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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二章

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二章

我拚命地安撫愈來愈興奮的老師。
五天後還能等,五年後,根本沒得談。
在大樹面前,我們意見分歧了。
總之,與老師的再會實在是荒唐透頂、誇張又唐突,但可能是因為那場再會太過於愚蠢,以此為契機,我好像頓時——真的是頓時——忘了那種對象不明的憤怒。
這座神社位在御室山東方,江戶時期似乎被稱為山梨權現或山梨明神,到了明治元年,它被類比為山梨郡式內九座之一的山梨岡神社,故改名為山梨岡神社。傳說山梨這個地名是來自於這座山梨岡神社,因此如果這類比是真的,那麼它就等於是山梨縣名的發祥地了。
甲斐善光寺據傳是武田信玄因為擔心信濃的善光寺受到戰火波及燒毀,于永祿八年建造的名剎,這棟寺院棟樑的巨柳木,有著異類婚姻譚的傳說。傳說這個柳樹精與村中姑娘相戀,被砍倒之後完全無法挪動,但由姑娘來指揮吆喝,樹木就可以順利搬動了,和戲曲《三十三間堂棟由來》的劇情一模一樣。
當時除了米以外,所有的食物都得靠外食券才能吃到,所以大概是五月或六月那個時節吧。
那棵樹分不出是杉木還是檜木,非常不可思議,傳說因為若有人間「南加(這是啥)」?就只能回答「蒙加(東西呀)」,所以有了這樣的名字。
不過到這裏為止……噯,我們還算是處得不錯。
不過閑歸閑,卻也沒有為此經營困窘的樣子,真的沒錢了,老闆也只會說聲「傷腦筋吶。」是個非常悠哉的職場。
就連歷史上的事實,都會遭人遺忘了。民間傳說一日覆有人傳承,就會徹底消滅。
這話確實有理。而且也得看過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也可能保留有沒有任何人研究過、我們連聽都沒聽說過的珍奇傳說或史跡。這一點我同意。
多多良老師以前曾經偶然得到畫有這頭奇獸的護符。他說他看到符上寫著「夔神」兩個字,大為興奮。不,老師每次一看到那張符就會興奮。現在一定也一樣會興奮。
那家小印刷廠只有一個老爺爺和他的太太,還有定時來上班的小夥計,整年都很閑。
聽說那裡是日本武尊東征的時候創建的神社耶——老師說。那裡還有日本武尊坐過的石頭呢——老師還這麼說。那附近甚至有德依拉波奇的傳說喲——老師甚至這麼說。https://read.99csw.com
然而……一蓮寺在戰爭中燒毀了。
結果……老師爆發了。
可是痴人也好,聰明人也好,路上都只有我們兩個,這一點實在應該多加考慮。好的時候就好,壞的時候,真是壞到家了。
當然,這不是看了實物就能怎麼樣的傳說。
這麼說的話……
我隨興所至地找書、讀書,加以分類。
或許有吧。可是那又怎麼樣?
多多良勝五郎老師與我,就如同過去的那天在秩父山中起誓的那樣,再次展開傳說搜集實地考察之旅了。
那場荒誕的戰爭究竟破壞了多少文化!——我們的多多良老師仰天長嘯。
再說,明治以後,我們國家在近代化的名下,非常粗暴地拋棄了口碑傳承迷信傳說這類的存在。
「現在不去怎麼成!」老師大叫。
所以只要我們一吵起架來,那真是不得了。
至於我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那個時候,我們也一身奇裝異服地在甲府山中闊步。
鶯宿峠有棵叫做南加蒙加樹的巨木。
我和老師先到了甲府,參拜定額山善光寺,也就是俗稱的甲斐善光寺。
問題是接下來。
如果他真的想看,他應該會說,「我想看那塊日本武尊坐過的石頭,我們繞過去看看吧。」
很快地……老師開始說,光涉獵文獻是不行的。
然後……又碰上了先前的戰爭。就像受到基督教席捲的其他國家地區失去了過去全部的傳說信仰一般,好像國民只要染上相同的意識形態,妖怪這種神秘之物就會一下子全部凋零。
可是老師要求還要去另一座山梨岡神社。
至於老師,他穿著他一貫的寬鬆長褲,還有縫了許多口袋的特製背心,脖子掛了兩台費了一番心血才買到的中古相機,背上背了塞著許多文件像座小山的巨大背包。
