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夜 川赤子 第二章

第十夜 川赤子

第二章

「阿巽,阿巽——」
我污穢,不希望被人注視。可是愈偷偷摸摸,看來就愈猥瑣。只要態度堂堂正正,根本不會有人在意我,但我就是辦不到。結果為了躲起來,我又穿過橋下,走向河岸。彷彿向下沉淪,有种放棄一切的安心感。撥開草叢,來到蘆葦之間蹲下,橋上已經看不到我了。
「——我對推理小說只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對這個類別並沒有認真研究過,接下來我會仔細閱讀老師推薦的這幾本小說的。」
她的哥哥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當中的一位,自從於舊制高中相識以來,前前後後也已經有十五、六年的交情。
不,應是刻意不願想起。
跟什麼蔚藍天空或廣袤海洋完全沒關係。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妻子說似乎快下雨了,抱著衣服從檐廊進入房裡,說:「今晚吃什麼好呢?」
來不及刮鬍鬚便與恩人面會。
敦子遲疑了一會兒后,向我訴說起消失於密室中的婦產科醫生的故事。
「沒事。」我搖搖頭。
沒錯。
「不是的——您當時說討厭海藻,因為會纏在腳上。」
「幹啥——」
無心書寫,無聊地耍弄著鋼筆,墨水在稿紙上滴得到處都是,僅僅如此,我就失去了幹勁。我將鋼筆拋到桌上,把桌上的稿紙揉成一團,反正才寫不到三行。
我這傢伙目前雖在表面上掛著鬻文為生的招牌。但我既無所欲抒發的情衷,亦缺乏將之化為文章的才華。若是想寫之物還能勉強一寫,除此之外一概不行。拙劣至極。不,連寫成文章都辦不到,遑論優劣。我厭惡這樣的自己。
「原來我說過那種話——」
說是刊登,完全是承蒙好意才得以刊登,非對方主動請我執筆。原是折騰了半年之久好不容易寫完的小說,不抱任何期待地拿去雜誌社,恰好頁數有缺,便好意讓我刊登了。說白一點,就是湊頁數的。
「——已經沒事了。」
光靠這篇短篇小說的稿費連一個月也撐不了。
明顯地——那東西開始凝固了。
為什麼?為什麼如此平常。
但我還是繼續逃避。
頭還是一樣痛,但沒辦法繼續待在家裡。眼睛深處似乎有某種混濁不堪的倦怠感支配著我。
我抱著頭,胸口被彷彿捧著內容不明的箱子的不踏實感所淤塞。想窺視內容,卻覺得不該看;不是看不了,而是不敢看;想看得不得了,但我知道裏面放著絕對不能看的東西。裏面裝了https://read.99csw.com黏滯不堪、有如泥濘的——
「不行了——」
「是嗎?他比我讀過的推理小說還多得多吧?」
聽到中禪寺敦子很擔心地呼喊妻子的聲音。
「有點不舒服,我——出去散個步。」
妻子瞄了我一眼,說:「你起來啦。」接著抱著包巾,
他在同一町上開古書店,算是一般所謂的書痴,閱書無數,不分日本、西洋,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書。
這位短髮的職業婦女還留有少女時代的稚氣,看到睡迷糊的我似乎也不怎麼驚訝,在禮貌性的招呼后,立刻說明她的來意。原來她想了解關於——發生於密室的事件,問我有何可供參考的書籍。雖然我從沒公開宣稱,但她也知道我常在糟粕雜誌上撰寫三流報導,因此以為我對這類題材小有研究吧。
扔在那裡大概是因為刊載了我的最新作品。該志上一期刊登了我一篇短篇小說。
「啊——原來如此。那傢伙一生起氣來的確很恐怖呢。只不過啊,小敦,你為什麼要查密室的事?」
「喔——」
我本來就不擅長寫文章。我只是喜歡讀,便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寫——寫歸寫,從來也不認為我的蹩腳文章上得了檯面。即便自認已成了小說家的現在,也還是一樣拙劣。我絕非文章高明才得以當上小說家的。
像我這種蹩腳作家,即便只是想在文章中傳達「蘋果是紅的」這類客觀的事實都有困難。
這種時候,我的用詞遣字總更讓人覺得我心情不好。非但如此,明明沒在工作,我卻總是一副被人打擾似地生起氣來。
「不,不必。」我立刻伸手制止。
「是呀。記得那時候——老師曾說過,您不是討厭海,而是覺得海中的生物很可怕。」
時刻已近黃昏,老舊橋旁的景色比平時更灰暗,彷彿一張古老的照片。
她的動作靈巧而敏捷。
——是海。
——例如嶸螈,或者山椒魚。
來者是朋友的妹妹,目前在某文化科學雜誌擔任採訪編輯的中禪寺敦子小姐。今年才二十齣頭,十分年輕活潑,是位才氣英發的女中俊傑。
那個——
「——敦子嚇了一大跳呢。」
連扔進垃圾桶也嫌麻煩。
厭惡的形象于產生的瞬間立刻溶解成濃稠的液體充斥著我的意識。
走上橋。
記得當時她是這麼說的。語氣很輕鬆,並沒有表現出什麼非養不可的急切心情。而我呢?——九-九-藏-書我是——
我徹頭徹尾缺乏寫作才能。
——怎麼回答的?
