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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一章

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岸涯小僧居川邊補魚而啖
其齒利如銼
——今昔百鬼拾遺·中之卷/霧
尋覓如聆聽松蔭泉聲之眷戀——

第一章

我一點都不覺得,總之這天的非法收入就這樣全泡湯了。
是在上野的黑市。
因為雖然是回來了,東京卻是一片慘狀。
總之,我就是不願意認輸。
後來整個世局真的是無可救藥。
我只感到憤怒。
我與老師結識,是太平洋戰爭開始前,所以前前後後應該有十二、三年了。
就是說是怎樣說?這樣想是怎樣想?
都圍出好幾道人牆后,男子才總算停止了演說。
聲音很大,但口齒不清,沒辦法聽清楚內容。不過聽起來氣勢洶洶,一副要找人干架的口氣。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醉漢在找守衛麻煩。可是仔細一聽,聲音中提到民俗學如何、大陸的文化怎樣等等,內容教人在意。事情非同小可,我轉頭一看……
即使如此,老師卻連聲謝也沒說,只說:
一到假日,我就巡迴好幾家舊書店,一有空就跑去工地附近的書店探看。話雖如此,我手頭也沒錢可供我散財,大部分都是只看不買。好一點的書,就算是舊書,我也買不起。
儘管如此,當時我也不是那種要重新開創人生的積極心態。我只是覺得要是這時候死了,就等於輸了。至於會輸給誰、贏過什麼,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我的耳朵在黑市的喧鬧中,認出了一道異質的聲音。
看樣子,男子正熱切地訴說民俗學的未來以及妖怪研究的重要性,並拚命地想要啟蒙似乎對這類事情漠不關心的守衛。後者對於民俗學的無知,讓男子再三說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發言。
可是揭開謎底一看,原來男子的動機跟我們差不多。這個人似乎是我們的同類。不過……他更勝我們一籌。我們察覺了這一點,全都感到一陣戰慄。因為我們想到萬一走錯一步,我們也會落得一樣的下場。
男子似乎總算看出我們表情中的困惑,辯解似地說了起來:
不偏不倚……就扔在我們面前。
話雖如此,我也絕對不是不明白自己為何生氣,只是可以想到的理由實在太多,我已經搞不清楚是在為哪樁生氣了。
然後,我們一下子氣餒了。
我們去了秩父。
我在舊書店……
如今回想,真教人詫異我們竟能那樣安穩、悠閑地處世。事實上,後年我就被徵召入伍,派到前線,但當時我連想都沒有想到這樣的事。
「你、你在胡扯些什麼……」
就在這當中,我們甚至計劃起出版同人志。
可是就算是柳田老師講演會會場的守衛,也不一定就精通民俗學。不,守衛精通民俗學,那才玄了。因為這樣而遭到責備,這守衛也真倒霉。
一位同好聽到那位柳田老師要到東京女子大學講演的消息。我們每個人都想:這絕非偶然。
長篇大論。
若是漫不經心地聽,只會覺得「哦,這樣啊。」但仔細想想,這樣的決心非同小可。專註于這樣的研究,不可能填得飽肚子。老師的情況比起專註,更像是一頭栽進裏面,更難以糊口吧。
「連這種事都不知道,這怎麼行呢?」男子說,「你們也算日本人的話,就應該知道米扮演著什麼樣的文化角色。對自己的來歷毫無自覺,只會高喊近代化,所以國家才會變得一塌糊塗。日本在戰爭中輸了。為什麼會落得整個國家都陷入無用的紛爭?這不正是現在應該思考的問題嗎?對不對?就是吧?對吧?」
不是好久不見,也不是你過得好嗎?
五花八門,形形色|色,光想起來就令人怒火中燒。
怪人注意到我們茫然凝視的視線,突然回過頭來說:
「啊啊……」
恕我重申,我不是在詆毀,這是稱讚。老師很厲害。厲害是厲害,但這是兩碼子事。
然而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然後他轉向目瞪口呆、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我們說:
當時我在黑市受雇於人,做著從附近的農家偷偷搬運黑市米過來這種見不太得人的工阼。
我立刻——該說幾乎是無意識嗎?——跑到毫不氣餒,果敢地繼續頂嘴的老師身邊。
爭執的原因應該不是這麼深奧的事。不是對戰爭責任歸屬的思想差異,也不是日本文化中稻米的意義解釋不同吧。頂多只是撞到肩膀,還是踏到腳這點小事罷了。
可是……這隻能說無賴找碴找錯對象了。
這該叫物以類聚,還是同病相憐……?