他說實地見聞比什麼都重要。仔細想想,老師從戰前就一貫如此主張。
那頭奇獸名叫夔神。從它有靈驗這一點也可以看得出來,它是個神明。
如果只是這樣,就只是單純的民間傳說,但根據某本書上說,捺有雷神手印的傘現在依然保存著。
地點是山梨縣的深山。
壞……就壞在這裏。
萬一被路人通報警察還是醫院就糟了,可是老師似乎非常不中意我的勸諫。當時老師的怒意暫九九藏書時是平息了,但他似乎無法釋懷。
這一點也沒錯。就連一蓮寺那樣的大寺院都半毀了。戰爭雖然結束了,但取而代之地,時代的潮流突然變快了。人們對這類事物的不理解也加速地深化。無名小祠的由來就宛如風中殘燭,有可能等到下次就太遲了。
老師每個月有一半耗費在我不太清楚的工作上,剩下一半則埋頭研究。
當時我真是怒不可遏。
老師瞪著我露骨地沒勁的臉,鼻子猛噴氣,高舉手臂揮舞,力說另一座山梨岡神社有多麼美好。
不能全部依賴學者。若是就這樣置之不理,不到百年,這些可愛而且精採的各種傳說,就會從這個國家消失得一乾二淨了吧。
可是那個時候似乎不是。
因為……
我們打算去看據說留在一蓮寺的雷神手印傘。
說研究是好聽,但我們是門外漢,說穿了就是興趣。我們和大學研究者不同,沒有公費可用,當然印刷廠也不會讓我們報銷資料費,看在世人眼中,只是平白浪費錢。不管再怎麼熱心投入,也與經濟活動沾不上邊。工作賺得的錢大半也都化成了書籍費,現在想想,我還真納悶自己一直是怎麼填飽肚子的。
如今回想,就算是處在戰後的紛亂時期,這模樣也古怪透了。即使不論外表,我想也一樣古怪。因為當時幾乎所有的國民都餓得皮包骨,老師卻肥滋滋圓滾滾,非常引人注目。他的體格原本就行走困難,又用那身更加妨礙行走的打扮旁徨在崎嶇不平的山野中,實在醒目到了極點。
簡而言之……這麼說的我,也意氣用事起來了。
老師大為憤慨。
連絡之後,我們才知道那個單腳神像十年只開龕一次,下次開龕是五年後。
對於我的反駁,老師是這樣反駁的:
三年前也是如此。我真是怒不可遏。
例如在中野開設哲學堂的哲學家井上圓了博士,就以徹底否定妖怪現象而聞名。
一蓮寺有著如下的傳說。
只能趁現在了吧——我也有這樣的想法。
老師口合疋在意氣用事。
老師接著這麼說了:
我完全掌握不到同人志夥伴的下落,說好的重新出版《迷家》也無法實現,但我比以前更深地陷入了這個興趣領域。
——而且不能保證神社會永遠在那裡哦。
畫在符上的怪獸形體,大致與木像相同。唔,在我看來,就是長了一條腿的馬鈴薯,不過若說它是沒有角的單足牛,大概也像吧。
他說,這樣下去不行。
不過既然連變身成建長寺僧侶的狸貓吃過飯的客棧遺迹這種玩意兒都去看了,卻不去看日本武尊坐過的石頭,我也覺得說不過去。雖然覺得說不過去,但老師也絕對不是想看那塊石頭。
我們旅行的時候甚至連換洗衣物都沒帶,不過那時候每個人都很臟,我想應該是不要緊。
落空了。
這怎麼能錯過?
——萬一有什麼無人知九*九*藏*書曉的傳說怎麼辦?
這真的是因為那場再會嗎?我不清楚,而且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不太了解其中的理由。
據說那個力大無窮的和尚竟然將雷神從雲端給拖了下來。雷神怕得求饒,和尚嚴厲地對他說教了一頓,要求雷神今後絕對不許落雷于寺院及一蓮寺的眾檀家,並要雷神在傘上捺下手印為證。
我的心意動搖了。
過去,一蓮寺的住持懲治了妨礙葬禮的雷神。
這也是當然的吧。我也這麼想,也並非沒有相同的憤怒。戰爭是愚蠢的,戰爭造成慘重無比的災害,這都是事實。老師的話是對的吧。為慘狀悲嘆是理所當然,糾彈是愈大力愈好,但……
就老師來看,就算丟下其他一切,也一定要親眼確認符上畫的夔神的實物。我們去吧,我們要去,我們非去不可——老師再三說道。就在這個節骨眼,太平洋戰爭爆發了。前往先前因為重重阻礙而無法成行的那裡——這就是這場山梨傳說行腳的最初動機。
然後……
於是我們就在這南加蒙加的大樹前,重新盤算接下來的旅程……
當時我們的旅程的最終目的地是山梨岡神社。
可是盤纏見底了,肚子也餓了,而且也沒地方可住。
看過境內的牛塚后,我們看著葡萄園,參觀來歷詭奇的鏜塚,然後前往國玉,參觀行合橋、再會橋,然後馬不停蹄地前往太田的一蓮芋。
哪有這樣的?