好想出遠門。
原本虛張聲勢的不悅頓時消退了下來。我端正座姿,環顧房間四周,看起來不算很亂。與自甘墮落的我不同,妻子平時勤于打掃,即使臨時有訪客來也不用擔心,反而我這張睡得略顯浮腫的臉才最不適合見客。
夕陽斜照。
在水中被異物纏上的不快|感非比尋常。
「有客人找,是敦子小姐唷。」
這些片段自行結合成了一種討厭的形象。
我一直在逃避、膽怯、回到原處中打轉,重複著毫無意義的行為。我就是這麼個膽小鬼。
「那一天風很強,大哥大嫂、老師跟夫人、還有我——然後……」
——是漩渦。
「我才沒睡,我只是在想事情。」
——或許已經放棄了。
——為什麼拒絕了?
榻榻米上有本雜誌。
我躺了下來。
但是編輯卻通常會說:「所以得靠你這個小說家的豐富想像力呀。」
這是怎麼回事?
「對了——我想起來了。原本大家很期待你哥下海會是一副什麼德性,結果那傢伙到最後還是沒下去。」
黏稠不定的海。
未誕生。
真的暈眩了起來。
妻子呼叫我。
只要不挑,工作到處都有。例如糟粕雜誌上那些光怪陸離的報導,隨時都缺作者。但這類的文章內容大體上都是跟我八竿子打不著的香艷報導與離奇殺人事件。
我——強烈地想吐。
「呃——抱歉,似乎沒派上什麼用場——總之、該怎麼說呢。」
不管是否能派上用場,我立刻就我所知範圍,向她介紹了幾本——以密室為題材的推理小說。
婦產科——進不去——被封閉著的——懷孕——胎兒——小孩——消失——死亡——誕生——
現在已經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是件不好的事。箱蓋並沒有打開,內容物仍是未知數,只有不安感徒然增加。
是那道漩渦,水流凝結成了漩渦。
不斷逃避的結果,就是什麼也沒完成,什麼也沒改變。
我似乎睡著了。
「啊,那天大家都一起去了嘛,我還記得大https://read.99csw.com家一起在那裡吃嶸螺。」
「讀當然會讀,我哥只要有字什麼都讀嘛。可是他最討厭那些——密室謎團或人憑空消失之類的古怪話題了。要是被他知道我在調查這類事情的話,他肯定會氣得冒煙的。」
我厭惡的究竟是什麼?
「——可是我並不害怕魚貝類啊。我還挺喜歡的呢,很美味啊。」
——我究竟說了什麼拒絕她?
這隻是幼稚的現實逃避,而非基於意識形態的抗議行動。膽小的我貪圖不了剎那的安逸。即便是逃避,我頂多隻能嘗到放棄義務所衍生的罪惡感而不住地發抖。彷彿為了發抖而逃避,于發抖之中重新確認自我的界線。
那天以後,就沒人提過養狗的事。妻子對此事一直保持沉默,我也不好意思主動提起,因此我實在無從得知妻子現在的心情如何。
我站起來,頭暈目眩,步履蹣跚。
「是關於海的恐怖意象嗎?」中禪寺敦子問。
「——要是被我那個瘋癲大哥知道,說不定他會斷絕兄妹關係呢。您也知道,大哥他呀,最討厭人家談這類話題了。」
客人——嗎?
因此——
只不過我這個人生性怠惰,一想到養起寵物得每天照料就嫌麻煩,實在百般不願意在狗兒身上花時間。但妻子也知道我是這種人,她應該打一開始就有所覺悟,反正照顧的擔子最後還是會落在自己身上,那麼她提出這個要求,想必也早就有所決心才是。
中禪寺敦子睜大眼睛,詫異地問我。
迎面而來的是攜伴同行的女學生。
發售後沒聽到任何反應。
「海?」
我早習慣在這種場合裝出一副鎮靜的樣子,反正我平時情緒就很不安定,所以就算有點不舒服也不奇怪。
累積成海洋的並非是水。
梅雨季節中的街景朦朧。
「大概是氣候的關係——最近身體狀況不太好,有點頭暈——」
我欲言又止,低下頭。
我試著在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回憶往事。
重新感受自己不受世界所需。
明明不是妻子的錯。
「羅唆,我只是有點累了。到底有什麼事——」
——這是,
我——絕不是討厭動物。
聲音愈離愈遠。
回過神來,我又走到了念佛橋。
「——我頂多也只是知道書名,不是什麼熱心的讀者——話說回來,這種事情問你哥應該收穫會比較多吧?」
直到此時,我才總算安心。
明明內心不這麼想,嘴裏說出的卻是一句接著https://read•99csw•com一句的不愉快的話。我盤腿而坐,抬頭看妻子。
「啊對,我討厭海藻。」
無人批評也無人讚揚。
誕生。
我坐起身來。
「哎呀,又在這裏睡懶覺了。」
我這個平凡的小市民,怎麼可能寫出什麼私通、殉情或殺人的報導呢?