的確,世間是窮到了底,根本無暇去認真思考什麼妖怪吧。妖怪研究對科學信徒而言是迷信,對學識之士而read.99csw.com言是不正經,對一般人而言是荒唐,對窮人來說是逍遣娛樂。可是只要是參与過戰爭的人,應該都知道連妖怪都不知所蹤的世界有多麼凄慘。
我想這樣的人佔了絕大多數。
語言這東西自我們出生時便存在,換句話說,對於一介個人而言,形同是開天闢地以來就存在於這個世上的東西。一般人是不是都這麼想呢?
我們……決定暫時解散,最後來場小旅行。
所有的人都只顧著從焦原中振作起來,繃緊神經,拚命努力,然後好不容易才挽回了一些什麼——我覺得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卻也覺得愈是這種無奇不有、萬物颯漲的時期,愈需要這種將心血傾注于無用、無益之物的痴人。
滿腔怒火指的就是我那時的狀態。
邂逅了與我同病相憐的傢伙。
當時我頻繁地光顧舊書店。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熱衷極了。那是昭和十六年初夏的事。
此時……
世間如此廣大,奇特之士應該也不少,各位當中或許也有人知道他……不過我想一般人應該是不知道的。
沒有家,沒有米,沒有工作。
你真是多管閑事——這是我們再會的第一句話。
老師的說法是,他在測量神社佛閣等宗教建築當中,接觸到背後豐饒的自然,感動于自然胸襟之寬廣,更進一步感應到生命的神秘,醒悟到信仰之深奧;然而卻沒有投入信仰,而是獻身研究,最後被妖怪給附身了。我實在是不懂箇中玄機。雖然覺得好像懂,但仔細想想,又不是很懂。
社會紛攘不安,時代正頭也不回地朝戰爭邁進,我們可真是悠哉極了。
他們把男子當成了從前令人懷念的演歌師還是什麼吧。
後來老師加入了我等《迷家》的執筆陣容,但同人志短短三期就被迫停刊了。因為太平洋戰爭爆發了。成員們接二連三收到了召集令。
什麼對不對?
我們頓時變得畏畏縮縮,別說是聽演講了,連建築物都沒法進去,只能說是虎頭蛇尾。簡而言之,我們再怎麼說都只是一群膽小鬼。一群痴人熱烈討論的時候,是天不怕地不怕,但一旦拿掉痴人成分,我們就只是群平凡的年輕人,特別是在警察、大學這類權威事物面前,根本只是一群軟腳蝦。一個泥水匠小子,根本沒膽去挑戰權威。
我不能死,就算喝泥水也要活下去。
沒錯。我平素就習慣懷著尊敬與親昵之意,稱呼多多良老師為老師。寫成文字時,不用漢字標記,也不是平假名,而是用片假名來寫。而且我想我還是拖著尾音叫「老師~」呢。我絕對不是瞧不起他,這個稱呼完全是出於尊敬與親昵。對,是出於尊敬與親昵。
這篇論文我也讀了,雖然有些粗糙,但斬新的視點與新解釋非常精采。有些地方雖然略嫌強硬,但沒有任何牽強附會之處,反而讓人覺得只要持續進行調查研究,就能夠獲得更確實的證明。
不僅如此,我還把它當成命中注定。
我戰戰兢兢地朝那兒望去……
目光淺短的痴人們……攜著手寫的髒兮兮同人志,一路趕往會場。
求知的好奇心不可能戰勝得了飢餓和睡魔。不管熱忱再大,肚子餓了就會萎靡,累了一樣要睡。知識填不飽胃袋,熱情補充不了體力。就算打從心底覺得「啊啊,太有趣了,太有益了。」眼皮還是一樣蓋下來。
我也是個大痴人,所以不認為這是偶然。
衝動真是種可怕的東西,我們決心潛入講堂,聆聽柳田老師的演講,甚至要把我們的《迷家》創刊號請柳田老師過目,實在是有勇無謀到了極點。
這個人就是老師——多多良勝五郎。
但我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氣些什麼。
我真是納悶,怎麼沒有人制止呢?