那裡本來就沒預定要去,不管有多好,都代替不了木像。
我們一開始就決定要以這座神社做為山梨傳說行腳的終點。
不過拉著老師的手慌忙奔逃的我,顯然是戰爭前的我的延續。拉扯著體格有些難以奔跑的博學奇人的手逃竄的我,不是冷眼看世間的乖僻黑市嘍羅,而是毫無來由地熱衷於搜集傳說的無學泥水匠。
不管狀態再怎麼險惡……我們都只有兩個人。鬧翻的時候,另一個人就是全世界最教人氣惱的傢伙,也就是陷入與全世界最痛恨的傢伙單獨共處的狀況。
不過井上博士因為正經八百地研究這個議題,反而對妖怪文化的發展有所貢獻,我就覺得他還有幾分可愛,問題更大的反而是輕視這些議題,不去認真看待的社會一般大眾。
不瞞各位,聽說這個發現,也是讓多多良老師寫下他的第一篇論文〈有關單目單足妖怪之起源〉的契機。
其實叫做山梨岡的神社,還有另外一座。另一座山梨岡神社似乎主張自己才是式內社。它雖然確實是舊鄉社,是座古社,但從文獻和社殿的建築樣式來看,實在不像式內社。雖然也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但我說應該沒必要特別去一趟。
留有傳說的神社佛閣很多,但不一定只要是神社佛閣,就一定有傳說。我反駁說我們不是來看神社,而是來看傳說的。只因為是神社就去看,是本末倒置。
依老師的說法,我這個人固執己見,卻又意志薄弱。他說不管處在任何狀況,該主張的事就是該主張,不該屈服的時候就是不該屈服九_九_藏_書,但我動不動就會迎合周遭,投機取巧。或許真是如此,但我可完全沒有投機取巧的念頭。我只是儘可能顧及周遭每一個人的感受罷了。而且還是為了老師。如果我不制止,老師真不曉得會衝到哪裡去了。
如此這般。我們展開了搜集傳說之旅。
在當時,其實鄉下地方的糧食狀況還比較寬裕,而且我們都經驗過叢林生活,就算露宿在外,也不引以為苦,所以旅行進行得頗順利。幸而印刷廠的老闆就如同前述,作風悠哉,就算旅行的預定從十天延到二十天,他也一點兒都不會擔心。
我一點都不感到痛苦,毋寧是樂在其中。幫忙老師,就是搜集和整理資料。這與其說是被迫幫忙,更接近我樂得去做;而且老師也是,感覺比起履用助手,更像是與我共同研究。
雖然好像並未全部燒毀,但伽藍損傷慘重,得等到修復完畢才能進入。聽說那把傘平安無事,但我們也沒見著住持,終究沒能看到雷神的手印。
所以要我說的話,不管處在什麼樣的狀況下,都像頭山豬似地橫衝直撞的老師,或許意志是很堅定,卻完全不懂得評估置身的狀況,又不會臨機應變,是個沒常識的燙手山芋。
它的形狀並不特別。不管再怎麼注視,棟樑仍是棟樑,也不會有柳樹精冒出來。感想只有一句,「哦,就是它啊。」
在城裡還好,要是在山裡,真會教人窒息。
我在襯衫上穿著漁夫穿的那種厚實的多層綿布衣,底下則是軍用長褲和軍靴,怪模怪樣,而且發形是從軍以後就一直維持的一分頭,看起來幾乎就是個托缽的苦行僧。
沒錯……
很簡單,以後再來就行了。
不過那個時候——說那個時候,也不過是短短數年前的事——我並不覺得這樣哪裡奇怪。我們兩個都是痴人。不,痴這一點,老早就是如此了,而且這還是現在進行式。
這就是錯誤的開端。
然而,
據傳山梨岡神社祭祀著一座單足奇獸的木像。
我在上野救了老師以後,有了一點改變。老師本人絲毫沒有被救的自覺和感激,而且現在想想,我真是強烈地後悔不該救這種傢伙,但不管怎麼樣,那場再會之後,我有了改變。