那些只是我難以接受的事物。我所討厭、畏懼的不是海的景觀,而是海的本質。
「可是你的臉上有榻榻米痕。」
逃離我從小就一直逃避的事物。
我這人笨拙、遲鈍,又怠惰。簡單說,就是個廢物。在這庸碌的日常生活里,單靠自己連件像樣的事都辦不成,就只知畏畏縮縮地不斷逃避。蹺課、偷懶、放棄工作——
妻子不在,大概出門買東西,不然就是在打掃庭院。我翻個身朝向另一邊。
心情依舊煩悶不已。
不想看到那本雜誌。
如玻璃般透明,但光折射率明顯不同。水中的那東西已經不再是種不定形之物,逐漸變化成一種形狀。透明的——就像是,兩棲類一般。
「不——沒辦法明確——總之實在想不起來。」
妻子在檐廊收拾晾好的衣服。
雖然是我先開口提起,聽她說明時卻心不在焉。耳朵閉不起來,照理說應該把她的話全部聽進去了,但留在我的意識上的卻只有片段而已。
我趴著,臉貼在榻榻米上。
我還是不記得當時說了害怕什麼。
不覺得養只狗兒也好嗎?——
不知不覺,發現自己躺在鋪好的床上,大概是妻子幫我鋪的。想起身卻頭痛欲裂。
記不得了。多半是「狗不好,會給鄰居帶來麻煩」、「會造成家計負擔,沒錢養」之類的理由。
——想逃離。
——濃稠的海,
的確,小說家有能力將虛偽的幻想描寫得煞有介事。不消說,編輯期待的就是我的小說家資質。但是這種期待實在錯得離譜。要是我有如此豐富的想像力,我老早就用來撰寫趣味橫生的小說——小說有趣的話,我也犯不著來接這種三流工作了。
——我,我究竟,
我不由自主地轉過頭背對她們,偷偷摸摸地走向路旁。
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我的確拒絕了。
實不相瞞,我能以小說家身分討生活,全部多虧了這位敦子小姐。靠著她的引介,我才得以在雜誌上發表作品。
「然後老師又說——您覺得海整體有如一隻生物,令人很不舒服——包括微生物啊、小魚或蟲子啊之類的,彷彿所有海中生物混雜而成一隻巨大生物——您說討https://read.99csw.com厭的就是這種感覺。」
「咦?啊,好像——有這麼回事。」
只有食物的記憶很清晰,我的品德之低可見一斑。
「可是您看起來氣色仍然不怎麼好——我去叫夫人來好嗎?」
「老師您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起某件不愉快的事。而且現在——」
彷彿一切都如此理所當然。
「老師,您還記得幾年前去犬吠埼玩水的事嗎?」
那就像是生命的濃湯。海洋整體如生物般活生生地存在,一想到要浸泡在這裏面就令人全身發毛。浸泡在海中,海洋與自我的界線逐漸失去,我的內在將衝破細胞膜滲透而出。就跟剛才的——
唉,記憶一片模糊。實在想不起究竟說了什麼,完全忘記了。
顯露出很不悅的表情。
——有如濃湯般有機的,
口齒不清,發音模糊。
我——睜大眼睛凝視。
想逃離家裡,覺得喘不過氣來。
——說不定是毫無來由地大發雷霆?
「啊——嗯,海……」
妻子從紙門後面探出頭。
我說話模糊而冗長、不得要領,但中禪寺敦子還是一副非常感謝的模樣,「真是太謝謝您了,關口老師。」向我敬禮道謝。
這個形象是什麼?
感覺很不舒服。
雖說工作歸工作,但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實在無可奈何。要是無須採訪,就能寫出接二連三紅杏出牆的淫盪|婦人之火辣告白或外國連續殺人魔甫犯案不久的心路歷程,我也不必傷透腦筋了。
我花上好幾個月才好不容易寫出一篇不甚有趣的短篇小說,但照這個速度,在這個貧困年代將無以維持生計。可是笨拙的我又做不了其他工作,不得已,只好寫一些小說以外的雜文。
雖然是自己的想法,卻不太能理解。
奇妙的故事。
——太平常了。
她說。
——果然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逃離某物。
但是敦子難得尖銳地拉高嗓子說:「這可不行呢!」
「——是關於海的。」
不,別說放棄,搞不好妻子早就忘了有這麼一回事。想來妻子應該不是很執著于養狗,所以她保持緘默的理由多半也沒什麼大不了。仔細思考,恐怕當時覺得心有芥蒂的只有我自己吧。妻子的個性一向淡泊,之所以覺得她悲傷,說不定來自於我內心的愧疚感作祟。
我轉頭看了廚房。
是我投稿的文學雜誌。
不喜歡海的理由就是這個。
重新感受自己的無能。
我語氣短促地說,接著以恰似風中柳葉般虛浮的腳步離開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