男子猛然表現出更強烈抗議的態度,結果他被數名守衛抓住肩膀和手臂,扔出建築物去了。
路人都聚集過來圍觀了。
我們從以前就經常聊到想實際探訪留有傳說的土地和遺迹,又因為老師強烈主張最重要的就是實地調查,於是我們心想最後至少要來上這麼一次,便企劃了一趟貧窮旅行。
沉重的老師四肢不停掙扎,叫著:
被扔出來的男子怫然作色,費力地爬起來,憤恨地朝著講堂說:
「我要叫警察嘍!快給我滾!」守衛以嚴厲的口氣說。這場面任誰來看,守衛都是對的。這是守衛的職責所在,他非這九九藏書麼說不可吧。
「你們也這樣想,對吧?就是說嘛。」
算了,我還是不懂。
什麼都沒有。統統被奪走了。我在戰爭中得到的,只有發現理平頭意外地方便舒適這件事而已——就這樣而已。
無賴漢目瞪口呆。這是當然的。
結果……
這是叫遂心如意,還是所願得償?天緣巧合,沒多久我便認識了幾個同好之士。
再怎麼說,老師都學富五車。不管是漢文還是古文,他都能輕鬆瀏覽,連一點無聊小事都記得一清二楚。老師原本念的是理科,熟知某某力學,對天文氣象造詣也極深。不僅如此,他還善唱歌謠曲,也會去觀賞少女歌劇,而且老師的集中力異樣發達。
當時我是個泥水匠。明明是個泥水匠——雖然這樣說很怪,而且有職業歧視之嫌——我卻具備極為旺盛的向學心。我家境貧困,當然無力上學,但我努力自修,拚命念書。雖然勤奮向學,但因為是自修,說穿了就是將微薄的零用錢全數拿去買書來讀這點程度而已。而且因為買不起太多書,只能再三反覆研讀,讀到書都起毛了。所以當時讀到的書,內容記憶異樣地鮮明。
可能是因為當時我走投無路,又有向奪走我一切的國家報一箭之仇的賭狠心情吧。
因此多多良老師的活躍依然是件令人欣喜的事。連載決定后,看到第一回的原稿化為鉛字刊登在雜誌時,我甚至感到大快人心。我還每天擔心會不會因為內容過於深奧,讓讀者目瞪口呆;或多多良老師文筆疏懶,怠於寫作,使得連載腰斬。不過就算我提出忠告或建議,多多良老師也根本不可能理會啦。
結果一開始的幹勁不曉得溜到哪兒去了,我們業餘傳說愛好會這群可疑的團體,只敢在會場周圍漫無目的地徘徊遊盪。
我的老家燒光了,以前的東家泥水店也毀了,師傅和師兄們全不知去向。老母在大後方死了,四散的《迷家》成員們也消息不明。一片焦野的城鎮里,沒有親戚、職場、朋友,啥都沒有。即使回來,也沒有人為我高興的這山河變色的故鄉情景,絲毫勾不起我的懷念。
這話聽起來或許是辯解,但我絕對不是在損人。連載的內容本身非常有趣,對於多多良老師的慧眼,我也經常欽佩不已。
因為再怎麼說,老師都是個怪胚子。
因為再怎麼說,演講的不是別人,而是點燃盤踞我心中愛好妖怪的靈魂之火的人——柳田園男老師其人啊。
我記得我血脈賁張。
就在這樣的某一天。
當時我才十八左右。說到十八,是純潔無垢的青年時期。而我竟在這樣的節骨眼碰上了那樣一個人,實在倒運。
據說老師學的本來是建築。
一個矮短肥胖的男子正以仰望高個子守衛的姿勢滔滔不絕。
老師……
不,我應該要制止的。如果有任何一個人提出否定意見,我們一定會打消這個念頭。噯,這就是痴人之所以為痴人的理由吧,不知為何,那個時候我也滿心打算要這麼做。
然而……
像老師,不知為何興奮莫名,不僅大聲尖叫,甚至還唱了歌。
去是去了,但我們當然分不清楚東西南北,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我們茫無頭緒,也沒有辦理任何手續,只是胡亂往前沖。
只是一介赤貧而且古怪的泥水匠學徒。
就在這個時候,
就算沒被徵召,痴人也明白時局不容許我們再繼續這種不具生產性的活動。
當我活著踏上本土的時候,比起高興,我更想怒罵髒話。
很快地,我們開始頻繁地交換情報。窮人們要滿足好奇心,這樣的關係很有益。因為可以彼此交流書籍。如果有五個人,買的書只要五分之一就夠了,相反的,可以讀到的資料卻有荷包的五倍之多。
不不不,
跟那種人提這種事……
我也沒什麼自己在干非法勾當的內疚感。
不……他真的是在說教。
一個背著巨大背包的胖碩男子,正在頂撞一群身穿複員服的無賴漢。
痴人談到興緻一高,就會失控。我們認識才短短三個月,就仿傚前人和學者的事迹,創刊了一本叫《迷家》的同人志。說是創刊,也不是印刷的雜誌,而是手寫的傳閱志。因為當時連紙張都難以輕易到手。
可是對方畢竟是無賴之徒。現在被他搞到目瞪口呆還好,萬一他們動起怒來,就算是多多良勝五郎大師,也小命難保。上野的無賴有時九-九-藏-書候甚至是有槍的。
當時我氣憤的對象不是別人。
可是……
然後我們在那裡發誓要生還重聚,重新出版同人志。
各位知道他嗎?
