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麼？

——去死——嗎？

我把手指伸進水裡。

——唉，活著真是麻煩。

沒有進步，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但是……

橋一如既往褪色而破舊，在同樣缺乏色彩的風景中，一點也不突顯自我地存在著。這副景象與我模糊記憶里的景象一模一樣。

我用眼角餘光追著豆腐小販的背影。

——那隻鳥的腳浸在水裡嗎？

我連忙把手縮回來。我最討厭那類東西了，渾身冒起雞皮疙瘩。

橋旁長了許多類似菊花的花朵。

我再一次更慎重地把手指伸入水中。

手上什麼也沒有，水滴沿著手腕滑下，沾濕了袖口。

在這大多數人揮汗工作的時間，我卻蹲在橋下草叢，就只無所事事地透過呼吸感受生命。充分體認到自己在社會上完全不具機能之愧疚感。

我總是如此。

我試著蹲下。一蹲下來，叢生的蘆葦比我的頭頂還高，對岸的水平線呼地上升了不少。

水氣冰涼，很舒服。

三個全身沾滿泥巴、烏漆抹黑的調皮小孩走上橋，嘻嘻哈哈地奔跑著穿過我身邊走掉了。我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

振翅、水聲、飛沫。

慾望逐漸升起。

接著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有點尬尷。

什麼也想不出來。

至少——對於（像我這種）向來不願意承認站在時間洪流前端的膽小鬼，或者對於（像我這種）沒有自覺正受到社會考驗的膽小鬼而言——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其實我——並不喜歡水邊。

呼吸濕潤的空氣，回想事情經過。

——想接觸水。

——有東西。

我九*九*藏*書用力吸入濕氣，吸滿整個肺部。

覺得手指似乎碰觸到在水中飄蕩的——某種不定形的物體。或許是某種漂流物。我看著河面，的確，那裡——我伸手進去的地方，水流似乎與其他地方不大相同，形成小小的漩渦。可能那一處河底的地形或水草生態較特殊吧。

眼球乾澀，或許是想睡了。

——我忘了什麼？

多半是無所謂的事。就算我真的忘記了，也還能過正常生活。

缺乏色調的景色映照在焦點游移不定的眼眸里，我獨自在橋上苦惱地胡思亂想。

想到那裡走走。

蔚藍的天空、廣袤的海洋，這些與我一點也不相配。舉凡太過健康、太過正當、太過熾烈、太過整齊之事物，我生性難以接受。

——水的氣息。

腳邊的泥濘比剛才更稠密濕潤。

但不靠近就看不到漩渦。

不是海，也不是河湖。不需要廣袤感也不需要清涼感。我想要的水氣就像水果一樣豐潤多汁。且不是新鮮水果，而是——有點過於爛熟、釋放出近乎腐臭的濃密芬芳的水果汁液。

剛才殘留在手指上的觸感是什麼？

說不定我只是因為工作進展不順利，才會拿這事當作藉口趁機溜出門。應該是如此。我想我只是不想工作罷了。

這座橋叫做念佛橋。

看著手指，並沒有沾染任何東西，就只是沾濕了。我把濕掉的手指在襯衫、褲子上來回擦拭，就算什麼也沒沾上，我還是想要拂拭掉碰到異物的不快|感。

突然之間，不安之情湧現。

結果雖然沒有跌倒，褲子下擺卻read.9９cｓw.cｏｍ被泥巴沾黑，襯衫也被草地的露水沾濕了。

流水聲隆隆。

也許不是。

搬到這裏——中野也有兩年，我依然不知眼前的這條河流叫什麼名字。當然，我至少記得自己家的地址，可是諸如鄰町名稱、道路或坡道的稱呼卻一向記不起來。我無心去記，總是茫然過活的我沒有知道地名的必要，也從不看地圖。可是我——卻知道這座橋的名字。

有人說小說家非尋常神經所能勝任。可是我連正常人的神經也付之闕如，所以我本來就不是當小說家的料。我看我只是對工作感到厭煩，想藉機轉換心情而已。

恆久不變的景色。

只是更靠近水邊。

——唉。

——不，並不是水。

這裏什麼也沒有。

溫度有所不同。

蘆葦高過腰際，地形狹窄而泥濘，走是走下來了，卻動彈不得。

直到現在，中野的耆老仍把這裏當作河童出沒的地點。

——怎麼回事？

根據從以前就住在中野的朋友說法，這裡是中野唯一有過河童傳說的橋。

怯生生地走向前，靠近水邊。

沿著河流走了一段路。

——啊，鳥要飛走了。

觸感就像寒天——類似青蛙蛋的東西——

開端是——狗。妻子說想養條狗。其實沒什麼大不了，也不怎麼奇怪。我回答不要，一樣也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回答。我並不討厭動物，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提不起勁。