受到粗暴的近代化與無謀的戰爭兩大打擊,民間傳說已經奄奄一息。若是就這樣置之不理,長期以來流傳在各地的傳說,一定會很快地、而且是加速度地就此消失吧。
我並不是不想去。我聽說另一座山梨岡神社也被奇岩怪石所環繞,風情別具,自古以來就是文人雅士愛好之處,若是能去,我也想去。
仔細想想,沒錢這一點,過去和現在都是一樣的。就算碰到一點悲慘的遭遇,就算整個世界變得一塌糊塗,我一樣還是我,直到我咽氣為止,我都只能是我。不管是乖僻還是怒憤,都無可如何。
就等於是大陸少數民族傳說中的怪神,遠渡重洋來到日本,而且被祭祀在日本土地正中央的神社裡。
反正五年以後應該還會再來。
我也看了那張符,是張很拙劣的畫,畫上的圖案就像顆生了腳的馬鈴薯。我老實地陳述感想,老師一如往常,大為憤怒、驚愕,然後嘲https://read.99csw.com笑我的無知。
三年前——昭和二十五年初夏。
就算在甲府鎮上一路叫囂痛罵,也無可如阿。
後來我們去了穴切神社、蹴裂明神、姥塚、佐久神社、留有妖怪火車傳說的龍華院這些乍看之下毫無脈絡、而且相距還頗遙遠的傳說之地四處參觀。我們的外貌就如同前逑,所以看在旁人眼裡,一定跟流浪漢沒什麼兩樣。
據說所謂夔,是棲息在大陸山中的怪神。根據《山海經》記載,它形似牛無角,一足,出水時伴隨風雨,光如日月,聲如雷。老師說,追溯根源,這個神明甚至與古代居住于中國西南部的少數民族的傳說有關。
我一下子放鬆下來,辭掉了非法工作。然後在老師推薦——不,教唆嗎?——下,到一家小印刷廠做起包住的工作來。
可是印刷廠雖閑,我卻忙得很。印刷廠沒工作的時候,我被迫無償幫忙老師研究。老實說,這就是介紹工乍時的條件。因為多多良大師就以這家印刷廠的二樓做為大本營。
我這麼感覺。不,絕對是這樣。如果老師拜託我,「我們繞過去看一下嘛。」我應該也會答應「說的也是。」就算勉強,也應該會去,反正那裡又不是什麼險阻之地。可是被這麼不分青紅皂白地頂撞,我也賭起氣來了。
其實,我是在進行探訪傳說之旅。
就算看不到木像也沒關係,還是去山梨岡神社看看吧——到這裏我也贊同。
為了旅行,我們廢寢忘食,一心拚命工作,將存下來的錢全數用在旅行上,再變回身無分文的狀態——這就是我們的作風。旅行中,我們省吃儉用得要命,儘可能多待一天,儘可能多看一座寺院神社遺迹古老民家。萬一死了就沒有下一次了,所以我們唯一留心的只有要活著回來,就是這樣的旅行。
對長年研究大陸妖怪與日本妖怪關聯的多多良老師來說,這似乎是一樁教人欣喜若狂的發現。
鬧彆扭的兩個人,不可能相互妥協。我……也因為先前一直忍耐,自暴自棄地說反正木像也看不到了,就別再去任何地方,直接打道回府吧。結果老師更加憤慨,說要把縣內的神社全部看遍。
傳說這座木像是左甚五郎所做,不知怎地,似乎可以保佑避免雷禍。畫有它的形姿的畫像也同樣靈驗,據說因此印有神影的掛軸甚至還賣到江戶城後宮里去了。
我也不是不懂老師的主張。在美軍佔領下,出版業界實在無法正常發揮機能,東京又還沒有從空襲的創傷中恢復過來。在野的學者能夠搜集到的資料極端稀少。加之口碑傳說之類的內容就算有第一手文獻,也無從由文獻上檢驗是否正確。採集到的內容不一定會就照實變成鉛字,也可能出現誤記或誤認,也不能斷言沒有創作或捏造。即便不是如此,天底下也沒有不恣意的文章。不可能有任何一篇報告不受記述者的主觀影響。