在講堂旁邊垂頭喪氣的我們,耳中突然聽見一道興奮的聲音。
就是目前正在稀譚舍的招牌雜誌《稀譚月報》上好評連載小論文〈消失的妖怪〉的多多良勝五郎老師其人。
我不是學者也不是學生,我只是個工匠罷了。
其中特別令我著迷的,是用光了我壓箱底的九十圓買到的柳田國男老師的《傳說》這本新書。
我們也跟著一起唱了。
我們的孽緣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那個時候,我真是怒不可遏。
「你幹什麼!你不覺得不能繼續放任這種無知暴力的傢伙為所欲為嗎!」
老師一旦集中起來,就看不見也聽不見其他東西。不管是在街上、深夜還是守靈會上,只要有了新發現,或是靈光一閃,他都會怪叫一通,興奮無比。
不,該說是狹路相逢才對嗎?我和那些人老是站在同一個架子前,有時候伸手要拿同一本書,互搶或相讓,自然而然會記住對方的臉了。也就是所謂的熟客。
我豎起耳朵仔細聆聽,男子厲聲說著這類的話,「你真的不知道嗎?這不是很重要的事嗎?」
雖然稱為黑市,但意外地十分開放,總是熱鬧無比,最不缺的就是自暴自棄的活力,對於毫無來由地心煩意亂的我來說正好。
所以雖然標榜好評連載,但我想喜歡這個專欄的大概只有我這種怪人,或一小部分奇特人士而已。
「為什麼不行?」
他一定大感吃不消吧。
這種狀況,教人如何由衷為自己的生還歡喜?
那篇連載的內容是全日本唯一一個老臉皮厚地在名片印上「妖怪研究家」這種頭銜的多多良勝五郎老師,運用他淵博且無益的知識,銳利地考察只剩下名稱或外形,但已失去性質及傳說的妖怪。不管怎麼想,都只有一些好事之徒才會去讀這種內容。我想可能連《稀譚月報》的忠實讀者都會直接跳過這個專欄吧。在這個科學萬能的現代,應該沒有人會去嚴肅探討過時落伍的妖怪,即使談論,也沒有人願意聆聽吧。
我佩服萬分。
當時我認為像自己這樣,興趣老氣橫秋的年輕人,一定屬於相當特殊的人種。的確,世間遼闊,與我相同的人種或許是有,就算是這樣,還是不可能多到哪去。那麼我邂逅這類人物的機率應該也非常低,我幾乎是這麼相信了。
黑市的通道不僅狹窄,而且熙來攘往。老師不管是寬度還是厚度都更勝於常人,而且他又背了個塞得飽飽的背包,沒到處撞到人才奇怪。大概是他撞到那些小混混的吧。
讀到這裏,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凡百事物都有個起源。我了解到不管是什麼,都一定有個創造者。所以我大為興奮,一口氣讀完這本書,一讀再讀。
若是由於多多良老師這樣的有志之士的耕耘,使得世人多少注意到妖怪與民俗學,我覺得這是一件極有意義的事。
男子遮羞似地嘻嘻笑了兩聲,再次露出心情壞到極點的表情,對著講堂嘀咕抱怨個沒完。他的五官本身十分討喜,但眼神很糟糕。十足怪胎一個。這突如其來的發展讓我們錯失了離開的機會——也就是怔在原地——只能看著怪人的動向。
我真的內心髒話不斷。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失去的狀態,意外地讓人強悍。人只要活著,就會累積許許多多的東西。累積的東西愈多,行事就會愈慎重,因為會不想失去。可是那個時候我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總之,我得從空無一物的狀態重整旗鼓,捲土重來。