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許是因為在我朦朧意識之中，模模糊糊地聯想到橋樑。

但是，

——但是，

——算了——無所謂。https://read.99csw.com

簡直就像兩棲類。

我再一次把手伸進去。

是座簡陋的橋。

——簡直像個孩子。

就這麼簡單。除此之外，我對為何叫做念佛橋、有何由來之類的一概不知。

手靠在欄杆上，落寞地走過橋。

因為我是個膽小卑鄙的人。

無所事事，徹底地無所事事。

因為橋名就寫在欄杆上。

說河岸倒好聽，其實只是條流經都會的河流。這裏看不到祥和的鄉村風景，有的只是骯髒的板牆與泛黃的灰泥牆化作令人不愉快的影子，倒映在昏暗、淤積而搖晃的水面上。沿岸的家家戶戶將房屋幾乎築得與河岸線切齊，顯得擁擠不堪。

對岸的橋下有條小徑通往岸邊。

一點也不美麗。

還是沒看到漩渦，水流看起來與其他地方並無不同。把臉更湊近水邊。仔細一看，發現水流到此處稍微有點停滯，但是透明度沒有變化。這裏並無特別混濁，也沒有什麼黏滯的異物，水就是水，一樣徐徐流動，一點停滯的感覺也沒有。

我相信我討厭大海的理由並沒有錯，我本來便是見到宏大之物便會自慚形穢的人。但是——我丕喜歡海並非單純只有這個理由，我似乎忘卻了某個極其重要的事項，——那是什麼？

令人厭煩的日常生活化為倦怠感包圍著我。

橋下有條小徑通往岸邊。

鳥兒的振翅聲響起。

——鷺鷥嗎？

不知為何，我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濕潤的雜草長滿周遭一帶。

其實放著不管也成。我們夫婦平時對話不算很多，相處也不見得一直很融洽，就算遇到這類狀https://read.99csw.com況，也還能相安無事地度過一整天，反正到了晚上吃個飯就去睡覺。但是，不知為何，這次我卻突然覺得這個過於日常的光景令人作嘔、令人厭煩，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是的，我想要的就是這種水氣。

很遺憾地，我從來沒看過。

這些我都知道。

因此——這種河岸剛剛好。

但是我還是認為至少比待在家裡好。無論水是否淤積一污穢，只要心情不好，我就想到水邊去。

想著此般事情，但我並非想死。

我嘆了口氣。

那東西——果然存在。

要我去死實在辦不到。要死，需要勞力。如此主動的行為對現在的我太困難了。我現在的脆弱神經無法承受如此劇烈的變化。

我該不會連我忘記事情的事也忘了，只知渾渾噩噩地過活吧？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鳥兒。

聽說還有別的稱呼，不過我並不知道另一個稱呼。我曾聽人提過，只是記不得了。印象中也是個古怪的名字。至於像我這種連河川名稱也搞不清楚的人，為什麼知道橋的名字——關於這點連我也覺得頗為奇妙——理由其實簡單至極。

我又蹲下。

水中似乎存在著某種異常之物。

——真的是這樣嗎？

嚴格說來，這不算一條小徑，只不過小孩子頻繁出入，在草皮上留下了一條光禿禿的痕迹。地面凹凸不平且濕滑，差點跌倒。與身手敏捷的小孩子不同，對鈍重笨拙的三十歲男子而言這是一條窒礙難行的道路。

豆腐小販騎著腳踏車渡橋。

梅雨時節的天空陰鬱不開，不亮也不暗。抬頭一望，天空彷彿正在嘲笑人類生read.99csw.com活的無意義，覺得自己像被捨棄而倦怠不已。風並不是停了，卻感受不到。天氣不冷不熱，可是又非適溫，不怎麼舒服，只讓人煩悶。

最近很少聽到目擊河童在橋上跳舞、聽見河童入水聲之類的民間傳說，不過據說戰前——十年前倒是很稀鬆平常。

或許這就是原因。嗯，就是如此。

像是某種較溫暖的水流——

我站在橋上，弓著背，凝視著緩慢流動的河水。昨晚下了雨，水比平時還要混濁。水位雖變高了，流速依然緩慢，如果沒聽到水聲，說不定還以為水流停滯了呢。

我們沒有吵架，就只是變得冷漠。

精神萎靡，想去河岸散心。

覺得真是無趣。

多麼冰涼啊……等等，不對——

我還是覺得似乎並非如此。我肯定忘記了某項重要的事。不，說不定不是忘記，而是我非得將那重要的事藏在內心深處、裝作不存在才能過活。

一動也不動。

想到這裏，覺得有些恐懼。

獃滯的喇叭聲從背後流過。

令我感到莫名的放心。

眼皮眨個不停，真的想睡了。

雖然我也不怎麼想看。

——真無趣。

距離這裏沒幾步路的距離，有一座小橋。

水鳥停在蘆草之間。

我不安地擦著手，站起身來，接著又仔細端詳腳邊的那道漩渦。

感覺水似乎凝結了。把手縮回來。

啊，我還活著。充滿了活著的感覺。

平淡無奇的現實。

連這種地方也有河童出沒嗎？

例如海洋，太廣、太深、太激烈太美麗，反而令人厭煩。看著海，反而使得看海的自己顯得很矮小、淺薄、自我墮落而齷齪。我並不是很喜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