想被人鼓勵。

只剩我一個人。

並沒有明確的理由，就只是想著要死，覺得非死不可。

打破寂靜的——是日前向我邀稿的糟粕雜誌編輯。大概看我久未聯絡，心生著急來探探狀況吧。這也難怪，記得之前談的交稿日好像是昨天還是今天——

「推理小說——嗎。」

「真傷腦筋。」鳥口盤手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