我靠著幹些莫名其妙的事,勉強糊口。然後當我完全忘了傳說與妖怪的時候……我和老師再會了。
然而……
最重要的是,身為遭到世人白眼相待的妖怪愛好家之一,看到同好之士受到矚目,實在是無上欣喜。
雖然聽來讓人覺得既幼稚又丟臉,但我想當時我們十分感動。可是如今回九-九-藏-書想,我也不是沒後悔過早知道就別發那種誓了。
我們真的去了。
不管怎麼樣,我感興趣的對象,集中到傳說、民間故事、口頭傳承及妖怪這類事物身上了。
「對不對?」
我飛快地將我這天領到的全部工錢塞給其中一個無賴,一個勁兒只管道歉。然後在對方有所反應之前,抓起還沒抱怨夠的老師的背包,拔腿就逃。真的,他真的是重得要命。
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消沉。雖然氣憤,但我並沒有沮喪。不管怎麼樣,我一樣是死裡逃生,九死一生地生還了,不管狀況再怎麼艱難,事到如今,我怎麼能再垮下來呢?
就算一群可疑的無法之徒糊裡糊塗地板進去,也不可能參加大學舉行的演講會。這種事連狗都想得到,但痴人目光淺短,比狗還要不如。
這麼一想,這好像有點偏離我興奮的理由,可能我原本就極端喜愛妖怪,只是潛在的資質被觸發罷了。
痴人一旦看穿對方也是個痴人,就會突然親近起來。我們一下子就臭味相投了。每次碰面,我們都會以哀悼彼此的罪孽深重做為招呼,相互嘲笑對方的病入膏肓,然後成天談論傳說與妖怪。
男子頂著一頭鳥巢般的亂髮,戴著小圓眼鏡,穿著書生風襯衫,外罩短背心,底下是件寬鬆的長褲,感覺就像縮短版的菊池寬。男子手中拿著文件般的東西,將它亮給守衛看。那與其說是在抗議,看起來更像在說教。
如今回想,真是覺得荒唐極了。
世上好像棲息著相當大比例的痴人。而且這些痴人還會彼此吸引,就像受捕蚊燈引誘的夜蟲般,群聚在一塊兒。
書上說,過去「傳說」這個詞,在口語中並不普通,而且是以更廣泛的意義被使用。但約莫四十年以前,高木敏雄老師與他的朋友們想到以「傳說」一詞做為相當於德語sage、法語égende的詞彙,此後便流傳開來,逐漸以現今的意義固定下來。
那些人是對鄉土史有興趣的醫學生、研究迷信的年輕僧侶、著迷於珍說怪說的年輕人等等,全是些怪人。
我不覺得哀傷或寂寞。這等於是我的過去徹頭徹尾全被奪走了,哭也沒用。
結果……我迷上傳說了。
「你真是多管閑事。」
我們還來不及插嘴,男子接著又說了:
那個人是我想忘也忘不了——不,其實我幾乎忘了一半,不過只要看到,就一定會想起來的多多良勝五郎其人。
我在自己所能的範圍內閱讀相關資料,向人討教。我不太清楚民俗學這門學問,也不懂得該如何將自己搜集到的知識系統化,總之我就是一頭熱。
一路上,我們求人讓我們睡在寺院的庫里、養蠶農家的倉庫等等,省下了住宿費。
「不僅如此,那守衛竟然還說,那種無聊的妖怪什麼的不重要。聽到了沒,他說妖怪無聊耶?無聊!竟然那樣毫無理解,簡直太可怕了。沒有妖怪研究,今後的民俗學就無法發展啊。不只是在國內調查,若是不將視野更進一步擴大到大陸,就無法解開妖怪之謎。不光是文獻學、歷史學、考古學,連最新的精神神九*九*藏*書經醫學都得學習,否則什麼都無法參透……」
不管再怎麼熱衷,一個小泥水匠靠著自修能夠學到的,本來就不可能有多大成果。
不,賁張的不只是血液。我們糊裡糊塗,聚在一起熱鬧地討論了一番。痴人就愛吵鬧。然後,恕我重複,痴人興緻一高,就會失控。
我們覺悟到要餐風露宿,精力十足地——或者說近乎豁出去地,前往即道爪掘石、弘法大師的爪掘地藏、八百比丘尼的產井、八幡大神休息過的岩石等等,四處遊盪。
我不太願意去回想戰時的事。與其說是不願意回想,老實說,我不太記得了。我不清楚其他人怎麼樣,但我的整段軍隊生活,凈是些痛苦的回憶。每一段回憶觸感都差不多,細節我記不清楚了。
痴人興奮得快,萎縮得也很快。我們一下子就興起內疚的感覺,覺得沒有學識,經驗淺薄的自己創作的髒兮兮同人志丟人現眼極了,實在沒臉拿給人看,頹喪不已。
當然也是會有想要卻買不起的煩躁,可是我光是看看書就覺得賺到了,所以這樣就滿足了。而且有時候可以廉價挖到一些寶,也會碰上大正時代的傳說雜誌之類的賤價陳列的情況。
對於連糊口都無法盡人意的年輕小子來說,這種嗜好只能說是高尚過頭,而所謂高尚的嗜好,說穿了形同棘手的疾病。「老子不曉得你那是興趣還是興緻,反正對你來說,都還早上百年啦!」——我的處境,只能挨得師傅這麼一頓吼。
「我要求說想請柳田老師讀讀我的這篇論文,給我毫無保留的批評,這樣哪裡不行了?根本沒有不行的道理嘛。然而那個守衛卻無知蒙昧到了極點,說什麼都講不通。這篇論文是有關單眼單足妖怪的起源的新理論,但那個守衛卻是一問三不知。他說他連柳田老師的〈一目小僧及其他〉都沒讀過。東京竟然有這樣的人?」
這有些自暴自棄的心情持續了一陣子。
我的口水好幾次弄髒了書頁。
即使如此,我也覺得能夠在中堅出版社出版,而且發行冊數不容小的商業雜誌每個月連載固定的頁數,是一件相當了不起的事。
聽說老師恰好就在我邂逅《傳說》的昭和十五年拋棄建築家之路,在神前齋戒沐浴,立誓要專註于妖怪研究。
讀到開頭提到「傳說」一詞成為通用的日語,只是近幾年的事而已,我異常興奮起來。
如果我是孤軍奮鬥,可能老早就放棄了。
不不不,
那道聲音……分外刺耳,但口齒不清,聽不出是在吼些什麼。當時我感到心中湧出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感情。
總之老師決心度過全心奉獻給妖怪的人生,一氣呵成地完成的第一篇論文,似乎就是這篇〈有關單目單足妖怪之起源〉。
不過我還是認為這種情況,值得稱讚的是挪出時間與經費給那種利用價值稀薄的文章的稀譚舍及稀譚月報責任編輯;而多多良老師則是不管內容如何,都只是恣意任性地寫下完全不考慮一般讀者感受的內容,應該相當輕鬆才是。
錯把偶然當成命中注定——或者說,只挑撿自己喜歡的事象,構築起因果關係,幻想著美好的緣分——噯,這也是愚者的特權吧。
我對於老師的學術貢獻及才能的評價,以及對與老師的共同回憶的憤怒,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不,不不不,這怎麼想都只是偶然。我們的活動與柳田老師的行程之間一點因果關係也沒有。沒有是沒有,可是痴人總是喜歡牽強附會。就在我們創刊了同人志,氣勢如虹的當下,竟舉行了大先達柳田老師的演講會——對痴人來說,這已經不可能是偶然了。
不覺得。
是自掘墳墓。
鎮日忙著掙到當天的工錢,光是要三餐溫飽都十分困難,在這種狀況下,一面工作,一面在餘暇所做的研究,可想而知。我這人也沒靈巧到可以右手鏝子、左手捧書,更別提在結束一天的重度肉體勞動之後還徹夜讀書——這種超人之舉,就算我再年輕也做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